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智丽像一只风筝那样在王光福的视线里飘远。他牵挂她。她在受苦,她他娘的抛弃了以前舒适的生活,却心甘情愿去受苦,她就是这么一个有病的人,你劝她,她不会听你的,她他娘的就像公牛那样固执。她应该知道这样下去她会被那人弄死的呀。
她他娘的真是个奇怪的人,以前她根本不喜欢女儿,好像女儿是她的敌人,现在她倒想见女儿了,没见到女儿还发那么大的火。她不知道女儿现在像她一样怪,女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也是个有妈妈的人。俞智丽伤害了孩子。“她离开我们时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一只看见油灯的虫子,根本就是不顾一切。我早已看出来啦,她没好果子吃,她这是去找死呀。”他嘀咕道。
“人他娘的真是奇怪的东西,她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你感到对不起他你也用不着这样呀。人他娘的就是这么怪,就是我自己也是个怪人,她那样对待我,对我无情无义,但我还关心她,替她担心。我他娘的也有病。”他骂骂咧咧起来。
“他娘的这个劳改犯这个流氓,刚从牢里出来就这么霸道!他有什么权利这么欺侮人!难道没有王法了?我他娘的去告他,我不相信就没人能管他了。像他这样的流氓只能用无产阶级专政对付他。”
王光福气呼呼地向附近的派出所走去。
“你们得管管他,如果不管教这个劳改犯就会出人命的。”
王光福用一种夸张而焦急的语气对警察说。他知道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引起这些人的注意。他们见得太多了,他们的神经早已麻木了。
接待他的警察是姚力。他打断了王光福,问:“你在说谁?”
“那个劳改犯,鲁建。”
姚力的眼睛亮了一下,显然,他感兴趣了。
“你是她什么人?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我是她前夫。”
王光福看了姚力一眼,他开始述说鲁建折磨俞智丽的事。姚力耐心地听着,一副绝顶聪明的样子,好像他早已洞察了世间的一切。他的双眼平静地逼视王光福,好像他在怀疑王光福说的每一句话。
王光福又说:“我们本来好好的,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说出来就像一个笑话,就是这个强奸犯从牢里出来后把我老婆骗走了。”
“你说的事我们知道了,但你前妻她没来报案我们就没有办法,对这种婚内暴力我们是不好插手的。”姚力的态度依旧不瘟不火。
王光福想,这些人总是这种死样,他们从来是不会着急的,你这边急得火烧眉毛,他却还在梦游。王光福说:“他是个强奸犯啊,是个流氓啊,这种刚从牢里出来的人难道你们也不管吗?”
“要管也要有证据。”姚力显得不耐烦了,他讥讽道,“你有证据吗?”
这话把王光福问住了,他吃惊地看着警察,不住地咽口水,就好像他的咽喉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再也发不出声来。显然警察的话击中了王光福的要害。
一会儿,王光福说:“他搞得我家破人亡,现在又欺人太甚,我恨起来杀了这狗娘养的。”
姚力说:“你千万别这么干,坐一辈子牢你划不来。”
55
近来,鲁建突然变得平和了,经常客气地和俞智丽商量事。俞智丽有点怪怪的,很不适应。做爱时鲁建的温柔竟让俞智丽觉得她和鲁建之间的距离远了,甚至还有点尴尬。她觉得只有他粗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才了解他。好像那时候,他和她的神经系统联结在了一起,她能意识到他的需要,他的感受,并看清他身体内的一切。她很奇怪,竟然是粗暴让她感到接近了他。她想,他们真是不正常。这让她体味到更深的悲凉。
到了单位后,她就不去想这些事了。
李大祥又来到了单位。他是来找俞智丽的。这次他没同俞智丽多说,他告诉她,丁南海想见她。俞智丽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呀,人家是刚退下来的市委副书记,现在还是政协主席呢,这么大的官怎么会见她这样的小老百姓。她说:“小李,你别开玩笑了。”李大祥很认真,说:“跟我走吧,车就停在下面。”
看来是真的。俞智丽一时有点慌乱。早上她匆匆忙忙来单位,也没化妆,她怕自己收拾得不干净呢。她不自觉地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李大祥好像看穿了俞智丽的心思,他略带挑逗地说,你够漂亮了,大美人。俞智丽严肃的脸上露出红晕。李大祥看了竟有些心旌摇荡。
很快李大祥就把俞智丽带到政协办公大楼。是秘书引他们进入丁南海的办公室的。俞智丽想起丁南海被打倒时向红卫兵交代“只摸过女秘书屁股”,不觉好奇地打量了这个秘书。眼前的这个秘书是男的,看上去很精干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丁南海主席非常热情随和,同公开场合、同电视上看到的很不一样。他伸出那双多肉的暖烘烘的手握住了俞智丽,说:
“你的事迹大祥都告诉我了,很感人。”
这是官话。但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看上去十分真挚,脸上也很动容,这官话倒显示出一些力量。
俞智丽对丁南海感觉挺好的。她觉得他有与一般的官员很不一样的地方,他身上有一种情感力量。你同他一接触就能感受到他的热情。
丁南海让俞智丽坐下来。他开门见山谈了叫她来的目的。同几个月前李大祥同她说的并无两样,俞智丽路上也大致猜到了。俞智丽还是推托,说的也是官话,说自己做得不够,不配宣传云云。说这些话时,俞智丽心里想,她现在这个样子,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了,怎么还有脸抛头露面呢。丁海南的脸严肃了,但眼神还是很有感情,他缓慢地说:
“实话实说吧,我马上就要退了,很想为社会干点事,干点善事,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各项事业发展很快,但也产生了一些问题。比如,社会上有很多穷人,他们生活得很苦,小孩读不起书,生病看不起医生,我听了心里难受哇。我也算是革命多年,革命为了什么,就是让穷人翻身,能过上好日子。这段日子我想来想去有什么可帮助他们的,于是就想到了办这个慈善活动。大祥也很支持,具体张罗着这件事。你知道的,社会上慈善意识是很淡薄的,像你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希望你替我们宣传,也算是帮助我们,也是另一种行善的方式,希望你能同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推托了。人家是那么大的官儿,大得像是高高在天上,为这事召见你,同你商量,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可配合他们,让他们借她来宣传慈善事业,她实在觉得不够资格。她自己的生活都有问题,怎么能做别人的楷模呢?她实在没有什么可宣传的,比她高尚的人多了去了。比如陈老先生夫妇,他们虽然过着窘迫的生活,还要花钱养这么多孩子。有一次,俞智丽去看望这些满地爬来爬去的孩子,老人对她说,如果他有一天不在了,这些孩子可怎么办啊。“他们也是一条命啊。”这是老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俞智丽觉得这句话有着质朴的力量,每回听到这句话,她就想流泪。
她想,他们搞慈善,也许可以帮到陈老先生。她想了想说:
“好吧,丁主席。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俞智丽就介绍了那对老夫妻的情况。她希望在慈善晚会中,能够专门为他们捐一些钱。冬天马上要来了,孩子们要置过冬的衣服,可这对靠捡破烂为生的老夫妇实在没钱。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付出那么多,从来没向别人伸过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太苦了。”
丁南海听了老人的事迹,颇为激动。他当场答应下来,晚会办成后拨给他们十万元。还要俞智丽把老人和孩子们请到晚会现场。他说,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李大祥办事倒是挺有效率,俞智丽刚回到单位,两家媒体记者就来了。这让俞智丽颇为吃惊。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事态严重,她要被赶鸭子上架了。她能谈什么呢?她真是羞于说自己做的那些所谓善事啊。电视台的女孩一脸阳光,笑起来很爽朗,讨人喜欢。日报的男记者却是目光阴沉,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好像他压根儿不相信人间还有俞智丽这样的人。好在他们似乎早已掌握了俞智丽的一切,他们的问题相当具体,对具体的事俞智丽倒是能够说一说的。他们也问起鲁建的事。俞智丽没有说。这同鲁建没任何关系。
日报的采访马上就结束了。电视台的女孩还要请俞智丽拍一些做善事的镜头,要俞智丽配合。俞智丽真是感到羞愧。她发现陈康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脸上有若隐若现的嘲笑。俞智丽想,你想嘲笑就嘲笑我吧,我自己都想嘲笑自己。俞智丽想了想,带记者去干休所。王世乾老人见到电视台要宣传俞智丽,非常兴奋。他高声地说,你们早就应该这样了,这世上像她这样的好人不多,你们要多宣传这样的人,不要老是搞一些虚假的新闻。俞智丽听了觉得特别刺耳。他一直是个安静的老人啊,怎么会这么激动的?她对他有点陌生了。
考虑到要为陈老先生夫妇捐钱,俞智丽决定带电视台的人去他们那里看看。她希望电视观众能了解这对夫妻的义举,同他们比,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因为俞智丽经常来看望他们,那些孤儿已经和俞智丽很熟识了。孩子们见到俞智丽都跳了起来,围住了俞智丽。他们有的把手伸进俞智丽的衣服,因为俞智丽经常给他们带来糖果什么的。孩子们刚见到电视摄像头时,都有些惧怕,但一会儿就放开了。这些孤儿,有的生着一双兔唇,有的智障,有的耳聋,有的缺胳膊少腿……他们虽然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残缺,衣着破烂,收拾得也不够干净,但他们天真烂漫,在摄像机前跳跃。俞智丽向老夫妻说明来意。陈老先生信任俞智丽,非常愿意配合。陈老先生说,犯愁啊,这些孩子饭量越来越大了,快供不起他们了。陈老先生向记者介绍了他们如何在垃圾堆里捡到孩子们的情形。每个孩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讲到每个孩子时,脸上的表情悲欣交集,令人动容。在电视台记者的要求下,陈老先生叫孩子们唱起了歌曲: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
听到这些被抛弃的、已被社会遗忘的孩子唱起这样的歌曲,俞智丽感到分外辛酸,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她发现电视台的记者正在拍她,才不好意思地擦去了眼泪。
电视台的女孩还叫俞智丽做了一些动作,摆了一些同孩子亲昵的姿势。在他们的指挥下,俞智丽觉得自己的手脚成了多余部分。
到了傍晚一切终于结束了,俞智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真是很恶心。她竟然如此装模作样。
56
每天早上,鲁建都是步行着去酒吧的。他不喜欢坐公共汽车。汽车上空间逼仄,拥挤不堪,经常是你挤着我,我碰着你,让他不舒服。他对空间是敏感的。公共汽车让他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
一个人走在街头,其实他也没有感觉到自由。他会不自觉地看看身后,他已经相信没人跟踪他了,但往后看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在这个世上是没有安全感的。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他刻意装出某种凶悍的表情。他走路的样子是有那么一点横冲直撞的。他发现这是从里面出来的人的通病,装狠。真正狠的人是不需要装的。
他发现,他很难摆脱恐惧这种情感。他发现恐惧和空间有关。在牢里,恐惧还是可以预料的,你的敌人就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但现在,空间广阔,广阔得他无法把握。他防无所防。他明白恐惧的源头在哪里,是八年前的遭遇把他抛入恐惧的深渊中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经常想自己这么倒霉的原因,可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觉得他的霉运远未结束,他总觉得在任何方向上都会给他致命一击。慢慢地,他的身心成了恐惧本身。恐惧让人没有正常的思维。
他喜欢沉浸在那种想把自己或把世界毁灭的幻想里。当内心的恶念释放时,他会感到无比满足。有时候,当他筋疲力尽地从俞智丽身上爬下来,他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样,好像世界在毁灭中焕然一新了。现在,当他想起这一切,他心里充满了对俞智丽的悲悯。他想,他一定得克制自己的行为,抵挡那个邪恶的陷阱。他不能再伤害俞智丽。
一会儿,鲁建路过电讯大楼。在大楼前,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孕妇引起了鲁建的注意。那孕妇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她的前面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幅照片。照片上一个男人横尸街头,血流遍地。那纸上的字是对照片上的场景的叙述:她的男人,被汽车撞死了,肇事车辆逃逸了,只留下身无分文的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孕妇当然是在乞讨了。看到这场景,鲁建感到非常不适。他甚至担心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她如此悲戚,会影响孩子的呀。鲁建给了她十元钱。那孕妇木然而悲伤的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脸。做完这一切,鲁建有那么一种自我感动。在监狱里面,他是没有怜悯之心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仁慈”的。他想,这一切是俞智丽带给他的。
一会儿,鲁建到了酒吧。李单平和颜小玲还没来。转眼,酒吧已开业一个季度了。鲁建想借着这会儿没人,盘一下酒吧的账目。鲁建大致算了一下,扣除成本,盈余是不错的。这主要还是大炮帮忙,因为他经常带朋友来,把酒吧的人气托了起来。大炮曾借给鲁建一笔钱开酒吧,现在有了盈余,鲁建想先还他一部分。
这时,颜小玲进来了。她显得很兴奋,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她的手中拿着一张日报。她拿着报纸对着鲁建扬了扬,然后咋咋呼呼地说:
“鲁哥,你老婆出名了耶。”
鲁建拿过报纸看。先进入眼帘的是俞智丽的大幅照片。照片上,俞智丽的眼神透出的和善之光,亮得让人心暖。
整整一个版面都是关于俞智丽事迹的报道。报纸上说的都是事实,不过,鲁建觉得她比他们写的要好上一百倍。他们也写到了鲁建。报道上有曲折的故事,他们先把鲁建说成是俞智丽“帮教”的对象,在俞智丽的温暖关怀下,鲁建邪恶的心开始慢慢感化,并爱上了俞智丽。于是一个“帮教”的故事转变成一篇爱情诗章。见到自己成了俞智丽光辉形象的陪衬,鲁建一开始有些抵触,有些不是味儿,也有点儿愤怒,不过他慢慢地也就释然了。
他们说的也没大错,他本来就是个刑满释放犯嘛,做一下陪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早该宣传她了,她做了这么多善事,都没人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怎么宣传都不为过。想起他让这样一个好女人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坏女人,他觉得做一下陪衬也算是对她的补偿。
但是,他对俞智丽接受采访感到奇怪,好像俞智丽不是这样的人啊。她为什么改变主意,接受采访呢?也许是他给她的生活太过绝望,她在尽力使生活有意义。
想起老婆登在报上,他觉得有点怪异。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蛮替她高兴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