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战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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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是一个扫雷员。战争早就结束了,都过去十五年了,但地雷依旧埋在地下。整个红河地区,据说埋有一百多万颗地雷。那地区经常有农民在耕田或走路时踩到地雷而命丧黄泉的。我是一个扫雷员,也叫工兵,我在那地区待了五年,在这五年中,我挖了无数颗地雷。挖雷是有工具的,你只要小心地移动那个探测器,地雷就会被发现。但并不是每个地雷都会被发现,有些地雷,比如蝶形的,可以避过超声波探测器。如果碰到这样的地雷,工兵只好自认倒霉。我见过工兵被炸的情形。我看得很清楚。地雷在脚下被踩响,工兵被送上天,然后,在空中分离成一条腿,一只手,或者一颗头颅,一个身躯。我开始都不敢看,后来,见怪不怪了,我就看他们被炸开了花的情形。在这个过程中,血会像雨点似的从空中降下来。我有一双比探测器灵敏的耳朵。我开始不知道我的耳朵如此灵敏,我是在挖雷时发现的。我发现我的耳朵比探测器更先知道地下的情况。我的耳朵“看”到了地下的一切。那当然是一种声音,但这声音有颜色,地下很美,像海中的热带鱼那样妖娆。然后,在这些美景中,我会碰到一块礁石,黑乎乎的,我知道那就是地雷。它在喘气,气呼呼的,像一只张开口的乌贼,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他们说我是个天才,是扫雷的天才。我自己也这样相信自己了。每次扫雷,我都走在最前头。我把探测器也扔掉了。我的耳朵就是最好的探测器。也许当地人很容易踏上地雷,但你干了扫雷这项活儿后,你会发现真要找到一颗地雷也不那么容易,虽然,这地区埋了这么多地雷,有时候,却一天都找不到一颗。所以,当我的耳朵探测到一颗地雷后,我的血液就会快乐地流淌,那情形就像猎人等到了猎物,就像垂钓者钓到了一条大鱼。这种激动人心的快乐令我浑身颤抖。

    接下来,我要把这地雷挖出来。这同样是令人心跳的活儿。我要让自己从刚才的快感中平静下来,让心跳回到正常。我开始动土,如此小心,就像我在制作工艺品,不小心的话就会破坏整个造型。这是危险的工作,一不小心地下的雷就会爆炸。但我却感受到一种赌命的快感。开土的过程是极其压抑的,整个身心都被调动起来,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明亮,这是和地雷之间的一场无声较量。当点火装置终于被我拆除时,快感会不可遏制地降临,那时候,就像他娘的足球运动员踢进了一个球,我会感到世界尽在我的把握之中。或像雄鹅刚从雌鹅身上下来,总是要抬头叫几声,一副骄傲的样子。我也会向天空猛吼一声。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相信自己是不会被地雷炸死的。所有的地雷都将被我消灭。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但我却深信不疑,就好像上天把我放到人间就是来干这个活的。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在我变得越来越自负,越来越放松的时候,我受到了惩罚。一颗地雷在我的身边炸响了。从此我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了。世界变得无比安静,我从一个天才变成了一个聋子。

    一切都改变了。我甚至感到自己死了。部队不再让我干扫雷的活儿,我也干不了啦。我被安排到地方。我是个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看到他们在张嘴闭嘴,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寂静从天而降,笼罩着我,吸附着我,要把我从这世界分离出去。我感到寂静就像一道墙,把我和一切隔开了。我感到了坟墓的气息,我想,我将来死了,大概就是现在的景象,成了鬼魂,也许能看到人们的喧哗,看到鸟在山林里鸣叫,但已经与我无关。我只能像空气一样东看看西瞧瞧,对人间的事,我不能发表意见。这个想象吓了我一大跳,因为这意味着我死了。

    我强烈地渴望声音。我在记忆里寻找。我听过有人唱歌,有人骂街,有人在床上高叫,听过枪声、炮声、地雷的爆炸声。这些声音如今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我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我是会痛的,但我喊一声,或唱歌,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记忆里的声音已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它们像一锅粥一样,搅成一团。我已经搞不清世界在发出什么声音。一切归于沉寂。

    心慌的时候,我会寻找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方法。我有时候,会在闹市区大叫一声。但我好像连声音器官也不存在了一样,什么也发不出来。也许发出来了,因为很多人惊恐地回过头来看我。如果我感到自己死了,我也会去找女人。现在找一个女人太容易了。我再也听不到女人的叫声了,在寂静中,女人张着嘴巴,显得非常滑稽,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恨不得把这个世界吞噬。于是我也张开了嘴巴。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在高潮到来时叫喊。我见到女人脸上的惊恐。他们的惊恐就是我存在的镜子,我从他们的惊恐中感到了乐趣。是的,我还可以把他们搞得惊恐不安,说明我还存在着。可是,如果是鬼魂,也一样可以把人搞得惊恐不安的呀。

    生活中没了奇迹。我开始在纸上画地雷的形状。我喜欢地雷的形状,它像外星人的头盔,有着超现实的气息。我画各种各样的地雷。有像静物一样安静的,有像昆虫一样色彩斑斓的,有点火的,有爆炸的,画这种图画的时候,我嗅到了炸药安静的气息。我太熟悉这种气息了,每次,当我把地雷打开,这种气息就会刺激我,令我的身心充满快感。后来,我找女人,到达高潮时,我都感到周围充满了火药气味。

    画地雷时,我想起在边陲挖地雷的事情。那地方,现在旅游者很多。他们有时候也去对面那个国家走一走,买一些东西回来,他们买回来的都是同战争有关的东西。比如子弹壳、枪托把、瞄准器。他们说,对面的小摊上满是这种东西。这些带着战争气息的物品,令他们满心喜欢。在和平时期,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精致的器具。后来,当地人来向我们收购地雷,说旅游者就喜欢这种东西。我们把里面的火药取走后,把空壳地雷卖给当地人。旅游者见到地雷,眼睛都会放光。

    前几天,我在一小巷无聊地转悠的时候,我看到一户人家的客厅里放着一颗地雷。我想他一定去那个地方旅游过。见到地雷,我再也迈不开脚步了。我好像突然听到了声音。地雷在地底下发出的声音。我多么熟悉那种声音。那是在我的光辉岁月中听到的声音。由着那声音的召唤,我向那地雷走去。我伸出手,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现在,这颗空壳地雷就在我的屋子里。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它发出的温和的声音,像虫子在地下鸣叫。这声音令我感到温暖。我感到屋子里充满了火药气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空壳地雷发出的愿望。它希望我去充实它,把它填满,成为一颗真正的地雷。我想,如果,它成为一颗真正的地雷,它一定会发出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我开始找炸药。我是一个拆雷专家,要安装一颗地雷对我来说是件容易的事。但是炸药并不好搞,要买到炸药得办一些手续。我才他娘的不想办什么手续。我就去采石场。我在采石场弄了不少炸药和雷管。拿那些炸药时,我体会到听不见声音的好处,就好像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它已成了一颗真正的地雷。地雷在地底下发出的声音和地面上不同,在地底下,它的声音犹如女高音发出的,既华丽又幽暗。告诉你们,我可不是个大老粗,我喜欢听一点歌剧,我尤其喜欢听那种有着圣灵般气息的唱段,歌声通向天堂,既让人感到超凡脱俗,又让人感到十分腐朽。可是,现在,我听不到这种声音了。我几乎想不起这种声音。我希望从地雷上面寻找。我只要把它埋在地里,它就会发出这种超凡而又腐朽的声音。我想伴着这声音睡觉。

    我把地雷埋在屋里时,我像一个孩子一样睡去。我是如此安详,有声音的世界是充实的,令人心情松弛的。我感到失去的世界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一个地雷,就像是独唱,我希望听到更为灿烂、更为辉煌的声音。我打算做更多的地雷,把它们埋在屋子里面。这个想法令我无比激动。是的,和无数地雷相伴的日子,就是我的光辉岁月。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我的天才般的岁月。

    现在,我的屋子里埋满了地雷。大约有十二只。每次,我进进出出,都是在地雷阵中穿行。也许我已忘了这些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但我不会踩上它们。我相信我不会死在地雷上面。我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屋子里地雷发出的声音我是听得见的。它们在地底下合唱。声音充满了欢乐,就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经常听得热血沸腾。

    在欢乐的大合唱中,我在地雷中穿行,我时而跳跃,时而旋转,时而侧移,活像一个芭蕾舞演员。

    但没几天,地下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不,它们也许一直在那儿歌唱,但我听不到,我知道我聋了,我听到的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我一下子感到无比沮丧。死亡的感觉又降临了。我变本加厉,在街头发出各种我听不到的古怪的声音。

    一般没人理我。但有一天,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个子跟上了我。这令我兴奋。我能猜出来他是什么人。我感到这个家伙就像我埋着的地雷,他的跟踪令我觉得自己和世界还有一点点联系。

    如果,他是地雷,那会是一颗什么样的地雷呢?他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他是一个男高音还是花腔女高音,或者是深沉的男低音?我得听见这颗地雷发出的声音。我渴望声音。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是干什么的。我从部队下来,地方安排我管仓库。他们说,我已听不见了,不能安排我当领导,只能管管仓库。我管的仓库是归属于造船厂的,造船厂原属半军工企业,现在早已转成民用。我听说,这几年造船厂很不景气。我管的仓库里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也没人来查我的岗。这个仓库像是被废弃了的,就像我,是被这个世界废弃了的。

    我有一个念头。我希望找一个女人来,在那些地雷上做爱。我知道自己在做爱时,那个小个子会在外面偷看。好吧,让我尽情演奏吧,虽然只有一个观众,但有观众就好。有观众说明世界依然存在。我的动作无比夸张。

    我又听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关于贝多芬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同我一样,不幸成了一个聋子,失去了世界。他那张愤怒的脸就是失去世界的脸,所以他发出的声音才会如此歇斯底里。他一定像我一样,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慌,他必须大喊大叫,什么命运啊,什么英雄啊,叫得让全世界都听到。

    我的所有感官注意着门外那个小个子。现在,他对我而言是一枚真正的地雷。我好像又成了一个工兵,我要听到他发出的声音。

    后来,我送那女人出去时,我看到那家伙一脸的冷漠。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都闭上了,好像我刚才的活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令我不快。

    好吧,那就让他见识一下我的绝活吧。

    人生的所有乐趣就在把玩过程中。我很早就懂得这一点了。现在我把地雷埋在我睡觉的房间里,是为了挑战我的身体。其实我很久以前就这么做了,我是一个工兵的时候,我就在我们兵营外养着一颗地雷。我没告诉任何人,我的同伴随时都有可能踩上它,这令人激动。我当然不能让任何人踩上。我时刻看管着它,我的耳朵一直倾听着它发出的美妙音响。在这种挑战中,我的身体无比饱满,无比充实。

    现在,门外的那个家伙就是我养着的地雷。我要让危险在他身边擦过。我发现那个家伙喜欢狗。当那些宠物在他面前经过时,他就会忍不住去抚摸。可有一天,一只小狗路过他身边,他想要去抚摸时,一枚雷管在小狗的肚子里爆炸了。小狗当场毙命。我看到那个家伙东张西望、惊恐不安的样子,他看着小狗血肉模糊的肚子,失声痛哭起来。然后,他就匆匆跑走了。

    现在,他也许更了解我一点了。我想。

    我又把女人带到我的房间。在火药的气味中,女人的肉体的香艳更加令人激荡。

    但这次我和女人被他们带走了。我没感到惊奇。我其实在等着这一天,我是同他们玩定了这个游戏了。人生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把玩。如我所料,他们很快把女人放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我。他们摆开架势,开始审问我。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们愤怒了。他们要专我的政了。

    我想他们早已想收拾我了。他们认为我是个危险分子,必须好好教训一下我。他们开始折磨我。

    我得说说那小个子是怎么折磨我的。我得承认,他在折磨人这件事上有天赋。我不是个杂技演员,可他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杂技演员。他用一根绳子绑在我的两只脚踝上,然后,把我的脚拉成一个反C。我的双脚软得像青蛙的脚。我发现,他在这么干的时候,眼睛亮得不行,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

    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些隐秘的感受。折磨让我的身体苏醒过来。我感到身体里面的声音。在他们每一次动刑的时候,我都听到自己又回到了人群中,回到了这个世上。有一刹那,我也竟然流出幸福的泪水。

    幸福过去后,跟着来的就是屈辱。

    现在地雷不只是那个小个子家伙了。地雷是他们一大群人。我喜欢这样。穿梭在地雷群中是一种幸福。他们令我活着。同时,我是个拆雷专家,这些地雷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中。

    游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甚至看到了游戏的尽头。

    那天,我从仓库回家,一直守在电视机前。我在等待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在离开仓库时,看到了那个爆炸的场面。远远地,我看到仓库塌陷下去,它塌得如此沉着、缓慢,像一位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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