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开始注意步年的行为。他们发现步年其实对这事是很公开的，好像他不是在做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这也许同女人的大方有关。步年总是屁颠颠地往女人家里跑。但回来后，他就会站在小荷花前面，对小荷花说他刚刚干过的事情。步年说：小荷花，我这么干你一定很生气吧，不过你放心，我把你的病治好后，我就会同她一刀两断。小荷花，我这么干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不要太小气好不好？步年发现他这样同小荷花说有一种自我安慰的作用。每次他向女人家跑去时，他总是感到非常刺激（那女人确实很风骚，令人难忘）。当他释放后回家，他就会感到非常空虚非常沮丧，这时，他只要同小荷花这样一说，内心就会平静下来，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光明镇的人都知道步年干完事后在对小荷花忏悔，有一回大家还发现步年跪在小荷花前面。对此，大家的看法是步年是个虚伪的家伙，对步年的这种做法也很反感。所以，有一次步年往女人家跑时，他们拦住了他。有人说：步年，忙什么去？步年嘿嘿憨笑，说：我还能忙什么去？那人说：步年，我们都上你的当了，你说过不能对不起小荷花，不想再娶老婆，可现在你却乱搞。步年很生气，说：怎么能这样说，我现在又不是娶老婆，性质不一样嘛。那人说：步年你这是什么逻辑？步年，你要当心那女人的男人，你不要给人家打断腿。步年说：人家没你小气。那人说：那你敢不敢当着人家男人干。步年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有一回还真让她男人撞见了呢，她男人不声不响就走啦。那人说：步年，你小子真坏。步年哈哈一笑，说：你不要拦着我了，我要办事去了。
步年虽然有了姘头，但一点也没缓解他对死去女儿的思念。步年炸虫子时，总是看见女儿的形象。步年看见女儿的形象时，就会傻笑。他这样傻笑，手下的人就知道步年又在烟雾中看见了女儿。
3
步青住着的东屋因年久失修破旧不堪了，甚至在某些狂暴的雨天还要漏雨。说实话，步青的东屋现在是光明镇最糟糕的住房了，不但破旧，还很阴暗。这些年来，步青的心情似乎也同他的住房那样阴暗。当然滋长这种心情也是难免的。本来他在这个地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现在他就是想发表个意见恐怕也没人理他了。自从被当做“四人帮”的爪牙打倒在地后，步青有一种很强的挫折感。步青总是这个样子，一有什么挫折就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一如十多年前被老金法用刷马桶用的竹刷子打了以后也是这样躲在自己屋子里。步青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他兄弟步年住着的西屋已今非昔比，已作了改建，虽算不上豪华，可与自己住着的东屋比起来，也称得上奢侈。光明镇子里很多人腰包已鼓得满满的了，走路的样子很牛皮，见到他步青只用眼角瞄他。步青想，他娘的，我摔了一跤，他们却飞了起来。步青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感到命运不公，老天无情，内心不甘，满腔不平，脑子里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幻想。比如，他很想一把火把步年的屋子烧个一干二净。又比如，他恨不得晚上跑到那些用眼角瞄他的人的家里，把他们的钱财抢劫一空。他甚至梦到光明镇镇长冯小虎叫他到镇里去做官，他做了官后把那些人一个个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步青想得疯狂，但偷盗纵火之类的事他不会真的去干。
光明镇那些没有发财的人在天柱捉虫子，然后卖给步年的食品厂，以此维持生计。步青也不能老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否则他会饿死。他也没有别的赚钱的本领，要活下去，只好不顾老脸偶尔去天柱捉虫子。
步青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奇异的地方。他觉得在这里很安宁，这里没有镇里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那种歪着嘴角的嘲笑，那种油头粉脸的暴发户的嘴脸。天柱宁静的气息令他觉得安慰。
有一天，步青在天柱捉虫子时，在林子里发现一间茅屋。那是步年和小荷花在天柱生活时曾住过的屋子。茅屋外有一只大大的水缸，里面积满了水。屋子很古怪，有些阴森森的，就好像传说中的阴间。屋子里的蜘蛛网大得惊人，就像家用的蚊帐那么大，中间停着的蜘蛛也十分肥硕。墙角里还长出了一些红色的蘑菇，一朵比一朵开得娇艳。这屋子久未住人了。步青觉得在这里睡一觉也不错。他打了个哈欠，然后爬到一张铺着杂草的床上，闭眼睡了过去。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有一个小女孩爬进了屋里。小女孩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好像她突然见到了一个怪物。在步青的梦里，他的头发像水草那样在空气中飘来飘去，身体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绿苔。小女孩忍不住在他的身体上摸了一把。这一摸，步青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快感。他很想醒过来，但他好像被迷药麻醉了似的，睡得昏死过去。后来他看到小女孩捉了一只蜘蛛，爬出了窗。
步青从梦中醒来，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他想，梦真是荒唐，也许到了天柱这地方连梦也变得神奇了。不过他认为梦里的一切其实反映了他的愿望，他太倒霉了，太寂寞了，他需要有一个姑娘来陪他。这时，他发现这屋子和刚才不一样了，原本乱七八糟的屋子像是有人收拾过了，屋子里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一阵心慌，难道刚才不是梦，是真有其事吗？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少女的芬芳，这让他想起几年前做代课老师时他迷恋的那个女孩，那时候，这女孩像花粉一样的香气把他弄得头脑发昏。
这之后，步青在天柱捉虫子捉累了就到这间小屋睡觉。奇怪的是，他老是梦见这个小女孩。在梦里，那女孩在茅屋里捉蜘蛛。蜘蛛捉完后，就挖蘑菇。蘑菇挖完后，小女孩就抓老鼠。几天后，小屋变得整洁明亮。那少女芬芳的气息依然弥漫在屋子里，久久不散。
步青开始相信真的有一个小女孩存在。可是每次他醒来，小女孩都不在。他想，一定要想办法把小女孩抓住。后来，他想了个法子，他假装睡着，等待小女孩到来。那个小女孩果然又出现了。他看到那小女孩在屋外的水缸里洗澡。洗澡时，天上出现了彩虹。那小女孩的身体像玉一样发出淡淡的幽光，步青产生了强烈的抚摸小女孩的愿望，内心充满了爱意和激情，很想把小女孩抱在怀里。那女孩洗完澡，进屋来。她大概看到步青的身体太脏，需要洗一洗。小女孩就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泼向他的身子。水力很大，像刀子一样割痛了步青的肌肤。好像是那盆水让步青充满了活力，步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看到小女孩愣了一下神，然后迅速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线中。
步青来到屋外，小女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来到水缸边，发现水缸边溢了一摊水。他想，他刚才看到的是真的，不是幻觉，真的有一个小女孩在水缸里洗过澡。你瞧，连小屋的泥墙上都是水珠。这时，他看到水缸里有一只巨大的田螺，他伸手从水缸里取出田螺，发现只是一只田螺壳。这时候，他的心动了一下，难道刚才看到的是田螺精？他想，如果她是田螺精，我只要把这田螺壳砸碎，她就再也回不去了，只能留在人世间了。于是，他把田螺壳砸了个粉碎。
可是令步青扫兴的是，自从他把田螺壳砸碎后，小女孩再也不到他的梦里来了。步青想，他早已知道的，其实没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只是自己太寂寞而生出的幻想。
4
步年老是在炸虫子的烟雾中看到女儿。大香香知道这个事后，想为步年做些什么。大香香认为步年这样想女儿一点用也没有，步年若想再有一个女儿就得再娶一个老婆。但步年不肯再娶，步年的姘头也不可能为步年生一个孩子。大香香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认为要缓解步年的思念，步年得领养一个孩子。大香香她自作主张，到外乡去物色步年的养女去了。
一天，大香香领了一个小女孩来到步年跟前。这小女孩大香香是从山里面的村庄中找来的。山里面很穷，村民们根本养不活孩子，与其看着孩子饿死，不如送人。大香香一见这个小女孩就喜欢上了她，因为这个小女孩长得很像小荷花。大香香还把小女孩的名字改为小香香。大香香认为步年一定会喜欢这个小女孩的。如果步年不喜欢，她也愿意养她。大香香真的喜欢这个小女孩。
步年见到这个小女孩都傻掉了。当时，步年正在炸他的虫子，他的眼前是烟雾，烟雾中照例是女儿的形象。就在这时，他抬起头来，发现大香香带着一个女孩，和自己刚才在烟雾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一时感到自己可能出现幻觉。我太想女儿了，他娘的见到什么人都还以为是我女儿。我女儿死了，不会再回来了。烟雾中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大香香身边呢，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中呢？他就低下头继续油炸他的虫子。这时，大香香说话了：步年，你虽然没说出来，但我知道你想找个丫头做过继女儿，你瞧，我替你找来了。步年，是天意呢，你瞧，这丫头长得很像小荷花呢。步年原以为刚才看到的女孩是自己的幻觉，听大香香这么一说，抬头打量。大香香身边真的有一个女孩，不是幻觉，这个女孩不但长得像小荷花，并且和自己想象中的女儿一模一样。他想，女儿要是活着也应该有这么大了。步年看呆了，他张着嘴，却没发出一个音节。大香香虽然傻，不太会察言观色，但步年心里在想什么她猜出来了，步年一定喜欢这个女孩，瞧他的表情，好像自己的女儿失而复得似的。大香香见状，心里有了底，所以她故意说：步年，这个女孩不知你是否满意，如果不满意，我再替你去找一个。步年扔下铲子，对大香香说：你哪儿找到的，你哪儿找到我女儿的。我知道，我女儿一定会回来的。大香香听了步年的这番话，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小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但眼睛里没有一点胆怯。步年很想小女孩能叫他一声爹，大香香也在一旁怂恿小女孩赶快叫爹，但小女孩却睁着一双仿佛看透一切的大眼睛。步年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步年见小女孩不说话，问大香香：她是不是哑巴？大香香把头摇得像从水中爬上来的狗儿正在抖落身上的水那样快，好像她这样摇有莫大的快感。大香香说：你怎么说她是哑巴，她怎么会是哑巴，她的嘴比你利索多了。步年见大香香如此激动，就呵呵地傻笑起来，口中说：不是哑巴就好，不是哑巴就好。
步年最想做的事情是让小荷花看看这个小女孩。步年不知道小荷花见到这个小女孩会有什么反应。考虑到小荷花是因为见到女儿死去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步年期待小荷花见到这小女孩后会一下子醒过来。步年把小女孩领到小荷花前面，但小荷花没有任何反应。步年说：小荷花，你认不认得她呢？小荷花你如果认得，你就醒过来。她真的像我们失踪多年的女儿呢，也许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小荷花，我们的女儿回来了啊。小荷花没有醒过来。她和步年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她冷冷地看了看这个女孩，然后打了一个哈欠。跟着看热闹的人见状都笑了起来，他们对步年说：步年老板，这个女孩不是你的女儿，你瞧，小荷花也不认为这个小姑娘是你们的女儿。步年听了这个话很烦，回头猛地把自家的门关上了。
步年对小荷花的反应虽然很失望，但对找到这个女儿他感到很满意。不过他也有点担心，这小女孩自见面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他很担心她真的是个哑巴。如果她是个哑巴，我也要她，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要她。我不会嫌弃她。
几天以后，光明镇的人收到一个请帖，步年要请大家到他的天柱昆虫大饭店去喝酒，以庆祝他终于找到了女儿。步年这么做他们都很吃惊，好像那女孩真是他的女儿似的。步年应该记得他的女儿被守仁一枪毙了的，步年是亲眼看到那一幕的呀，难道步年会那么健忘？光明镇的人见步年搞得这么认真，也就不好意思说穿。这天，大家在天柱昆虫大饭店里，吃着昆虫宴，一次次向步年敬酒，祝贺他终于找到失踪多年的女儿。大家说：步年，你的福气真好，钱他娘的让你赚了，女儿也让你找……到了，在厂里还弄了个女人睡觉，步年，你好福气啊。步年见他们吹捧他，满脸溢笑。步年说：来来，喝酒，喝酒。只要有人向步年敬酒，步年就和他干杯。没多久，步年就喝得面孔发紫，醉倒了。大家怕步年出事，就把他送进了镇医院洗肠子。
步年真的认为他的女儿失而复得了，因为天下没有这么相像的人。这个小女孩和他过去的女儿一样竟然也喜欢生吃虫子。一天，步年带着小女孩去天柱抓虫子时，无意中发现小女孩竟在生吃虫子。看到这个景象步年的心跳加剧，他在心里叫道：老天啊，她真的是我的女儿啊。几天之后，又一个例子证实了步年的这个判断：这个小女孩一见到马，就喜欢上了马。步年想，我是多么喜爱这匹马，我的女儿遗传了我的这个喜好，你瞧，这个小女孩多么喜欢马儿啊，这说明她流着我的血，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呀。步年就开始教小女孩骑马。不一会儿，小女孩就学会了。她骑着马儿在镇里窜来窜去。
自从步年找到这个小女孩以来，他做油炸虫子时再也没有从烟雾中见到过女儿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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