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爱人有罪(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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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院回来,俞智丽充满了罪孽感。王光福告诉她,女儿有时候恨她,每次只要同学嘲笑她,女儿回到家就把俞智丽的照片找出来,用剪刀剪碎。王光福见了,就打了女儿。女儿不服,竟用剪刀刺王光福。她知道女儿挺野的,不像是王光福生的。大概像她吧。她听了这话,非常伤心,就哭了起来。她感到自己处在两难的境地中。她这辈子总是亏欠着别人。她无法两全其美。她想,她注定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没有办法让女儿满意。

    回家后,她坐在床边,伤心落泪。

    这天,鲁建从外面回来已是凌晨时分。俞智丽还坐在床边发呆,见他进来,用手帕擦了一下脸,向他微笑。她不想让他知道王光福那边的事。

    其实鲁建知道她刚才在哭泣。瞧她的样子就知道了:眼睛红红的,那笑也有点别扭,强颜欢笑吧。他清楚她为什么哭。大炮早已告诉他,俞智丽女儿的无名指被人咬了,整个白天,俞智丽都在医院里守着女儿。听到这种事,鲁建是有点不安的。这事总归是由于他引起的吧。要是他没把这一家子弄得妻离子散,大概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鲁建很想问问她女儿的情况,可是又觉得心虚。

    “你气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她摇摇头。她说没事啊,挺好的。

    “没事就好。早点睡吧。”

    鲁建去洗澡了。洗澡的时候,他一直想着这个事。对俞智丽不肯把女儿的事告诉他,他是有点生气的。他知道有些事她是隐瞒他的。不过,他又想,她之所以隐瞒是因为害怕他知道了会不高兴吧。她这个人总是事事处处为别人着想,最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苦自己。王小麦出了那么大的事,将心比心,他明白俞智丽有多么伤心。

    鲁建洗完澡出来,发现俞智丽已躺在床上了。房间里的灯光已经调得很暗。她刚才穿着的衣裙已放在凳子上面。他断定她一定赤身裸体了。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刚刚还在悲伤中啊,可这时候,在黑暗中,她表现出好像充满欲望的样子,脸上有一种陶醉的表情。她应该没心情做爱的。

    “你真的想吗?”

    她点点头。

    “如果你不想,就算了。”

    他钻进了被窝。她躺在那里似乎有点紧张。他抚摸一下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有点凉。她的乳房非常柔嫩,摸上去时都会担心把它弄破。事实上,那对乳房坚韧无比,因为他通常是非常用力的,特别是高潮来临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他会紧紧抓住那对乳房。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会想象她是一个易碎品,他已把她砸碎。他的经验和记忆已隐藏在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他升腾起欲望。现在,看着她悲哀的面容,他进入了她。今天,她虽然很配合,但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很紧张。她在包容着他。她一直闭着眼睛,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她像是在痛苦之中(她应该是很痛苦的),又像是在享受之中。他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可怜的女儿?鲁建内心柔软的部分又出现了。他觉得他不应该在她如此悲伤的时刻还和她干这事。她为什么要这样牺牲自己呢?她真的是在寻求痛苦吗?是以此在惩罚自己吗?他眼眶湿润起来。他突然停止了动作,离开她的身体。他仰躺着,一脸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俞智丽感到吃惊,她迷惑地看着他。她拿起床单把赤裸的身体盖住。

    “你怎么啦?”她小心地问。

    他一动不动,没回答。他伸手去抚摸她。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她以为他在生气,她有点紧张。

    “你是不是喜欢痛苦?”他问。

    “什么?”

    “你在苦自己吗?”

    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想,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像是粗笨的人,可实在是很细心很敏感的。但是,他虽敏感,恐怕也不会明白她的。她得惩罚自己,只有这样她才会平安。她的痛苦他不会明白的。

    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女儿还好吧?”

    她听了,愣住了,内心一下子翻江倒海起来,泪水瞬间涌出。她很想大声哭出来,她在压抑自己。她说:

    “还好。”

    说完这句话,她实在忍不住了。她冲进厕所,号啕大哭。

    42

    自酒吧开业以来,生意总的来说是不错的,在酒吧街上,过路人酒吧的生意可以说是最好的了。大炮总是带不同的朋友来捧场。回头客也越来越多。

    晚上,酒吧的灯光昏暗。鲁建发现,这人吧大都不喜欢光明正大,大都喜欢影影绰绰的。不过,鲁建有自己的原则,他“文明”开店,遵纪守法,宁可赚不到钱也决不搞歪门邪道。他看重这间酒吧。看着酒吧里的一切,他有一种满足感,就好像这酒吧是他的孩子,充满了他的生命印记。即使没有客人,他也愿意待在这里,抚摸桌子或酒柜,光滑的木质透着一些化学物品的气息,他会变得很安宁。他喜欢闻化学气味。小时候,只要闻到油漆味,他就会迈不开步子,任由油漆的芬芳穿透他的心肺。也许因为童年的这个记忆,当他在酒吧里闻到这个气味时,他有一种很安详的感觉。酒吧没人的时候,是他最美好的时光,他喜欢这样的时光来得更长一些。他感到很奇怪,在里面时他盼望着自由,真的出来了,他却懒得同这世道打交道,喜欢独自待着。他甚至觉得自己有自囚倾向。他把这个地方当做他的身家性命。他不会允许把酒吧搞得七荤八素。

    现在,客人还不多。颜小玲哼着一首情歌,百无聊赖地靠在吧台上。她唱得很投入,但每唱一句都会向鲁建投来深情的一瞥。她穿着一件吊带衫,那裸露的部分分外耀眼。她身上确实有一种愚蠢的风骚,她经常有意无意在鲁建面前弯腰,使胸脯的一部分裸露在吊带衫之外。有时候她还向鲁建撒娇。

    大炮带了一帮人来了。每天晚上,大炮几乎总是在十点过后来酒吧。他带来的朋友各式各样,他知道大炮这是在帮他。可是,他也担心大炮自作主张,在酒吧里乱来。鲁建对大炮是非常熟悉的,正因为熟悉,他才对大炮不太放心。

    大炮出来后,依旧重操旧业,倒腾黄色事业。他不干这个是不可能的。干这个事对他来说是爱好与事业的完美统一。他在城里开了多家录像店。格局是这样的:外间用来出租及卖录像带,里间播放录像。大炮不会老老实实地经营,他当然会传播所谓的淫秽内容以牟取暴利。在他的录像厅,过了晚上十点,就开始通宵播放三级片。他的录像厅有的在城北,有的在大学区,那里有很多无聊的学生仔,还有大量晚上想要发泄的民工,他的录像厅生意火爆。鲁建对此很吃惊,大炮竟然搞得这么明目张胆。大炮说,他那几年牢坐得真是冤啊,要是换现在,什么屁事也没有。现在,随便哪里都黄。这社会,你想扫黄,越扫越黄,除非这世上男人都变太监,女人也被阉掉。鲁建说,派出所不会找你麻烦吗?大炮大大咧咧地说,都搞定了。

    现在,大炮倒腾的事情当然也大大地拓展了。他口才好,同人交往能力强,他见缝插针,建立了广泛的人脉。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炮曾建议鲁建,开酒吧得想些别的办法。鲁建知道大炮说的办法指的是什么,他当场否定了他。大炮笑着说,你真的从良了啊?鲁建开玩笑说,我一直就是个良民。大炮说,好吧,我们不让良民违法乱纪,违法乱纪的事让我这样的流氓来吧。鲁建说,别,你别给我添乱。鲁建本来想板下脸来,警告大炮一下的,但他驳不下这个面子。驳面子的事,在他们这个群体是最忌讳的事。不过,鲁建最近十分注意大炮的动作。他对大炮真是不放心。

    大炮进来后,颜小玲就扭着屁股过去了。鲁建发现那里一阵哄笑。颜小玲的笑声夹在其间。大炮和他的朋友在叫颜小玲抽烟。颜小玲被呛得咳嗽连连。鲁建对此很不满意,这样搞下去,这间酒吧会被搞得乌烟瘴气的。俞智丽其实说得也没错,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大炮这家伙挺危险的。

    鲁建看到姚力进来了。姚力穿着便衣。他不知这个人为什么突然来到他的酒吧。见到这人,鲁建有点慌张。鲁建现在有点想明白了,真要恨的话其实应该恨这个人,而不是俞智丽,是这个人把他屈打成招的。这个人把他的生活毁掉了。鲁建不想再和这家伙打交道,溜进了吧台的屏风后面,假装整理酒柜。

    大炮一眼就认出了姚力,他像见到亲爹一样从座位上立起,摇首摆尾、一脸媚笑地迎了上去。大炮递烟给姚力。姚力对大炮极其冷淡。大炮觉得姚力今晚似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店换老板了吗?”

    “是,是我哥们开的,姚所长要多多支持啊。”

    “噢。你哥们开的。你哥们是谁?”

    “鲁建。”

    “噢。是他。我知道他。”这几天姚力已调查了这个人,吃了八年冤枉牢饭,是他把这人送进去的。

    姚力坐下来。大炮对颜小玲使眼色,让她快点上酒。颜小玲还算机灵,一会儿扭着屁股过来了。大炮在颜小玲耳边说,不要太风骚,他是公安。颜小玲不以为然,公安怎么啦?公安就不是人啦?

    姚力环顾着酒吧,眼神木然——是眼里没有任何人的表情。大炮心领神会,说:

    “我这就去叫哥们,让他来见姚所长。”

    “不,不,用不着。”姚力摆摆手。

    大炮知道姚力是故作姿态。他站起来,向吧台走去。鲁建在屏风后面。

    大炮对鲁建说,你快去见见他吧,要是被这个人盯上就麻烦了。鲁建说,我又没做坏事,怕他干什么?鲁建说是这么说,但他知道不干坏事也是会被抓的,他自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只是不想去见这个人,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点头哈腰。

    “真不去见?”

    “不见。”

    “这家伙是很可怕的,特多疑,在他眼里这世上没一个好人。”

    “大炮,你烦不烦。”

    “那我怎么同他说。”

    “你就说我不在。”

    大炮从屏风一侧望过去,姚力正坐在门边上,他看上去神色严峻,似乎对一切都看不顺眼。

    近来,姚力很不开心。可以说姚力的人生正处于低潮之中。他没有被提升。提升的是另一个家伙,他的竞争对手,另一位副所长。听到这个消息他真是沮丧极了。领导答应过提升他的,领导食言了。姚力抽空去了一趟领导家。这次领导对姚力非常冷淡,好像姚力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姚力感到非常委屈。领导见姚力眼睛红红的,把官架子放下来了。他说,你啊,我怎么说你呢?姚力诚惶诚恐,觉得领导意有所指。领导都这样喜欢装神弄鬼,不会把话说透。姚力这几年当然也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因此忐忑不安是难免的。姚力说,请领导严肃批评。领导说,个人生活现在比较宽松,没人提就不是大事,要是有人提就是个问题。姚力的脸一下子白了,他马上意识到领导在说什么。他不敢再吭声。他想一定是有人把他在外面养女人的事报告给组织了。会是谁呢?姚力自然把这个账算到他的竞争对手头上。他气得咬牙切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报复。他不信那人的屁股会干净,他一定要抓到他的软肋。姚力清楚了,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他准备告辞。他被人整了,再说也没有用了。

    他断定一定是有人背后在搞他的鬼。姚力对这个世界是看透了,这个世界他妈的没什么道理可讲,这世界总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捉弄着人。多年前,姚力的儿子就是被这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被不知道什么人关在一间阁楼里。那时候,他的儿子只有八岁。儿子失踪后,姚力快疯了,他满世界找他。在三天后,他才在单位附近的一间无人居住的民房的阁楼里找到了他。那时候,儿子已不成人样。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剁了似的,他抱着儿子,发现儿子浑身发软,就好像成了一摊泥。他想,这都是他的职业造成的,他的职业总要得罪人的,可他们竟然这样对待儿子。他曾经发誓一定要抓住那个把儿子关在阁楼里的人,可这么多年,他毫无线索。就是从那时起,儿子的性情大变,变得胆小、孤僻,不和人交流,对待父母也很冷漠,更严重的是,儿子的智力似乎也停止了成长,好像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

    每次见到儿子,姚力都会有一种自己的心被人揪着的既锐利又麻木的痛感。他的内心就会出现不平。自他儿子出事来,他不太愿意见到儿子。这也是他不经常回家的原因。他有一个固执的幻觉,他总觉得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不会放过他最亲近的人。自他在外面偷偷和那女孩同居以来,他莫名担心那只看不见的手会伸向女友。因为这个想象,他平时总是尽最大的耐心对待她保护她。

    姚力马上查明了他没被提拔的真正原因,是他在局里的一个哥们告诉他的,这几年,一直有人在写匿名信检举他。这段日子,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在调查这件事。他要搞清楚那个写信的人是谁。他是个公安,这一点也难不倒他。他仔细查了他的对手,发现同那人没有关系,这让他很迷惑。后来,他就怀疑可能是他得罪过的人。他这辈子,得罪过的人很多,栽在他手里的犯人可以把一个监狱装满。要调查这些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但他是有韧性的人,他不能容忍有人在他背后搞他,不管他是何人,他都要找到这个人。

    大炮独自一人回来了。他显得有些尴尬。他低头哈腰地说:

    “不好意思,姚所长,老板不在。我让他过几天去拜访你。”

    姚力冷笑了一声,没说话。他早已注意到那个人了,他进来的时候,那个人的眼中是有敌意的。他捕获了那人的敌意。那个人就是在他进来后消失的。他在心里嘀咕:“敌意,好啊,让他敌意吧。”

    姚力狠狠地掐灭烟头,站了起来。

    “姚所长再坐一会儿啊。”

    姚力理也没理大炮,径自走了。

    待姚力走远了,大炮就骂骂咧咧起来。他实在有点看不惯这个家伙。他把姚力家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姚力一脸不悦地走后,鲁建倒是不安起来。他觉得自己刚才也许不应该不去招呼他。让这个人盯上确实是件麻烦事。他担心自己真的被这个人盯上。他出来后,听很多朋友谈论过这个人,都说这家伙比谁都心狠手辣,整起人来没一点儿人性。

    客人越来越多了。鲁建忙乎起来,刚才的事情便淡忘了。

    颜小玲这天一直扎在大炮那一堆朋友里面。她似乎很兴奋,一脸迷醉的样子。她来到鲁建面前,左肩的吊带掉了下来,她也不在意,醉眼蒙眬地向鲁建笑,似乎有些失控。鲁建很疑惑,颜小玲怎么像吃了春药似的。他把颜小玲拉到一边,叫她把衣服穿好。

    “你怎么啦?”

    “我很好啊。”

    “干吗这么兴奋?”

    “我高兴啊。”

    “他们怎么你了?”

    “没有,他们叫我抽烟,他们说是大麻。”

    血液一下子冲到鲁建的脑门。想起姚力刚才那副嘴脸,他紧张得要命。大炮这不是找死吗?这不是给他添乱吗?鲁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冷冷地对颜小玲说:“知道了,去吧。”

    他来到大炮跟前。他没看一眼大炮,仿佛担心眼中的怒火会把大炮吓着。他拍了拍大炮的肩,说有事找他。

    大炮跟着鲁建来到酒吧的后门。鲁建问:

    “你把大麻带到这里来了?”

    “就为这事呀,看你大惊小怪的。”大炮不以为意地说,“鲁哥,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没这些东西谁来啊?”

    “我不喜欢看到这些东西。”鲁建冷冷地说,“下次不许再把这种东西带进来,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

    “翻脸了?”大炮嬉皮笑脸地说。

    “谁带这东西来我就同谁翻脸。”鲁建很严肃。

    “鲁哥,我知道了,你也别担心了,我们不抽就是了。”

    大炮有点不高兴。他拍了拍鲁建的肩。他知道鲁建可能是怕姚力找麻烦。大炮打算什么时候到姚力那里去一趟,打点一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同他的那帮兄弟嘀咕了几句。他们都把烟头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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