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周末我都会在木马广场看到那个男生。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些鸽子飞起又落下，呼啦一声，大片大片的。

    我家就住在木马广场边的白云渡小区里，小时候爸爸妈妈也常常带我去广场上喂鸽子。但是我胆小，从不敢让它们靠近自己，每次都是畏畏缩缩地把玉米撒在地上，等鸽子们飞过来时就吓得哇哇大叫，远远地跑开，爸爸妈妈则在一旁看着我笑得前俯后仰。

    那些旧时光真美好，像钢琴里飞出的音符般，叮叮咚咚，在心尖儿上敲响。

    可是现在，我却不愿意跟爸爸妈妈交流了，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我再也不会什么都告诉他们了。比如，每次英语考试，我的听力总是错得很厉害。我拼命地记单词，拼命地做阅读训练，看资料书，就为了让我的英语试卷上的分数多一点。因为我知道，我的听力分值永远高不了。

    每天放学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音乐，我把声音开到最大，带上耳麦，把自己关在那个逼仄的音乐世界里。

    但是木马广场上出现的那个男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这个广场上的，但他就像一幅画，突然挂在了我的窗前，把其他的风景都衬托得黯然失色。

    我开始等待每个星期的周末，我知道他会出现在广场上，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黄昏。

    妈妈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趴在窗前看那个男生喂鸽子，居然一点都没听见妈妈的脚步声。“采薇，你在干吗呢？”妈妈提高了嗓门儿说，我很努力地辨别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终于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妈，我没事，我看鸽子呢，一会儿做作业。”我微笑着告诉妈妈。

    她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就转身出去了，轻轻地关上了我的房门。妈妈的背影显得瘦弱而疲惫，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缄默不语的呢？

    成长真的是一件孤单的事情。木马广场上的那个男生呢，他也是很孤单的吧？不然他怎么会每次都是独自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来陪伴他？

    我也好久没有喂鸽子了，写完作业后抓了一小袋玉米出了门，去了木马广场。

    手里的玉米很快被鸽子们争抢一空，它们吃完后又呼啦一声飞走了。

    我走到离男生不远的地方，他手里正在翻看一本书，是几米的《蓝石头》。我也喜欢几米，很早以前就看过《蓝石头》，是一个孤单而美好的故事。我正想着该要如何开口与他讲话时，突然刮起了一阵风，他的书签被风吹走了。

    他猛地抬头，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只是此时神色慌张。看得出，那枚书签对他来说很重要。我毫不犹豫地追过去，书签像是长了脚一般，居然跌跌撞撞地飞了好远，等我好不容易“抓”住它时，已是满头大汗。

    这枚书签真好看，很明显是手工的，上面画着一只美得惊心动魄的蓝蝴蝶。

    我把书签还给他，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猜他也许在说“谢谢”。

    “我叫林采薇，双木林，与《诗经》里的那首《采薇》同名。”我告诉他我的名字，然后伸出手去。我一直为我的名字感到骄傲，这名字是爸爸给我取的。

    他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他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我递出我的手机，“哪几个字，你写在短信栏里。”

    他还回手机时，我看到了“唐子轩”三个字。

    二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把它写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晚上妈妈终于开口了，她说：“采薇，我想带你爸出去散散心，医生说旅行有利于他恢复健康。你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吗？”妈妈神情复杂，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不安。我知道她的不安，这种不安也在我心里横亘了很久，只是我无法告诉他们。

    爸爸的病是从去年开始的，他的生意突然垮掉，几千万的资产全部压了进去，最后连车也抵押掉了，我们家只剩下市中心这套房子。我记得那天晚上爸爸回家时喝得烂醉如泥，妈妈去扶他，他吐了妈妈一身。

    那时候妈妈还不知道我们家破产了，妈妈骂爸爸，说他不该喝那么多酒。爸爸伸手打了妈妈，他打第二巴掌时我替妈妈挡住了。妈妈错愕地看着我，我的眼泪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落了下来。那一巴掌很疼，火辣辣地疼，还伴着耳鸣。

    第二天我依然上学去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同桌温迪迪问我的脸为什么又红又肿时我又哭了，没有说话。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们家也许要发生什么大事了，爸爸从来没有喝那么多酒，也从来没有骂过妈妈，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到我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一般。

    一个月后妈妈才告诉我，我们家破产了，妈妈还告诉我，医生说爸爸可能是得抑郁症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听力才一点一点下降的，但是我什么都不敢对他们讲。

    我们家彻底变得安静了，安静到让人感到绝望。过去那个快乐的家，一下子进入了漫长的冬季一般。

    “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伸手搂住妈妈的脖子，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我知道她哭了，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总是偷偷地哭泣，好几次半夜，我起床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他们房间的灯还亮着，我从门缝里看到她颤抖的双肩。

    爸爸妈妈走后，家里变得更安静了，每天放学回家后我都会去木马广场看一会儿鸽子，我现在已经不害怕这些小东西了。

    我依然会在周六的时候看到唐子轩坐在广场上，秋天的阳光安静得如一首诗，我想，他大概就是这首诗的注脚吧。

    有时候我也会去找他聊聊天，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很无聊。我与他分享妈妈寄给我的明信片和照片，照片上的爸爸似乎好些了，我甚至看到有一张照片里，爸爸笑了。唐子轩说：“你们家真幸福，你爸妈的感情可真好。”

    “所有的幸福都不完美吧。”我对着远处的鸽群叹息。

    唐子轩没有接我的话，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气息，即使他总是微笑着，但是我知道，他也不开心。

    后来我们熟悉起来，他把我当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告诉我，他原来是他们学校篮球队的主力，可是现在可能再也上不了篮球场了。因为他爸爸有一次带他和他妈妈出去旅行，出了车祸，爸爸和妈妈没有受重伤，可是他的腿再也站不起来了。

    “采薇，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父母。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孩子。”唐子轩说这些的时候始终一脸平静，他努力用这平静掩盖了他心里的波涛汹涌。

    “也许，他们心里也很难过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十几岁的年纪，就要在轮椅上度过，是很让人沮丧的吧。

    “我现在住在奶奶家，我允许他们每个月来看我一次。我喜欢现在这样安逸的生活，我最近开始学画画了，我想我将来可能会变成一个伟大的画家。”

    “嗯，我相信你。”我坐在他旁边，认真倾听，我猜想他肯定许久没有人跟他聊天了。我也告诉了他我的秘密，关于我的耳朵，关于爸爸妈妈。

    三

    我见过一次唐子轩的奶奶，在一个周日傍晚。

    太阳把远处的天空染成了金黄色，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像要掉下来了一般。那天我和唐子轩聊天聊得有些晚了，他的奶奶来接他回去。他奶奶看到我时感到很意外，唐子轩给她介绍我：“她叫林采薇，是我的好朋友。”

    唐奶奶是个慈祥的老人，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姑娘，好名字。”

    看着他们一步步消失在夕阳里的背影，温暖又美好。我开始觉得其实唐子轩也是幸福的，只是着幸福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随着天气变冷，鸽子们也不怎么出来了，唐子轩来广场的次数也少了。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会在圣诞节前回来。我开始在家里准备迎接他们，我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他们的被褥拿出来晾晒。

    我不知道爸爸的抑郁症好了没有，但是我想我一定要告诉他们，我长大了。

    我兴奋地告诉唐子轩：“我爸爸妈妈要回来了！”

    他为我感到高兴，但是我明显地觉得他一点也不高兴。那天我们俩都没有怎么说话，也许他曾说过什么，只是我没听清楚吧。我再次问他时，他就会说：“呵呵，没什么。”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是我没见过的。唐子轩一向温和的脸在看到那个女人的瞬间冷若冰霜。女人走过来讶异地看着我，然后转向唐子轩：“轩轩，跟我回家吧，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好了，以后什么都随你，只要你在我们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个精致漂亮的女人如此低声下气地跟唐子轩说话。

    唐子轩却一下子拉过我的手，对他妈妈说：“妈，我交女朋友了，我要留在这里陪她，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一下子慌了神，我能感觉到他妈妈眼里的愤怒，但是她居然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说：“谢谢你陪我们家轩轩。”

    唐子轩的妈妈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甩开唐子轩的手朝他吼：“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这样你妈妈会很难过吗？”

    唐子轩看着我没有说话，他眼睛里有隐忍的神色，我猜想，他心里一定藏了许多秘密。那些如水一般的秘密，藏在每个人的青春里，生根发芽，却不知道是否会开花。那天是我送唐子轩回家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奶奶家就在白云渡旁边的水云泽小区里。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还在生气，我不知道唐子轩在想什么。

    到他奶奶家楼下时，刚好撞上他妈妈出来，看起来似乎刚刚哭过，眼睛红肿，一脸疲惫。

    她看到我推着唐子轩时，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叫采薇吧？很好听的名字，欢迎你以后去北京玩。我和轩轩他爸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我最担心的是他心理会出什么问题，所以，拜托你一定要多多开导他。”我听得很认真，我怕我会漏掉一句什么。

    面对一位不知所措的母亲，我的心再一次疼起来。

    我想起了偷偷哭泣的妈妈，突然觉得爱真的是生命无法承受的情。

    四

    广场上的鸽子仍然每天安详地飞起又落下，它们无忧的模样总是让我很羡慕。如果我也是一只鸽子，有一对可以飞翔的翅膀，该多好啊。

    唐子轩开始学画画了，他在木马广场待的时间持续到我放学的时候。

    我会陪着他，看着他用铅笔在画纸上勾勒出鸽子的灰白影子。不得不说，唐子轩是有绘画天赋的男生，它能几笔就勾勒出鸽子起飞、落下的形态。他画了许多鸽子，很快就用完了一个素描本。

    我问他：“为什么只画鸽子？也许画些其他东西你能进步更快。”

    “鸽子让我感到安详，趁我现在有这份心境，我想多画些鸽子。”他说得很平静。

    我不觉得唐子轩是恨他爸爸妈妈的，相反，我觉得他爱他们，很爱很爱，也许他觉得自己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个累赘吧。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再次难过起来。我想起他妈妈眼睛红肿的样子，如若不恨，他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唐子轩身上有许多我无法理解的疑问，但是他不说我也从不问，对于朋友，我向来这样。

    可是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一直持续到圣诞节来临，唐子轩都没有再来过木马广场，一次也没来过。平安夜那晚全国很多地方都下雪了，妈妈打电话给我说，航空公司所有航班都延期了，爸爸妈妈没有在他们承诺的圣诞节回来。那天正好是周六，整个木马广场一片银装素裹，圣洁如天堂。那些鸽子们此时大概躲在鸽棚里睡觉吧，它们多幸福啊。

    我一个人坐在木马广场，看着那些小孩子们和爸爸妈妈一起打雪仗、掷雪球、堆雪人，幸福快乐的模样。笑声盛开如花，隐隐约约地传来，在我脆弱的耳朵里游荡。

    我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看到唐子轩了，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想起他妈妈的话：“我最担心的是他心理会出什么问题。”我又想起我的爸爸，承受了巨大打击以后的爸爸。心里涌起了一阵不安。

    我凭着记忆，踏过被白雪掩埋的小路去了水云泽。

    我不知道唐子轩的奶奶家住在哪一单元哪一层，我只好站在楼下大声喊：“唐子轩！唐子轩……”

    许多人从窗口探出脑袋来看我，他们大概在议论，这个女孩在发什么神经，大冷天的站在雪地里喊一个男生的名字。

    唐子轩的奶奶出来了，原来他们就住在一楼左边的那间房子里。我心里暗自想着自己怎么会这么笨，唐子轩坐在轮椅上，他奶奶家应该是住一楼的。

    “奶奶，我好久没看到唐子轩了，我很担心他。”我急切地对唐奶奶讲。

    唐奶奶替我拍去了身上的雪，把我领进门。我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唐子轩，他回头看见是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朝我大声说：“采薇，你来啦！”他知道我的听力不好，仿佛我们本就应该是很熟悉很亲近的朋友。

    “嗯，圣诞节快乐！”我走到他身边，“我们……去看雪吧。”

    唐子轩犹豫着，唐奶奶走过来给他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和手套，唐子轩像个孩子一般，乖乖地任由奶奶布置。

    五

    我推着唐子轩去了木马广场，那里已经有三个雪人了，滑稽可爱的造型，有孩子正抱着胖胖的雪人照相。

    “采薇，我可能要离开这座小城了，回北京去。”唐子轩对我说，我心里咯噔一下，难怪他这段时间不来木马广场，怕是觉得我们以后便再无交集，还不如早早地不见，就当没有这个朋友吧。

    “唔，回你爸爸妈妈身边，很好啊。”我假装很开心地回答他。

    “我的坚持成功了。其实我出车祸不是因为爸爸开车不小心，而是因为在爸爸开车的时候，妈妈跟他吵起来，他们的争吵已经持续很久了。我都冷眼旁观，直到那场车祸。但是车祸过后，他们依然争吵。我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还记得那枚书签吗？那是我妈妈年轻时送给我爸爸的，可是后来在一次争吵中，被我爸爸连着书一起扔了，我却小心地收藏着。”唐子轩说完这些幽幽地叹着气。

    “大人的世界，我们永远都不会懂的，就像他们也不懂我们的世界。”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相比之下，我的爸爸妈妈之间的爱情，似乎美得的确有点儿令人羡慕。

    “嗯，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代沟吧。我以我的离开相威胁，执拗地住到奶奶家来，只希望他们不要离婚。呵呵，大半年的坚持，他们居然达成了一致。”唐子轩苦笑着，并没有成功的喜悦。

    “那么……你现在开心吗？”我问。

    “他们因为我，答应坚持在一起过下去。大概是觉得愧对我吧，他们应该补偿我，但除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们还能补偿我什么呢？其实，医生跟我说，我再过一段时间就能下地走路了，我奶奶以前是骨科医生，她会针灸和推拿。我本想等爸爸妈妈决定不离婚时就告诉他们，可是当他们告诉我他们不离婚时，我却觉得心里很难过，觉得是自己捆绑了他们。”唐子轩说这些的时候，我听得很吃力，集中着全部的注意力。

    我理解唐子轩的矛盾，如若是我，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大人们总觉得我们用青春所捍卫的只是自己的一小片天空，其实，我们想要捍卫的是爱，是我们自己所理解的完整的爱。

    “也许，他们以后会过得很好呢，也许，你不是在捆绑，而是在守护。”我小心翼翼地措辞，安慰唐子轩。

    我们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木马广场上奔跑的大人和孩子。此刻的他们，融在同一个纯白的世界里。那些孩子会成长成如我如唐子轩一般有心事的少年，那些父母也许也会在面对孩子们的变化时不知所措。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如此相爱。

    这样便足够了吧。

    六

    唐子轩在春节前回了北京，爸爸妈妈在元旦的前一天回来了。

    爸爸进门的时候微笑着，远远地张开手臂跑过来抱住我，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我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爸爸沙哑着声音说：“采薇，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在一旁看着我们，眼圈也红了。

    “爸，没事了……”我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后来妈妈告诉我，她陪爸爸把他们上大学时去过的城市一一走了一遍，爸爸也慢慢地走出了那次巨大的打击。他说他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决定重新奋斗。

    我告诉了爸爸妈妈我的听力下降的问题。他们责备我的隐瞒，其实我只是害怕再给他们添担忧，仅此而已。还好医生说我的听力只要加强训练，会慢慢地回复到正常的样子。原来这并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我的恐惧吓退了自己。

    木马广场上的鸽子依然安详自在地飞起又落下，我在春天的时候收到了唐子轩寄给我的信，他在信里说：

    采薇：

    谢谢你陪我走过那段灰暗的时光。

    大人的世界永远是个谜，曾经的我总以为用自己的方式可以捍卫一份亲情，一份爱。原来不是这样的，即使他们不在一起了，也依然会爱我，很爱很爱我，只是当时我不懂……

    我已经可以走路了，虽然走得不稳。夏天的时候，我会独自坐火车来看你哦。

    ……

    我依然常常坐在窗前看木马广场上的鸽子，偶尔会幻想，那里会坐着一位白衣少年，安静温和的面孔，还有头顶飞起的鸽子。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对成长路上的一些小意外会感到惊慌而不知所措，可是我也知道，我们最终都会走过去，看到下一站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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