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把这些材料直接上报给市委,希望市委深入调查,严肃处理混进党内的败类。
一个普通老党员王世乾
看完信,俞智丽继续看材料清单。
李清雅之材料(李清雅,男,“文革”时机械厂造反派首领,参与暴力殴打老干部。现为工商银行副行长。与港商勾结,大量索要贿赂。详见材料)
黄小芒之材料(黄小芒,女……详见材料)
杨少康之材料(杨少康,男……详见材料)
……
陈石之材料(陈石,男,“文革”时加入机械厂造反组织,看押老干部,不让老干部吃喝。疑趁抄家掠走一幅余珍藏之齐白石画作。余眼被刺时在场人员之一。现为文化局副局长。工作尚踏实。详见材料)
……
姚力之材料(姚力,男,“文革”时的学生头领,看押老干部,给老干部吃腐烂食品。余眼被刺时在场人员之一。现为西门派出所副所长。作风极度腐败。在本市伊新花园包养一小妾。亦有其他腐败问题。详见材料)
……
看了这些,俞智丽有一种怪异的心惊肉跳的感觉。这份材料是杀气腾腾的。这同她所见的王世乾老人多么不一样。她所见的老人,干净,内敛,慈祥,虽是个瞎子,却是个令人尊敬让人喜欢的老人。当然她也感到他的内心一直有一个支柱,没想到是这样的支柱。
老人是怎样失踪的呢?同这包材料有关吗?这其中隐藏着什么惊人的阴谋吗?她越想越觉得惊恐。她不知如何处理这包东西。
想起这个早已瞎了的老人在暗地里盯着这么多人,她感到悲哀。凭她的经验,老人的这份材料不会起任何作用。他终究是个瞎子,早已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了,他不清楚现在同他革命的年代早已不一样了。这一天,一种莫名的不安一直跟随着她。她总觉得老人的目光注视着她。老人是瞎子,怎么会有目光呢?并且这目光还特别锐利。真是奇怪的事。后来,她想,是老人在责怪她不实现他的愿望了。想起这个可怜的老人,她的心就软了。她虽然内心抵触这样的文字,但这是他的意志,如果他已不在这个世上,那她更得尊重他,尊重一个消逝者的意志也许是重要的。她决定去一趟邮局,把这份东西寄出。
从邮局回来,她平静了一点。她站在阳台上,看雪景。大雪还在漫无边际地飘扬。附近的兵营平常在这时候正是操练的时间,但这会儿人影全无,像是沉睡了。房屋和街道都被雪掩盖,只有那条铁路露出光溜溜的铁轨。铁轨向远处伸展,如果你长时间地凝视它,铁轨会慢慢地升起来,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梯子。她把目光延伸到铁轨的尽头,好像延伸到了天堂。老人会在那里吗?
看着白茫茫的大雪,她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她对目前的生活又产生了怀疑。命运太不可捉摸,她的内心无法有一种恒定的感觉,她隐隐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不该再有快乐的东西,因为得到快乐是要偿还的。这是她的一种宿命,是她的一个生命密码。她相信这种不安的预感。她是一个悲观的人。
晚上,鲁建回家后,俞智丽和他讨论起王世乾老人的事来。
“你怎么想,这事?”
“我倒是能理解。”
“为什么?”
“我要是他,也会仇恨那个把他丢在黑暗里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俞智丽听了,不由得心跳加速。
63
早晨,鲁建还睡着的时候,被电话吵醒。是颜小玲打来的。颜小玲的声音非常焦急,鲁建预感到酒吧一定出什么事了。他叫她别急,慢慢说。原来就在刚才,一群警察来他的酒吧搜查,结果搜出一袋摇头丸。警察拍了照,让李单平签了字后,就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鲁建知道事态严重。他着急了。怎么会有摇头丸的?不会啊,是不是警察搞错了?一想,他觉得也是有可能的。大炮这家伙脑子里都是歪门邪道,很难控制的,他这几天又不怎么去酒吧,也许大炮见缝插针,在酒吧里乱搞。
他急忙赶去酒吧。还在下雪,西北风很大,他没来得及穿雨衣,就冒着风雪狂奔。他不让自己多想,他的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马上赶到酒吧。他跑得气喘吁吁,他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脆弱,心好像要从心脏里跳出来了。后来,他意识到这就是恐惧。
自他和姚力冲撞后,这恐惧一直跟着他。只是这段日子,他见姚力没有行动,恐惧就慢慢消退了。现在他才知道,姚力其实一直在暗中盯着他。
他一直这样跑着,他没感到热,相反,背脊上都是冷汗,整个身子在发颤。他想,那是恐惧的缘故。恐惧犹如冰冷的西北风,把他包裹了。
他进入酒吧时,警察已经走了。李单平和颜小玲垂头丧气地站着发呆。刚才他俩正在相互埋怨、指责。他们看到鲁建,眼里都露出惊恐之色。鲁建的样子太让他们害怕了。他满头是汗,眼睛通红,衣服上的雪已经融化成水,在往下滴,好像他刚刚从水中被打捞上来。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的?”鲁建目光如炬,扫视这两个人。
“是大炮哥的。”李单平胆怯地说。
真的是大炮在闹!鲁建骂了一句娘。他娘的,大炮竟敢这样,把他的警告当耳边风。
“是大炮藏在这里的?”
“是。”
“你参与了吗?”
李单平的脸马上红了,眼睛露出慌乱来。他支吾几句,不知在说什么。
“快说。”鲁建揪住了他的衣襟。
“有些客人喜欢把药丸兑到酒里面。”
鲁建听了,心里直冒冷气。他骂道:
“这会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李单平低下了头。
鲁建狠狠踢了李单平一脚。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搞。他们这不是害他吗?他想,这下警察是不会放过他了。再次被抓的想象让鲁建浑身发抖。他怒火中烧,打算马上去找大炮。
他迈着大步向城北走去。大炮早已在他的幻想里被揍得满鼻子满嘴巴都是血。这让他走路时显得既紧张又充满力量。鲁建是在录像厅找到大炮的。好像是在验证他一路的想象,鲁建对准大炮的脸就是一拳,大炮瞬间栽倒在地,鼻子和嘴巴果然流出鲜血。鲁建还不肯饶了他,对准大炮的腰猛踢,脸上的表情狰狞。大炮趴在地上求饶。
“鲁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鲁建没吭声,继续打他。观看录像的大都是民工,他们围在一边观看,他们的脸上都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鲁建的拳脚是打在他们身上。
一会儿,鲁建便气喘吁吁了。他站着喘了一口气,高喊道:
“你别再害我了,你知道吗?别再害我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了。他流出了眼泪。想起自己被害了八年,那种人生的不公与苍凉涌上了他的心头。
雪还在下着,雪里面夹着很多的雨水。他的衣服这会儿已完全湿透了。他已不觉得寒冷。恐惧让他身体的感知完全消失了。
64
这天,鲁建一直在等着警察把他叫去。但警察们一直没出现,一切风平浪静,就好像早上他们根本没有来过酒吧似的。这很不正常,出那么大的事,照常例,他们应该审问他的呀,他是酒吧的老板呀。正是这种不正常让他越发焦虑起来。
傍晚回家,见到俞智丽,他感到很软弱,他很想躺在她的怀里。但他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这会吓着她的,对孩子不利。他只能独自承受这恐惧。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点。
俞智丽倒没觉出鲁建有什么异样。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做饭上了。这段日子,因鲁建每天回家吃饭,她下班回家总会去一趟菜市场,买点小菜回家自己烧制。她做菜的技术很一般,过去都是王光福做的。她做菜的时候,注意到鲁建在看电视,他的双眼似乎有些茫然。她猜大约没有吸引他的电视节目。
后来,他们一起吃晚饭。她问起酒吧的情况。他却有点慌乱。她敏感地问,出了什么事吗?他说,没有啊。又说,不要多想了,要注意身体。她笑道,知道了。
吃过饭,她陪着他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节目索然无味,她没兴趣再看下去,就回房间躺下了。她躺下后,就听他在啪啪地换频道。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有些不对头。他平时看电视一点不挑剔的,好像什么节目都能安静地看下去的,今天怎么这么烦躁不安?再看看他的脸,也是灵魂出窍的模样。他似乎心情烦乱呢!
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他进了房间。然后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他把一股寒冷的气流带了进来,她就被惊醒了。这时,她发现他的手在颤抖。看到这颤抖的手,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他颤抖的手已按在她的肚子上面,在来回抚摸。她觉得肚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都被震麻木了。他按住了她的胸脯。他感到体内一种可怕的力量在喷发。可就在这时,他忍住了。他僵硬有力的身躯一下子软了下来,他的脸贴在她的胸脯上,已泪流满面。她抚摸着他的头,问:
“你怎么啦?”
“没事。”
“你怎么哭啦?”
他笑了笑,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早点睡吧。”
他点点头。
一连三天,警察都没找他。他的不安日盛一日。雪还在下,街上行人稀少,世界有一种少有的平静,可对他来说,越平静就越令人窒息。他真的希望这世界突然乱起来,乱得没人找得到他。
鲁建也托朋友去打听过。他想知道姚力的真实想法。他还希望通过朋友的居中通关,把姚力摆平了。但朋友没有带回来好消息。朋友说,姚力一言不发,不表态。还说,姚力前些日子摩托车撞到一棵树上,负伤了,姚力怀疑是有人在报复。姚力这个人阴毒得很。
这消息让鲁建变得更加惊恐。
俞智丽隐隐约约感到鲁建出事了。她也不安起来。一天晚上,她被鲁建的噩梦惊醒了。鲁建梦中发出惨烈的叫喊。她把鲁建摇醒。鲁建醒过来后,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她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在剧烈颤动。她这才感到他身体里的不安,就好像这会儿真有什么灾难降到了他身上。
“你一定有事。”
他的身体紧张地蜷曲起来。她抚摸着他的头,他的身体,试图让他安静。
“有什么事你说吧。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但他没说。他突然放开了她,仰天躺在那里。俞智丽侧身躺着,她奇怪地看着他。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他闷闷地说。
她还是担心了。他可从来没这样过。
“你怎么了?”她不放过他。
“真的没什么。”
“出了什么事?”
经不起她的追问,他最终把他的恐惧说了出来。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当他把恐惧说出来后,他彻底地软弱了。他伏在她的怀里,像是在寻求保护。
“不会有事的。你没犯事,总说得清楚的。”
她也只能这样安慰他。她知道这些话没什么力量,她只能如此说。她不断反复说着这几句话,像不断回旋的小夜曲。后来,也许他累了,他在她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倒是睡不着了。她看着他。在黑暗中,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无辜,像一个孩子。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在心里对肚子里的孩子说:
“他真是可怜,他真是可怜,他这辈子真是冤啊。”
她紧紧地搂住了他,让他的脸贴着她的胸脯。就好像他是她的孩子。她的心里涌出强烈的保护他的冲动。
65
雪持续下了一个星期。气象预报说,明天雪就会停。明天会有阳光了。
早上醒来,俞智丽打开窗,发现雪真的停了。地上屋顶上的雪耀眼而脆弱。想起太阳一出来,雪便会融化,便会不着痕迹,她竟有些伤感。
他们在酒吧里搜出摇头丸已过了一个星期。他们还是没有传唤鲁建。鲁建越来越焦躁不安了,晚上经常失眠。这会儿,他倒是睡着了。他熟睡的样子和醒着时很不一样,他熟睡时皱着眉头,很脆弱的样子。他的表情有时候会变化,大概正在某个梦中。她想起女儿睡觉的情形,也是这个样子,睡梦中的脸会变幻出奇异而可爱的表情。
俞智丽在烧早点。同往常一样,她为鲁建准备了一份,放在桌上。然后,她再坐下来。在吃早点前,她抚住了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其实没什么变化,还像从前那样平坦,但在她那里,感觉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她抚摸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还在心里同孩子说话,她相信孩子完全懂得她的话。她开始吃早点。她觉得不是她在吃,而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吃。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她很奇怪,这时候有谁会找上门来呢?
她打开门。是两个警察。警察神色严峻,手拿一副手铐,来者不善的样子。她的心快速地跳起来。
“鲁建在吗?”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只好点头。
警察迅速地冲进了房间。这时,鲁建已经醒了。几乎是本能,鲁建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警察扑了上去,架住了鲁建。鲁建反抗了一阵子,结果招致一阵拳打脚踢。俞智丽见此情景,简直不要命了,她冲了过去,护住鲁建。一些拳脚落在她身上。
“你们不要乱抓人,你们不要乱抓人!”她喊道。
警察奋力把她拖开。由于用力过猛,她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一阵头晕。她感到肚子里好像尖叫了一声,她连忙捂住肚子。在这期间,警察押着鲁建往门外走。警察嚷着要鲁建老实一点,别反抗。鲁建显然十分害怕,他回头看了摔在地上的俞智丽,眼中充满了恐惧。警察推搡着他沿梯下楼。
俞智丽艰难地爬了起来,向楼下冲去。
楼下停着一辆侧三轮。他们已把鲁建按在三轮车上。三轮车已经发动了。摩托车喷出的尾气一下子使雪融化了。俞智丽像一只保护幼狮的母狮子,拼命拉住摩托车,不让他们开走。她的头发乱了,真的像狮子鬃毛一样散了开来。
“他什么也没干,他什么也没干呀!你们不要冤枉他呀……”
警察们要开车了,让她放开。
“你们冤枉了他八年,不能再冤枉他了呀……”
警察的车开动了。她的手臂上突然传来了力量。她感到上身被拉动,向前迅速冲去,但脚来不及迈开。她跌倒在雪地里。但她的手死命地拉着侧三轮。侧三轮拖动着她,由于传力不均,她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她的手像麻花一样扭着了。她很痛,但还是没放手。雪地上留下一道十多米长的拖痕。
鲁建流下了眼泪,他回头喊道:
“你放掉呀,快放掉。你当心孩子啊……”
听到这声音,她松了手。她被抛入一条小沟渠中。摩托车刹那间就远去了。她看到鲁建恐惧和担忧的目光。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身体疼痛。她躺在雪地上,闭上了眼睛。雪水慢慢从衣服外渗入到她的身体,她喜欢这份凛冽,这减缓了身体的疼痛。她想起鲁建这几天的恐惧,眼泪夺眶而出。
她得想想办法。当她试图从雪地上爬起来时,她感到大腿内侧突然流出一股暖流。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张大嘴巴,叫道:
“天啊,天啊,天啊……”
雪地上面洇满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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