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都市与哨所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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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

    你围在牛粪火旁,百无聊赖的样子。分配到西藏最偏远、海拔最高的哨卡,你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这个叫“雪域孤岛”的地方,毫无生气可言,一簇簇疏落的草茎枯黄粗硬,辐射强烈紫外线的太阳朝升暮落,点缀着难挨的岁月。

    你的思绪只是一条倒流的小河,两个月前的军校生活,总让你濯足在倒映着鸟语花香的碧波里流连忘返。你不愿想象未来,面对现实生活你无法排遣心理上的屏障,编织出彩色的梦幻。就像被哨卡周围皑皑林立的雪峰困住一样,使你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超越过去。

    你懒洋洋地直起腰,被一阵阵吆喝声召唤出来。

    士兵们在雪野里奔跑着,一派散兵状。人群中间,跳跃着一头小兽,连续几天落雪,这只在哨卡周围时隐时现的红狐狸,终于耐不住饥寒,钻出来觅食了。哨兵一声呐喊,大伙出动了,偌大的雪野成为弱肉强食的场所………

    你看见狐狸在一位士兵的怀中剧烈喘息着,肚腹起伏得厉害。大伙头上笼罩一团哈气,喊叫着围拢上来,露出胜利者的骄矜。

    当时的直觉告诉你,它简直不是一头小兽,该是美的精灵呢!它的眼睛是幽怨的,蠕动的姿态是娇嗔的,红艳艳的毛皮多亮多柔软啊,仿佛一团火焰正在燃烧………

    士兵们击鼓传花般传递着狐狸。

    “郎个搞起的,一挨它,手上的冻疮就消肿了。”

    “我说川娃儿,别吹壳子啦,它可不是你整天装在衣袋里的那个细妹,有恁乖?”

    刚从哨塔上跑来的是个新兵,脸上早冻得裂开了花,嘴唇的血渍使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把狐狸贴在脸腮上,贪婪地抚摩一会儿,说:“都说狐狸臊,臊狐狸,我怎么会闻到甜丝丝的味道?”

    你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多少觉得有点无聊,面部的肌肉不时抽搐几下,从心里对他们说,这大概是自我心理平衡在发生作用,冬季太可怕了。

    不知何时士兵们不做声了,只把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你。那意思再令人明白不过地表达出来——杀掉狐狸,做条围巾什么的,让站岗的哨兵轮流戴它,或许对漫长而凛冽的冬季是一种有效的抗御。

    四川兵从身上摸出一把刀,犹豫着递过来。

    你看看刀,看看狐狸,脑海变幻出和氏璧、维纳斯以及军校池塘里的那只受伤的白天鹅之类的东西。当你充分意识到这种思维的不和谐不现实甚至离题太远时,你在短暂的沉默中,唤起了自己姗姗来迟的恻隐之心。

    四川兵手中的刀捏不住了,落地时众人的目光倏地变得复杂。有人“哼”了一声,用脚把雪花踢得迷迷蒙蒙——对你这个哨卡最高长官的犹豫不决和不解人意,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不信任。

    你的腮帮子鼓胀几下,吞咽一口唾液,弯腰从雪窝里抠出那把刀。你再一次抬起头来,大家依然无动于衷。你只好试试刀锋,左手抓过狐狸,把它构造精美的头颅向上一扳,用嘴吹开它脖颈上飘逸的柔毛,右手缓慢而沉稳地举起刀………

    狐狸本能地痉挛起来,恐惧中闭上那美丽绝伦的双眼,悠长地哀鸣一声,悲戚之至。

    士兵们似乎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乎同一时刻,全扑上来,七八双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别………”

    时间凝固了。脸上裂花的新兵,扑通一下跪在雪地上,抱住你的腿呜咽着说:“哨长,还是放走它吧,有它来这儿和我们做伴,哨卡不是少些寂寞、单调、枯燥,多些色彩吗?我………情愿每晚多站一班岗,也不要狐狸围脖………”

    你的思绪变得明晰,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爱怜地抚摩几下新兵的头,心里说,你也教育了我。尔后大吼:“起来!”手一甩,刀“嗖”地飞出老远。

    狐狸蜷曲雪地,试探着抖抖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士兵们中间逡巡起来,待大伙让开一条路,便腾跃着向雪野掠去,士兵们目送一团滚动的红色火焰,没入辽远。

    你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涅过后,和哨卡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了。

    报复的缘由

    一名军人从遥远的雪国里下来,徜徉在这座曾使他梦绕魂牵的西南繁华重镇。

    他皮肤黧黑,面部粗粝,干裂的嘴唇嚅动着,用略带神经质的、野性十足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闹市。

    面前是一家扑朔迷离的商店。商店里五光十色。震耳欲聋的快节奏乐曲和无数盏梦幻般的彩灯,吸引着路人的魂。军人的记忆神经被蜇痛了,他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

    “你们,谁是………经理?”他毫不忌讳顾客们的惊诧视线,用指关节嘣嘣地敲击着柜台玻璃,边吼边搜索枯肠,调动那些拗口的怪诞字眼。

    手摇羽扇的胖经理蹒跚而来。

    “哦,是………解放军,什么事?”

    他一沉吟,对,就是他,眼泡下耷拉两条小肉坠儿,说话时双耳会像驴一样摆动,没错,他揶揄似的问:“我有美金,你肯给我擦屁股吗?”完全是一副寻衅的口吻。

    经理愣了。当认定军人不是在开玩笑时,他把扇子啪地一按,鄙夷地瞥过一眼,挖苦说:“你是不是让每月45斤大米填饱撑着了?有钱就买东西,没钱,别站这儿当丧门神!瞧你们这些当兵的穷酸样!”

    “混账!”军人从心里暗暗骂道,“果真如此。”他黑红的面孔一阵痉挛,几乎扭曲变形了:“哼,今天我就是来让你见识见识当兵的!”拾手把黄挎包砰地撂在柜台上,眉宇间两道寒光掠过,手一指,说:“把那尊雕像拿下来。”

    “干什么,你………想撒野?”经理怵了。

    “少废话,我要买它。”军人直盯着经理。

    身材臃肿的经理无奈,不敢不拿给他看,只好悻悻地拉过一条凳子,晃来晃去踩着,把货架高处的塑像取下来。看着他笨熊般的模样,军人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意味。

    “多少钱?”军人问话时根本不看对方。

    “15元8角。”

    “给!”军人不动声色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顺手抓出一大把纸币放在柜台上,全是1分、2分和5分的面值。经理皱眉数了几张,蓦地,一股令人恶心的怪异味道,从纸币上扩散开来——这是藏区的特色,沾满酥油的纸币在燥热的空气里骤然会发酵出浓烈的膻腥味。经理连咳几声,嗅手,几欲呕吐,慌乱地掏出手绢捂在鼻子上。“怏数,别磨磨蹭蹭的。”军人的声调寒森森的,冷酷极了。说着又抓出一大把纸币,仍是同样的面值。面对经理的窘态,军人惬意地导演着这场恶作剧。

    “去年………”军人压低声音说,“也有一个当兵的在这里买这尊雕像,为了‘那个外国佬的几块臭美元,你说什么都不肯卖给他。”经理听着,数钱的手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军人又说:“如今,他已经死了,是你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间的,懂吗?”

    有一天,排长巡逻归来,对裸露上身在牛粪火旁抹澡的军人说:

    “你体形健美,肌肉发达,真像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壮士大卫。待我下次休假时,一定买个大卫像送你。”后来,排长休假时,途经繁华的都市,却在一座霓虹灯闪烁的商店受辱。大卫像放在货架高处。经理正忙不迭地数着一个老外的美金。数完钱后又像哈巴狗似的应酬不休,根本不愿搭理这个黑不溜秋的西藏兵。排长不善言辞,两句话没说完,经理的耳朵竟像驴耳般扇动几下,眼泡下的小肉坠一颠一颠,说:“穷酸大兵,真不识时务,我偏不卖给你。”排长当天启程返藏,后殉职雪域,为此抱憾终生。

    想到这儿,军人的眼圈红了,对面前的胖经理说:“今天就不再难为你啦,经理先生,价钱我去年就记在心里了。”军人把塑料袋反过来,哗的把纸币全部倒光,又阴沉地教训道:“以后,对当兵的客气点,拜拜。”说完抱起塑像,转身欲走。

    “你——”经理气急败坏,双耳急剧扇动。

    “怎么?”军人眼中的两道目光逼过去,经理感到一阵寒战。“怕钱不够?不是。哦,还没问你,这玩意儿叫什么?”军人指指怀中的塑像。

    “叫米、米罗………”经理没提防军人还有这一手,羞怒地回头去查看标签。

    “谅你也不知道!听着,这是古希腊雕塑的英雄,米开朗琪罗创造的大卫像。别整天只知道赚钱,一头钻在钱眼里拔不出来,没事,学点别的什么!”

    经理发蒙,目送他扬长而去。

    限度

    无轨电车是闹市的宠儿,刚停稳,人们蜂拥而上,全失去等车时的矜持。

    车厢挤得几乎要爆炸了。

    军人最后上车,晃晃身子,舒一口气。

    车终于启动。

    军人刚抬起头准备买票,便撞上身前一位姑娘火辣辣的目光。

    他耸耸肩,莫名其妙,背紧贴着车门。姑娘愠怒了,说:“当兵的,规矩点。”那声音表示她厌恶极了。

    刷——车上几十道目光利剑般射过来。他觉得浑身顿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当兵的”,显然是说自己了。他最听不惯这种声调,见不得如此冷漠的眼神。瞧那姑娘,身子竹子般修长,脸盘鲜花般娇艳,超短裙,高胸脯,随着电车行驶中轻微的波动,挽在秀发上的蝴蝶结翩翩欲飞。多美呀,跟画报上的差不多,哨所的墙壁上就有一张。战友们在雪山上找不出适当比喻,就说她美得像牛粪火一样,令人感到温暖。军人忘记了眼下的处境,快活地打量起面前这个美丽的精灵,内心深处唤起一股久受压抑的青春欲望冲动。

    “你——流氓!”精灵变成妖魔。只见姑娘纤腰扭动,素手一扬。

    樱口骤开,响亮的字眼和耳光合奏成绝美的乐章。

    他一捂脸,天旋地转。

    “哼,还不松手。”姑娘余怒未消,高傲地把头一偏,脑后的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竟从军人的胳膊下荡起。“原来是为这个!”他反而冷静了,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以极大毅力控制着几乎失衡的心理。突然,他猛地向一旁挤去,那力量大得惊人。人墙纷纷倾斜。——众人看到,那条漂亮的长辫子根本不是抓在军人手里,而是悬在空中荡悠着穿过军人的腋窝,辫梢紧紧地夹在门缝里。

    嘘—一满车哗然,口哨骤响。

    姑娘惊呆,羞惭………鲜花枯萎了。

    “对不起,同志,您………您也打我………耳光吧。”

    军人下意识地揉揉发烫的面颊,两道寒光锋芒般刺向那惹人爱怜的俏丽人儿——她沮丧的面孔依然楚楚动人,双睫下垂,鼻尖渗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珠,光洁柔润的脖颈上,似乎能看见血在肌肤下的血管里流动。透过薄如蝉翼的猩红短衫,两座隆起的丘峰在橙色的海绵乳罩里,不安分地颤动………战友们对墙壁上的画像是怎么说的,就冲咱中国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也得在雪山站岗………他咬咬牙,呼地抡起拳头。

    人们目瞪口呆,姑娘恐惧得几乎畏缩了。这拳砸下来,不打扁她呀。定睛看时,拳头停在空中,正五指张开变成蒲扇,满掌老趼泛起,指甲凹陷,站在高处的人,惊讶地发现他那头黑发的头顶部位,已有一片不小的秃顶——这都是严重缺乏维生素造成的炎症——不好,那手掌落下来了,姑娘痛苦地闭上了泪眼,显得更加娇媚迷人。人们待要劝阻时,那手掌竟被控制得像慢镜头一般轻柔,军人因刚才剧烈抽搐显得生硬的面孔也变得极其温和,甚至夹杂着些许年轻人的羞涩,俊美的嘴角调皮一翘。这绝对是具有男子汉魅力的。蒲扇般飘落的大手,不,准确地说,是仅仅伸出一根拇指,在姑娘花朵般艳丽的脸颊上,轻轻滑抹一下………

    仅此而已。

    裸浴

    窗外投射进来柔和的光线,溟漠迷离。热气蒸腾起乳白色的雾状水珠,充塞其间,人若隐若现。

    军人长时间挺立于淋浴头下。滋滋有声的水线像音乐,溅落皮肤上令人痒酥酥的,从心灵深处轻微震颤,继而产生幻觉,产生愉悦欢畅的快感。五年了,他在那座连鹰也飞不上去的雪山哨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身赤裸地站立片刻。每当巡逻回来,即使在牛粪火旁用热毛巾擦几下身子,也要把上半身与下半身分开进行。感冒在西藏是个吓人的字眼。假若谁带着感冒到西藏来当兵,说不定几年后会带着感冒退伍回家。

    又一遍打上肥皂。揉搓。洁白的皂沫把他粉刷一新。他想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一定像一座活动的雪山,手指划过的滑腻肌肤是冰岩。他沉浸于既兴奋又疲倦的状态。

    哗——雪山融化,显现出坚实的岩石。排长说他像大卫。全裸的男人体现无与伦比的雄性美。

    握拳。双臂向上弯曲成90度。两腿下属。昂首扩胸。他鼓足内力连续做完自编的健美体操,只见全身筋脉勃张,强健的男性电磁波似乎哗然扩散,凸起的肌肉与绷紧的骨骼显示出“业余登山运动员”沉静蕴含的力。胸肌、三角肌以及腹肌凝聚一团,富有弹性——一片有角有棱、波峰浪谷的山峦轮廓。

    他曾在哨所里坚持雪地打拳,把两大块石头捆在木棍上练举重,以不懈的体育锻炼来延缓高原对青春残忍扼杀的速度。在那偏僻荒漠的雪域里,只有银龙起舞的鹅毛大雪,只有铺天盖地的季风,只有灼人皮肤的强烈紫外线。他们的哨所就在界桩不远处,那地方海拔4900米,连空气里的氧气都不够吸。哨所每年有5个月的时间要到河里背冰化水吃。雪地拒绝“绿色植物”,连草也长不过8寸。过春节时,哨所会从200公里外的团部,弄来一些大葱或者胡萝卜………不过,牛粪火挺旺的,他是五年来第一次从雪国里出来,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他很高兴。

    再换一种姿势。双手向上作力举千钧状。——记得有次在边境巡逻,他攀上峭壁,准备搜索山洞。人刚到洞口,闷雷一声咆哮,里面突然蹿出一头棕熊,居高临下扑来。他反应灵敏,见躲避不及便猛然横枪顶住熊掌。熊嗥呜呜,大嘴里喷出的唾沫溅了他一脸一身。战友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的身体正好遮挡着熊的正面,无法开枪解围。山洞旁只能容下他一人,别人无法靠近。人与熊僵持着。他的双臂酸疼,眼冒金星,丝毫不敢怠慢。20分钟过去了,他在自己的意志即将崩溃的瞬间,大吼着发出全身积蓄的能量,拼命向上一推,掉转枪口就是一梭子………

    深呼吸——放松肌肉,他想起遥远的哨所,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幸福了。

    舞动的白纱巾

    舞厅是青春气息的发酵场。

    没有天,没有地,天地变态疯狂旋转。

    军人呷着咖啡,注视着面前魔幻般的世界。

    迪斯科亢奋刺激。——草滩上,涌来一川野马群。灯光明灭变幻,连衣裙与牛仔裤无法裹住少男少女们急遽膨胀的力。

    一位秀发上缠着白纱巾的女郎,弹击着鞋跟儿腾挪到舞池中心。

    所有的男性目光摇晃着,众星捧月似地转向这个诱惑的磁场。

    真是个迷人的精灵。他欣赏她的舞姿。热烈奔放,妖而不媚,微微上挑的嘴角透出些许冷峻。白纱巾像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

    五年前,也曾经有过一个披白纱巾的姑娘,跟随在欢送新兵入伍的人群后面默默地观望。村口,他回首,那朵骄傲的“村花”终于被他胸前灼灼的光荣花征服了。阴电阳电砰然撞击,她含情脉脉,向他扬起一条白纱巾………

    华尔兹井然有序。——湖面上,野天鹅忽扇着羽翅,轻掠波纹,缓缓升起。

    5月。牦牛运输队的铜铃,撞响寂静的雪域。在哨所困了半年多的兵们,敲着盆、碗,欢呼雀跃,外加隆重的剪彩仪式——欢迎久违的“绿色信使”。一声“信来了”,会成为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捧着她的来信,倚在草坡上,心脏加速律动。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像小金鱼,摇头摆尾地遨游在他的心之湖泊。犹如焦渴的旅人,掬起清冽冽的泉水。他流泪了,说不清是嫌幸福来得太早还是太迟。倦怠、牢骚、忧郁、恼怒统统一扫而光。他开始幻想,追忆村口她飞扬白纱巾时的姿势。二十三岁。多情种。他写起回信必是中篇小说。一年的相思和明年的话儿,一半真实一半虚构。讲雪域上的趣闻,讲排长巡逻牺牲的事迹,最后竟莫名其妙地写上:“不知今宵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呢?我想我自己正在变成鹊桥上的一只喜鹊。”

    慢四步潇洒闲逸。——水沟里的鱼儿翩跹游弋。

    白纱巾仿佛一面旗帜,搅动舞池涟漪。

    入伍第三年时,他该请假。排长巡逻时,灵魂随着雪崩升天而去。他推迟假期。去年,副班长鸟一样飞入院校深造,于是他又继续服役。他想念她。他千方百计从雪山下弄到哨所一盆吊金钟花。为保暖他把花儿罩在玻璃框中。吊金钟灼灼开放。每当看到它洁白的花瓣,他便会想起村口飞扬的白纱巾。后来,一位来哨所采访的军旅诗人曾为吊金钟题诗曰:

    雪山上唯一的常青树,世界上最小的风景区。

    一年前,故乡秋雨暴涨池塘,淹没一位落水儿童,她轻轻一跃,水面涟漪扩散,托住一片洁白无瑕的白纱巾………

    他捧出一张照片凝视着,眼眶蓄满泪水。

    今天,他回来了,可是村口再也不会飞扬那条炫目的白纱巾。

    然而白纱巾还在舞。

    哨所故事

    这个哨所的狗多素有名气,生人到此都会产生不寒而栗的感觉。我到哨所采访时,就见到几条狗满院溜达。黑的、白的和花的,盯着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夜晚却也不叫声连天,只偶尔几声狗吠,也不算闹人,反而给寂静的荒野平添几分“色彩”。

    “哨所的狗怎么会这样多?”我问哨长。

    他笑了,说:“荒山野岭,有几条狗做伴不是可以活跃气氛吗?有这么一个故事:当年刚建点时,哨所的狗并不多。剿匪年月,一个大雪纷飞、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股叛匪来袭击哨所,一直摸到铁丝网前,我们的哨兵还没有发现。叛匪正要摸进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老杨,你记得那首著名的打油诗吗?”

    我说:“是不是那首‘天地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对。”哨长接着说,叛匪万没有想到面前竟站立一条凶猛的大狗。它满身披雪,威风凛凛,看见这些没穿绿军装的人摸来,立即扑上去撕咬,狂吠不止。哨兵知有情况,急忙跑去向连长报告。不巧这哨兵是个结巴,着急时满额青筋显露,舌头打不转弯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连长跟前,一个劲地“报、报………报”,就是报告不出来。连长见状,灵机一动,想到他平时唱歌却从不结巴,便把手枪拔出往桌上一拍,吼道:“你给老子唱!”哨兵真的不结巴了,竟流畅地唱道:“报告连长,我有情况,土匪来袭击,狗在………汪汪。”连长带人一阵排枪扫过去,叛匪仓皇逃窜。雪地里留下几具尸体。

    “原来狗于哨所有功呀。”我不禁惊诧于这颇具传奇性的战斗故事。

    哨长继续说:“后来边境线上无啥战事,生活又太寂寞,战士们仍喜欢喂养几条狗。比如寒夜站岗,哨兵在岗棚里与狗做伴,既可以取暖,又增添了乐趣和警惕性。这些年虽无叛匪活动,但由于邻国和我们是友好邻邦,边境线上的商人、边民可以自由进出,所以情况仍很复杂。过去规定距哨所五公里都是戒严区,不许靠近。现在没有那么严格了,但也不许生人随便过来。训练出来的狗,可以帮哨兵很多忙。哨所的狗最多时有30多条。”

    凛冽的边境之夜,围在热腾腾的牛粪火旁,战士们兴致很浓,七嘴八舌地告诉我:

    “我们的狗可以追狼!”语气很是骄傲。

    原来该地区曾有一大群野狼,少说也有几百只。狼群出动时嗷嗷嗥叫,声震四野。它们在草原上不时袭击游牧民的牛羊,成为一大祸害。遇到狼群围攻时,老练的牧人赶紧把牛羊拢成一个圆阵,雄性的囤在外圈,犄角朝外,与狼群成对峙之势,以逸待劳,等侯其他牧人相救。倘若狼群把牛羊冲散,牛羊们就会被分而食之。剿匪部队多次遇到狼群,边境上又不准随便放枪,战士们白天驱狼的办法是点火,狼见烟火就溜之大吉。夜晚只要看见周围有几十盏乃至数百盏绿莹莹的亮点晃动,全体人员立即退入帐篷固守,以待黎明到来。近几年当地政府实行奖励办法,军民合力除害,狼群已为数不多,只能化整为零活动。哨所的狗多而凶猛,平时常在草坝上溜达,专门保护牛羊,发现山上下来的狼,毫不畏惧,立即群起而攻之。我虽不曾见到狼奔狗逐的场面,但我想那一定激动人心,蔚为壮观。

    说着,战士们不语了,纷纷低下头去。

    后来,狼少了,边境安定了,游牧民来放牧的则多了。哨所的狗繁殖得很快,而狗的食物渐渐成了问题。自从哨所那条头狗“大黑”在荒野咬死牧民一只羊后,狗们似乎尝到甜头,也不时效法“大黑”的做法去伤害牲畜了,直到牧民幽怨地抱着被咬死的羊到哨所告状,战士们才弄清楚狗的“罪过”。

    用不着做更多的思想政治工作,战士们懂得应该怎么做。20多条狗被集中“枪毙”了,第一条自然是最逗人喜爱的“大黑”。

    第二天,我在哨所默数一遍狗的数目,一共还有6条。

    傍晚七点钟

    傍晚7点钟,哨所照例开过晚饭。

    副排长、老兵和新兵3个人,一溜儿钻出伙房,恹恹地站在了精气如剑的斜阳笼罩下。

    新兵慵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说:“真没劲,要是在屋头,这时候肯定和我妈我爸看电视新闻了,这鬼地方………”他没说下文。

    “得了,耐着点吧。”副排长眯长眼睛,望望硕大无朋的太阳,“要是我爹活着的话,我真应该给他搬把躺椅,放在葡萄架下,泡上一杯清茶,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萤火虫是演员,蚊子就是歌唱家。”他爹瘫痪好几年了。

    “这么说………”老兵拧紧眉毛,怀疑地盯住他,“你爹当真死了?有多久了?果然你是个不肖子孙!”

    副排长把手插进裤兜里揉搓一阵,又空手出来做了个摊开动作:“两个月前,连长在电话里告诉我爹病危的消息。当时排长接兵去了,你知道我无法要求退伍!”

    “我没说你不是哨所的大功臣,可你是个不肖子孙!为了替你尽孝,你妹妹连大学都没敢报考!”

    一只叮当作响的罐头盒,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准确地旋落于他俩中间,新兵趋身过来嚷道:“别磨嘴皮子了,尽是废话,忠孝不能两全,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个人不作出点牺牲,谁会在你屋头挂个‘军属光荣’?怪不得副排长这一会情绪不正常,原来是爹死了。人死不能复活,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的青春也烂在这屋。以后退伍,还得有强壮的身体建设‘四化’呢,懂吗?”

    副排长与老兵无语相对。他俩同年入伍,在这海拔5000米的喜马拉雅山哨所,一块待了五年。

    新兵用脚拨拉着罐头盒,按捺不住:“喂,世界屋脊上的国脚们,今天咱玩玩种?”

    哨所坐落在西藏高原西南方向最偏僻的一隅。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它和祖国内地每天保持着两个小时的时差。早晨天亮得晚,黄昏天暗得迟。加上高寒夜空星月闪烁的大气层,夕阳西坠之后,辽阔的雪山草原显得神秘莫测,犹如与世隔绝的外星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常会被这漫长的时光弄得手足无措、神经错乱,因为白天总是无止境地长,仿佛只有太阳神不歇息地在头上巡逻。倘若按夏时制作息的话,子夜零点时分,西天的峰峦背后,才会收尽它周围的亮斑。

    接下来他们要玩的这种游戏,其实十分简单幼稚,听起来更使人兴味索然。哨所周围是相对平坦的高山台地,枯黄的杂草构成色彩单调的大甸子。每天吃剩的罐头盒被利用起来,充当着“足球”的角色。一种方法是,3个人大致横成一排向前推移,执球者可以随时踢向另外两人中的一位,接球者必须在球未停止滚动前用脚截住并重新踢出去。如果球路偏斜出大致规定的范围,算作违例。凡违犯规定者要接受惩罚,即在草地上翻一个跟头。第二种方法是,沿途中设有许多“大门”,3个人在拼抢中,踢进得多的为赢,否则受罚。每5个球一核算。假若他们踢的是制式足球,这些游戏本该是幼儿园孩子们的事。难度就在于他们踢的是罐头盒,不规则的形状带来许多制约,常因为球路刁钻古怪不尽如人意地改变方向逗得他们哭笑不得,一会儿捧腹一会儿争吵,或者为某一球的得失争论得面红耳赤。为踢出某些出人意料的技巧,又不遗余力地不断总结经验。几乎每天晚饭后,他们都在亢奋的情绪中,打发这孤独而寂寞的时光,宣泄尽年轻人剩余的精力。踢罐头盒是哨所为数不多的游乐中持续得最久的一种“传统保留节目”。

    今天他们玩第一种方式。

    “当——”新兵开球了,罐头盒一个漂亮的弧旋,直射老兵脚前。老兵丝毫不敢怠慢,左脚轻盈一挡,右脚跟进狠命一点,球紧贴地皮,像地鼠一样窜溜到副排长跟前。副排长起脚直射,谁知球一个鲤鱼打挺,斜着一个拐弯,他踢空了。副排长自认倒霉。他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跟头。

    老兵冷眼相视,说:“活该,谁让你不孝。”

    副排长拍掉身上的草末,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咽下一口唾液。紧接着他突然起脚,把罐头盒向老兵踢去,这球凶猛异常,本来可以使老兵猝不及防,可惜他踢得太偏了,超出了规定的距离。新兵判副排长违例。他只得又悻悻地翻了一个跟头。因看不惯老兵又一次瞥来的眼神,他便挖苦说:“其实,你比我更昧良心,让翠翠守活寡。”

    几乎等于是致命一击,老兵的脸腾地红成酱色:“你,就你知道得多。”

    “哼,不然你儿子也该四岁了。”

    老兵语塞。他入伍时已二十一岁了,在他爹的恳求下,他和未婚妻翠翠领了登记证。在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爹又逼他和翠翠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不愿回忆那个令人煎熬的新婚之夜。他怏快地坐在椅子上,浮想联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翠翠两腮泛红,含情脉脉,望着冷若冰霜的夫君,暗自流泪。直至红烛燃尽,雄鸡破晓,新人都未曾拥衾合欢。这时候,一阵锣鼓响,他知道该与故乡、亲人告别了,才猛地抹了抹眼,说:“翠翠,我这是对你好。”

    趁老兵沉吟着,再介绍一下与踢球有关的事。踢球时,他们总是两手挺随便地插在裤兜里,就像街市里那些闲散在路两旁的游人一样。这时候,西斜的太阳极容易被几团立体感很强的云朵遮住,随着云朵的运动,灿烂的光线在厚薄不匀的云层下透出来,会呈现出各种艳丽的图案来。黄澄澄的暖人,红艳艳的刺激,灰赭色的让人费心猜疑,总之,边境上的确每天都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黄昏。他们踢球时极少说话,因为住所一个专用词汇,都被重复来重复去,听到它们,只会让人感到一阵腻味而不能容忍。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尊口,否则,他们宁愿用眼神和面部肌肉来表达某些意思。然而在踢球时,他们都从不马虎,劲射时腮帮鼓胀,斜勾时潇洒从容,绝不亚于球星贝利当年练球时的认真劲儿。罐头盒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宛如天庭里迷人的音乐,在大自然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怡然自得地鸣奏销魂幻想曲。他们酷似绿色精灵般地跳跃着,舞蹈着,使亘古不变的雪山莽原不再寂寞,不再死气沉沉,昭示和复活出旺盛的生命力。

    新兵“啪”的一脚踩住老兵踢来的球,先自认受罚,翻过一个跟头后,似乎对副排长刚才的话若有所悟,抬头望老兵:“你真的那么憨,连关在屋头的新媳妇都没敢沾边?”

    看来不说不行,老兵恼了:“我憨又怎么样,哪像你这个解放型的城市兵,早早地把自个儿未婚妻的处女封条给揭了。”

    新兵面不改色:“别打岔,翠翠是你老婆。”

    “咱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哨所,是边境线。入伍那天换军装,一领到大头鞋(毛皮鞋),我就知道要到这地方来。从俺家到成都都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成都到拉萨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拉萨到哨所还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咱西藏兵有旦夕祸福,我不能图一夜痛快,误了翠翠终身。”

    “你别说得那么玄乎。”

    “玄乎?去年李老兵是为伺死的?还不是得了个急性阑尾炎,没抬到团卫生所就完了!还有程排长,如果这里条件好,早点能检查出来,也不至于让肝癌到了晚期还认为是肚子疼。”

    “不过,领过登记证跟结婚不一样?你别恼,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翠翠还不是个‘二婚头’寡妇?”

    “浑蛋,翠翠是清白身子,我真的死了,她仍然可以以黄花闺女的名义另找对象。”

    新兵又揶揄说:“我还是不信,谁能证明你这个馋猫没吃腥?”

    “我死了,难道连妇产科的人也都会死光吗?”

    沉默不语的副排长上来拍拍新兵的肩膀,说:“你不懂,他说的都是真的。是我不该提这个话头。在我们家乡,一个黄花闺女比一马车寡妇都值钱。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尽管对翠翠来说,太残忍了点。当兵的,尤其是咱们在西藏,应该想复杂些。”

    “那你干吗还多此一举?领一张纸占住翠翠?”新兵还是不饶。

    这话把老兵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多此一举?压根儿把翠翠当做姐姐多好。她爹与我爹在逃荒要饭、闹土地改革时患难相交,她爹作为公社走资派,前些年被红卫兵乱棒致残,临终托孤,我爹能不答应吗?多好的翠翠呀,长得好,心眼儿好,谁不夸是方圆十里八里的一枝花呢?她还比我大两岁哩,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都该上学了,可我………真对不住她。

    “踢吧!”老兵狰狞着面孔叫道,新兵再不敢饶舌。由于老兵神不守舍,踢球接球频频失误,只好连续受罚。到目的地时,他已经翻了18个跟头中的13个,沾得一身都是草屑。最后,新兵一脚劲射,罐头盒完成了使命。

    残阳跌到西山凹中。

    副排长和老兵各自仰面卧在草地上,诸多心事,此时仿佛也荡然无存。

    尔后他们坐起来小憩。山那边透来些许凉意,这是风头。

    “我们天天踢来踢去,连个喝彩的观众都没有,真没劲,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浪费了。”

    “哎,都说城市兵脑瓜儿灵活,我看跟猪的思维差不多。”

    “你别伺机报复,说你在洞房里当缩头乌龟的是副排长,不是我这个新兵。”

    “我从不欺负新兵蛋子,可你说这里没观众,说明你并不聪明。”

    “是没观众嘛。”

    “我说有!”

    “在哪儿?”

    老兵伸手指着暮色苍茫中的层峦叠嶂,表情有些神圣:“是它们,大山是观众。”

    “那,那太阳准该是裁判呢!”

    老兵赞许地冲新兵笑笑。

    “可惜它们都不会说话呀?”

    副排长盯着远方,动情地接住话头:“它们是不会说话,只是无声的观众和裁判。沉默是一种伟大力量。它们信赖我们这些边塞哨兵,是我们生死相依的朋友,你慢慢会对它们产生感情的。”

    西山凹依然升腾着一派亮光,和黎明前的鱼肚白差不多。

    新兵说:“喂,副排长,老兵,你们说,我在这里看不到电视,听不见歌声,不能跳舞,没有姑娘,这么稀里糊涂地待上几年,会不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傻气?”

    他俩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僵硬,尔后又迅速地打量一眼对方,像新认识似的。副排长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傻吗?”

    新兵天真地点点头,默认了。

    老兵嘴角一阵抽搐,暗示出一种骄矜:“小子,听着,过几年到成都,要当心,别让人家把你装到夜壶里,还以为是天阴了呢。”他用地道的中原话骂他。新兵愕然,似懂非匿。

    他们开始做最后一项工作,摆罐头盒。这一带有一堆一堆的罐头盒。他们每次把踢来的罐头盒摞在一起,叠成金字塔形状。尽管呼啸的山风一夜间又将金字塔吹翻,但第二天又被重新摞起。今天,刚好摆出一个塔顶,煞是好看。

    雪山上流下来一条小溪,宛如摆动的乳白色带子。朦胧中,可以看到野兔从水边欢蹦着上山了。稍远的水上游,几只饱食的黄羊卧在那里,只把头微微昂起。

    他们照例在溪水旁抹了一把脸,仰头望哨所,远远的,哨塔只有罐头盒垒起来的金字塔那么大。

    西天不再有亮斑。新兵看看表,时间刚好是23点整。

    起风了。

    钥匙

    张主任遇到了棘手的事儿。

    西藏部队驻锦城办事处新盖成四幢军职干部楼。未竣工时,便有人来指指戳戳,似乎早就内定了分配方案。老将军们戎马边关几十年,自然个个劳苦功高。退休了,待遇能低吗?

    房子刚装修完毕,问题便接踵而至。原因是,四幢小楼,阳八套,阴八套。

    老司令的小儿子骑辆摩托车,“呼突”一声停在张主任门前,说:“张叔,下个月请您吃喜糖,爸同意我们在新楼上举行婚礼。不过,亚萍她想住一套阳面的,看您………”

    老参谋长的续老伴倒是直截了当:“张主任哪,老头子的关节炎一直犯病,这锦城的鬼天气总是雾气沉沉的,可比不上拉萨的太阳暖人哟,你多关照吧。”

    老政委竟亲自登门:“小张呀,我这次是被人逼上梁山哩,可我开不了那个口,一句话,你秉公办理就好。”

    其他分房户不甘落后,捎话的,递条子的,都据理力争。

    新房钥匙分配不下去了。有先从岗位上退休的,有军功多的,有身体不好的,还有主动让贤的,等等,无论按哪一种方案组合,都不可能尽善尽美。

    张主任能不挠头吗?老伴劝他:“你不会到医院装病!”其实这不是躲得了的事。他知道,任何人陈述的理由,都不能等闲视之。他倒不是怕给小鞋穿什么的,他是怕闹腾开来,坏了老首长们的一世英名!

    后来有人提出,既然不好平衡,干脆抓阄儿。张主任摇头否定了。让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抓阉儿分房子,简直是儿戏。

    再难房子还是要分的。张主任召集分房小组多方征求意见后,制订出一个颇有说服力的分配方案。有人仍担心:分到阴面的老将军自己不会说什么,可他们的家眷要是闹起来才难缠啊!

    张主任一沉吟,觉得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别看家眷们平时吵吵嚷嚷的,老头子一瞪眼,照样是“老鹰飞进林子里——鸦雀无声”。

    建军节前,办事处召开座谈会,老将军们都来了。会上,张主任说:“部队过节要搞传统教育,我整天忙昏了头,过去的事情记不准确了,今天正好请老首长帮我落实些细节。”

    老将军们情绪活跃起来。

    张主任掏出小本,翻着说:“那年进藏路上,在风雪弥漫的雀儿山下扎营,老司令您当时以营长的名义命令,为严明纪律,宁愿冻死也不准靠近藏族老乡的房子。我记得有个生病的战士叫什么来着,在帐篷里冻僵了,您哭得好伤心哟………”

    艰苦岁月很容易勾起将军们的思绪,他们顿时陷入金戈铁马的追忆中。老司令捋几下华发,低沉地说:“他叫吴福根,多好的兵啊,没病时能扛两挺机枪行军。有什么办法呢,当年藏族群众对我军还不够了解。要是把他抬到老乡屋里,何至于………唉,帐篷太单薄了,怎么能抵御零下30度的冰雪寒流呢。”

    “反击战中,打克节朗战役,参谋长您率领我们打阻击,死守阵地,在地堡里一蹲就是三天三夜。怕暴露目标,又不能晒太阳,潮湿阴冷,凉风飕飕,您的腰病复发………在地堡里来回翻滚………”

    “不对!”老参谋长“啪”地击响桌子,“不是腰病,是关节炎,整天爬冰卧雪,风雨行军,巡逻潜伏,西藏兵有几个没患上高山病?说我打滚,笑话,打滚还算万马军中的‘铁杆李’吗?我当时疼得厉害对,直骂娘,骂鬼子兵,骂骂就好些嘛。”

    张主任抱歉似的点点头,又说:“十年前总后张部长来西藏巡视边防,老政委,是您亲自陪同吧,录像送到北京后,军委的老帅们是怎么说的?”

    “老帅们从录像上看到一排排叫做‘干打垒’的土房子,渐渐锁紧眉头,泪洒衣襟。这种房子低矮狭窄,不采光,逢下雪落雨,屋顶上的泥土变得松软,战士们只好用雨布遮挡漏水。老帅们说,解放都几十年了,没想到西藏边防战士还住在这样简陋的营房里,怎么体现祖国尊严、体现军队现代化建设?怎么让官兵们安心服役、驻守边关?因此拨下巨款,重建了边防一线的营房………我说小张,你就别绕弯子了!”

    老政委一提醒,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大悟大彻,表情很是复杂。

    老司令叹口气,目光审视一番昔日的老部下老战友们,站起来缓慢地说:“这堂课上得好哇。这些年官当大了,条件好了,开会作报告,总是给别人讲传统。老伙计们,我看咱们是不是应该在自己家里也讲讲哪?”说着,他抬起头来,像当年布置作战会议那样,朗声问:“张乾同志,你们的分房方案进展如何?”

    张主任“啪”地立正敬礼:“报告司令员,分房方案制订完毕,请您指示。”

    老司令还礼:“分钥匙吧!”

    西藏之恋(随笔)

    凌晨3点,我悄然披衣下床,径自出门。

    宣布转业的军区机关干部将乘坐今天的飞机离开拉萨。开往贡嘎机场的班车5点启程。昨晚,前来话别的战友送我一幅西藏地图,说:“留个纪念吧。”我躺在床上辗转无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频频袭上心头。

    这会儿一踏进秋色溟、天凉气爽的高原夜色里,我顿觉精神一振。营区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亮。我走动时,路两旁的白杨树和左旋柳交替显现出斑驳的身影。整个圣城拉萨乃至万里雪域正沉浸在一片安详、静谧的氛围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令人产生出某种梦幻般的错觉。

    军区大院中间,规划出一个占地十几亩大的长方形操场,供阅兵和平时机关人员早操用。操场上缀满一簇簇参差不齐的低矮杂草。我第一次来这里散步时,已惊讶地发现这是个绝妙的好地方。因为站在操场中央,透过围墙外的杨林梢,可以清晰地远眺夕照中的辉煌灿烂的布达拉宫金顶。红墙、窗口、佛光笼罩下拾级而上的喇嘛和游人,恍惚迷离。那随风抖动的经幡,把人的思绪,缥缥缈缈地引入超凡脱尘的境界。

    后来我反复验证,欣赏布达拉宫时,近了太一览无余,远则视点模糊,都不如操场中央的距离和视角好。尤其是傍晚时分,它张扬出来的油画效果,便会永远燃烧在你的脑海里。

    此刻,我虔诚地盘腿坐在湿润的草甸上。头上星光闪烁,周围有大大小小高低起伏的远山近峦。我再次凝神仰望布达拉宫雄伟奇崛的轮廓,回顾十四年来,我和战友们在这块叫做世界屋脊的地方挎枪巡逻、跃马驰骋的人生履历,心灵深处涌动起无边无际的大海潮汐。雪山、草原、牧歌,哨所、国旗、界碑,让我似乎真切地感悟到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启示——你的生命从此与西藏紧密相连。离开的只是你的躯壳,今生今世,你的灵魂都将在雪山莽原间流连………

    我早已潸然泪下。在我从草甸上站起来的瞬间,正好有一声嘹亮的鸡啼,催我上路了。这一天是1988年9月26日。

    日月如梭,往事如烟。每当我站在中原省会一幢办公楼的临时住所里,凝目盯住挂在陋室的西藏地图时,便觉得满眼山川河流复活起来,召唤我遨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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