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回来-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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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烈芳按照小香的短信指点,下火车后来到工厂,厂里人和小香先带她去殡仪馆看小雪。趁上厕所的时候,小香拿出一张纸,是小雪放在小香枕下的。

    “我给厂里人谁都没说,他们问我,小雪给我留下啥话没,我说没有。也不知小雪给家里写信没,你把这拿回家吧,叫她家里人留个纪念。”

    小雪静静地躺在那股冷气里,温顺地闭着眼,就像睡着一样,长长的浓密的眼睫毛弯弯地向上翘着,好像随时会颤动两下,睁开眼来。小香发出了两声嘤嘤的哭泣,半是悲伤半是惊吓。杨烈芳摸了摸她小小的冰凉的脸,蹲下身子,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这张年轻而衰老的脸,幼稚而生着皱纹,纯真而沧桑绝望,曾经一次次仰起来,依恋而真切地看着杨烈芳,薄薄的嘴唇一次次开启,问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杨烈芳给她描述,省城的汽车、马路、姑娘们穿的新式衣裙。给她说去杭州的经历,用杨烈芳式的幽默语言描述著名的西湖,述说回来路上的遭遇,“唉哟,我走的那天,刚好是大台风,交通全部受影响,火车那个慢呀,整整走了两天一夜,走一会儿就停,走一会儿就停,一停下,老半天都不开,让一个车,再让一个车。我给你这样说吧,除了遇到自行车架子车它不停,其余的,遇到啥车它都停,都得给人家让路……”小雪痴迷地听着,咯咯咯地笑,一点也不觉得那是苦恼的事,她的眼里满是向往,跳动着跃跃欲试的小火苗,她真想坐上那个走走停停将旅程无限拉长的火车。这张脸曾经一回又一回,温顺地低下去,轻声地信赖地说,姑姑,我听你的。杨烈芳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小雪,姑姑带你回家,明天,咱就回家去,啊。”小雪静静地,不说话,她只在心里温顺地说,好吧姑姑,我听你的。她那长长的睫毛,似乎在轻轻地颤动。

    回到工厂,杨烈芳跟厂里人谈条件。小香心里向着烈芳,却不敢多说话,只是眼睛闪来闪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真的,你可以在厂里到处问,没有发生任何事,她工作一直很好,没有人批评她,也没有人欺负她,从来没有。”拉长说得斩钉截铁。杨烈芳心里突然愤恨而悲伤,怎么就没有人欺负她呢?厂里这不是有不少男工、保安、门卫,你们都死了还是瞎了,怎么就不能欺负她一下,怎么就不能骚扰她一下,哪怕是假的哪怕是骗她,逗她玩哄她开心,如果像模像样地欺负她一下,半真半假地骚扰她一回,她也不会对自己那么绝望。一个姑娘家,长到快二十岁,从来就没有受到过一回男人的关注、欺负和骚扰,你们的眼睛真真儿瞎了吗?你们怎么就没有一点仁慈之心?怎么就不理解一个姑娘家的自卑?再怎么说,她难道不是一个女人吗?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吗?你们还是不是男人?有没有一点做人的厚道?杨烈芳一时恼羞成怒,用目光把远远近近所能见到的男人狠狠扫射一番,在内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把他们全家祖宗八辈统一咒骂了一回。她对小雪的疼爱有多深,对这些男人的诅咒就有多狠,她小小的眼里迸出两滴大大的悲愤的泪珠,在脸上炸裂开来。

    拉长吓了一跳,又深为感触,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杨小雪扑着身子干活的样子。她一投入干活,就更顾不得形象,膝盖向前弓着,小细腿伸不直,两脚扑嗒扑嗒地赶着走路,身体像一片秋天里斑驳而干枯的树叶,飘飘摇摇地在车间里走着,肩上扛的东西多,常常身子一趔趄,要是不赶快扶着个什么东西,就会摔倒。拉长曾经在危急时刻扶过她一回,她仰起被汗水浸湿的小脸,头发贴在薄薄的起皱的脸上,感激而讨好地一笑,像老太婆那样露出稀疏而错乱的门牙。拉长心里一颤,立即向杨烈芳解释:“真的没有,我对天起誓,从没有人欺负她,大家其实,其实,挺同情她,还时不时照顾她,小香关照她那不用说了,老乡嘛。其他人,也常帮她呢,她又很乖,话都不说,从来很守纪律,干活很卖力,争着加班加点。你想想,我们为什么会欺负她这样一个人呢,不成立嘛……”

    “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你们厂里了,吊死在职工宿舍里,这总是事实吧,她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会知道呢?你们出于人道主义,应适当赔付,以告慰逝者。”杨烈芳内心里其实很相信拉长说的话了,可是她只咬住一句,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你们厂里了,不管怎么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经过杨烈芳的巧嘴反复辩驳、申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人都有爹娘,谁都有孩子,再丑再弱的孩子在爹妈眼里都是宝贝,谁家把孩子养大都不容易,坐着火车几千里出来打工来了,家里人时时刻刻牵挂着,盼着她过年拿着钱回家团聚。噢,好好个人说没就没了,吊死在了你们的工厂里……杨烈芳小眼里闪出真诚的光彩,泪光点点,小鞭炮一样相继炸裂,红肿的眼睛把短短的眼睫毛都要掩埋,嘴角堆起一层又一层小白沫。在场所有人都出了几身汗,喝了好多水,疲惫不堪,眼冒金星,直至心力交瘁,不得不承认,谈判是个体力活。可这杨小雪的家属,好像体内储存着无穷的能量,好像她一个人足以战胜眼前这么多人,她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拉长和厂领导几回申请、商议,最后认了倒霉,双方达成协议,打印书面文字,家属签字画押:由工厂报销杨小雪堂姑来回路费,处理死者火化事宜,另赔付八千元人民币,立即火化,家属带骨灰迅速离开。

    杨烈芳背着骨灰盒登上开往北方的列车,火车开动前,她怀着胜利者的悲壮和深情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是上个月小雪寄钱回来安上的——说事情处理完了,她已经带着小雪,明天晚上到家。

    亲爱的小香:

    谢谢你带我出来,谢谢你对我的关照。这八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我见到了从没有见过的世界,我挣了一点钱,能够回报亲人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很知足。我一直瞒着你,出来的时候,我就没有打算回去。永别了小香,忘了我吧。祝你和小诚爱情甜蜜,祝你一生幸福美满,前程似锦。

    你的朋友:小雪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九日

    杨烈芳长吁口气,坐在窗边,对着信上的落款轻声说:“小雪,咱们回家,啊,火车开了。”

    罗彩云刚放下听筒,电话再次响起,她以为是烈芳忘记说啥,又打了回来,转过因连日悲伤而迟钝的身子,再次拿起听筒。

    “喂,是杨宽寿家吧?我是邮局快递,在村东头的学校门口,你家在东头啊西头啊?”

    原载《芳草》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张睿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周瑄璞,女。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在《天津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创作谈:小雪无故事

    周瑄璞

    没有传奇,没有波折,甚至没有故事,女孩小雪就这样走完了短暂的一生。

    我见过小雪童年的样子,我记得她那双特殊的大眼睛。按老家村中辈分,她叫我姑姑。作为写作者,多年来,我试图一点点猜测小雪的生活,描画出她的内心。

    我们惯于为一个自杀的人找出明确的原因。是的,大多数是有原因的。可是关于小雪的辞世,没有人能说出原因。我想,是因为绝望吧。小雪的绝望,与生俱来。茨威格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说:“任何人都没有过错……是命运。”或许,她不该有那么繁复细密的心思,她就该接受现实,像大多数有缺陷的人一样,不如意的人一样,粗糙一些,惯性地生活下去。可是,致命的是,小雪是个那么细致的人,追求完美的人,她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她转身离开了,并且她那么冷静,计划周详,实施得平稳顺利。在小说中,小雪短短的一生,其实是精致温暖的,她的家人、亲人,给了她足够的爱,这是写作者的强烈愿望。可是,这一切也阻止不了小雪离开的脚步,促使她这样做的,我想,是她的内心。

    世界的复杂其实是因为人心的复杂,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像人的内心这样回环纤细,纵横交错的了。人体和人心,才是世界上最精密最昂贵的仪器。我们依附于如此神奇而脆弱的肉身,进行着最为隐秘而顽强的内心活动。小雪日日夜夜经营着她的内心王国,她以一种执拗的力量,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抽枝绽放,暗自芬芳,当她认为完成了此生使命,她决绝地离开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小雪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如果我说,我要为小雪唱一曲挽歌,我要记录小雪的生命轨迹,这或许会显得有点矫情。可是,我只有用文字的方式,试图还原她的形象,使她在这里得以再生,心,才会安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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