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

    总公司的难题像团迷雾一直困扰着他，他陷于焦虑的旋涡，苦苦挣扎。在外人看来，他是全市最有影响的企业决策人，他得以大将风度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刚才在全市工矿企业会上那样，使同行感到他的力量不减当年。回公司的路上，他走得有点累。两旁挺拔的杨槐，仿佛对他嘲弄似的撒下漫天的花絮。他苦笑地摇摇头。他身旁新提拔的年轻副手丁洪，对这一切很欣喜：“董事长，春天真好！”

    他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妒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爬不过的山，也没有涉不过的水。我们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工人阶级，什么也难不倒我们！我们一定会战胜困难，一定会把工厂办成……”

    掌声如雷。如雷的掌声中，他挥动着手臂。三十多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滩野地，他的演讲震醒了沉睡的土地。就在这块土地上，他和伙伴们办起了全市第一家纺织厂。

    远远望去，林立的烟囱吐着浓浓白烟，高大的厂房如巨人般站着。这与过去简陋狭小的工棚是没法比的，可眼下……

    他紧皱眉梢在一座纪念碑前停下脚步。

    这是市里为表彰他的伙伴在建厂的一次抢险中英勇献身而树立的。碑上镌刻着他熟悉的名字。那会儿，他跟伙伴们团结得像股绳。他们曾发誓永远在一起。如今，他最好的伙伴许海明已长眠于地下，陈伟国去了国外。唉，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老关，你们公司在市里一直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会后，市长召他去，直截了当地说，“你当了这么多年厂长，千万不能在这竞争最激烈的时刻败下阵来。希望你们拿出新产品，以适应市场变化的要求。”

    他望着市长，没有说话。

    “怎么，有困难？”

    “力不从心啊！”他低沉地说。

    他的厂是全市的大企业。他的真丝绸缎花样品种早在60年代就在全国叫响，并在同行业中一直保持领先地位。可近两年一些无名小厂的崛起，对他冲击很大。一年前，丁洪提出了更换产品结构的新方案，却被他否决了。他不信，他那高质量的老品种会被淘汰，那几乎是他一生的心血。然而，事实上他的产品已卖不出去，大批积压在仓库里。眼前，迫在眉睫的是如何解决大批积压的产品，否则……

    “这可不像当年的关锋。”市长打断他的沉思。

    “我还像当年吗？”他真想哭。其实他不算老，58，按新的划分法，属中年。

    市长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希望你还像当年那样果断坚强。”

    他轻轻抚着纪念碑上的名字，手有些抖。

    “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新中国，不能在我们这代人手里葬送！有人想卡我们的脖子，这办不到！我们一定要争口气！别人能做到的，我们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掌声如雷。豪放的号子。胜利的欢笑。

    都是非常遥远的事了。那时，他很年轻，有使不完的劲儿，厂子一年比一年红火。现在厂子却面临着严峻的困难：大量产品积压，效益上不去，连续两年亏损。工人辞职的辞职，旷工的旷工。好几回，他都想用他的演讲，把工人拧成一股绳。可台下除了几声稀落的掌声，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激动的场面。

    他慢慢走进工厂。两点整召开全公司职工大会。对工人讲什么呢？眼前的厂房像在左右摇晃，要倒塌似的。他如一只原野上的困兽，焦虑地朝远方张望。

    会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走到台上虽只有几级石阶，可他觉得很漫长。每向上跨一步都十分艰难，汗珠自额际滚落下来。

    当跨上最后一级，他眼前一阵晕眩，副手丁洪忙扶住他。丁洪有力的手立刻使他稳稳站住了。蓦地，轻松了许多，他感激地朝丁洪笑笑。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决定了他要说什么。

    “同志们，现在我宣布辞去董事长职务。”

    全场沉默了几秒钟。

    “哗……”忽然，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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