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蟋蟀，就是促织，诗人叫它蛩，民间喊作蛐蛐……

    蟋蟀有很多种，个儿最大的，叫油葫芦，能长到三四厘米，善鸣。中有“瑟琶翅”，万里挑一，极珍贵。还有一种蟋蟀，通体黑色，叫铁弹子。鸣叫的时候，“嘹嘹嘹……”也很好听。按其音质，有“玉磬”“铜磬”之分。常被喊作蛐蛐的那一种，其实叫斗蟋。这种蟋蟀不善鸣叫，却善斗。斗蟋蟀，多用的就是这种。

    斗蟋蟀，在我国，已经很悠久了。宋代有一部书，叫做《负暄杂录》，就有对斗蟋蟀的记载。南宋有一个宰相，贾似道，贾宰相，很喜欢斗蟋蟀，是个斗蟋蟀迷。外夷入侵，到了眼皮底下，他还在西子湖畔的半闲堂里，“与群妾踞地斗蟋蟀”。

    斗蟋蟀，到了明宣宗年间，达到了顶峰（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促织》，就是写的这个时期的事）。后，此风时断时续，却也一直没有匿迹。

    民国年间，圉镇柳上月，还玩出花样来了。

    柳上月出身宦门，祖上曾放过前清道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家道中落了。

    柳上月五十多岁，蓄长胡须，喜欢穿一袭青色长衫，拿蟋蟀罐：澄泥做的——澄泥罐，那罐玩的时间长了，润泽晶莹如玉。从罐上，玩家就知道，这是个斗蟋蟀的高手。

    斗蟋蟀，得会养蟋蟀。

    柳上月极会养蟋蟀。喂食，一般玩家用黄米饭，可他却喜欢用大米饭。把米饭煮烂，放进水里泡。泡成“水米饭”。早秋一粒半，中秋一粒。有时，他还会在水米饭里掺进一点生冬瓜瓤，熟蟹脚中肉。

    蟋蟀生病了，柳上月也会知道。他好像懂得对蟋蟀的望、闻、问、切。一仰头。一练牙。一卷须。一撼腿。不好——蟋蟀病了。柳上月就配药：积食，去污水坑里捉几个小红虫；打摆子，就逮来三两只带血的蚊虫……

    柳上月的确是高手，他能说出很多名目。他把蟋蟀相斗的招数分为夹、钩、闪、躲、蹲、拖、箍、滚数种。有一种斗蟋，一经下盆（斗盆），就向对方咬去。咬住了，就再不松口，直到把对方咬死，或者就同归于尽。很惨烈。这样的蟋蟀，柳上月叫它“重口”。此外，还有“巧口”“外口”之说。

    蟋蟀相斗之时，小小斗盆之中，似有千军万马，险象环生，精彩迭起。观者忽而屏息敛气，忽而抵掌惊呼，紧张至极。

    一的确有趣。

    圉镇乃至雍丘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都愿意把柳上月请进府里，摆上斗盆，放了蟋蟀，斗几个回合，逗个乐！

    这一年，倭寇侵华。

    雍丘县城，也进驻了日本的一个中队。那中队长叫佐佐木，人长得秀气，眼睛很细，戴着一副眼镜。他的那双手很特别，比女人的还光滑，还纤弱。可谁能想到，就是这双手，在南京大屠杀中，一口气砍卷了三把柳叶刀！

    佐佐木年少时，曾跟着他的叔叔——一所大学的教授，来过中国，在一个官员家里，见到过斗蟋蟀的场景，觉得很有趣，就学了，上了瘾。入侵中国后，他一直都在留心斗蟋蟀的高手。

    他听说柳上月斗蟋蟀有绝招，就派人把柳上月从圉镇“请”到雍丘。

    头一天，柳上月好像知道有事情发生，他捞了一些浮萍，放在石臼里捣烂，绞出汁液，搅动，让汁液旋转，再把蟋蟀放进去……这是给蟋蟀洗澡……洗掉身上的油污。

    他自己也沐了浴，换了一件干净的长衫，把头发、胡须都细细地梳理一遍。

    来到雍丘日本队部，佐佐木已摆好阵势。斗盆放在一张矮桌上，一个汉奸立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根芡草——探子。

    柳上月走上前，打开自己的蟋蟀罐，把蟋蟀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佐佐木在一边就笑了，捂着嘴笑了，他说：“你的，小蟋蟀，必败。”

    柳上月的蟋蟀个头很小，浑身乌黑。

    柳上月没理会佐佐木，他扭过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佐佐木的蟋蟀，是一种名叫“蟹壳青”的，大得活像一只油葫芦。它在斗盆里，振翅呜叫，龇牙蹬足，样子很凶恶。

    柳上月的那个小蟋蟀，却趴着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佐佐木哈哈尖笑。

    柳上月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用眼睛看着佐佐木。那眼神很古怪。

    汉奸伏下腰，用“探子”撩小黑蟋蟀的尾巴，不动。汉奸也笑了。再撩它的小脚，再撩它的牙口，再撩它——小黑蟋蟀突然暴怒，后腿一挺，直蹿过去，俩蟋蟀就斗开了，夹、钩、冲、腾、滚、击，噼里扑碌直响。忽见小黑蟋蟀发疯般地跳起来，张开大牙，一下子咬住了“蟹壳青”的脖子，咬得很死，“蟹壳青”的脖子破了。流水了。死了。

    佐佐木暴怒，嘴里喊着“死啦死啦的”，舞扎着女人般的手，想把小黑蟋蟀摁死在斗盆里。

    柳上月坐在椅子上，仍然沉默着，他的眼睛闭上了——他好像不愿意去看佐佐木的丑态，他头上冒着热气。

    忽然，佐佐木“哎哟”一声，那小黑蟋蟀不知啥时竟飞到了他的脸上，黑亮的一点叮在那里不松口了。佐佐木疼痛难忍，“啪！”照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可是——腾——那小黑蟋蟀又叮在了他的鼻头上……

    那汉奸上来帮忙，越帮越糟，小黑蟋蟀一急，一下子钻进佐佐木大张着的嘴巴里，顺着喉咙，哧溜——下去了。佐佐木魂飞天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不相信眼前这一幕，他觉着这不是真实的——可是，他的肚子里却一阵剧痛，肠子都好像断了……他挣扎着，抽出东洋大刀，踉踉跄跄朝柳上月砍去，“扑通！”手一软，佐佐木却跪在了柳上月的脚下一死了！

    再看柳上月，还静坐在椅子上。汉奸走过去，推了一下，没动。用手放在他鼻子下一试——早没气了。不知什么时候，柳上月也死了。

    那汉奸惊呆了。

    后来，那汉奸把柳上月放到地上，替他展了展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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