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战俘(2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王总进入仓库时,骂了一句娘。显然他对没见到仓库保管员感到不快。因为他习惯于各部门像迎接党和国家领导人一样迎候他。他站在袋子前面,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手一挥,手下的人就过来,把麻袋抬了起来,抬上了一辆货车。他们掷得很重,李凡的骨头差点被敲断。一会儿车开了,李凡不知道他们要把他搞到哪里去。这个,他当然也不担心。在王总心里,麻袋里装的是他爹啊。“也就是说,现在我是他爹。”李凡想。

    在麻袋里睡着可不好受。李凡醒来的时候,浑身发麻,但现在,躺在货车上一颠簸,倒是舒坦一点了,就好像有一位小姐正在给他按摩。

    他们把麻袋运到一个工地。透过麻袋的缝隙,李凡知道这个地方将建造一座大楼。那将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这是他们公司开发的。公司现在已涉足房地产项目。这是总经理的决策。董事长极力反对。董事长认为,只要把情趣用品搞好就行了,这才是公司的命脉,搞其他都是歪门邪道。工地上都是标语,李凡这才明白,今天是工地的奠基式。

    周围十分嘈杂。李凡一看,原来,是工地的机械都开动了,挖掘机、吊车、打桩机等一起发动,发出震天动地的声音。那架势,好像天地间除了这些声音,就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工地上,放了全鸡、全鸭、全羊,总之大鱼大肉。大鱼大肉前香火烧得很旺。李凡听说王总很迷信,但迷信搞得这么夸张他没想到。他想,只有王总才喜欢搞得这么排场,要是董事长,可是节约惯了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挖掘机的大爪子向货车伸过来,那爪子张开血盆大口把麻袋夹住提了起来,提到半空中。李凡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肉身被这冰冷的铁家伙夹着,感到不安全。他忍不住大声叫出来。但他发现,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开始以为他成了哑巴了,失声了,后来才明白,不是失声,是周围机械太响,他发出的声音同周围的声音比等于苍蝇嗡嗡叫,根本无人听到。他沉静了一些。从高空往下看,他发现王总领着一队人正在各就各位。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样子很可笑,他只看到他们的头,有些头中间秃掉,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光芒,让他睁不开眼睛。

    挖掘机的爪子突然就张开了,李凡从高空跌落,落入那个奠基坑之中。那是重重的一击,他几乎被击昏过去。他的骨头生痛。也许这次,他的骨头真的断了。但此时,他的感官几乎感觉不到疼与不疼了,他开始进入了恐惧。为自己的生命恐惧。李凡觉得这会儿,他像古时候喂河神的祭品。他拼命地高叫起来。李凡知道他们听不到,但还是高叫。这个时候,只有高叫才能稍稍抵挡一下恐惧。

    李凡看到王总率众已经就位了,他们全都跪了下来。王总的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楚。李凡这时突然明白,他将要死了。“不是王总想我死,王总是想让他爹死,因为董事长碍手碍脚。是我自己投了罗网,我将要做一个替死鬼。”

    李凡于是高叫起来:“我是李凡啊,我不是董事长啊,我不是王大有啊……”

    谁也听不到,谁也不会注意这只麻袋。他们正对着李凡行磕头大礼呢。李凡这才知道,王总搞得这么迷信,不是在搞奠基仪式,而是在祭祖,在祭祀他的爹啊。他想,王总谋杀亲爹是蓄谋已久啊。他让这些机械运行,就是怕麻袋里他爹喊爹叫娘啊。人心啊,是多么叵测。他想自己虽然是一个诗人,对人性也颇具洞察力,但还没有做到像鲁迅先生一样,不惮于最坏的恶意猜度他人。

    李凡大声叫嚷。当然无人知晓。他像粪坑里的蛆一样在蠕动。叫喊和蠕动都很花力气。没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外面依旧是声音的世界。在声音的包围之中,停止叫嚣的他的整个的身心突然有了安静的感觉。他知道已经叫天无门了。这安静加深了恐惧。越安静越恐惧。当然,他还略有一些侥幸心理,他希望王总不会真的把他活埋。在王总的心目中,麻袋里是他爹啊。

    就在这时候,李凡发现头上出现了暗影。他抬头一看,发现有四辆挖掘机的爪子盛满了塘渣,正高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把爪子打开,让塘渣覆盖一切。看到这个景象,他残存的那点侥幸也荡然无存了。李凡明确地意识到他要死了。此时,李凡的心态复杂。他哀叹,他还年轻啊,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可他马上要完蛋了。还有多少诗歌等着他去写,多少锦绣文章需要他去描绘。如果他这样死了,真是壮志未酬。

    如果他这样死,他真是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将在这个世上消失,甚至没人知道他埋在何方。几乎没人知道他曾被装在一只袋子里。女友美香知道,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就这样被活埋了。她现在正在做发财的美梦,她肯定把他的失踪看成忘恩负义的行为,她肯定认为他拿着那二百万逃到哪里享乐去了。“亲爱的,你永远想不到,我为了这不存在的财富把小命都搭上了。”他双手搂着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这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他狂喜起来,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也许打电话给美香,他还有救。美香没手机,他只好拨她家的电话。是她母亲接的。她一听李凡的声音就把电话搁了。他又拨了几次,但她连接也不接。这该死的臭婆娘。他又拨了110,但是那个警察刚听了个开头,就骂了一句神经病,把电话放在一边,不理他了。他喂喂叫了半天,对方也没反应。

    他们已经完成了仪式。王总站在那里,神色凝重地看着麻袋。他依旧戴着墨镜,因此不清楚他是什么眼神。也许他会有些不安吧。李凡明白,只要他的手一比画,头上的塘渣就会像陨石一样落下,把他掩埋。

    李凡满怀沮丧,想他是注定要死了。是老天要让他死啊。他摸着手机,又想起一个人。他是李凡的朋友,一个诗人——当然是三流诗人,现在是一个书商。他曾到这个城市玩,李凡接待了他。他是个三流诗人,他的诗李凡看不起,但他是哥们,李凡要接待他。李凡带他去嫖,是朋友自己提出来的。他说,听说你们这里小姐漂亮,名声在外啊。李凡就陪他去了。几天下来,李凡和他亲热得要死。两个人勾肩搭背,像一对同性恋。李凡记起来了,他还送那位朋友一套情趣用品,其中还有刑具,朋友说他好这口。在一起洗脚的时候,朋友同李凡谈起他的出版事业。他说,现在出诗集难啊,出一本亏一本,所以,他基本不出诗集。当时,李凡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刺耳,李凡想,我又没有让他出版我的诗集,他敏感什么呢。当然,李凡也很敏感,因为他不是没想过让朋友给他出一本诗集,只是出于诗人的自尊,开不了这个口。现在,在麻袋中,在死亡之前,李凡想起朋友的另一些话。朋友说,这年头,做一个诗人要成就伟业,那就得寻死,并且最好死得越奇特越好。“如果你早死,我就一定把你炒作成这个时代最牛的诗人。”朋友开玩笑道。

    这个念头像从天而降的灵感,像伟大的缪斯女神来到身边。是的,如果他注定要死,那他得利用这次死亡。

    他想,他的死亡是如此奇特,他将成为这座大楼的奠基石。或者说,他会像一块奠基石那样埋在地底下。他想,古今中外,没有哪个诗人是这么死的。他觉得这比海子和顾城的死都要牛逼。他的死足以隐喻这个时代。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如果注定要死,那也要死得值啊。也许死后成名是最好的选择了。他像一个赌徒一样,颤抖着双手,拨通了朋友的手机号。但传来的声音令人沮丧:对不起,你拨的用户已关机。李凡着急啊。他又拨了几次,还是同样的声音。李凡急中生智,想就发一个短信给他吧。于是他就借着手机的光,写短信。

    李凡不知道这短信发出没有,因为,当他按下发送键时,看到天空一片黑暗。那是从天而降的石块和塘渣。他在麻袋里想试图避开这些石块,可哪里躲避得了呢。他希望短信已经发出,但他无法把握,很多事情往往这样,像这短信电波,你看不见,你无法把握。对此,他很着急。他不知身后的世界会怎样演变。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死不瞑目。

    可是,他快死了,他得把事情想得好一点。他幻想着死后,人们在谈论一个诗人的奇特的死,各种媒体连篇累牍,文化名流纷纷表态。他自己都被这个景象迷住了。这个景象令他愉快。他像一个见到从天而降的美元雨的吸毒者——但他认为他见到的景象胜过美元雨,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满足的微笑。

    2005年2月18日

    田园童话

    1.村长家的四个丫头很漂亮

    我们捉了两只青蛙。是冬天,青蛙都冬眠了,我们是在田里挖来的。挖出来时,青蛙一动不动。阳光照在青蛙上面,青蛙闭着眼,像死了一样。后来,阳光慢慢暖和起来,地也跟着变暖,青蛙睁开了眼睛,其中一只蹦跳了一下。哥哥眼尖,迅速扑过去,捉住了它。青蛙在他手中很软弱地挣扎了几下,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我看到哥哥眼里的光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俩经常想到一块儿去。我知道他想起村长家的四个丫头了。村长家的四个丫头像画片一样漂亮。他想用青蛙去捉弄她们。

    我们在机耕路上疯跑时,一个人把我们提了起来。我们四只脚在空中打转,好像这样就可以像鸟儿那样飞走。

    “你们俩又干了什么坏事了?”

    这个高大的人是村长。他的手臂很长,像竹竿那样长。他提着我们,我们就像在空中飘扬的衣服。我们从高处往下看,发现村长家的四个丫头正抬着头,嘲笑我们。

    四个丫头,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还只有四岁。她们大眼睛,小嘴巴。眼睛亮亮的,像村长的眼睛一样亮。她们经常同我们吵。我们就说,等我们娶了他们四个做老婆,会好好收拾他们。她们骂我们小流氓。

    她们叽叽喳喳嘲笑我们时,村长一脸厌恶地叫她们滚开。她们就扭着小屁股走了。村长左边看看,右边看看,问:

    “你们谁是老大?他娘的,双胞胎还真不好认。”

    “他是。”我说。

    “你们手上是什么东西?”

    我们把青蛙藏在棉衣里面。因为天很冷,手上的青蛙已睡了过去,像死了一样,很乖。它在棉衣里面一动不动。

    “没有啊。”我们拍拍手。拍手声在田野上回响。一群鸟儿惊慌地飞向天空。

    村长伸着他的长手,像立在田里的稻草人,而我们就像装饰用的布条,或者像风筝。

    这时,我哥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村长问我们在笑什么。我们没说只顾笑。我们实在憋不住,因为青蛙开始在棉袄里活动开了,它在身体里爬,滑滑的,痒死了。

    这时,村长的老婆站到了村长面前。我们往下看。村长的老婆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听说四五个月了。村长老婆问:

    “你们说说,我肚子里是男孩是女孩?”

    我们继续笑。我们只好伸出手去把青蛙捉住。可又不敢让村长看到。我们把青蛙藏到口袋里。

    村长说:“快说吧。听说你们这对小流氓说得准。”

    我想,如果青蛙在我手里动三下,我就说生男孩,如果动四下,我就说生女孩。结果,青蛙动了四下。我说:

    “是个女孩。”

    村长把我狠狠地掷到地上。连我口袋里的青蛙都痛得哇哇叫起来。

    我哥还在另一只手上,他见我被摔得像冬眠的青蛙,一动也不会动,他就赶紧说:

    “是男孩,是男孩,我保证是男孩。”

    我哥平时不会说话,一说就结巴,可这次,他说得空前利索。村长听了,乐开了花。但他的眼睛很多疑。他总是这样,带着疑问看人的,好像这个村里人人都要谋害他。他又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他说:

    “你没骗我吧?”

    “没骗。”

    我哥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这种笑容,村长见多了。他就把我哥摔了下来。他说:

    “你在讨好我,不过,我希望是男孩。如果我生不出一个男孩,我就让你们来做我的过门女婿!”

    说完,村长抬着头,手臂靠着,走了。

    我们被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哇哇叫。村长的老婆没走。她很同情地看着我们,还用手抚摸我哥的头。

    “男孩子就是不一样,这头发硬的,也不用天天梳头,就是讨人喜欢。女孩子烦啊。”

    “你们谁是老大?”

    “他是。”我说。

    “果然是老大聪明。”她说。

    “为什么?”我不服。

    “因为我肚子里就是个男孩,我做B超啦。B超,懂吗?一照就知道是男是女。像你们一样,身上有根萝卜!”

    这时,四个丫头又从屋里钻了出来。她们看见我们手中的青蛙。这会儿青蛙又睡过去了。她们对此很好奇。

    “死了吗?”

    “活着。”我说。

    她们不相信。我说,你们等着瞧。我把青蛙塞到棉袄里。一会儿,青蛙就在里面动起来,我拿出来,摊在手上,结果青蛙就跳起来,跳到二丫头的脖子上。二丫头尖叫着跑啦。其他三个退远了一点儿。我蹿出去,捉住了青蛙。

    我哥的青蛙还睡着。

    “它也活着吗?”

    “是呀。”我说,“不信,你可以把它放到你们的衣服里面,它就会活过来。”

    四个丫头眼睛贼亮贼亮,有点动心了。二丫头想试试。我把青蛙塞进二丫头衣服里。她的身子很暖和很暖和。我们想,如果搂着这身子睡觉一定比盖了被子还热。这样一想,觉得也许娶了她们做老婆也不是件坏事。

    第二天,村长又捉住了我们。他说,昨天,她老婆的被窝里跳出两只青蛙,他还以为她老婆生了呢,怎么一生生一对,难道也是双胞胎?后来才知道是你们俩搞的鬼。

    我们说:“村长,我们没干。”

    村长说:“即使我老婆给我生了青蛙,只要是公的,我都把它养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