石英精短小说选-不再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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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岳文最近的调任,在外界一般都认为是他的“失意”。他不责怪他们,别人自管有他们各自的评价,他自有他的调节与平衡。研究室的工作比起月刊相对来说轻松多了,每天消耗的精力较少,这便使他有较多时间静下心来多读些书与著述。一个人只要对生命高度负责,逝去的每一寸光阴就不会是空白。

    三年了,他的婚姻也延续了三年。他在结婚时当然没有想到离异,自然是要终其一生。但婚后的诸多体验使他不能不动摇了在婚姻上从一而终的信念——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迟迟未能成家的一个思想障碍。而现在迫近于得到验证。这是他多么不愿意出现的一种验证啊!

    这三年中,苏岳文恐怕是重新体验着因车祸身亡的,她的前夫秦泰保内心的那种酸涩。但他还是从一种特殊角度来宽解霍玮玉:她只是好跳舞,好玩,爱虚荣,喜欢应酬,在有限的台面上出出风头;而他在那方面,用《水浒传》上的一句话,“不十分要紧”。她有时在言语上旁敲侧击,对他有些伤害和刺激,但也许在任何夫妻之间,也不能过分较真儿,适度地能容忍也得忍一点儿。像他理想的那么绝对完美,或许是没有的。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的。

    今天是星期天,他们俩起得迟了些。玮玉前夫的儿子秦芙蓉骑上由岳文给他买的新山地车和同学去郊区玩去了,玮玉表现出少有的温存,她为丈夫热了牛奶,在他还没完全穿好衣服时就递给他喝。

    “岳文,昨儿连佟酥酥也对我说:瞧你们家岳文多懂感情,对你够投入的。芙蓉本是秦泰保的种儿,可人家岳文还是把啥都担起来。三年来你儿子胡闹,给同学偷自行车被拘留,不是人家岳文恐怕还得多几倍麻烦。我记得芙蓉这二年换了两辆自行车,也都是你们岳文出的血,就是自己亲生儿子又该怎么样?还有,人家岳文还那么耐心地开导芙蓉要好好学习,不要尽贪玩。霍姐,你不是说芙蓉最近的学习成绩好多了吗?这说明人家岳文比你会教育孩子。”

    玮玉引用这么一大段别人对丈夫的评价,说明她和她的女伴经常谈及夫妻之间的情况。肯定她的感觉中也有很不合意的地方,甚至干脆说是对这个二婚丈夫的不满意;至于是不是萌发了离婚的念头,这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者说还有她的女伴佟酥酥知道。

    “岳文,咱们俩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去照相了。今儿个难得的好天气,咱们到外面照照相吧”。

    他愉快地答应了。她带上他们自家的理光照相机,这是他们结婚时买的,也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结婚纪念。

    他们在新近落成的火车站和离此不远的公园里,连照了两卷胶卷。出了公园,右侧有个西瓜摊,一个尖嗓门的女摊主在纵声叫卖:“便宜了,真正的红酥瓤,两角一斤,不盖帽儿管换!”岳文听这声儿好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时,玮玉发现瓜摊上不只卖西瓜,也有哈密瓜子扎煞着手儿等丈夫过去付钱。当岳文将钱递给那女摊主时,他才认定这个瘦削而精明的中年女人是“文革”中的对头之一郑践之!他的目光再稍稍一偏,旁边那男摊主正是她的丈夫、四害横行时独揽全省文教卫大权的要员吕泽定。郑践之原也是个凶狠打手,她蹂躏人的风格与另一个女打手扈蒙略有不同。扈是正面出击,大打出手,郑是抽冷子出拳、踹脚、抓头发,总往要害处使劲儿。以前听说她官至省社科院秘书长,今天怎么与其丈夫一同下海,联手捣腾起瓜果来了!

    在这个时间,苏岳文的一双眼睛与另四只眼睛对峙了约两分钟之久。结果,还是吕泽定的目光略带愧怯地收缩回去;而那女的,却一直以惊讶、猜测、嫉妒与仇视的光束将苏岳文追了好远。苏岳文明白:固然时下卖瓜也能赚大钱,在商品经济大潮下很可能捞上一把;但他们自己,很可能还是自惭社会地位是低下的;比起当年的煊赫威势更是天壤之别了!至少,在一般人的价值标准中,吕泽定比起飞黄腾达的过去是滑落下来了,甚至很可能还有人认为是一种报应。

    但苏岳文心里仍然那么平静,只是目光有些发呆。玮玉觉得有点异常,便问他:“刚才那卖西瓜的,你认得?”

    “是的,很早了,有点认识。”岳文不愿详细告诉她这两人到底是谁,跟他有啥特殊关系。也许他觉得告诉她,她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她虽只比他小九岁,就像整整晚一个时代。当他正被诬为“现行反革命”、没白天没黑夜百般遭受折磨时,她才是个小初中生、以孩稚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这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她很难理解他那时为什么要受那么多的罪,是自找的还是命该如此。

    但岳文没有圆满回答她的问话,却更引起了玮玉内心的狐疑。她觉得他对她是有保留的,至少是透明度不够。

    苏岳文一时竟没来得及往这方面想,不管怎么说,与西瓜摊男女摊主的遭遇使他联想很多。他不由想起今年早春在仁权河桥头与当年“文革”中的另一对头“土纳粹”秃鹫焦云鹗的相遇:焦自南边来,他自北岸走,正走了碰头。焦当时穿一身黑灰色棉衣裤,好像掉了两个扣子,两手抱着敞怀处。那张干皱的脸半埋在烟色“三块瓦”仿皮帽下面,好像是个尘封许久的出土文物,那双他永远也不忘不了的眼睛,仍闪躲着凶狠报复的欲火;然而,比起当日来毕竟已有些昏散,甚至透着绝望。

    这些人物 —— 此一时彼一时的派头,可叹!

    那么而今的另一些人物呢?郭洋,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命运又将如何?恐怕也难逃大数,但又不可宿命式地依此类推 —— 他从不把自己和别人的前途押在虚幻的希望上!

    岳文和玮玉不觉走到仁权河边。她说:“我有些饿,咱们吃点东西吧。”他点头答应,一看左侧有家牛肉面馆,便说:“我在饭馆里等你。”因为她说要去“一号”。

    岳文先进了饭馆,觉得条件还可以,桌面尚清洁,而且有空调设备。他要了四碟小菜:豆腐、泡菜、瓜条和海蜇,两碗牛肉面,还有两杯扎啤。

    他在门口迎候着她。她回来了,面色便有一种无来由的不悦。他仿佛意识到是因为他没有陪她去“一号”,也可能是别的,不懂。她进到店堂,一见他要的小菜,脸便拉长了。他说:“吃吧。”她立马说:“你不知道我不爱吃面条吗?”他忍着又说:“我想你是最爱吃牛肉面的。”她不说话了,勉强拈筷夹了一块泡菜,嚼了两下,哇的一声,要吐,一扭身冲出门外,故意大声作呕吐状,然后气急败坏地回来。他仍忍着,说:“喝口啤酒压一压。”她一梗脖子:“我不喝扎啤,我喝瓶啤!”他只简单地回了四个字:“没有瓶啤。”

    饭基本上没动,回家时搭了一辆夏利。在车里,她还继续刺激他:“怪不得你们的头儿说你编刊跟不上时代,现在是什么时候,是龙虾、穿山甲、乳猪、黄金宴的时代,还吃豆腐、牛肉面?”他冷若冰霜,但出言心平气和:“再下一个世纪,也不会废除豆腐和面条的。”她被噎了一下,仍占气势,冷笑一声说:“你这脑筋真够顽固,怪不得我们同事接你电话说是一个老头子!”他听了,反而更坦然地回答她:“他有他的感觉,我却绝不会因此有一丝一毫的悲观!”

    出租司机也被他们的争吵吸引住了,但他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的冷笑:一个是已作出什么结论的冷笑,另一个是包含什么色彩的冷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加深,出租车里这位男乘客已习惯于忍耐许多,但严重伤害自尊人格的刺激,他还没有学会一味容忍,或许他始终也不想将这种本事学到手。

    然而他相信,今天回到家里绝不会大吵,他觉得已没有那种必要了。即使她无端责问他白天见到那两个卖西瓜的何以那么表情异常,以前到底有何瓜葛?那男的可是情敌?那女的……他也不会再和她争吵。

    不愿出现的结局终归难以避免了。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难道只是因为她是个二婚女人?

    不、不,他从来不计较什么“二婚”,那又是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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