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精短小说选-两家“白”事——乡情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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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小年“辞灶”那天,朱泌泽朱三爷病体更沉,他吩咐家里人,快给他穿好官服,包括前清的缨帽和朝靴,把大婆、二婆和唯一在家的儿子朱君叫到跟前,面授机宜:“我走以后,三天之内别钉棺盖板,我到阎王殿那边去打官司,当面问问阎王爷,他凭什么要召我去,这堂官司我一定能打赢,打赢以后我还要回来。”

    说完这番话,他叫儿子把女仆陈嫂和长工老熊喊进来,勒令他们像对皇上那样行三拜九叩大礼。这两人还真不违爷命,当当当猛往地板上磕。当四十岁的陈嫂磕完了抬起头来暗觑在炕上横卧着的三爷时,朱泌泽以最后一丝能量勉强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陈嫂的脸,还吩咐二婆:“给陈、陈……加赏钱。”

    陈嫂虽然高兴,却还是有些害怕老爷那双死羊眼,有一种夺人的阴气渗出。她从没好气的二婆手中接过一小叠钱,来不及数就急忙退了出去。

    接着,朱泌泽重浊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怀有一种深长的遗憾。二婆最懂他的无声语言,轻声地问:“他爹,你还想做啥?”

    朱泌泽嘴里咕囔着,却吐不出声来。二婆再亲近,也难听懂他这时还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意念:多么希望儿子朱君老在他耳边念叨的那个时家的儿子,也能跪在他的脚下,行一回三拜九叩大礼。这一是大过一回皇帝瘾,也是对朱门天敌狠狠地惩治一下……

    可是,这一切只能是一种恐怕难以实现的异想天开。所以,他又发出一声家里人谁也测不出含义的长叹。倒是他平时钟爱的大狼犬最忠顺,这几天它一直叫着,非趴伏在卧室门口不可,狗眼里再也看不见往日的那份凶恶,而且好像还有泪光闪动……

    衣冠朝靴等俱已穿戴停当。三爷硬撑着又问儿子朱君:“那、那棺材头上的……金字写……好了吗?”朱君告慰他:“老秀才程篆亭正在写,在前面客厅里。他开始还不来,后来我吓唬了他一下,他来了。”

    “写的什么字……字儿。”三爷还是不大放心。

    “我都抄下来了,都是照您的吩咐写的。”朱君小心地递了过去。

    一双昏迷的眼睛射出了生命将尽的死光,瘆瘆地盯着纸上的那行字。但生命力有时顽强而又奇妙,朱三爷竟然大体看清了:

    钦赐五品顶戴朱讳泌泽之灵……

    “还得加几个字儿。”临终前三爷又精神起来,竟能从儿子手中拿过铅笔,添了几个他认为不可或缺的字,这样就变为:

    钦赐五品顶戴登州府同知衔朱讳泌泽之灵……

    这肯定将是这个从未认真读过四书五经的乡绅最后写下的据说是古仓颉造的几个象形文字。与之同时,表面上历来对乃父毕恭毕敬的二公子朱君却在心里说:啥五品顶戴!啥同知衔!花天价大洋买的这些空名值多少钱?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轻蔑三爷了。可见就是在具有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的父子之间,也有这样完全不同的阴阳两面啊。

    添上了这几个字,可能朱三爷觉得至关重要的交代都已完成,倒过头,又迷糊过去,看来只有出气的份儿。在有关后事料理的规格上,二婆于氏和二公子正在炕下进行最后的计议,亟待敲定,以便实施。相比之下,朱君更倾向于规格缩减一些。他的理由是:时下是共产党八路掌权,主张破除迷信,婚丧嫁娶力戒铺张;在这种空气中,如果大肆张罗,不但是有点顶风硬干的意思,也容易露帛,更引起别人眼红。但二婆还是拿不定主意。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在前厅念佛的大婆子侯氏忽然抢了过来,伸出右手干瘦的五指,点搭着,那缺了上牙的扁嘴爆发出她轻易不干政的激烈言词:“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打的什么小算盘,反正人也快不行了,不肯出血,好留下来日后自己享受!你们这是逼着我这个哑巴人说话。老爷子这一辈子是个体面主儿,连西太后老佛爷都封他五品顶戴,要是他走的时候稀里糊涂埋了拉倒,老爷子到那边怎么去见先人?老朱家是断子绝孙了还是咋的?”

    别看朱君平日里除了表面的问安,基本上就不拿他的大妈妈当回事了,但当今儿个老太太出面这一顿数落,他还有他的生母一时还真觉得不便惹她。于是当下敲定拿出一根金条,再加上两石黄豆,统统变成现钱,都一点不剩地用到丧葬上头。剩下的问题就是:

    “你姐怎么还不回来呢?都打发人去叫她两天了。”二婆忧心忡忡地说。

    “甭太急,我想就快到了,西面龙港也不过三十里地,有自行车驮着,两个钟头还不就到啦?”朱君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对姐姐能否赶到送终似乎并不过于在乎。

    就这样,挨到第二天黄昏时候,三爷便停止了呼吸,真的是“归天”了。至于他究竟能不能回来,家里人没有受到他遗嘱的影响,依然照老例进行。头一桩大事就是由在家的次子朱君带着烧纸等祭品到前街东头的土地庙“送魂”。接着就是入殓、守灵,只是棺材上没有钉钉。父命如君命,免得他回来时爬不出来就麻烦了。

    正在这时,朱泌泽唯一的女儿朱华乔赶到了,没有赶上送终,只把头在亡父的棺材头上碰撞。随后她说明了自己迟到的缘由:解放以后,龙港那边雇骡轿困难了。朱君插了句:“你不会雇辆自行车驮你来吗?不更快?”阿姐又一个满大的理由早在等着:“我这些日子身子也不舒服,路上怕颠。”朱君听了,就不再言语。

    艰难地等了三天,朱三爷“寿木”里没有一丝动静,看来是回不来了。朱君对负责张罗丧事的亲友说:“可能是老爷子的官司打得不顺。那咱就别等他了。”当当当,钉死了。

    于是,按程序到时“起灵”:一出门摔尸盆子,引领大队人马。当头是传锣、执事,旗罗伞扇,吹鼓手奏鸣,随后是二十四人抬的罩轿灵柩,次子朱君,女儿华乔,二婆于氏,然后是近亲等人,大哭小嚎,真真假假,塞足了整整一条后街。按本地老例,原配大婆子守家,哭也不出声,以示“母仪天下”。

    俗话说:看殡不怕殡大,十里镇上不少大人小孩,老弱妇孺,都奔到蝴蝶湾北面的后街上,看饱了热闹。十里镇上,日本降伏之后,还从未有过这么大阵势的红白喜事。在上岁数人的记忆里,日本投降前、老国民党时期也绝对的少。

    虽说没有完全按照儿子朱君和女儿华乔的初衷:少张扬,别露帛,最后还是搞得声势不小;但还是有一层忌讳:丧葬队伍没有从前街上通过,却是绕过北泊村然后行至十里镇西南一里半地,官道南的朱家老茔盘下葬,三合土墓穴,柏木棺材,在现时形势下,就真是顶尖的规格了。

    正在填土之际,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坟前,不是跪拜,而是近于匍匐在地,用黧黑的拳头捶着刚刚立上的墓碑,哭叫着:“三爷呀,我的三爷,你不回来叫我咋活呀?”众人一看,是五十二岁的老长工老熊。有人嘀嘀咕咕说:老熊是个老光棍,在朱家二十八年,这二年他有点“膘”(疯傻的意思),朱三爷还没有赶他走。嚎了一会儿,被朱君拖走了,骂他“丧门星”“不吉利”。

    同是奴仆,陈嫂就没有露面。她在昨天辞工走了。不知为何,说死也要走。为此她付出了代价——朱君扣了她两个月工钱。

    就在朱泌泽的坟茔还没成丘,有人还在这儿看新鲜时,一个中年人趁人们不注意悄然离开。他就是少年时随伯父从西面逃荒过来,在十里镇落户已二十多年的正经庄稼汉梁臣。他没有参加朱三爷的葬礼,却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先是在后街看了“起灵”的场景;后又来到朱家茔盘观察下葬的经过。现在是因为有人告诉他:刚从大连回乡的刘玉柯病重的母亲“不行了”,恐怕不出今夜就……

    刘玉柯现年二十八岁,小名因排行而叫“小四儿”。十年前托亲戚在大连找了个事由儿,人很聪明却总是处不好跟老板的关系,所以十年中换了三个厂家也没“混”好,钱没挣下几个,还大病了一场。日本投降后,旅大由苏军租借,但行政方面还是由中共政权负责管理。在一次基层店员工人大会上,街区的干部看上了这位精干积极的年轻人,在反奸反特中有斗争精神,靠拢组织,不久前被吸收入党。但就在这时,玉柯接到大海南岸姐姐来的电报:“家母病危!”他再也无法安心待下去了。母亲早年守寡,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含辛茹苦。所以他立时向组织上请假,回故乡探母,并表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就返回旅大……

    就在今夜,玉柯的老母终于告别了人世,前来帮忙的人很多,而且谁也不图报酬。齐岳润、梁臣,甚至还有完小女教师高素心。虽然玉柯和来帮忙的人都不那么“迷信”,但还是按老规矩由玉柯去土地庙履行了“送魂”仪式。

    前后差四五天,十里镇“走”了两个人。一个在北村,一个在南村;一个是“钦赐五品顶戴,登州府同知衔”的居家之官,一个是连大名也没有的“刘钟氏”;一个是十里镇原来的富户“八大家”之一,一个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家小户。前一家办丧事花了成千上万,鸣锣开道,好大势派;后一家咋办?甭说别的,棺材呢?

    当晚,当帮忙的人们回家吃饭的空隙,玉柯和由南山婆家赶来的姐姐商量母亲的安葬问题。姐姐的婆家也是一贫如洗,她深知弟弟在东北也没挣到钱,无奈才说:“我看这事儿也别太作难了。爹当年安葬的时候也是用芦席卷的,看来这回妈也只能……”玉柯一直在院里踱来踱去踌躇不决,姐姐这一提议反而刺激了他,促使他痛下决心:

    “姐,我倒不是跟朱家攀比,咱们永远也比不了,可是也不能太亏了咱的老人,就算不怕街坊邻舍笑话,一生一世心里也愧对生咱养咱的双亲。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给妈备口棺材。哪怕是最薄的六块板,所谓‘狗碰头’也行。我腰里还有两块大洋,是从东北带来的。刚才一直下不了决心,是因为这是我预留的回去的盘缠,买船票用的。现在……”

    玉柯话音未落,姐姐截断了他的话尾:“你回去的盘缠怎么能动,不行!”

    弟弟主意已定:“回去再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姐姐知道弟弟一旦“拧”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眼泪汪汪地说:“妈妈要是有魂灵的话,看到自己有这么个孝顺儿子也知足了。”

    第二天一早,热心肠的岳润就来了刘家。玉柯把两块现大洋拍给他:“二叔,你换成北海币也行,不换也行,看人家棺材铺的需要,反正是尽着钱买就成了。”岳润用手指弹了弹,又贴近耳朵听听:“嗯,是真货袁大头。”为了可靠,他向张校长借了自行车,亲自进城去买。到下午两点钟,棺材送来了。玉柯一看,成色还不错,当下就心生疑窦:“二叔,不对吧。两块大洋能买这样一口棺木?”岳润过来说了实话:“我进城之前,完小的高素心老师说啥也要给添上十块钱,这样,两块现洋卖了二十块,三十块钱的棺材就有点像样了。当时我怕你不接受人家的捐助,就没有告诉你,只好先斩后奏了。”

    玉柯是何等灵透之人,马上就猜透高老师慷慨解囊的原因,眼前他也只好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以后再还报人家的厚恩吧。”

    出殡的日子,来帮忙的人就更多,除了岳润、梁臣,还有老镇长吕沛丰原手下的两名镇丁,如今他们在家闲待着无事,吕胖子一打招呼,他们也就来了,最出乎众人意外的,连北村有名的三只手,“绷嘴和尚”贾皇庭也来了。岳润打趣说:“别人我都敢用,皇上咱可不敢支使。”绷嘴和尚还是那么死皮赖脸:“啥皇上,如今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连宣统皇帝都逮起来了,何况我……”

    除了绷嘴和尚没出油,其他七八位乡亲又凑了点钱,在大街上买了白面、猪肉之类,由业余大橱齐岳润掌勺,做了省事好吃的炸酱面,他自己还贡献了一瓶龙港“烧锅”出的二锅头酒,以发号施令的口吻说:“大伙饱餐一顿,出殡时好有劲抬杠。”

    没啥仪式,就是把棺材抬到村西北坡浇不上水的八分土石疙瘩地里去。土“巢”早就挖好了,只待下葬。

    在此地,背棺材不仅是个力气活,也还讲究点门道,最关键的部位是“杠大角”,就是棺材头最前面那两个角。梁臣自动担当大角,另一个是贾皇庭,后者是岳润用激将法激成的。“小子,你不是要来吗?来了就不能光吃闲饭,属黄花鱼的溜边可不行!”

    梁臣这个角最吃力,腊月天里,额角上的大汗珠子愣往下掉,他还要担任指挥,总算安然地将棺材不偏不倚地下进“巢”里,才了却刘玉柯和姐姐对娘亲的最大心愿。

    所有来帮忙的人都是尽义务,但到下葬回来,绷嘴和尚贾皇庭将岳润揪到墙旮旯里那边,撇着嘴笑说:“二哥,你看这工钱……”“什么?”岳润一瞪眼,贾皇庭仍然厚着脸皮说:“少算点儿,我给朱三爷家抬杠是两块钱,在这儿就一块吧!”岳润咽了口唾沫,想了想,从自己兜里掏出仅有的五角钱,扔在他手掌心,还说了句:“就这些,拿去吧,叫我说啥好呢……”他本想说:狗改不了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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