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91年,正月:携子寻夫

    春草带着不到三岁的女儿元元第二次离开了家乡。

    这一次和上一次已大不相同了。且不说心情,光是火车站的景象就让春草吃惊,竟有那么多的人出门赶火车,比上次何水远带她出门时不知多了多少倍。放眼望去,多是她这样从乡下跑出来的面孔,她有几分害怕,有几分慌张,还有几分兴奋。

    她买了张站票,在月台上站了半天,路过的两辆火车她都没能挤上去。寒冷的天气她也急出了一头的汗。她听见旁边有人说,就剩晚上这一趟了,如果再上不去要在车站过夜了。春草一想,那还不把伢儿冻死?就下决心一定挤上最后那趟。车来了,旅客潮水般涌进来,春草往前冲了两步,又怕挤着背上背的元元,一犹豫,就被潮水冲撞得东倒西歪,每一个车厢的门都被人堵得死死的,肉墙垛一样,她根本无法靠近。她几次试图挤进去几次又被挤出来了,元元吓得哇哇大哭。眼看车就要开了,春草不顾一切地再次往里冲,再次被挤出来。一个铁路工人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拉住她说,来,我帮你。

    他把她带到一个车厢下面,叫里面的旅客打开窗户,然后对春草说,把伢儿给我。春草迟疑着,他一把抢过说,没时间了,快一些。他把元元像举行李一样举上去,命令里面的人接住,然后又把两只手叠起来,让春草踩上去,用力一抬,将她送进了窗口,最后把行李递了进去。春草刚在车厢里落下脚,还来不及说声谢谢,火车就徐徐启动了。

    车厢里满满的,不要说座位,站都困难。春草抱着孩子靠在座位边上,两只脚紧紧地夹着地上的旅行包。车开出半小时后,车厢里渐渐松动些了,好像装在瓶子里的茶叶,晃了几晃又空出些地方。她旁边那位旅客见她一直站着,还背着孩子,动了恻隐之心,从座位底下拖出只箱子让她坐,她千恩万谢的,总算坐下来把元元放在腿上了,这一放才发现两个胳膊已经麻掉。春草想起了何水远,那次在长途车上,何水远自己坐木桶,把座位让给了她。她的心抽了一下的疼,连忙甩甩头,不让自己想下去。因为怕丢钱,春草不敢拿钱出来买东西吃,就全靠出来时带的几个馒头和咸菜填肚子。

    在箱子上坐了一天一夜,走下火车时,春草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她只好在月台上坐了一会,揉揉腿,才把元元背在背上提着行李出站。天气真冷啊,冻得地都发白。北方就是北方,天寒地冻得让人心惊胆颤。春草舍不得住旅店。她身上的钱不到一百块,除了吃饭,还得留下返回的车票钱。她只能滞留在候车室。候车室的椅子上乃至地上,都有不少人在睡觉。春草决定也像他们那样也以此为家。不管怎么说,候车室总比外面暖和。

    春草心里筹划一下,先去找何水远的堂弟阿根,再去找春风说的那个老陕。她相信总能打听到一些消息的。她甚至幻想着,何水远正在某条街上晃荡,她从后面叫住他。她不会埋怨他的,她要告诉他,只要人在,别的都好办。他们还可以重新再来。她不能去找表舅他们,当初走的时候表舅妈说,我最好你一帆风顺,别来找我。现在她这个样子,尤其是何水远还没有下落,她就是睡大街也不能去找她。

    第一天春草先去了他们当初租下的那个铺面。尽管水清告诉她,阿远早已离开那里,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了。走到那儿一看,不仅是陌生人,连招牌都换了,现在叫“便民小店”。店主告诉她,房东大爷年前去世了,大妈被女儿接走了。

    春草沮丧无比,原先她还抱着很大希望,可能大爷大妈会知道何水远下落的。没想到不但没打听到何水远下落,连大妈大爷的面都没见着。在这个北方小城里,大爷大妈就像是她的亲人一样。她很想和他们说说她现在的苦,听他们安慰两句。这一脚踏空,让春草觉得自己更加无依无靠了。

    第二天春草还是打起精神出门了。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气馁,一气馁就再也挺不住了。阿清告诉她,堂弟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她问清了那个工地所在的街道就去了。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元元的咳嗽被北方硬硬的风一吹,更厉害了。她取下自己的围巾,让过路的一个大妈帮她把元元的头整个儿捂住。

    好不容易问到那个工地,却没有找到堂弟阿根。甚至没人知道他。听口音,也的确没有一个是她的同乡。也许阿根坚持不住回家了?也许他根本没来过?还是她没找对地方?春草有些不知所措了。

    返回的路上,有个男人靠过来问她解放路怎么走?春草没心思,说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那个男人就讨好地说,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城里人呢。这话勾起了春草的虚荣心,她就尽自己所知给男人指点了一番,男人听完后说,哦,知道了,谢谢啊。然后快步走掉了。

    春草的心情也由此好了一些。她想,看来自己没白在城里呆,都像城里人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她只吃了一个馒头。肚子一饿身上就更冷了,冷得她打寒战。要命的是元元也饿了,在背上哼哼唧唧的要吃。她不耐烦的骂道,你饿死鬼投胎啊?!骂完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那么像姆妈啊?姆妈就一直这么骂她的。春草走进一家小面馆,想吃点儿东西歇歇脚再上别处去。

    买好面掏钱时,春草突然发现自己的钱包,那个用水泥纸折的钱包不见了。她顿时傻眼了,手脚冰凉。她猛地回想起那个男人,那个问路的男人,当时靠她靠得很近。一定是他偷的!原来那是个小偷,根本不是问路的,是来偷钱的。只怪自己傻啊!被他一句话哄昏了头。

    春草气得浑身颤抖。那里面有一百六十元钱,是她的全部家当啊,是她计划在这里呆几天然后返回老家的所有资金啊。最要命的是,里面还有她的身份证!没有了身份证,她随时可能被当作三无人员被关起来遣送回老家。她遇见过这种事情的。她把身家性命给弄丢了!

    生活再一次变得狰狞,城里人也变得可恶起来。春草怒火中烧,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卖票的女人催促她赶快付钱,站在她后面的人也在催促她,她突然脸红筋涨的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该死的贼!你个千刀万剐的贼!你要遭报应!你已经生在城里了,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们?你不得好死!你要被车撞死!被雷霹死!吃饭噎死!

    春草把所有能想起来的恶毒字眼都说了一遍,元元吓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大人骂,孩子哭,惹得饭馆里的人纷纷侧目,觉得这女人有些不正常,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春草不管不顾,她必须骂,不然她就会号啕大哭的。比之流泪,她宁可愤怒。

    饭馆的老板很不高兴,觉得她这样骂骂咧咧会坏了他的生意,尽管他也大致听明白了,她的钱被人偷了,可他还是毫不留情地叫她赶快离开。春草不肯走,她饿得不行了,发怒之后更是浑身无力,迈不动步子,女儿也因为饥饿啼哭不止。饥肠辘辘。这个词何水远没有教过她,但现在她的整个身心都在解释这个词。趁老板走开,春草在饭馆的桌子上找到一碗来不及收走的面条,里面还有些剩汤,她不顾一切地拿起来喂给女儿吃,之后又去找第二碗。老板不耐烦了,冲过来赶她,这回他像赶叫花子那样赶她。春草很愤怒,在她看来这老板和那贼是一伙的,都一样可恶。他越赶她越不走,和他在小店里兜圈子。

    老板一气之下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派出所来了个警察,警察板着脸要查她的身份证,她说被人偷了。警察一听,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回了派出所。春草看情况不妙,估计是要把自己送收容站了,她不能走,她什么都还没开始呢。于是鼻涕眼泪地向看守她的女警察诉说起自己的遭遇来,终于说得女警察动了恻隐之心。女警察说,你在这里有没有亲戚?熟人也行,有就可以让他领你回去。春草想了想,只好报出了红光商场孙经理的名字。女警察就给孙经理打了电话。孙经理还真不错,下午就赶来了,办了手续,交了钱,把春草带出了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春草一直不说话。她觉得她如此狼狈,无颜见孙经理。孙经理什么话也没说,先把她们母女带到一家饭馆,要了三大碗面条,让她吃。春草看着眼前那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一直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什么叫救命之恩?春草算是明白了,她抹了眼泪,把女儿从背上解下来,先喂女儿,然后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另外两碗。

    吃了面,春草的心定了,情绪也稳定了,开始断断续续地给孙经理讲她这些年的情形和眼下的遭遇。孙经理听了叹息不止,说,这个何水远,脑子太简单了,哪会有那么好赚的钱?他要是来问问我,我肯定会阻止他的。只是他不信任我。现在这种骗人的勾当很多,有些人为了钱,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做得出来。我有个朋友比他赔的钱还多,差点儿被逼上绝路。春草说,何水远就是被逼上绝路了啊,他现在连家都不敢回。孙经理又责备春草说,你也是,既然到了这儿,为什么不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一个朋友吧?你不信任我?春草羞愧地低着头。她当然想过找他,她是没有勇气找他。当初她和何水远那么坚决地离开了红光商场,后来发展好了也没回去看过他,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好意思呢?春草说,我没脸面见你。孙经理说,看你说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再说谁还没个上当受骗的时候?春草听了心里暖和过来,说,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就想,老天爷总算没瞎眼,让我在最倒霉的时候见到你了,我一定会把这个难关挺过去的。孙经理笑笑说,看来你还是很坚强的。

    春草犹豫了一下说,孙经理,我还能去你们商场做活路吗?我不要工资,只要你管我们娘俩的饭就行了。我是来找阿远的,找到他我就回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也呆不住。孙经理面露难色,说,我现在的情况也不好,商场简直没有生意,差不多要被周围那些私家小商店挤垮了。这两个月工资都发不出。上面要我们承包,我又没这个勇气。我手下就是缺少你这样的员工,但现在我实在是无法留你了。

    春草心里凉了。

    孙经理又说,我看你也别在这儿找了,我估计他已经离开此地了。春草说,他会上哪儿去呢?孙经理说,会不会是回你们老家去了?春草说不会的,家里连房子都没了,他哪有脸面回去。

    在他们谈话中间,元元一直咳个不停。孙经理说,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你这丫头肯定是不适应我们这里寒冷干燥的天气,如果老这么咳,时间长了会得支气管炎的。那可就是一辈子的麻烦了。还有,你没了身份证,也是很麻烦的,我帮你补办一个临时身份证,你赶紧回家去吧。春草说,那太谢谢了,可是我……我……孙经理明白了,从身上拿出一百元钱,说,我只有这么多,你先拿去当路费。再难,和家里人在一起总会好一些。

    春草看着钱,实在是伸不出手,她知道刚才孙经理领她的时候已经交掉五十块钱了,还要帮她去办临时身份证。她拿什么回报他?可是不接这个钱,她又怎么办?真的乞讨为生吗?春草说,我不用那么多孙经理,你借我50就行了。孙经理说,别说借了,算我帮你。现在那么乱,你还是买张卧铺,免得孩子受罪。春草终于接过了钱,说,孙经理,我给你打个借条,等以后我过好了一定还你。孙经理说,我说了不是借你的,是给你的,或者给孩子的。咱们碰到了,也算有缘分。春草点点头。但她还是在心里对孙经理表了态:你要相信我,早晚有一天我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的,那个辰光我一定会来看你,报答你的。

    春草在孙经理的帮助下,总算带着女儿回到了海州。

    尽管离家很近了,离春节也很近了,春草却不愿回去。何水远没找到,还债的钱也没挣到,回去除了听公公婆婆叹息,听母亲斥责,听村里的人背后议论,还能怎样?即使过年,也是过不安生的,不如在城里再想想办法。

    春草带着元元住进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店,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小旅店一间屋子八个床位,公共厕所,公共水房,虽然又吵又脏,但至少有被子盖。那被子又脏又腻,都有味儿了,但还算厚实,不至于让元元冷着。因为房租便宜,住在这里的大都是些从农村出来做工的。看着他们与城里人完全不同的衣着和说话的语调,春草觉得心里踏实,好像这里是城里的乡下,让她有种安全感。春草住下的第二天,就把被子洗了。睡在她旁边的女人很不解,说又不是自家的被子,你洗它做啥啦?春草说,不是自家的,可是自己天天要盖啊,反正就是花点儿力气嘛。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人不一般。春草叹息说,是啊,命苦得不一般。

    身上就那么点儿钱,要住下去肯定得想法挣,春草买了口锅,买了点儿原料,打算卤茶叶蛋卖。一斤茶叶蛋可以赚个两块钱。她不敢走远,就在小旅店门口坐着卖。可住这个店的人大都舍不得吃茶叶蛋,尽管才五毛钱一个,有时到天黑也卖不了一斤。临近春节,好多打工的都回老家去了,生意更加清淡。

    到年三十,春草身上只有五块钱了。她下狠心卤了两斤茶叶蛋,然后提上篮子跑到市区热闹的地方去卖。没想到即使是往日最热闹的地方,年三十晚上也变得无比冷清了。春草蹲在寒风里,心比天还要冷。正是家家户户吃年夜饭的时候,看春节晚会的时候,团年守岁的时候。想起两年前的春节,他们也曾吃了一顿热闹开心的年夜饭,也曾全家一起看春节晚会。怎么好日子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大街上冷清得好像世界末日。偶尔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春草提着一篮鸡蛋不知如何是好,再卖不掉,蛋就凉透了,更没法卖了。路过街口时,她看见一个卖甘蔗的男人,袖着手蹲在地上,不时的用手背抹着清鼻涕。她走过去打招呼说,兄弟怎么没回去过年啊?男人还以为来了买主,连忙说,大姐给小伢儿买根甘蔗吧?春草说,我还指望你买我的茶叶蛋呢。

    两人都笑了,很无奈的样子。男人说,他原以为过年生意好做,所以没走。没想到还是不好做。春草安慰他说,也许初一初二有人串门走亲戚了就好卖了。

    春草继续往前走,心里有点儿泄气,寒风刺骨的,她想还是回旅店去吧。走了两步,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动,看见一个男人拖了一个平板,平板下面安了四个轮子。走近一看,平板上睡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的腿都是畸形的,十分可怜。春草心里一惊,暗想,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啊!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茶叶蛋,递给平板上的两个孩子。拖平板的男人木然的看着,也没说句感谢话,又继续拖着平板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春草站在那儿,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我个伢儿落到这个地步!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这么一想,春草又往大街上走。远远看见一个警察依在一辆摩托车旁吸烟。春草本能的想躲开,忽然又改了念头,壮起胆子走过去,尽量拿出热情的口吻说,警察同志你好辛苦啊,这辰光了还不回去吃年夜饭?警察点点头,算是回应她。春草连忙把篮子伸过去说,来,吃个茶叶蛋吧。警察瞥了一眼她篮子,未置可否。春草连忙掀开捂着的毛巾,茶叶蛋的香气飘出来,在寒风里格外诱人。警察嗅嗅鼻子说,怎么卖啊?春草笑容满面的说,哦哟,尝一个好了,大过年的,不要说钱了。警察接过她的蛋,剥了皮,三两口吃掉。大概味道不错。警察说,我买十个吧。春草狠狠心说,六毛钱一个。警察看她一眼,说,你胆子不小嘛,还敢卖我的高价?春草连忙赔笑说,实在是没办法,为了伢儿。这伢儿一天没吃了。警察说,没吃的你不晓得给她吃蛋?春草连忙说,好好,五毛一个。少一毛就少一毛吧。她拣了十个递给他,说,加上刚才那个,五块五。警察一瞪眼,春草又吓着了,说,好好,五块,刚才那个算我请你。警察说,什么叫算?是你自己说的请我。嘴巴甜。警察付了钱,挥挥手说,赶快回家吧,这么晚了带着个伢儿在外面不安全。

    春草一边说谢谢,一边赶紧走人。刚走几步,警察又在身后叫她了:哎,哎,你站住!

    春草心里一慌,怎么啦?他反悔了?春草假装没听见,加快步子往前走。

    警察又喊,你跑什么呀?我有个事问你!

    春草这才站下。警察走过来说,你跑什么跑?我又不抢你的东西。春草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没听见。警察说,有个活儿你愿意不愿意做?春草眼睛一亮,赶紧说,愿意的,愿意的。警察说,是这样的,我妈妈在住院,看护她的那个人回家过年去了,你愿不愿意去看护她几天?初一到初五?春草赶紧说,我愿意我愿意。警察说,我还没说多少钱呢,你就说愿意。春草说,多少钱我都愿意,再讲你又不会欺负我,你是警察哎。警察说,一天五块钱,怎么样?春草心里大喜,说,好的呀好的呀。

    一天五块五天就二十五块了,对春草来说可是笔大收入。警察看看她背上的孩子说,不过,医院里可不能带伢儿。春草说,伢儿我有人带的,我不会让她上医院的。

    警察说,那就好。明天早上八点,我在人民医院门口等你。人民医院找得到吧?

    春草说,找得到找得到。

    初一早上六点不到,春草就起来了。这个时候好多贪玩儿的城里人还没困觉呢。她跟睡在她旁边的那个女人说,我个囡醒来找我的话,谢谢你帮我告诉她我做工去了,叫她不要乱跑,等在房间里。那个女人说,你嘎放心啊?春草说,不放心怎么办?不去做两张嘴吃啥西啊。女人啧啧了两声。春草回头看看熟睡中的元元,小人儿从跟她出来后真受罪不少,又饿又病,好可怜,想想真是肉痛。她忍住,把她身上的被子塞塞好,一狠心,走了出去。

    春草哪里找的到什么人民医院?只得靠问了。可初一早说的大街几乎没人,死一般寂静,只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让人知道是在过年。幸好她提早出门,总算在八点之前问到了地方,找到了人民医院。警察果真在大门口,仍靠着摩托车抽烟,好像他昨晚就一直这样没动,只是地面移动了。

    警察看见她,烟头一掷,用鞋底踩灭,说,走吧。春草就跟着他往医院里走。

    春草还没进过大医院呢,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小时候听大姑妈说,大年初一不好看医生的,看了一年都要生毛病,自己倒好,索性跑到医院里面来了,满眼都是白大褂,看得饱饱的。生毛病就让他生去好了,穷人哪能讲究那些啊?春草想,穷人只能讲究填饱肚子。

    警察把她带到住院部的外科。警察妈妈刚做了阑尾手术不久,还完全不能行动,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还挂着盐水瓶。警察的姐姐守在那里,一见警察来了,一副受罪难熬的样子,唠叨说头天夜里她如何辛苦一点儿也没睡着。警察说,我请了个人,你回去吧。警察姐姐看了春草一眼,说,她行吗?干过这个活儿吗?警察说,大过年的,我能找到她就不错了。春草连忙说,我会的,我啥样事体都会做。警察姐姐就跟她交待了一番,姐弟两个就一起走了。

    春草才护理了半天,就知道为什么一天可以挣五块钱了,这钱实在是不好挣啊。大妈虽说做了手术,可只切除了阑尾,不影响精神头儿,或者说,脾气一点儿不蔫。也许是因为过年回不了家,也许是因为嫌媳妇不来照顾她,她看谁都不顺眼,对春草更是左右不满。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要尿,一会要拉,一会儿要坐起来,一会儿又要躺下去,一会嫌水烫,一会儿嫌水冷,斥责声不断,连旁边床上的那位大姐都看不过去了,同情的看着春草叹气。春草却始终保持着笑脸,任她怎么挑剔都顺着她说的去做。但春草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毛毛糙糙的,很烦躁。

    她烦躁不是因为伺候人。在家姆妈摔坏腿她也曾端屎端尿的,可那不一样。一来是自己的妈,二来心里没那么多焦心事。现在可好,近的惦记独自在旅店的元元,远的惦记丢给母亲的万万,更远的还惦记着不知下落的何水远。心里那个烦那个恼那个苦那个焦虑啊,让手里这点事情做起来像受刑一样难过。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大妈吃了点儿面条后睡着了。春草实在是放心不下元元,想偷跑回旅店去看看。不料刚下楼,就遇见了警察。警察说,你干吗去?春草只好说,我下来透透气。遂又跟着他回到了病房,心里的草塞满了。警察见自己娘在睡觉,撂下保温桶又走了,说晚上下班了再来。

    下午大妈醒来,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望了,情绪就好一些。来的人没一个空手的,都提着大袋小袋,把东西一搁下,没两句话就走了。客人一走,大妈就让春草把袋子一样一样打开给她看,大多是奶粉罐头麦乳精什么的。春草很眼红,心想,怎么城里人都那么有钱啊?这些东西得多少钱才能买到啊?可大妈却撇撇嘴说,没啥花头。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警察的姐姐来换她了,春草才得以离开医院,她几乎是跑回去的,在大街上狂奔。大年初一的夜里如此狂奔的女人,全海州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春草还没跑到旅店,就已经听见元元的哭声了,那嘶哑的有气无力的哭泣一下把春草的心撕扯得稀巴烂。她的腿打颤,一眼看见元元坐在旅店门外的台阶上,冲上去就喊,你个要死的伢儿,怎么能跑到外面来啊,会冻死的啊。

    旅店看门的女人从窗户里探出头说,哎唷你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你个伢儿要哭瞎掉了。你不心疼我都看不下去。从早上起来就一直这么坐在这里哭,哭到这个辰光。

    春草的眼泪哗啦啦的流出来,汇入女儿的泪水中,母女两个被泪水胶成一团,寒风一吹,冰坨子一样凝在门口。旅店的女人说,后来我看她跑到后院的潲水缸里捞东西吃,我想她是饿坏了,给了她一个馒头。吃了馒头停了一歇歇儿辰光又哭起来了。造孽啊,才几岁个伢儿啊?你就敢这么扔下不管?春草忍住眼泪解释说,我是想中午回来给她弄点吃的,哪想出门就遇见主人家了……谢谢你了,谢谢你了大姐。

    那女人又说,再怎么你也不能让她饿一天啊,会饿出毛病来的,就是小狗小猫也不好嘎饿的!

    春草说不出话来,眼泪在心里翻滚,我不是个好娘啊,春草想,我比自己娘还不如啊,姆妈凶归凶,从来没饿过我啊。我为什么要生个伢儿出来饿她?

    回到房间,春草赶紧烧水给女儿烫脚,这是她惟一能做的预防感冒的措施了。看着女儿烂桃子一样的眼睛春草发誓说,姆妈对不起你,姆妈以后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姆妈说话算话,要是做不到天打雷轰!

    元元不能听懂母亲这番话,倒是把刚进门的一个女人吓住了,就是那个睡在她们旁边的女人。女人刚从外面回来,说,伢儿没事吧?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

    春草说,还好。她平静下来,在煤炉上煮了一点儿挂面,母女两个总算把晚饭对付了。元元哭累了,吃过后很快就躺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春草坐在那里发呆。

    旁边那个女人小心翼翼的问:你带个伢儿,怎么不回家过年?春草答不出,她不愿说自己老公躲债找不见了,她是来找老公的。就反过来问女人,你怎么也不回家过年?女人说,我不想回去,回去也没有舒心日子过。

    女人是个外向人,呱呱地和春草聊了起来。原来她是因为和婆婆吵架,老公又站在婆婆那边打了她,才一气之下跑出来的。女人自我介绍说姓张,比春草大两岁,春草就叫她张阿姐。

    春草很佩服张阿姐,居然把两个孩子都甩在家里跑出来,不像她,甩了一个都想得不行,后悔得不行。春草问她想不想孩子,张阿姐说,想有什么用,娘受气伢儿也没面子。等我挣了钱再回去接他们出来。你看看城里个伢儿多享福啊。春草说,那是人家命生得好,一生就生在城里了。张阿姐说,命是可以改的呀。你看我跑出来了,命就和过去不一样了。

    春草一听,越加佩服张阿姐了。

    张阿姐说,我看你来了几天了,好像也没找到事做?

    春草点点头,说好不容易找到个事情,可把伢儿苦坏了。她就跟张阿姐说了今天的事,说得张阿姐也眼泪吧嗒。张阿姐说,要不我帮你照看两天吧。

    春草感激涕零,连连说,我会付你钞票的。

    张阿姐生气说,我还能赚你的钱吗?我是看伢儿可怜。等你把医院的事情做完,就和我一起去卖炒货吧。

    原来张阿姐每天担个竹箩早出晚归,是沿街叫卖花生瓜子去了,她说一天可以挣上几块钱。春草动心了。张阿姐说,我看你胆子蛮大,还会讲普通话,一定见过世面,跟我一起做吧。春草发自内心地说,张阿姐,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报答你。张阿姐说,嗨,报答什么啊?出门在外啥人不需要帮助呢。我们都是女人家,也蛮说得来,帮帮你我高兴的。

    这样春草就好过些了,张阿姐每天出去卖炒货时把元元带上,晚上回来再交给春草。但毕竟天天在外面冻着,元元的咳嗽始终不见好,不但咳,还呼哧呼哧喘。小脸儿总是红得发紫。春草不知道,元元已经落下了慢性支气管炎的毛病。

    元元有了着落,春草在医院里就比原来尽心,除了端屎端尿喂水喂饭,还给大妈捶背揉肩梳头,剪手指甲脚趾甲。大妈渐渐不那么找茬儿了。有时还和她聊聊天。得知她有个女儿,出院时还给了她两瓶麦乳精。春草喜出望外,拿回去就分了一瓶给张阿姐。两个女人都好一阵开心。

    这个年总算过去了,这个年春草永远不会忘记的。离开医院时,她悄悄拿走了护士落在床头的一个体温计,算是留作纪念。在她的那个宝贝盒子里,除了李老师手写的第一名的奖状,恋爱时何水远写的那封她读不懂的信,失恋时掉的一缕头发,那场大火的一把灰烬,第一次坐火车的车票,生万万元元时的出生证明,出逃时带走的全家福照片,现在又多了这个温度计。每一样对春草来说,都是没齿难忘的。

    春草拿到警察付给她的工钱,就决定跟张阿姐一起卖炒货。

    张阿姐带着她一起去了市场,买了一对竹箩筐和扁担,又批发了十斤炒花生。张阿姐是一次进二十斤,她叫春草慢慢来,先适应适应。张阿姐说,花生每斤八角钱的进价,一元三角卖价,卖一斤赚五角。如果你一天能卖十斤,就赚五块钱。春草把花生放一个筐,元元放另一个筐,担上走。一头重一头轻,她在路边找了块砖头放进筐里,这才差不多合适。她担上担子走在街上,有些不自在。虽然她也在城里做过买卖,但没有这么沿街叫卖过。她看张阿姐很熟练,一边喊“炒花生”一边走,还面带笑容,心里佩服得不行,她张了几次嘴也叫不出来。

    张阿姐说她们得分头叫卖,不能都在一个地方。春草只好离开张阿姐,自己选了条街去卖。走了好一会儿她也叫不出口,挑着担子像赶路似的,停下来又像歇脚似的。眼见快中午了,还一斤没卖。

    元元在箩筐里不断的咳嗽,后来忍不住问,姆妈,为什么太阳不吃饭也暖暖和和的?我不吃饭就嘎冷啊?春草一听知道她是饿了,连忙塞了把花生给她。元元吃着花生,还是不断的吸着清鼻涕,“空空空”的咳嗽,让春草不忍。她终于下决心喊叫起来:

    炒花生啊!香喷喷的炒花生啊!

    还真是有效,叫了三声后她有了第一个买主。虽然只卖了半斤,也挣了二角五分钱,春草对她的第一个买主充满了感激,包花生时,又添了一把给他。这个举动招来了第二个顾客,又卖了半斤。到中午时,她竟然卖出了三斤,挣了一元五角钱。

    春草给女儿买了一碗面,自己买了一个馒头。她一下子有了干劲儿。到傍晚天快黑时,她的十斤花生居然卖光了,挣到了五元六角钱。之所以比张阿姐预算得多,是因为春草实行了浮动价格,她看见那些谈恋爱的或者衣服穿得特别光鲜的人来买,就暗地提价,卖成一元五一斤,而且一旦喊起来丢掉了那层面子后,她的嘴甜的优势又发挥出来了。

    晚上春草回到小旅店,高兴得不亚于当年在红光商场当了先进。张阿姐听说她一天之内把十斤都卖完了感到十分惊讶,说没想到你嘎能干。春草说,可能人家看我带个伢儿,同情我吧。张阿姐说,还有,你会讲普通话,我不会。你在哪里学的?春草不愿提往事,搪塞说,我们家里有北方亲戚,常来走动,我就学了两句。

    春草没敢说她还多卖了六角钱呢。她怕张阿姐说她。天气逐渐转暖,元元的咳嗽慢慢好起来。

    春草随着经验的丰富和胆子的增大,从每天卖十斤左右发展到十五斤,好的时候能卖二十斤。也就是说,一天能挣毛十块钱了,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算是有了基本保障,借张阿姐的钱也还掉了。但春草心里还是急,何水远仍没有任何消息。这天生意不太好,到晚上还有不少花生没卖掉。也怪春草贪心,一下批发了三十斤。以前是在花生的筐里压砖头,现在是在女儿的筐里压砖头了。

    天黑了,春草还继续在街上叫卖,忽然身后有个男人迟疑地叫了一声:阿草?

    春草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个地方谁会认识她呢?但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骑着三轮的男人,男人见她回头,又说,真当是你吗阿草?

    竟然是何水远!

    她就那么突然地找到何水远了,就像当初在长途车上邂逅他一样毫无征兆。人是不能放弃希望的啊,永远不能。你坚决不松手,希望就会心软的,就会回头眷顾你的。春草傻在那里,心里却滚开了锅。

    何水远跳下三轮跑过来说,我听着像你的声音,我还不敢相信你会在这儿出现,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春草终于回过神来,喊着:你还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我找你找得苦死!

    眼泪哗啦啦就哭出来了。

    元元见妈妈哭,也哭。母女两个在大街上哭成一处风景。何水远见路人纷纷侧目,连忙把她们带进路边一家小食店,坐定。

    春草平息下来说,你这是做啥啊?你不知道我担心死了?何水远垂下头说,我无脸见你们……我本想等挣了钱再回家的……春草说,挣到了吗?

    何水远摇头。何水远的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的,人也瘦了,那张脸就像是被谁拽过,拖那么长,面色菜黄,腮帮子也塌陷了。关键是他的眼睛,灰暗无光,再也不是那个神采飞扬,开口就是四个字的书生了。身上还穿着春草当初织的那件紫红色毛衣,但黑乎乎的早已没了光泽,袖口的线脱落了,他时不时的把线头往袖口里塞,一副流浪汉的样子。

    春草看着心疼,比心疼女儿还心疼。

    何水远告诉春草,他后来在一家小旅店找到了那个骗他钱的男人,他去要钱。男人拔出一把刀子插在桌上,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把我杀了吧。吓得他直哆嗦,赶紧走人。他怕他不但要不到钱,连命也搭上。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呆在陕西,就跑到海州来打工了。可无亲无故的,找不到活路。建筑工地上的活儿他干不下来。再说他有了前面做生意的经历,也不愿意挣卖体力的钱了。后来好不容易在一家饭馆找到一个买菜的事,管吃管住,一个月八十块,勉强可以为生。

    春草也讲了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讲了房子抵押的事,讲到陕西被人偷钱的事,讲了没有身份证险些被人遣送回老家的事,也讲了走投无路遇见孙经理的事,还讲了眼下每天走街穿巷卖炒花生的事,遇见张阿姐的事。

    春草说,这半年我的心整个烂掉了,烂泥塘一样,烂泥塘里还有两棵绿苗苗呢,我什么也没有。快淹死掉了。

    何水远看着春草消瘦憔悴的样子,无比内疚,说,我对不起你,阿草,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对不起爷娘,对不起两个伢儿。

    春草说,不说这些了,你也受了不少罪。我那时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何水远说,以后我们怎么办?春草说,怎么办?活下去。只要人在,人在什么都好说。我们从头再来过。我们还可以挣钱,还可以修房子。现在我们还有了伢儿,伢儿会一天天长大的,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

    何水远点点头,但眼里仍看不到光亮,灰灰的。春草说,你家里情况怎么样?你有没有消息?何水远眼圈又红了,说,姆妈死了。

    春草“啊”了一声,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尽管她和婆婆没有多少感情,可毕竟是婆婆啊,是丈夫的妈啊。她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虽然病了,可她总是病着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何水远说,我知道消息个辰光已经死了一个月了,他们找不到我,就是找到了我也不敢回去。我对不起我姆妈,我真是对不起我姆妈。听到姆妈死讯,我都不想活了。

    春草说,你要是不活那就更是罪过了,不光对不起你姆妈,还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妹妹,对不起我和两个伢儿。何水远低头不响,头都要低到桌面上了。

    春草说,阿远,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这么认输。给我说个成语吧,我好久没听你说四个字了。快,说一个带劲儿的。何水远抬起头,思忖片刻,说,东山再起。

    1991年,小满:娄大哥

    东山再起不是件容易的事。

    虽然找到了何水远,春草仍与从前一样住在原先的小旅店,何水远打工的那家小饭馆根本不可能让她们去住,他自己都是睡在四面透风的顶棚上。春草仍是每天挑着女儿和炒货沿街叫卖。尽管如此,春草的心情还是和过去不一样了,踏实多了。一家人能重新团聚,让她每天做买卖也有了劲头。她和何水远商量着,尽可能节约存点钱,有本钱后再找机会做生意,哪怕做点小本生意。他们已经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

    机会还真的来了。或者说,春草遇见贵人了。

    这天下午春草遇见一个中年男人,他买两斤花生,却拿了张五十元的钞票。春草说找不开,那个男人就说那我过一会儿再来,走掉了。

    春草把钱错开后,不敢挪地方,一直在原地等那个男人。可一直等到黄昏,那个男人也没来。一个戴红袖套的老头倒来了,说春草站错了地方,那不是自由市场,不能卖花生的,要罚她十元的款。

    春草一听急了,连说她没有钱,今天总共才收入了不到五元。老头不信。春草就翻口袋给他看,不小心就露出了那叠钱。春草忙解释说那钱不是她的,是要补给别人的,还说如果不是为了补那个人钱,她早走了,总站在一个地方生意又不好做的。

    老头哪里会信?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男人终于出现了。他好像是忘了找钱零钱的事,他是下班路过听见吵闹声才看过来的,一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过来替春草解围。他用春草找他的钱交了十块罚款,又把剩下的钱递给春草,说是作为对她的补偿。春草坚决不要,她说她不能接受,太多了。她要卖好多天花生才能有那么多钱呢。

    男人感慨地说,现在像你这么老实守信用的人真不多。春草忍不住说,我也不老实,我已经卖高价给你了,本来一块三的,我卖你一块五呢。男人笑,说,没什么。你看你还带个孩子,真不容易。这样吧,我请你吃个便饭,算是对你这一下午的补偿。春草觉得这个男人很诚恳,就答应了。她也早就饿了。

    男人把春草带到快餐店,给她要了一大碗扬州炒饭。吃饭的时候一说起,才知他们是一个县里出来的,是同乡。春草一下觉得和这个男人亲近了许多。老乡见老乡,虽然没有泪汪汪,至少是暖洋洋。

    男人也很高兴,连连叫她阿妹。春草真像遇见阿哥一样,一股脑地给男人讲了自己的遭遇,讲了家里如何被债主逼得抵押掉房子,自己如何带着孩子出来找老公,如何走投无路……比那天给何水远讲的还要多,还要动感情。她惟一没有告诉男人的,就是老公目前已经找到了,也在海州。她说不清是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还是先不说为好。

    男人听了她的遭遇后很是同情,想了想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这样沿街叫卖,又辛苦,又容易被抓,还赚不了多少钱,不如租个铺面开一家炒货店。

    春草一听眼睛都亮了,说,我也想过的,可是上哪里去租铺面呢?还有,我没有本钱啊。男人说,菜市场里有那种临时搭起来的铺面,比较便宜。我可以帮你找,不过真搞起来会很辛苦的,你吃得消吗?还带个孩子?

    春草笑说,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会吃苦,我老公说我是劳碌命。说到老公,春草心紧了一下,但又接着说,我原来也做过生意的,只要能挣钱,苦不要紧的。

    男人说,那好。我看你也是有点生意头脑的,还知道根据市场情况提价。这样吧,我借你两千块钱作为本钱。你去租房子办执照,买锅和炉子,进货。

    春草吃惊地说,这怎么可以啊?我怎么能借你那么多钱呢?我们,我们又不认识……男人说,现在不是认识了吗?我姓娄,长你好几岁,你叫我娄大哥好了。再说我是借你,又不是送你。你挣了还我就行了。

    春草说,你真当相信我吗?

    娄大哥点点头。

    春草狠狠心,揭了自己心里的疤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讲实话的,我不认字,是个文盲。

    娄大哥说,是吗?小学都没读过吗?

    春草说,没有。只念过几天书。

    娄大哥说,看不出来,你像是有点儿文化的样子。不要紧。只要会做生意就行。好多大老板也是苦出身呢。

    春草简直没想到她会遇上这样的好事,她想,是不是老天爷看自己实在是太苦了,开了眼?她万分感激地说,娄大哥,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你真是菩萨心肠。老实讲,我也不想现在这样挣这几个死钱,我还是想做生意的。有你帮忙,我一定好好干,我半年之内就把钱还给你。

    娄大哥说,还是一年以后再说吧,半年你压力太大了。

    春草说,不,娄大哥,你这样信任我,我一定要尽早还你钱。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春草发达了,是一定要报答你的。

    娄大哥说,别这么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看见自己同乡有困难帮帮也是应该的。听你讲家乡话我觉得很亲切,我们认识了,我也算在这儿有个亲戚了。

    娄大哥这样一说,春草更觉得自己幸运了。她想起小时候大姑妈给她讲故事时常说,某某遇见了贵人,现在她春草竟然也遇见了贵人。就从这点看她春草还不是最苦命的人,能有贵人相助。

    春草的心里亮堂起来。

    何水远知道后也很高兴,想马上把工作辞了和她一起做。春草不同意。春草说,你在那边管吃管住还有80块好挣,你这是有保证的,我那里还难讲呢。万一赔了呢?还是一步步来比较好。

    何水远说,可是两个人一起干的话,生意发展了一个月哪会没有几百块钱?再说你带个伢儿,确实也很难啊。春草这才说,我没有告诉娄大哥我找到你了。何水远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娄大哥我也在这儿?春草说,我是想,我们孤儿寡母的,他才会愿意帮助,要知道我有老公,他可能就不管了。何水远有些生气,可又说不出什么。内心里他不能不承认春草想得有道理。春草连忙说,等我把一切都搞好了,安稳了,过一个月你再过来一起做,好不好?

    何水远也只得依着春草。

    在娄大哥帮忙租的一个简陋偏棚里,春草安身立命,开始了她的第二次创业。春草离开小旅店时,也没告诉张阿姐她要开炒货店,她只说是老公也来打工了,要到老公那里去。她如数还掉了张阿姐借她的钱,还买了件衣服送她作为答谢。张阿姐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说你这一走,我心里怎么空空的。你以后过好了,可别忘了我呀。春草说,你放心,我以后要是发达了,一定帮你。

    偏棚在桂花东街的菜市场里,是个蛮热闹的地方。也实在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四周是竹子篾片糊泥,房顶是玻璃瓦。只能遮遮太阳,挡挡小风小雨,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但很多小商贩都住在里面,用塑料布隔一下,前面卖货,后面住人。

    春草的左邻是个卖水产的,右舍是个卖干杂的。春草一去就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先跟卖干杂的男人说,你好!又跟卖水产的大嫂说,你好!还伸手要和人家握。

    卖水产的大嫂不愿握,说我的手上全是水。春草说,哦哟勿碍事,都是做生活的人,一把就握住了人家水淋淋的手,还热情洋溢的说,我刚刚来,以后多多关照啊。搞得那位大嫂有些不自在。娄大哥在一旁看了十分惊讶,说春草你这做派简直像城里人嘛。春草很高兴,差点儿就说我是跟我们家阿远学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说,我原先在陕西做过生意的。

    娄大哥放心了,显然春草比他想的还要能干。

    “春草炒货”就在美丽的四月开张了。

    何水远如从前那样亲笔写了店牌,还是四个字:春草炒货。他说一来他要记住是春草原谅了他,二来他一直觉得春草比他有财运。春草没有反对。

    春草脚下的地又踩踏实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