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时那个夏天的黄昏,爸爸带我去海边纳凉,我们走累了,就在一个街头验血型的摊子前坐下来。摊主笑眯眯地问我:“小姑娘,你想不想知道你是什么血型啊?”我满怀憧憬地看看爸爸,爸爸拍了拍我的手:“化验血型要扎破手指,很疼的。”
摊主为了揽生意忙说:“我保证扎得一点不疼,不就花点钱哄孩子开心嘛。”一直溺爱我的爸爸心软了。不一会儿,摊主说:“结果出来了,是B型。”爸爸呵呵笑着说:“看错了吧!”摊主好像受了奇耻大辱:“你别把我当江湖骗子好不好?我在医院干了几十年化验血型,是退休了在家闲得发慌才出来摆摊的。”
至今,我仍记得爸爸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很不自然地僵了硬了。然后他拉起我就走,脚步快得我一溜小跑都跟不上。进门后,他一头扎进卧室,狠狠地摔上门。一会儿工夫,浓烈的香烟味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妈妈看看我:“小兰,你在街上惹爸爸生气了?”我摇了摇头。
妈妈推开卧室的门,我听到爸爸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低低地说:“你出去。”
夜里去厕所时,我听到了爸爸愤怒的质问:“我们都是A型血,绝对不可能生出B型血的孩子来,你给我说真话,那个人究竟是谁?”除了嘤嘤地哭,妈妈一句话都不肯说。我隐隐感觉到了他们的争吵是因我而起,我想进去劝他们,却又不敢,他们从没这样吵过。姐姐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我的身后,她一声不响地掉眼泪,当爸爸对妈妈怒吼“明天你就带着那个野种从家里滚出去”时,姐姐哇地一声就哭了,我也放声大哭,冲进卧室里抱着爸爸的腿说:“爸爸,你别赶妈妈走。”爸爸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把我搂着他腿的手掰开:“我不是你爸爸。”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她带着我住进了单位宿舍,我是她从那个家里带走的唯一财产。我们走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妈妈坐在床沿上拉着姐姐的手,叮嘱她以后该怎样生活,直到再也找不到叮嘱了,妈妈还是不肯走,她握着姐姐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
我一天天地长大了,期间也有人追过妈妈也有人给妈妈介绍过男朋友,但是,妈妈没有再婚,好像彻底忘记了感情这档子事,心平气和地与我相依为命,任凭岁月渐渐霜染两鬓。姐姐也长大了,也不再因为爸爸妈妈离婚的事而记恨我了,她经常来看妈妈或是约我出去逛街,我从她那里清晰了爸爸和妈妈离婚的脉络:妈妈在怀我时就知道我不是爸爸的孩子了,她坚持要流产,而爸爸拼命阻拦,因为他想要个儿子。妈妈终于还是没拗过爸爸,直到我八岁那年夏天的那次验血。在爸爸的追问下,妈妈迫不得已才坦白,就在爸爸被单位派到济南学习的那段时间,她有了外遇,怀上了我,但妈妈死活不肯说那个人是谁,爸爸认为她一定是还深深爱着那个男人才这样袒护他的,一怒之下就和妈妈离了婚。
看着妈妈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相,看着爸爸的郁郁寡欢,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怪谁。有时,姐姐说被妈妈爱过的那个男人一定很英俊,而且是个优秀的男人,不然,他怎会值得一个女人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用沉默去保护他?我们一直相信妈妈很爱他,爱得很深,深得再也不能去爱上其他人。
到了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恨他,甚至盼望他能出现在妈妈面前,给她晦涩了多年的生活添一丝亮丽的光芒。这个盼望,从我读初中时就滋生了,直到大学毕业他也没有出现过。我曾试探着向妈妈问起他,每次,妈妈的脸总是一寒,肩飞快地抖了一下,就埋下头去说:“不提吧,都过去了。”
“可是,他毁了你的一生,他应该为你负责的。”我倔强地顶嘴。
妈妈还是说算了吧,说不准那个人已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何苦再去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呢?
面对母亲貌似软弱的倔强,我和姐姐都没办法,姐姐告诉我,这几年爸爸苍老得厉害,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起妈妈,说起我,好像所有的怨恨都在岁月中随风而去了,只剩下对我们的思念。
虽然他曾粗暴地把我和妈妈赶出了家门,但成年之后的我,已能体味到他当时内心的苦涩。我也会去看他,见我到了,他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好像我们是压根就不曾有过隔阂的亲人。说起妈妈时,他苍老的眼里有深深的眷恋,每每这时,我就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间坠落在他们的生活里,扰乱了他们原本平静的幸福。
去年春,我结婚了。阴郁了大半生,妈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不到六十岁的人,视力损坏到几乎为零了,哪怕和人面对面都看不清人的脸。为方便照顾她,我和先生把她接到新家一起住。妈妈比以前更是沉默了,她从不出门,也不和任何人往来,常常抱着那只肥胖的老猫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半天,望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我和先生说,或许妈妈是在回味某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这年秋天,爸爸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几经抢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爸爸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左手能动,他焦灼地看着我,拼命张合着嘴巴,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最后,姐姐说:“是不是想见妈妈?”爸爸突然就安宁了,眼睛里有了潮潮的痕迹。
先生很快就把妈妈接过来了,她摸索到病床边坐下,沿着爸爸的手臂一点点摸向他的脸庞,摸着他的眉眼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眼泪从她失去了视力的眼里缓缓地流下来,是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深情。
爸爸用他唯一能动的左手,拼命把妈妈往怀里拉,那么浓的悔意,那么重的情,化成泪在他的脸上倾泻而下。妈妈趴在爸爸身上,她瘦而薄的肩在爸爸的胸口一抽一抽地动,她再也无力控制那些压抑了许久的哭泣:“他爸,除你之外,我从没爱过任何人。”说出这句话,妈妈号啕大哭,在她断断续续的哭泣里,我们终是明了了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原来,爸爸被派去济南学习后,妈妈在值完晚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持刀歹徒强奸了。因为害怕毁了名声而没有报案。等她知道自己怀孕时,已从济南回来的爸爸死活不让她去堕胎,于是,我就这样阴错阳差地闯进了这个家庭。从我降生那天起,妈妈就开始了提心吊胆的日子。事发后,她宁肯背负着偷情的坏名声也不愿说出真相,是因为她不愿让别人把我看成强奸犯的孽种,尽管我来路不正,尽管我的到来毁了她的一生,可我是她的孩子,她是母亲,母亲呵爱孩子的天性让她别无选择……
妈妈泣不成声的哭诉让我目瞪口呆,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我的生命竟是来自一场对妈妈的犯罪……
爸爸看着妈妈,他说不出话,忏悔和恳请原谅的乞求浩荡在眼眸里。爸爸最后的时光,是妈妈陪着的,在住进医院的第三天早晨,他带着无限的欣慰在睡梦里离开了我们。那个在他心头郁结了一辈子的疙瘩,终于被妈妈一语道破:原来,他的爱,从来就没有被辜负过。
后来,说起过往的那些岁月,我问妈妈:“你有没有恨我?”妈妈的眼睛已彻底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她摸着我的脸,慈祥地说:“像天下所有妈妈都爱她们的孩子一样,我爱你!俗话说英雄莫问出处,母爱是不问来路的,哪怕那件事对于我来说是场浩劫,可是,你是上帝送来抚慰我哭泣的心的一颗甜美的糖果,我遭遇了一场劫难却得到了一个天使。”
我终于明白了妈妈那颗良苦的用心:在我太小的时候,她怕告诉我事实会让我有心理阴影;在结婚前告诉我,她担心我在恋爱中会有自卑自贱的心理,她要让我把自己当作一颗爱情的结晶而不是一颗罪恶的果子;现在,我所有应该完成的感情历程都已完成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地释放掉这个罪恶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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