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步青在睡梦中听到屋子里有马叫声,他醒了过来。屋里并没有马。他感到奇怪,这马叫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他习惯性地朝步年躺着的地方望去,吓了一跳,步年不在那里了。他以为步年逃走了。如果步年逃走了,那他真是愚蠢之极,是找死。就在这时,步青又听到了马叫声,马叫声好像是从他的身后传来的,呼哧呼哧,声音里透着热气。步青转过身子,看到步年趴在地上在学马叫。步青说:你这是干什么?刚才叫你爬你不爬,现在没人叫你爬你倒学起马来了。步年没回答,只是噢噢噢地叫。步青又说:你歇点力,老地方躺着去,等会守仁叫你爬时你也别太硬,吃眼前亏。步年依旧噢噢噢地叫。步青这时似乎看出了点名堂,因为此刻步年的表情非常像一匹马,似笑非笑的样子。步年的马儿老是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嘲笑什么人似的。步青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觉得步年这样笑很不正常,这样的笑只有白痴和那种大彻大悟的人才有。步青想,可能守仁把步年的脑子打坏了,守仁用这么粗的棍子打步年的脑袋,不打坏才是怪事情。
步年对着步青叫了一会儿,又自得其乐地在屋子里爬。步年不但叫起来像马,他的一些动作也深得马儿的精髓,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匹马了。由于步年叫得太响,把守仁吵醒了。守仁从床上跳下来,看到步年在地上爬,开心地笑了起来。贼他娘的,刚才叫他爬不爬,喜欢吃棍子,现在没人叫他爬,他却爬得欢,还学马叫,人他娘的就是贱。步青怕守仁再对步年施暴,所以他客气地递烟给守仁,并擦亮一根火柴给守仁点上。守仁见步青这样一个态度,对步青就不那么生气了。别看守仁凶,他可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守仁美美地吸了口烟,沉浸在无比满足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小老虎来报。小老虎说:马儿失踪了。整整一个上午,马儿在田野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叫,叫起来就像奏哀乐。我们追到那里,他就往别处跑,我们追不上它。后来,我们看到它长出了翅膀,飞了起来,在天柱的上空消失了。我们找遍了天柱也没有找到。守仁和步青听了小老虎的汇报,很着急。他俩出去找马了。他们没忘记把队部的门锁死,免得步年也逃到那个神秘兮兮的天柱去。
守仁和步青发动群众,去找马。他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马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后来,还是步青想出了点子。他说:只有步年找得到马,步年只要吹声哨,马儿就会回来的。同去的群众早已不想找马了,听步青一说,都点头称是。于是守仁就带着光明村的群众赶到队部。
光明村的人看到步年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并且步年的脸好像也像马儿一样拉长了,脸上的表情也像马儿的表情,特别是他的眼睛,也像马儿一样警觉,好像在他眼里世界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一时搞不明白步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有点吃惊。这时,守仁得意地说:这个反革命过去骑在马上神气活现,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们瞧,现在他被我的棍子驯成了一匹马。守仁正说话时,步年噢噢噢地发出马叫声。守仁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了过去。大家见状都笑出声来。气氛开始活跃。气氛一活跃,群众的思想就不再往阶级斗争那边靠,他们禁不住讲起粗话。一个说:步年,你老婆陶玉玲不见了,我们为了找你老婆,两腿都走酸了。另一个说:步年,你老婆不听我们的,我们叫它,它不肯见我们,你老婆他娘的还很贞洁。又一个说:步年,就看你了,你是一家之主,你去叫陶玉玲,陶玉玲总归要听的吧,你不是妻管严吧?大家一边说,一边笑,连正板着脸的守仁也笑了。只有步青没笑,步青一般在公共场所不轻易笑,这点很像常华,难怪光明村的人都说,步青是常华第二。当然,这个说法守仁听了很不开心。
守仁对步年交代了几句,步年就欢快地朝村头爬去。光明村的人跟在后面。令人惊讶的是步年爬得还真快,他们必须小跑才能跟得上。步年爬到村头的香樟树下,向东边张望,他的双眼露出温柔之色。就在这时,步年的喉咙中发出尖厉的叫啸。一声,两声,三声。这时,奇迹出现了,人们只眨了眨眼,一匹马儿在远处的天边飞翔。马儿漂亮的鬃毛高高扬起,它前腿的肌肉群在跑动时坚韧有力,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烁。人们又眨了眨眼,马儿就出现在村头。马儿见到步年显得很兴奋,它用头蹭步年,还用舌头舔步年的脸。步年流下了泪。见此情景,有人高声地说:现在,光明村有两匹马了。他们是步年和陶玉玲,他们刚好是一对儿。
3
步年的身上出现了奇怪的事情。他在地上爬时发现有几只昆虫总是跟着他,在他的头上盘旋,怎么赶都赶不走。它们嗡嗡嗡地围着他转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一堆狗屎。开始时步年没介意,但几天以后,头上聚集的虫子越来越多,就好像他的头上出现了一个天柱。步年猜想,这些虫子一定是因为好奇心太强的缘故,它们大概是想弄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步年本人知道。步年被守仁打昏时,马儿跑到了他的梦里。马儿说:你还是在地上爬吧,你如果站着你就要挨棍子,你趴在地上你就安全了。步年于是就醒了。他在地上爬了几圈发现感觉很好,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一匹马。虫子肯定明白不了这些事情。虫子越来越多了,步年爬到哪里虫子就跟到哪里。头上的虫子就好像是一把保护伞。步年开始害怕起来。怎么会这样,见到大头鬼了,我他娘的又不是天柱山,你们虫子跟着我干什么?步年想,他站起来大约虫子就会散去的。但他一站起来,虫子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往他身上钻,就好像他站起来后变成了一棵树,成了它们的窝,它们都来他身上栖息。虫子把步年弄得浑身发痒。步年赶紧趴在地上。虫子就又飞到了他的头顶上方。他试了几次,都是这种情况。步年就不敢再站起来了。他想,这大概是天意,马儿他娘的跑到我梦中来叫我在地上爬,现在虫子也要我在地上爬。这样,步年就打定主意要在地上爬了。关于虫子的事,步年当然也有点疑神疑鬼。他想,也许根本没他娘的虫子,也许我的脑子被打坏了,身边出现的虫子只不过是我的幻觉。不管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总之,嗡嗡嗡的虫子在你头上聚集够让你心烦的。所以,步年决定把虫子赶跑。步年想了个办法,他找了一些能冒出青烟的干草,企图熏走头上像乌云一样飘来飘去的虫子。步年一边烧一边说:你们走吧,我不再爬起来了。步年烧了三天三夜才把虫子赶跑。
很长一段日子,步年只要一出家门,就在地上爬。大家都认为步年的脑子被打坏了,他的神经出问题了。但村民们发现他们和步年说话时,步年的思维正常,考虑问题也很周到,因此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每天在村里爬来爬去,见人就像马儿一样叫,好像在故意逗大家开心似的。光明村的人见到他当然也想寻点开心。他们就围到他身边,问:步年,你为什么不爬起来,守仁又不打你了,你爬起来好了,你为什么还在地上爬呀?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步年只是哈哈傻笑,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庸人,你们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我过去骑在马上不知道世界有多奇怪,我在地上爬后才知道你们有多可笑。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因为我的眼睛变成了马的眼睛,我看到的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我告诉你们这些,你们就会说我是疯子,可究竟谁是疯子还很难说呢。
远处的机耕路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步年一听心就狂跳起来。他知道他心爱的马儿过来了。可怜的马儿,现在已不自由了,现在它的后面拖着一辆该死的车子,那是步青亲手做的马车。步青为了做这辆马车,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每天晚上,他都在东屋敲敲打打,弄得西屋的步年睡不好觉。步年就躺在床上骂步青:他娘的,狗腿子步青,为了拍常华的马屁,觉也不想睡了,真是鬼迷心窍了。步青做的这辆马车被打扮得花里胡哨,车篷上不但画了毛主席画像,还画了林副主席的画像,另外当然少不了要刻上毛主席语录。因此,这辆马车看上去就像马戏团的道具车。常华倒是很喜欢坐马车,喜欢坐着马车上城。自从常华有了马车,他进城进得很勤,以至于光明村的人都在背后说常华在城里有姘头。这当然是私下的谈资,不足为凭。今天常华又坐着马车进城去了。待马车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光明村的人就回过头来开步年的玩笑。有人说:步年,陶玉玲给常华拉车你一定很心痛是不是?你如果心痛,你可以自己去拉呀,你就拉着常华进城呀。又有人说:步年,你心痛也没用,你看陶玉玲现在连看也不看你一眼,它早把你忘了。步年也跟着哈哈笑,一脸无心无肝的样子。
村里的人笑了一会儿,就走了。这时,小荷花走了过来。小荷花被批斗时头被剪成了阴阳头,头发还未长全,因此她看上去头上像顶着一只刺猬。小荷花原定为破鞋,因为他父亲老金法畏罪潜逃(有人说老金法逃到台湾去了),小荷花就被定为新生反革命,成了四类分子。小荷花虽然多次被批斗被游街,但并没有把小荷花身上的同情心批掉,她见到步年在地上爬,心里就发酸。她想:多么可怜呀,好好的人变成了一匹马,苦命的人,从小没了爹娘,也没个人帮衬,他的兄弟又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从步青批了她爹老金法,小荷花已经不对步青抱任何幻想了,相反,她现在对步青恨之入骨)。小荷花就想安慰步年几句。
步年看到小荷花的神色,就知道她在可怜自己。步年想,他娘的,她就是傻,就是容易自作多情,她的处境也不比我好,她却来同情我。她就是博爱。步年于是对小荷花学了几声马叫。小荷花见步年这样,眼睛一红,掉下几颗眼泪。她说:步年,他们都说你脑子有毛病,我想想也是,否则你怎么会像马儿一样爬呢。步年,你太可怜了,你的身上那么脏,你的手上都是泥。步年,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就想哭。步年又噢噢地叫了几声,开口说话了。他说:破鞋,你就是太多情,这个毛病永远改不了。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是个圣女,还以为你同情阶级敌人,其实你也是阶级敌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你爹跑了,你也是个孤儿了。所以,鬼知道你在为谁流泪,你一定在为自己流泪。小荷花说:步年,你这个人就是小人之心,还是像原来一样坏。步年说:你现在才知道?小荷花说:步年,听你说话,还像原来一样刻薄,我想你的脑子没有坏。既然脑子没坏,你为什么要像马儿一样爬呢?步年说:破鞋,你过来,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被打成反革命?并不是你有什么错,也不是因为你是破鞋,你做破鞋没有错,错在你爹,你爹手里有权。我为什么像马儿一样爬,是因为我本来骑在马背上,有人也想骑在马背上。你明白了没有?小荷花摇摇头,表示不懂。步年说:你这个人就是太笨,这样笨下去你这辈子就惨了。我来同你说几句大白话。如果你手里有东西,你就很危险。我在地上爬了,不但手里没东西,连人也不是了,所以就没有危险。小荷花,你却有危险。你瞧你,屁股那么圆,腰肢那么细,大腿那么长,脸蛋虽然黑,但也不算丑,你还有东西,所以你就有危险。小荷花被步年说得脸红心跳,眼睛也露出这段日子少见的光芒来。她说:冯步年,原来你那么流氓。步年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对你可没兴趣,可我不敢保证别人对你没兴趣。小荷花说:我都被游了街,出了那么大的丑,谁还要我。步年笑了笑,说:人家明的不会要,可暗地里要你。不过,小荷花,你放心,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说了一会儿话,小荷花见有人朝他们走来,打算回家去。走之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说:刚才小老虎来通知我明天大游行,所有四类分子都要挂牌游街。步年,这回你也逃不了。步年说:我愿意给革命群众取乐。
下午,村里的广播果然下了通知,为了展示“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光明村革委会决定和邻村搞一次活动。活动这样安排:邻村的群众把他们的四类分子押过来和光明村的会师,两村合在一起游。下一次光明村到他们村游。步年听到通知,就朝家里爬。他想,他娘的,游行可是个力气活,我得先好好休息一下,睡他一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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