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战俘(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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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去,我和郭昕就在墙上画一道记号。到了第三十次,我和郭昕都有点儿奇怪。

    “你说这家伙怎么这么有钱?他工资也只有二十多块吧?他一个月花了三十块,他不要吃饭啦?”我满怀疑问。

    “我不知道。”郭昕一脸茫然。

    我们到少体校去找李响。一个臭老九——看上去是个马屁精——把我们带到李响的办公室。李响居高临下地看我们。他威严、冷漠,像一个大人物的样子。待那个臭老九走远,他迅速关了办公室的门,拉了窗帘,脸上露出天真而满足的笑容。他摸了摸我们的头,叫我们坐下,好像有什么快乐要同我们分享。“郭兰英好。”他说。

    我们不吭声。抬着头等待下文。

    “我摸她,她不要钱。别人摸她要钱,但我不要。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我同毛主席握过手。”说着,他笑得很神经,好像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又说:“只要我的手一碰到她,她就哇哇叫个不停,她娘的灵得很。”

    我和郭昕有一天去郭兰英的后窗瞧过。李响说得没错,郭兰英确实叫得厉害,好像要死了一样,既像哭又像笑。

    “可是,其实我并没有同毛主席握过手。我只在天安门见过毛主席,我没握过手。”他越来越高兴。为了证明他便宜占大了,他把这个也说了出来。

    我和郭昕相当震惊,并且有一种受骗后的愤怒。我们冷冷地看着这个家伙。他好像反应了过来,他突然不笑了,相当严肃地说:

    “我刚才说的话,你们不要传,否则我会让你们成为哑巴。”

    他的目光很凶。我的心跳突然加剧。

    可是不久,郭兰英就知道李响没和主席握手这件事了。她来到少体校,要李响把钱补给她。她对李响说:

    “我不能让你白摸了。你要给我钱。四十次,四十元。”

    李响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谁他娘的喜欢你了!”

    结果他们俩吵了起来。有一些臭老九远远地围观——近了他们不敢,少体校的学员倒是胆子大,在一边看他们吵。后来,李响就把郭兰英推进了办公室。有人说,一进办公室李响就抱住了郭兰英。

    我们给李响介绍给郭兰英的事传开了。开始有人找我们。都是些毛头小伙子。他们找到我们,要我们帮忙。我们开始不愿意,觉得这事不太好。后来,有人说只要办成事,可以给我们一毛钱。我和郭昕的眼睛就亮了。

    找我们的人遍布永城各个角落。他们只比我们大一些,嘴上的胡须还很软呢。不过,有胡须就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他们大都独自来找我们,样子鬼鬼祟祟的。他们说起郭兰英眼睛发亮。我想,关于郭兰英的事,在永城已成为小青年的一个神话。

    一段日子下来,我们赚了些钱呢。我让郭昕藏着这些钱。我说:

    “等我们需要的时候,拿这些钱去摸郭兰英。”

    “好吧,我把钱藏到我家的燕窝里。”郭昕说。

    有一天,我和郭昕在明江边找野草莓。我渴望找到野草莓,这样我就会对郭兰英真正感兴趣。这时,李响朝我们走了过来。他过来时像一个巨大的黑影,有着不祥的气息。他在我们前面站住,我觉得周围暗了下来,就像太阳钻进云层,江河马上变色。

    果然,李响揪住了我俩的衣襟,先给了我们一人一耳光。我抗议:

    “你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你难道会不明白?我还想打死你们呢。”

    “你一个大人打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我说。

    “我是收拾小流氓!”

    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们。我想他一直知道我们所干的事。我们的事确实不光明正大。我心有点虚,看着他,想趁机逃脱。

    “你别想跑!你们俩在这上面签字,保证以后不能再干这事!”

    他拿出一张纸,给我们。纸上写着:

    “我们保证以后不再给郭兰英介绍男人,我们认识到这是一种流氓行为,若以后再犯,天诛地灭!”

    “签在这儿吗?”

    “签哪儿都可以。”

    我们签好字,李响说:

    “好好做人,别再耍流氓。”

    说完,李响就气呼呼地走了。我和郭昕都懵了。李响神经病嘛。给他介绍的时候,不算流氓,给别人介绍时,就算流氓?这是什么逻辑嘛。

    还是郭昕聪明。他说:

    “李响一定爱上郭兰英了。”

    郭昕说得没错。第二天,我们就听说,李响为了郭兰英快疯了。他到处找人打架。同郭兰英约会过的人都受到了李响的威胁,李响警告他们,不要动郭兰英一根毫毛,否则就放他们的血。就在昨天晚上,李响和那个肌肉疙瘩打了一架,因为打不过那个大块头,李响还动了刀子。结果,那个肌肉疙瘩又一次住进了医院。

    “你说得对,李响真的爱上了郭兰英。”我对郭昕说。

    几天以后,街上贴出一张大字报。我们没想到大字报是揭发工宣队员李响的。大字报说,李响是个反革命,他根本没握过毛主席的手,可自吹自擂,说和毛主席握过手。李响不但是个反革命,还是一个大流氓。他调戏郭兰英。调戏郭兰英时,他说,不是我在摸你,而是毛主席在关心你。李响这个小丑利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高威望,诱骗女青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大字报,那些同李响打过架的人,还有那些臭老九,就把李响抓了起来。当天就发动群众开了一个批斗会。

    革命群众上台批斗。工宣队员李响就成了真正的跳梁小丑,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郭昕,我们是不是跑上去批斗这个反革命一下?”我说。

    想起他打我们耳光,我就来气。

    “算了。我们又不会喊口号。”

    李响批斗时,郭兰英也在。郭兰英看到李响被剃成阴阳头,就忍不住笑,极不严肃。批斗的人在提到李响的流氓行为时,都用“某女青年”表示,郭兰英一点也不脸红,像是同她无关似的。她身边照例有男青年在同她开玩笑。

    我们以为,李响批斗一下就完了。可没想到,批斗会快结束时,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宣读了一份判决书,判决李响反革命流氓罪成立,判处无期徒刑。

    我们都惊呆了。连郭兰英也惊呆了。她好像不敢相信,茫然地站在那里。当一队穿军装的人把李响押走时,郭兰英突然尖叫一声,昏了过去。郭兰英被送进医院。但到了医院,她就醒了过来,她哭着要见李响。李响早已不见。

    那天晚上,我和郭昕在郭兰英家附近。郭兰英一直在哭。哭得真是伤心。我心里挺难受的,还想进去劝她呢,但还是不好意思进去。

    郭兰英哭了三天。三天以后,她又去上班了。她穿了件新衣裳,脸上已看不出她的伤心。她路过鼓楼,见到我们,就扭着屁股同我们打招呼。我们同她傻笑。

    “你说,她是不是和李响在谈恋爱?”我问。

    “我不知道。”郭昕说。

    过了几天,我们发现郭兰英又和男人约会了。我们站在她家的后面,经常听到她放肆的笑声。当然还有叫声。

    过了一段日子,我们觉得郭兰英似乎有点不对头。我们发现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走路也不像以前那样风骚,而是变得相当笨拙,像企鹅一样。后来,革命群众也发现了这个现象。革命群众就把郭兰英带到派出所。但那时,郭兰英已有六个月身孕,已不能打胎了。

    一个未婚女青年的怀孕,在1974年是一个重大事件。革命群众是无法容忍这种公然藐视社会公德的行为的。革命群众打算召开一个批斗大会,把郭兰英批倒、批臭。

    批斗会在拖拉机厂广场举行。这天像是一个盛大的节日。郭兰英在永城的小青年中实在太有名了。永城几乎所有的小青年都来拖拉机厂。拖拉机厂人山人海。气氛也有点儿特别,比上街游行要热烈,也要来得暧昧得多。小青年们显得很兴奋,就好像在等待伟大领袖接见。一会儿,郭兰英被押了出来。他们对郭兰英指指点点。我和郭昕当然也在其中。这会儿,郭兰英已挺着大肚子,挂着批斗牌,立在台上。那批斗牌上写着:

    “打倒女流氓郭兰英!”

    一个中年人在揭发郭兰英。我们都认识这个人,他是拖拉机厂的革委会副主任。他曾带着拖拉机厂的职工组织过红卫兵,上街搞过革命。工人们都自制了革命的器具武装自己,看起来很威风。这个人揭发了郭兰英被人抚摸时的很多细节。他讲得唾沫横飞。

    这时候,我发现郭昕有些异样,我低头看他,发现他的鸡巴翘了起来。他的裤子撑成了小伞。我对此很吃惊,郭昕竟然这个样子,他太下流了。当然,我也有点嫉妒。我说:

    “你怎么啦?”

    他显然很难为情。他弓着背,试图掩盖下身的动静。实在很难退下去,他只好退出了批斗会场。

    我那天把批斗会听完了。听完后,我想起郭昕。我觉得这小子太下流了。

    我找到郭昕。他坐在中山公园的石级上。我看了看他的下身,让他站起来。他不肯。他翻脸了,他说:

    “你他娘的干什么?”

    他翻脸,我很生气。我说:

    “你翻什么脸啊。”

    “我看见你就烦。”他说。

    他是真的不想和我做朋友了。我也懒得理他呢。我想起我们的钱还在他那儿。我说:

    “我们的钱呢?”

    “我藏着呢。”

    “你去拿来,我不想让你藏着了。”

    “跟我走吧。”他说,“跟我拿钱去。”

    我跟着他到他家。他拿来梯子,放在那有燕窝的梁上。他说:

    “你爬吧,钱在上面藏着呢。”

    我爬上去。但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倒是摸到了燕子留下的屎。我说:

    “他娘的,什么也没有。”

    郭昕蹲在那里,背对着我。他像是明白我什么也找不着似的。我过去,揪住了他。

    “钱呢?”

    “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花了?”

    他一直没吭声。我就揪住了他的头发。但他不还手。我感到很奇怪,要是往日,他可是不屈不挠的。有一次,我同他吵架,他还同我动刀子。见他不还手,我也不好意思再攻击他。我说:

    “把钱还给我。”

    这时,我发现他在流泪。我很反感。我说:

    “哭什么。叫你保管着的钱呢?”

    “……给郭兰英了……”他哭得更凶了。

    “什么?你给她干什么?”

    “……”

    “你去摸她去了?”

    郭昕点点头,他说:“她大肚子了,没人摸她了,她叫我摸。”

    “一次一元钱?”

    “嗯。”

    “你是个傻瓜。”

    我踢了他一脚。他还是没还手。我这才知道,他做了亏心事,硬不起来。

    郭兰英虽被批斗,但没关到牢里去。她批斗会结束后,去监狱探望李响。她找到郭昕,要郭昕陪她一块去。郭昕就跟着去了。我听说,郭兰英告诉李响,她会等他出来的,因为他是孩子的爹。

    后来,郭昕一直和郭兰英混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住在郭兰英家里。郭昕的父亲感到很没脸,打过郭昕几次,可郭昕一点也不怕,打了后照样还是跟着郭兰英,替郭兰英做家务。

    郭兰英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天,我看到郭昕抱着这个孩子在街区走。我停下来看了一眼。

    我说:“很漂亮。”

    确实很漂亮,像郭兰英。我试图从孩子的脸上寻找某个男人的影子,但除了像郭兰英,我辨认不出来。

    我问:“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李倩。”

    李响是1980年放出来的。李响回来后,郭兰英就把郭昕赶了出去,和李响结了婚。

    1994年,我在永城的大街上碰到过郭昕。虽是少年朋友,但成年后我们很少往来。郭昕看上去脸上还挺幼稚的,时间似乎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娃娃脸上那两只大眼睛显得遥远而茫然,好像他不是活在1994年。

    我问:“你结婚了吗?”

    他说:“没有。”

    他告诉我,他喜欢李倩——就是从前他抱过的那个孩子,想娶李倩,可郭兰英不同意。郭兰英让他死了这条心。

    “李倩喜欢你吗?”我问。

    “她?同她娘一样,男人她都喜欢。”

    “那你怎么还想娶她?”

    “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大明白。我问:

    “李响呢,李响支持你们吗?”

    “他不管。他下岗了,现在变成一个酒鬼,成天喝酒,一喝就醉得不省人事。”

    “噢。”我不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郭昕说:“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这样?”

    “现在,我如果有钱,只要给郭兰英一百元钱,我就可以和李倩睡一觉。”

    “是吗?”

    郭昕的脸红了。看到他害羞的样子,我想起了从前。从前的荒唐事现在想起来变成了美好的回忆。我说:

    “还像从前一样?”

    “哈。这样挺好的。只是从前一元钱,现在一百元。”

    他想了想又说:“很奇怪,感觉上好像时间没有消逝过。”

    我说:“你确实是个怀旧的人。”

    2004年12月13日

    游戏房

    1

    老徐正在自己的自行车修理铺里敲敲打打,做些诸如蒸架、铅皮桶之类的生活小用具,做完了卖给菜市场的摊贩,换点钱补贴家用。这时,隔壁卖水果的王大爷给他带来坏消息:徐小费把一个戏子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公安把徐小费抓了起来。老徐开始以为王大爷在开玩笑,不相信。

    他说:“我的儿子这么老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王大爷一脸严肃,说:“信不信由你,是我亲眼看见的,你儿子的手上戴着手铐。”

    “你没看错吧?”

    “你儿子我看着他长大的,还能看错?我又没老眼昏花!”王大爷不悦了。

    看着王大爷严肃的脸,老徐着急起来,他想,大概儿子真的出事了。老徐一打听,儿子果然被抓了。

    老徐从前是小镇的民办教师,教书做人都认真。他的学生都记得他教鲁迅的《狂人日记》总是摇头晃脑,很像孔乙己在念“多乎哉,不多也”。特别是老徐读狂人“救救孩子”的呐喊,满口土语,显得相当滑稽。他的学生在私底下开玩笑:不知道是他在教鲁迅,还是鲁迅在写他。民办总归是民办吧,上面说不让你教书就不教了。他只好回家,在这条偏僻的马路上开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以维持生计。

    要同警察打交道,总得找个熟人。幸好老徐教过书,他的学生中也有当警察的。老徐平时从来不找人的,现在儿子都被抓起来了,他也只好舍得这张老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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