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建还是觉得有人跟踪着他。
这天晚上,鲁建像往常那样,从酒吧出来已是午夜。一路上,他总觉得背后跟着人。他一次次往后看,没有人影。他对自己说,没有人,背后没有人,这只是你的想象。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感到害怕。因为内心的恐惧,回家的路便变得分外漫长。
终于到了雷公巷。他已看到了家。这个时候,他觉得那个跟踪者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他很想拔腿而跑,一头扎进家里。他忍住了,那样的话,他太没出息了。在牢里,他也是个有勇气的人,为什么出来了就那么怕死了呢?他对自己刚才想跑的念头感到羞愧。如果真的有人跟踪他,他得等一下那个人,见见那个人,得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谁。也许他弄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如果是姚力派来的,那他也得想点办法。他不能再逃避这个事了,还得向姚力低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他站住了。他回过头去。他看到一个黑影。那黑影见他停住,就缩到了黑暗中。真的有人在跟踪他。看来,他这段日子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满怀恐惧向那个黑影走去。夜晚的雷公巷灯光昏暗。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他站在那黑影的面前。他说:
“出来吧。”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简直是在发颤。
那个黑影出来了。那是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漂亮的小伙子。鲁建马上认出了他,他是俞智丽的同事。见是这个人,鲁建相当疑惑。他的脑子转得很快。这个人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呢?他同姚力有什么关系吗?他想不明白。他的一颗心还是悬着。
“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低着头,没吭声。
“说呀。”他提高了嗓门。
“你不要欺侮她。我求你,不要欺侮她。”
“什么?”
“她这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欺侮她?”
“我没欺侮她。”
“我看见了。”
鲁建看到那人对他充满了敌意,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仇恨的光芒。
“你喜欢她?”
“她是个好人。”
“这段日子,一直是你在跟踪我吗?”
“是的。”
“是你自己要跟踪我吗?”
“当然。”
现在,鲁建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他想,不是姚力派人在跟踪他。同姚力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想起这个人这些日子来搞得他心神不宁,他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很想踢他一脚。不过,此刻总的来说,他的心情不错。只要不是姚力派人在跟踪他,他就放心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大解脱。他原谅了这个人。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不好。”
这会儿,鲁建已很镇定了,有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派头了。他对自己如此宽宏大量很惊奇,他有点迷醉于自己的大度了。
那个人依旧站着一动不动,好像想以此显示他的意志。鲁建懒得同他纠缠下去。他感到累了。刚才松弛下来后,他就感到疲乏了。
“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说完,鲁建转身走了。他在爬楼梯时,听到那人在背后向他大声喊话:
“不要再欺侮她,否则我会杀了你。”
鲁建站住了。他回头望那人。他看不清那人的眼神,但他好像看到了那人眼中的仇恨。他心里一下子不舒服起来。刚才的轻松消失了。阴影重又回到他的脸上。他想,这个人是真的喜欢俞智丽。这个人经常和俞智丽同进同出,关系似乎很不一般的。可他没想到他们关系如此深。“她是我老婆,这人竟然说要杀我。”也许他得问问俞智丽。
回到家,俞智丽已躺在床上。她还没睡着。近来她睡眠不是太好。
“回来了?”
“回来了。”他闷闷地说。
像往日那样,他先洗澡。
进卫生间前,他装作随意地问:“你那个同事怎么样,整天跟着你的那个?”
“你说陈康吗?”
“对对,就是他。”
“很不错啊。挺善良的一个小伙子。”
“你对他印象不错嘛。”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他不能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
他把卫生间的门关了,不再和她对话。她夸那个人,他竟然有些醋意。他把水开得很大,好像这样可以把不高兴的情绪冲走。但冲不走,他的脑中竟有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他的眼前出现那张仇恨的脸,那人的仇恨完全是为了俞智丽。他感到奇怪,那人有什么权利仇恨他呢?他现在很后悔当时没揍那人。
洗完澡,他爬上了床。俞智丽在观察他,对他这段日子的喜怒无常,她是有点害怕的。
他一直没说话,躺在那里,像是在思考什么艰深的问题。一会儿,他问:
“你喜欢那小子吗?”
“什么?”她不知如何回答他。他为什么这样问呢?他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吗?“你怎么会这样想?”“没事,随便问问。”
50
俞智丽感觉到秋天快要过去了是在夜里。她躺在床上,她先是听到树叶从枝头落下的声音,接着听到远处铁路上火车汽笛声。汽笛声带着压抑的严霜的气息,她明白,是深秋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秋的空气带着一些腐烂的气息。她想起了孩提时的情形。那时候,这个季节,她会坐船去乡下看望外婆。河水是绿的,充满了暖洋洋的水草。她坐在船头,会回头看看自己的城市。那时的城市没有现在大,但天比现在宽广得多,也高深得多。树枝已经光秃秃的了,鸟栖息在枝头,倒像是树叶似的。那时候,她总是感到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未来,经常幻想将来的日子,就像幻想共产主义一样,色彩缤纷的。那时候,她是怎么也想象不到她的生活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想起这些,俞智丽内心充满了伤感。
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俞智丽的睡眠出了问题。有时候,她整夜失眠。由于怕吵醒鲁建,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阵风或者走道上行人的脚步。直到窗外的黎明慢慢地到来。
在这样的失眠之夜,她会变得冷静一些。她对现在的生活充满了担忧。当他和她做爱时,她经常嗅到死亡的气息。她觉得他和她就像大海中漂浮的两个孤单的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探索彼此的身体。他们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这令他们恐惧,但这样的方式好像有着莫大的诱惑,他们忍不住往下跳。她已习惯他的粗暴。死亡的气息也许来自于他的粗暴。他让她窒息,那感觉就好像是她的头一次一次地被他压在水池里,让她不能呼吸。可是,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感到了自由,灵魂超脱了肉体。她感受到一个无声的世界。不是无声,这无声中有宁静的声音。她感到自己在下坠,在死亡。有时候她真的感到自己死去了。要是死去就好了。那只是刹那的感觉。她还是会活过来,身体会痛,肌肤会受伤,屈辱也会跟着而来。这让她感到自己在深渊之中。
在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俞智丽的心渐渐地生出了绝望。这绝望不是来自于她和鲁建的相互折磨,而是来自于生命的无力感。她感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她好像回到了当年知道鲁建被她冤屈的那些日子,也许比那时还要糟糕。她有一种自己的未来被取消了的感觉,她整个人在下沉,并且生出某种腐烂的气息。
绝望就在这样的夜晚膨胀。她感到自己身体正在变小,直变成一粒尘埃。她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粒尘埃啊,可她知道她的身体还在,正躺在床上,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熟睡中的男人鼾声沉重,伴着窗外落叶的声音,使树叶落地的声音听起来有了某种重量。她觉得绝望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在身体里舞蹈。
她一早起床了。路上铺满了落叶。清洁车放着单调的音乐在清扫树叶,它的吸盘啃着路面,像一只饥饿的老牛,把树叶吃得一干二净。
要扫除身体里飞舞着的绝望的落叶,让身体变得干净整洁,没有腐烂的气味,对俞智丽来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行善。这让她感受到一种正面的向上的力量,而正是这种力量可以让她感觉自己可以不再下沉,让她觉得振奋。
俞智丽向干休所走去时,她有一种走向某个光明而神圣世界的幻觉。即使有多忙,有多累,只要他们需要她的帮助,她都不会放弃。这是她受苦中的盼望。她因此怀着一份自我感动。这个时候,她会习惯性地抬头望天。天空灿烂夺目。
她来到干休所的门外,透过栅栏,她看到老人们在院子里走动,有些人围在一起在议论什么事情。但王世乾老人不在。她在院子里碰到了简院长。简院长告诉她,王世乾老人在屋子里。近来,老人不太出门,心情不是很好。
俞智丽站在老人房间门口,正准备敲门,门突然开了。老人开门如此及时,让她意外,好像他一直立在门后等待着她的到来。老人慌张地让她进屋,然后又关了门。屋子一下子暗了下来。她发现房间的窗帘都挂下来了。老人的房间大概久未通风,有一股令人压抑的馊味。她有点恶心,但她马上为这种恶心感到羞愧。
老人神秘地说:“我可能活不长了。”
俞智丽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简院长没说起老人有什么病啊。
见俞智丽疑惑,老人解释,最近,他出门时,老是有人盯他的梢。“是便衣。”他断定,“我是瞎子,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根据那人的方式,我断定那人即使不是便衣也一定当过警察。”
俞智丽很吃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感到自己被跟踪呢?她不能理解老人在讲什么。她觉得老人的思维似乎十分混乱,像是有幻觉。像他这样的人,谁还会盯上他呢?盯上他有什么用?害他的命也谋不了什么财啊。
不过,老人的这个幻觉似乎同他的经历很有关系。俞智丽知道,老人新中国成立前是搞地下工作的,像这种盯梢或被盯梢之类的事一定经历过不少。也许处在黑暗世界中的老人早已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你放心吧,你是老革命,警察怎么会找你麻烦呢。”俞智丽劝慰他,“你还是应该多到外面走走,像他们一样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老人好像压根儿没听到俞智丽说什么,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他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俯下身,钻到床下去找什么东西。他的这个动作让俞智丽联想起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这个孤老挺可怜的,眼睛不由得酸涩起来。一会儿,他拿出一只文件袋。文件袋的口子是封住了的。他颤抖着把文件袋递给俞智丽。
“你替我保管着。如果我哪天不在了,你就把这个交给组织。”
如果这是在电影里,那么这应该是庄严的时刻。她真的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品质,还有一种对她的无限信任。面对这样的表情,她不能不接过这只文件袋。她感到自己也像是戏里的一个角色。她的内心有一种悲凉的情绪,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不想让他感觉到,转过背去把眼泪擦掉。她用一种尽量真挚的声音说:
“你放心吧,我会保管好它的。”
51
王艳已有好久没和俞智丽联系了。
最近,王艳的生活出了些问题。也许也不算是最近的问题,而是一直以来的问题。只是,近来碰到的事更为严重而已。
这么多年来,王艳一直和刘重庆同居着。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一岁,她断断续续和刘重庆同居快十年了。朋友们见到王艳就会劝她,早点结婚,过安定的日子。王艳总是嘻嘻一笑,不以为然地说,结婚有什么好,还不如这样自由呢。事实上王艳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豁达,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日子,她也会反思和刘重庆的关系。她和刘重庆确实不是一帆风顺地过来的。事实上,刘重庆是个花花公子,他经常和别的女人扯不清关系。每回发生这样的事,王艳都很绝望,并发誓彻底和刘重庆断离。当刘重庆浪子回头,又回到她身边时,她还是不能拒绝他。她发现她爱这个男人,爱得发贱,怎么也离不开这个人。她因此恨自己。
最近出的问题更恶劣了。是王艳的一个女友告诉她的。女友刚从上海回来,她说在上海的书摊上,看到一本摄影册子,上面都是王艳的裸照。王艳一听,头就大了。她明白,这是刘重庆干的。刘重庆曾经替她拍过很多裸体照。她赶到刘重庆那儿,责问他有没有这样的事。刘重庆倒是一派轻松,坦然承认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她哭着问。刘重庆回答:“这有什么,这是艺术啊。”她说:“你怎么能这样,拿我的身体去卖钱。你赚了多少?”刘重庆说:“八万。”她骂道:“卑鄙。”
她这次真的决定同刘重庆分手了。做出了这个决定后,她打算和俞智丽谈一谈。这么多年来,她们总是这样,相互交心,相互安慰,在情感上相濡以沫。
可是,当王艳见到俞智丽时,她吓了一跳。一段日子不见,俞智丽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这么苍白,这么消瘦。她看上去眼眶深陷,那眸子虽然依旧有着幽深而明亮的善意,但似乎目光有些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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