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中国年度作品·短篇小说-阿拉伯婆婆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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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悦然[5]

    我是在同一天认识大魏和子辰的。前后相差一小时。当时我和大魏都去了一个读书会,到得有些晚,没有座位了。我们站在最后面听了一会儿,各自离开会场,去了楼下的咖啡馆。大魏坐在我的邻座,手中拿着当天读书会要讲的那本书,波拉尼奥的《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夜晚》,而且我们都点了美式咖啡。他以一种兴致不太高的语调跟我搭话,问我最喜欢书中的哪一篇。我说是《安妮·穆尔的一生》。他说,你们女孩都喜欢那一篇。那你呢,我问。他说他最喜欢《小眼席尔瓦》。我立刻怀疑他是同性恋。因为我有个同性恋的朋友也最喜欢那一篇。他当时穿了白色T恤和牛仔裤,装束模棱两可。我们又谈了一点对《2666》的看法。读书会快结束了,他建议换个地方,因为很快听讲座的人就会从楼上下来,挤满整个咖啡馆。我们走到外面,遇见了另一个手中拿着《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的人,就是子辰。讲座听了一半,他出来上厕所。对着小便池撒尿的时候,他意识到几个嘉宾对于波拉尼奥的了解并不比自己更多,于是回去拿了书包离开会场。他站在一棵丁香树底下抽烟。当时是春天,刚下过一点雨,他说他想到了一个波拉尼奥的比喻:天空像方形机器人苦笑的脸。我们都忘记了这个比喻出在什么地方,没有做出回应。大魏跟他一块儿抽了支烟,然后他问子辰是否愿意跟我们换个地方再待会儿。

    我们去了一个天花板上悬挂着很多三叶吊风扇的咖啡馆,又聊了一会儿波拉尼奥,随后各自回家睡觉。那个咖啡馆后来变成了一个据点,我们经常下午在那里见面。到了夏天的时候,我们决定做一本独立杂志,杂志的名字叫《鲸》。这个名字是大魏想的,他坚持说一个杂志就是一个生命,应该用活物去命名。《鲸》每三个月一期,包括诗歌和小说,还有少量摄影。印刷费和稿费都是大魏出的。他爸爸给了他一套市中心的房子,每个月可以收到一笔可观的租金。但他拒绝去他爸爸的公司上班。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一个资本主义的垃圾场。垃圾,他喜欢用这个词描述一切他厌恶的东西。世界上到处是一座座垃圾场。当时是2012年,大魏二十九岁,我三十岁,子辰三十二岁。我们都不能算年轻了。在这个年纪,尼克目睹了盖茨比的毁灭,弗兰克失去了爱波(弗兰克和爱波是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革命之路》里的男女主人公)。是时候从梦中醒过来了,而我们的相遇,似乎只是为了延迟这件事的发生。在某种意义上说,《鲸》就成了挽留残梦的庇护所。当时我在上面连载一篇长篇小说。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孩和康拉德时代的水手的鬼魂的爱情。大魏主要写诗,这一点上,他显然受到了波拉尼奥的影响,认为即便是小说家,在青年时代也必须经过诗歌的洗礼。至于在诗歌上,他到底受到谁的影响不太好说,策兰、特拉克尔还有狄金森都有。那些诗歌主要的特点是黏稠,而且充斥着各种古怪的意象,比如白熊的吻,海豹的脚趾,屈原的枕头。他自己还画了一些插画,配在诗的后面。子辰几乎没有在《鲸》上发表任何个人性的文字,除了每期的卷首语,他主要负责约稿。我们都知道他在写小说,但他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写作正处于某种剧烈的变革之中。

    一年以后,《鲸》停刊了。主要原因是稿件匮乏,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能瞧得上的作者并不多。不过一个更为现实的困难是杂志的销路太差,我们把它送到一些小书店寄卖,卖掉的寥寥无几。退回来的杂志堆满了借来的仓库。一天晚上,我们把杂志都摞到墙边,在仓库当中辟出一小块地方,三人坐在那里,举行了简单的解散仪式。那天我们都喝多了,轮流拥抱和亲吻。大魏吻我的时候,我想到了他诗里的白熊之吻。应该具有某种纯洁的含义,不掺杂任何情欲。要是爱上他们当中的一个,将会毁了一些东西,梦会在瞬间碎掉,相当惨烈。这是我摇摇晃晃走到户外上厕所时的想法。厕所是一间在旷野中的红砖平房。从里面出来,听到附近有水声,我走了一段,看到一条河。水手的鬼魂就站在河面上。我说,小说的结尾我已经想好,但觉得没必要把它写完了。它应该和《鲸》一同沉没,你同意吗?水手的鬼魂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举起一只手,似乎想看看月光是否能从他的掌心穿过。我走回仓库,站在门口,想到先前的笔记本电脑坏了,小说的前半部分存稿丢失了,这意味着如果现在放把火将库房烧掉,那个小说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水手的鬼魂似乎一直跟着我,这时候他小声提醒我,要是你那么做,我就成了鬼魂的鬼魂了!但我不顾他的抗议,继续想象大火吞噬眼前这座房子的情景,而我的两位朋友还在里面。我想象着失去他们,那会有多孤独,又会有多自由。然后我推门走进去。子辰抱着大魏的头,好像在哄他入睡。看到我进来,他把他摇醒了。大魏怔怔地坐起来,在昏暗的灯光里,子辰站起来宣布《鲸》正式解散,然后他再次重申了《鲸》的文学观。首先是反对庸俗。其次是反对现实主义和映射政治。此外,他认为小说应该是发散式的,不需要有绝对的中心,小说中应该有很多谜但不必得到解答。最后,他认为在这个国家,想要坚持过一种纯粹的文学生活是很艰难的。我们喝光了酒,都感到很难过。

    杂志停刊以后,我们有阵子没见面,大概有三四个月吧。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包括,我险些跟一个在朋友婚礼上认识的男人结婚,以及大魏和相恋两年远在英国的女友分手。我们两个在电话里简单地交流了失恋的痛苦,然后想起来很久没有见到子辰了。我们分别给子辰打了电话,才得知他摔断了腿,已经在家里躺了两个月。我们表示要去看望他,他拒绝了。我和大魏又通了电话,在电话里大魏说,我还是想去看他,我觉得他现在需要我们。我说,我也很想去看他,但我觉得他正离我们而去,我们就要失去他了。我们又分别给子辰打了电话,再次提出见面的要求。最终子辰答应了,但他没有让我们去他家,而是约在了一个小公园的湖边。那次见面相当诡异。我和大魏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子辰已经在湖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当时是傍晚,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只野鸭从湖上飞起来。他好像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或者他本身就是那里的一部分。分别的时候,他执意让我们先走,说很快会有人来接他。我们只好又把他独自留在水边。

    就是在那次见面的时候,子辰第一次提到海瞳。他说,我最近在读这个女作家的小说。我们都没有听过,就问是否很有名。他说,没有多少人读过,她的行踪非常神秘,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接着他问我们是否还记得小说《2666》里,三个学者远赴墨西哥城寻找作家阿尔琴波迪的故事,看到我们点头,他满意地笑了笑说,也许海瞳就是我们的阿尔琴波迪。大魏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去寻找这位女作家?子辰回答,接近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参与到他的故事里。我们都喜欢波拉尼奥,对吧?我说,小说是一种魔魅,演绎故事的过程如同驱魔,会使小说失去它的神秘感。子辰说,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一座迷宫。不真正走一下,怎么知道呢?大魏指了指子辰打着石膏的腿说,等你能走了再说吧。

    跟子辰分别以后,我和大魏一起吃了晚饭。大魏说,子辰看起来有些憔悴,好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我说,是啊,一个人待久了就会冒出各种奇怪的念头。他说,没错。下个星期我们再去看他吧。当晚回家以后,我搜索了海瞳的名字。她在2008年出版过一本小说,名字叫《昴宿星团》,已经绝版。旧书网上只有一个北京的卖家还在出售。我在他那里买了一本,后来知道大魏也在他那里买了一本。两本书同时寄出,次日分别抵达我和大魏的住所。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把网上关于海瞳的信息都读完了。2008年,《昴宿星团》出版以后,引起了一些反响。有的读者被书中所写的性和暴力激怒了。男孩被年长的男人猥亵,女孩用警棍自慰,老师把猫闷死在钢琴里,注满鲜血的饮水机……有评价认为,作者通过大量性和暴力的描写制造出某种奇观效果,吸引读者的眼球。但这部长达487页的小说呈现出一种杂乱无序的状态,完全没有结构可言,读完之后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说什么。还有读者认为,读这个小说令人产生一种不适感,想立刻把书从窗户扔下去。也有读者说,读完以后我非常可怜这位作者。她是个意识混乱、有过严重童年创伤的女人。小说没有得到什么文学界的关注,不过到了年末,一个很有名的文学奖,出人意料地将“年度特别图书”颁给了海瞳。授奖辞是这样写的:这是一本无法概括和总结的小说,它体现了作者旺盛的生命力和无法规训的才华。海瞳没有去领奖。她的编辑来到了现场,说她外出旅行了。但是媒体在颁奖典礼后采访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高男人时,他说并没有见过海瞳本人,他们一直是通过邮件联络。媒体记者——一个看起来好像急着回家接孩子放学的女人总结性地问,那么在你心目中,海瞳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编辑向上推了推眼镜,说我觉得她应该有点胖,但食量并不大,比较害羞,说话声音很小……记者收回了话筒,说,好的,谢谢,我们期待以后能读到海瞳更好的作品,好吗?

    那天下午5点钟,快递员送来了书。我拆开包装,坐在餐桌前读了起来。小说的叙述声音很奇怪,像是一个人在大风里说话,忽近忽远。主人公一出场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作家,因为无法忍受和丈夫共同生活,决定离家出走。她住到了一个在读书会上认识的读者家里,那个读者是个单亲妈妈,有个九个月大的男婴。每天读者去上班以后,女作家就给婴儿讲自己编的童话。金鱼爱上了渔夫,月亮如何掩埋它的私生子,莴苣姑娘用长头发勒死了那个带她私奔的男孩……这些童话足足有三十页。就在小说快要变成《一千零一夜》的时候,有一天,女作家决定离开这里。她带上了婴儿,那时候他已经会走路了。他们乘坐一辆缆车上山,在车厢里,女作家认出对面的人是她妈妈的情人。故事回到女作家的童年。父亲是军人,常年在外地,母亲忙着和情人约会,把她托付给小舅舅。小舅舅是个聋子,但同时是个画家,经常让她做模特儿。有一天,她把小舅舅打倒在地,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但是,她并没有成为一个女作家,而是成了……一个模特儿。她端坐在美院的天光教室中间,趁着那些男孩低头作画的时候,往嘴里塞薄荷糖。她母亲坐火车来看她,她问起她的那个情人,母亲说自己没有情人了。她随即想起,他在1988年严打的时候已经被处决了。然后小说讲述了他的故事,不过女作家的母亲并未在当中出现。小说第二章,男婴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带着年长他两岁的女孩到城市中心一座荒废的鬼楼约会。鬼楼的地下室有扇门,推开之后,是一条黑暗的地道。里面开满了一种白色的小花。随后的五十页小说变成了植物学文献,讲述这种不依靠光合作用而存在的植物如何从波斯传到中国,一度被视为剧毒之花,直到清末才被发现花蕊可以入药,治疗癫痫。紧接着,小说讲述了这条地道的由来。鬼楼曾是民国时候一个国民党官员的府邸,解放北平的时候,他携全家由地道逃跑。有个侍妾没有随他一起走,把自己吊死在了阁楼上。小说又开始讲述这个侍妾的故事,道出她没有离开的原因。到了第二章的结尾,在地道里,男孩告诉女孩,他小时候曾在地道里住过两年。小说的第三章和前两章完全不相关,是三个年轻人离开城市,回到乡下试图改造村庄,回归田野生活的故事,然而随着三个年轻人的陆续失踪,新建的村中城成了一座空城。当中穿插着很多村庄里鬼魂的故事,似乎想暗示是鬼魂杀死了三个年轻人。这一章的题目叫《阿拉伯婆婆纳》,关于这个名字的解释,出现在这一章末尾的脚注里。阿拉伯婆婆纳:一种大狗阴囊状的草本植物,玄参科,据说可以驱除鬼魂。同时,它也是女作家给婴儿讲的第九个童话的名字。

    到了第四章,又回到了女作家。她三十九岁了,居无定所,过着一种流浪的生活。她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只是有时候想找个地方洗个热水澡。于是她让编辑在编辑部的楼下给她辟出一个信箱,她的读者可以把钥匙放到里面。她会依照地址过去,跟他们交谈,并借用浴室洗澡。就这样,她去拜访了一些读者,有几次相谈甚欢,洗完澡以后还跟男读者睡了觉。小说停止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上午,她走上陌生公寓楼的楼梯,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然后将钥匙插入锁孔。

    我是分三次读完这本小说的。中间睡了两觉,第二觉的时候梦见了女作家。她站在我家楼下的花园里喂猫,当我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和猫一起钻进了树丛里。醒来后,我凭靠一点残余的记忆在纸上画下了模样——尖脸,高颧骨,有一双猫的浅褐色眼睛,但这一点,很可能是和梦里那只猫弄混了。读完小说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我感觉很饿,叫了一个外卖比萨,然后站在窗户跟前,等送比萨的人出现。我回想着那篇小说,发现对里面有些情节记得很模糊了,它们似乎已经融化,渗透到大脑回路更深的褶皱里。像是一种强行的入侵,一种殖民。我感觉我的一部分记忆被故事覆盖、替代了。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地道里的那种小白花长什么样。这时候,门铃响了,是送比萨的人。但我并没有看到他从通向楼洞的唯一一条小路经过。他好像一直潜藏在这座楼里,到了时间就换上红色制服出门了。也许他有很多个身份。随即我意识到自己会有这种奇怪的猜测,可能是自己看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那天晚上我给大魏打了电话,跟他商量再去看子辰的事。大魏问我,你看了吗?我就明白他也看了。我们忽然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法说这本小说好不好。我说,嗯。他说,我也不能说我看懂了。很多地方都有疑问。但是,怎么说呢,我感觉我在这个小说里面了,你明白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睡醒。我说,明白。他说,关于这本书你怎么看?我说,我刚读完,感觉很疲劳,想好好睡一觉。他说,你也说一点你的看法吧,我很想跟人聊聊。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会给你打的。我说,这篇小说在讲的可能不是爱、罪恶或者性,而是孤独。我看完觉得很孤独,我知道自己很孤独,但并不是经常感觉到这一点。他说,明白。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明天去看子辰如何?好啊,我回答。

    这一次,子辰比较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探望要求。还是约在那个公园的湖边。我们去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有个公园里修建草坪的工人走过来,说你们的朋友在那边的亭子等着呢。我们跑过去,发现子辰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身上一点也没湿。但是雨已经下了一个多小时。他腿上的夹板已经取掉了,但那条腿看起来,明显比右边的细,很像女人的腿。他说他已经可以走路,但是拄双拐来见我们未免太不优雅了。然后他问我们最近在读什么书。我们都没有说话。大魏问,你为什么想找海瞳?子辰说,她的小说里有很多我弄不明白的问题。大魏说,她自己可能也没搞明白。子辰笑了一下,她肯定是个漏洞百出的女人。可是正因为如此,寻找才有意思啊。像《2666》一样寻找那个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人,还是寻找一个像我们一样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女作家,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因为寻找本身的意义大于寻找的人。说到底,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想过一种充满活力的文学生活,必须是要有行动的。不能是游行,不能是集会,那还能是什么呢?我说,这种写作耗损很大。海瞳也许不会再写了,《昴宿星团》可能是她唯一一部作品。子辰说,你忘记她在小说里说的,作家是一种人的属性,不是一个职业。她再也不写,她也永远都是女作家。而且,子辰说,我预感她不会不写的,因为这是她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大魏说,你不会爱上她了吧。子辰说,爱上一个那么遥远的人是很痛苦的。我说,但你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作品的人。子辰说,不一定,我觉得她的编辑也很了解她。大魏说,那我们就从他那里找起吧。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水手的鬼魂也要跟我们一起去找女作家。他说,带上我吧,我离开海洋太久了,已经快变成一个风干的标本了。我说,你的女孩呢?他说,你的小说停下来以后,她就离开我啦。她可能早就想离开了,只是一直没跟你说吧。我说,嗯,我也感觉到一点。他耸了耸肩说,没有写完的小说,是一颗没有凝结的琥珀,时间还在往前走,你说对吧?我说,对不起,让你难过了。他说,但是我没有哭。我不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里的人物,他们总是很爱哭。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这样的对话你永远都写不出来的。我说,可能吧。我不是一个慷慨的人。

    我给《昴宿星团》的编辑写了一封邮件,提出想跟他见面。他过了半个月才回信,说是出版社把邮件转给他的,他已经离职很久。他感谢了我们对海瞳的关心,答应下个星期见面。我没跟他说还有另外两位朋友,所以见面的那天下午,他一直坐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人的方形咖啡桌前等候。当时子辰已经可以拄单拐走路了。那根拐杖挺酷的,让我很想送给他一顶礼帽。我们三人是一起出现的,编辑连忙换了一张大桌子,一一握了手,才重新坐下来。

    怎么说呢,编辑推了推眼镜说,我觉得属于海瞳的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有些机会,但最终没有成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问,你希望这本书能引起巨大的轰动?编辑说,这是我给她的承诺。最初我是在网上看到《昴宿星团》的,只有一个开头,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就给她写了邮件。她很快回信了,发过来小说的全文。她说,你是第十五个向我要这篇小说的人,谢谢。我读完以后,觉得小说有很多缺陷,但不失为一部独特的小说。我写信过去,表示很想出版它,希望跟她碰面,讨论一些需要修改的地方。她回信说,由于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她恐怕没法跟我见面,而且她不想修改这个小说。我向她解释说,应该考虑读者的阅读感受,小说中的人物不能这样无序地繁殖,次要人物的故事,没必要写得跟主要人物一样多。她回信说,她认为小说如同计算机运算,每个涉及的人物都是一个等待求解的未知数,它们是平等的,而且必须把关于它的运算全部做完,才能返回上一级。我又试着劝说了两次,都没有用。按理说,面对这样一个不肯露面,又不愿意修改的作者,我应该放弃了。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把稿子扔进了抽屉。可是过了几天,我又拿出来看了,然后,我开始在上面修改起来……大魏打断他:这么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你修改过的小说?编辑摇摇头,我一共修改了二十四页就病倒了。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改变了想法,决定原封不动地出版这篇小说。我花了很多时间说服领导。你们也看到了,小说里的禁忌内容不少。到了要下印厂的前一天,海瞳忽然发来邮件,希望我能停止出版。没有说什么原因。我没有遵照她的意愿,等到书上市以后,才给她写了一封信,我说,相信我,这本书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很多人将因此爱上你。然后我问她要地址,说会寄去样书。她回信只有一句话,不用寄了,我买了一本。不过遗憾的是,没过几个月,这本书就因为涉及色情暴力,勒令下架了。子辰问,你觉得海瞳为什么拒绝露面?编辑说,不知道,也许她还有别的身份,不想让人知道这本书是她写的吧。我说,你觉得小说里的内容有一些是真事吗?编辑说,你要是问我,我觉得里面都是真事。历历在眼前啊,他们都说我已经中了这本书的毒。大魏问,没有人怀疑你其实知道海瞳在哪里,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吗?编辑说,当然有了,你们也尽管怀疑去吧。我为了这本书而受到的攻击已经够多了!我说,辞职是因为这个?编辑说,多少有些关系吧。主要是那个出版社以后再也不会出版海瞳的任何书了。子辰问,她有新的书吗?编辑说,她没有说过,但是我跟她说,只要她写出来,我一定能找到地方出版。我说,你对她很忠诚。编辑笑了笑,我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而已,不然人生太空虚了。大魏问,出版一本书总得有合同,那就需要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吧。编辑说,我冒了个险,用前女友的名字签署了合同,倒是没人发现。大魏问,那稿费呢,你没有寄给她吗?编辑说,寄了,跟那些钥匙一起。大魏问,什么钥匙?编辑说,书刚上市的时候,出版社做了一个活动,读者可以把钥匙寄到我们给的信箱,我们会转交给海瞳。她也许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天登门拜访。当时书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卖得并不好,网上一片骂声。我的一个女同事帮我想了这么一个噱头。她说,想想吧,有一天你推开家门,发现有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你家的客厅里。那会是多么别开生面的约会啊。我跟她说,我不相信有人会随随便便把家里的钥匙交给陌生人。结果没过两个星期,我们就收到了十几把钥匙,都用小卡片附上了详细的地址。这件事并未征询海瞳的同意,我想反正把钥匙都扔掉就是了。没想到等我写信过去问她稿费怎么处理的时候,她说,寄给我吧,连同那些钥匙。然后她留了一个信箱,是那种在银行申请的财物保管箱。现在偶尔还能收到一两把钥匙,我的女同事都会给她寄过去。大魏笑着说,你不会把你家的钥匙也寄过去了吧?编辑的脸一下子红了,气呼呼地说,我才不不屑参加这种无聊的游戏呢!我们向他要那个在银行里的信箱地址,他拒绝了。他说,作为编辑,我乐意回答任何对她好奇的读者的疑问,但是我绝对不会协助他们去找她。说完他站起来,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出去。我们继续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说,我有一种感觉,女作家好像一直在暗处注视着所有事情的发生。大魏说,是啊,没准连我们现在坐这里讨论她都知道。子辰露出微笑——自从腿断了以后,他变得很喜欢笑,好像那些笑容是受伤的腿的某种分泌物,他说,也许海瞳正等着我们找到她。大魏说,我在想那些把钥匙寄过去的人,他们得有多么孤独啊。咖啡馆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门口的柜台里,一个女人正算账。我说,走吧,要打烊了,还是原来的咖啡馆好啊,过两天再去那里吧。好啊,他们两个一起说。

    可是那个有三叶吊扇的咖啡馆已经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教幼儿游泳的地方,门口浮动着一只巨大的充气卡通鱼。大魏说,好像是只鲸鱼呢,大概是为了纪念我们吧。子辰说,这里面的某个孩子没准会在多年以后,翻开一本《鲸》杂志的时候,回想起他第一次看到的鲸鱼的样子。这话令我想起前夜的梦。水手鬼魂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好像刚从地狱的一只笼子里升起来。他说,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没有写完的小说里的主人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他们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世界上游荡。

    我们在旁边找到一家咖啡馆,生意很萧条,咖啡有股塑料的味道,大概很快也要关门了。我们开始每隔两三天去那里一次,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带来一点新的发现。大魏认为,小说里写她四岁的时候,曾跟舅舅到街口看他站在梯子上画计划生育宣传画的经历如果真实,那么海瞳的年龄很可能比小说中的女作家小几岁,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小时候身体比较弱,在体育方面不太擅长,音乐和绘画也马马虎虎。她对裹着花生碎的巧克力似乎有种偏爱,也很喜欢牛轧糖和凤梨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个甜食爱好者。子辰找到了鬼楼的原型,从前的确曾是国民党军官的官邸,但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一家房地产公司正着手把它建成写字楼。没有任何新闻提到在下面发现了地道,但是有三名建筑工人在拆楼的过程中离奇失踪,至今生死未卜。他认为地道里的植物,其实是阿拉伯婆婆纳的一种变异,阿拉伯婆婆纳通常开蓝花,但在没有阳光的情况下,也许就变成了白花。这是一种生命的两种选择,能驱魔者亦能附魔。

    而我找到了编辑提到的那个只有开头的小说,在一个非常小众的文学论坛。“海瞳”这个名字在注册之后,只发表了这一篇文章,也没有回应过其他人发表的文章。所使用的头像照片,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色,但我把它放大之后,发现右下角有一朵白色小花。相当模糊,应该是在极暗的地方拍下来的。用户信息里留了一个邮箱。我们开始商量给她写一封什么内容的邮件,也讨论是否可以冒充记者或者对她的小说感兴趣的海外出版商。但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我们写了一些对《昴宿星团》的看法,罗列了几个疑问,在末尾恳切地表达了跟她见面的愿望。那段话是我写的,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我说,首先得感谢你让我们三个重新聚在一起。我们试图通过抓住你的小说中的某些东西,来把自己和他人区分开,确认文学是灵魂的唯一出口。我们都相信,有一天终会和你相见,不是我们走向你,就是你走向我们。你愿意走向我们吗,非常期待跟你见面。大魏很想附上自己的两句诗,但是被我们阻止了。

    邮件没有得到回复。过了两个星期,子辰有了一点新发现。就是旧书网上那个唯一出售《昴宿星团》的卖家,在这本书的库存显示上,把原来的三本改为十本。这说明什么?他似乎在收集这本小说。我们给他写了邮件,以请他帮忙找些旧书为理由,提出跟他见面。他回信给了一个地址,让我们到那附近给他打电话。我们按照地址找过去,附近一带都是庄稼地。至于具体种的是哪种农作物,我们仨谁也说不上来。打完电话,过了一会儿,有个戴着草帽的男人走出来接我们,带着我们拐进一条小路,尽头有个院子。里面有三只土狗趴在地上睡觉。我们在葡萄架底下坐下,他问我们要不要喝自己酿的苹果酒。苹果酒的味道很古怪,一条黑白花纹的狗醒了,到我的杯子跟前闻了闻又走了。大魏说,你有很多本《昴宿星团》吗?戴草帽的男人摘下帽子,他是少白头,头发几乎全白了。他说,几百本吧,我陆续在各地收购了一些。我问,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书店卖不掉,就退给出版社。囤积到一定时间,会统一销毁。读者就再也买不到这本书了。我说,所以是出于对海瞳的喜爱。他说,出于一种保护吧。每个人都有他想捍卫的东西,如果找不到,就自己造一个。子辰询问他对海瞳的看法,他说,我觉得她已经死了。在《昴宿星团》里面,我读出一种很强的厌世气息,一方面,我能感觉到作者顽强的生命力,一方面,我又感觉到她打算把它摧毁。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小说更像是一部自杀宣言。作者好像在对我们说,我要死了,你们能在我死之前找到我吗?我们仨都沉默了。他说,当然,这只是我读完后的感觉。最初这种感觉很淡,后来一天天地加深了。有一天早上我从床上坐起来,对她的死确信无比。从那天开始,我四处购买《昴宿星团》。也许我是错的,只是因为她死了比较符合我的审美,能给我制造出某种幻想,是那种我能长久待在那里的幻想。

    苹果酒在太阳底下,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他向我们承认酿酒尚处于实验阶段,啤酒花也许加得太多了。喝吧,喝吧,他说,不会醉的。大魏问,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他说,哦不是的,我之前住得离城市近一些,也是个平房,存放了大量的旧书。有天晚上放书的那个房间着火了。大魏问,里面有很多《昴宿星团》吗?白发男人说,是啊,损失惨重,不过还有一些没有被烧掉。我就都搬到这里来了。大魏问,你怀疑有人故意纵火,要烧掉这本书?他说,不知道,也可能是偶然吧。我是个简单的人,倾向于把事情想得简单一点——我们还能坐在这里聊天,就说明了这一点,对吧?大魏说,我们可不是来烧书的!白发男人笑起来。他说,书是永远烧不尽的。

    临走前,他领我们到院子后面的菜园参观,指着卧在泥土里的西瓜说,瓜皮上的花纹是会改变的,你要是每天盯着它看,就会发现这一点。然后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空地,说,也许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有图书馆,有餐厅,有小礼堂,房顶是玻璃的,晚上一抬头,星星大得好像要从天上掉下来。我问,就跟《昴宿星团》里写的一样吗?他说,哈哈,我会记得多种一点阿拉伯婆婆纳来驱赶鬼魂的。

    我们又坐在了那家萧条的咖啡馆。秋天到了,树叶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盖在冷却的咖啡杯上。我问,你们觉得她死了吗?子辰说,我感觉还没有。但是我同意那个人的说法,《昴宿星团》里确实笼罩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她恐怕确实有自杀的计划,也许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最后期限。大魏说,我们要是能快点找到她,就能阻止这件事。子辰说,死是没有办法阻止的。我问,如果真有人蓄意想烧掉那些书,会是什么人呢?大魏说,没准是海瞳自己。她不想让那些书留在世界上,记得吗,在《昴宿星团》里面,女作家说过,她希望自己拥有三千九百九十九个读者,不多不少。书的印数应该不止这些吧。我说,网上没有旧书店的地址,她怎么找到的呢?子辰说,只要在书店买了书,就会有它的地址,对吧?大魏说,太疯狂了,她根据快递单上的地址,找到旧书店,晚上潜进去,烧了他的仓库……子辰说,我们喜欢的正是她的疯狂吧。

    我又给白发男子打了电话,问他要一份购买《昴宿星团》的人的联系方式。他在那边笑起来,说是要成立一个读书会吗?我说,嗯,想听听他们对这本书的看法。他说,你们是想找到什么关于海瞳的线索吧。我说,我们还是愿意相信她仍旧活着。他回答,那真好。要是有什么发现,记得告诉我。对了,苹果酒试验成功了。

    根据白发男子发过来的名单,他总共卖出过十六本《昴宿星团》。十二个人在别的城市。根据编辑所说,海瞳的保管箱是开在本地银行的,所以我们决定从那四个本地的人找起。我们分别打了电话,说要举办一个《昴宿星团》的读书会,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参加。前三个接电话的都是男人,一个忘记买过这本书,另一个说他只是对鬼楼感兴趣才买来读,结果一点都不吓人,所以挺失望的。第三个男人答应来参加读书会,我们说稍后会通知他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第四个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只说了一句不感兴趣,就把电话挂掉了。她留的地址是一所大学的文学院217办公室。姓名的地方填写的是罗老师。

    我们来到那所大学,找到文学院的217办公室。那间屋子不大,养了很多花草,像个热带温室。有个年轻的男人正坐在一株大叶植物下填写表格。我们问他这里有没有一位罗老师。他说,嗯,罗雪薇老师,她不在。我们说很想听她的课,请他告诉我们具体的时间。男人在电脑上查了一下,说是星期四下午两点,公教二,2113教室。他把我们送到门口,说你们最好快点去听。我们问他什么意思。他说,罗老师下半学期就不上了,她快生小孩了。

    我们从人文楼走出来,门前是一片枯黄的草地。我说,她要生孩子了。大魏看了我一眼,你难过得好像心爱的男人背叛了一样。子辰说,也许是因为怀孕推迟了自杀的计划。大魏说,不知道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星期四下午,我们准时来到课堂,坐在了最后一排。学生大概有二十个,有的染着紫头发,有的穿着鼻环。前座的女生跟男生说,我就着啤酒吃百忧解,结果看到了海市蜃楼。我在海边长大,从来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己一次也没见过。

    罗老师来了,黑色毛衣裙裹着滚圆的肚子。她走到讲台上,说今天讲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大家都看过了吧。有个男生说,故事很平淡啊。罗老师摇头说,这里面其实蕴藏着巨大的悲伤……另一个男生举手问,老师,你会做关于前男友的春梦吗?他旁边的男生问,怀孕的时候也会做春梦吗……罗老师并不生气,始终面带微笑。她用缓慢的语调分析那篇小说,悲痛、伤害、阴影等词语被反复提及。同学们频繁打断她,讲述自己的痛苦经历,被父亲虐待,或是因为失恋而企图自杀……罗老师目光和蔼,如同聆听教徒倾诉的牧师。下课后,我们问旁边的同学,这门课的名字叫什么。她说她忘记了,反正罗老师讲的都是让人难过的小说。我们问,这是罗老师的偏好吗?她说,不,是我们的需要。我们就喜欢听这些沮丧的故事。

    我们又来到她的办公室,她正在那里浇花,一转身看到了我们。她和我们都吓了一跳。她找了几把椅子,让我们坐在那些植物当中。我们跟她探讨了她的课,认为很像某种心灵辅导。她说,是的,选我的课的孩子都有点心理疾病。悲伤的小说可以帮助他们疏导内心的痛苦。大魏问,你自己也写小说吗?她说,大学时写过一点,后来没有再写。我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子辰问,你看过一本叫《昴宿星团》的小说吗?看过,她回答。我问她是否喜欢。她笑了笑,我当然喜欢了,因为那是我的故事啊。也不能说都是,其中一部分吧。我说,这可能是读这本书的后遗症,我读完也觉得小说里写的一些事亲眼见过。比如地道里的小白花。大魏和子辰说,是啊,我们也觉得见过。罗老师说,你们的妈妈也有一个被处决的情人吗,你们的小舅舅也让你们当过他的模特儿吗?我们不说话了。她说小说里女作家的童年经历简直跟她一模一样。大魏说,好吧,你把那些经历讲给过什么人听吗?罗老师说,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关系很要好的室友,我给她讲过,她鼓励我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我写了一点,后来精神状况变得很糟,就休学了。子辰问,现在小说里的那部分,跟你当时写的一样吗?罗老师说,我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写的了。我听人说了《昴宿星团》的内容,但是一直不敢看。我想先把我以前写的那部分找到。可是一直都没找到。我最后还是在旧书网买了一本,读完以后,小说里的故事覆盖了我的记忆。我现在唯一知道的是,那是我的故事。大魏问,你的室友是个什么样的人?罗老师说,是个很高很瘦的女孩,不怎么讲自己的事,休学两年我回到学校,她已经毕业了,换了电话号码,可能是不想跟我联系吧。后来我回想起她,发现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大魏问,她喜欢吃甜食吗?罗老师说,她有轻微的厌食症,只喝芹菜汁。我问,你恨她偷了你的故事吗?她说,她在我的脑海中形象很模糊。我总是不太相信这部小说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写的。我每次回忆童年,它们就会滑向那个小说里后来发生的情节。我已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了。所以我必须得有一点未来才行啊。她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好像在取暖。我们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冬天到了,我们瑟缩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女服务员裹着棉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工人修暖气。我们从罗老师那里得到了女室友的名字,陈思宁。根据校园网上的信息,她毕业以后就去了西班牙,现在生活在南部的科尔多瓦。她的相册上传过三张照片,一张是萨拉戈萨的斗牛场,一张是塞利维亚跳弗拉门戈的女演员,第三张,是她站在自己寓所的露台上,被很多三角梅簇拥着。搜索她在校园网所用的ID,我们在一个美容论坛看到她发过帖子,询问隆胸之后有没有人因为肋骨疼,不敢打喷嚏。没有回答。那一行来自2011年的问题孤独地挂在页面上,令人眼前浮现出一个在异国他乡的深夜努力制止自己打喷嚏的女人。

    我们都有些沮丧,可能是没法相信女作家最在意的是自己的胸吧。大魏提议我们还是去一次科尔多瓦,他出钱。他说,科尔多瓦可能就是我们的阿拉比(乔伊斯在1914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收录在《都柏林人》中),可是非得去一次才行啊。子辰盯着窗外的光秃秃的树枝说,没错,《最后一片树叶》(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是个很差的小说,可是说真的,要是谁现在给我画上那么一片树叶,我会很感激他的。大魏说,科尔多瓦挺暖和的,有很多树叶。子辰说,希望如此吧。大魏说,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无所谓,我们可以在西班牙待一阵子,直到把我的存款都花光。

    根据陈思宁的第三张照片,她的公寓背后,能看到清真寺的金色尖顶。我们在地图上把科尔多瓦所有的清真寺都圈了出来,并在其中一座的附近订了旅馆。

    临行的前一天,子辰自杀了。他吞了一瓶安眠药,被家人——一个很老的姑姑发现的时候,还有一丝鼻息。她立刻叫了救护车。结果救护车遭遇了交通管制——一位国家首脑刚结束为期五天的国事访问,正要赶往机场。救护车停在戒严线前面,头顶的红灯像摇头的先知。到了医院,他已经断气。

    我和大魏去了子辰的葬礼。来的人寥寥无几,互相也不认识,独自参加完仪式就走了。我过去跟那位年迈的姑姑说话。她谈不上难过,倒是好像松了一口气。我提出过几天想去和她一起收拾子辰的遗物。她建议我下午3点以后去,因为她午睡的时间比较久。大魏一个人走出去抽烟了,后来我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他。那天不是特别冷,下着水状的雪。天空像方形机器人苦笑的脸,我说起这个比喻。大魏报以苦笑。

    我生了场病,高烧不退。在电话里我告诉大魏,自己恐怕没有勇气去收拾子辰的遗物了。大魏说,明白,我去吧。你好好保重。我说,你也是。

    我和大魏有四个月没有再见面。那四个月发生的事情有,我搬了一次家,相了两次亲,跟其中一个男人开始交往。还有一个人打来过几次电话,问《昴宿星团》的读书会到底还办不办了,为什么一直没有通知他。此外,水手的鬼魂又露面了,给我讲了一些他失败的恋爱经历。我劝他不要沉迷于爱情。他说,小说里的人物并不是真的人啊,他们往往总是为了一件事忙活。你给我设置的人格里,只有爱情一件事。我问他是不是会遇到很多别的作者没有写完的小说里的角色。他说,我遇到的姑娘都是啊,她们就像天生没发育好的胚胎,所以做事才会那么飘忽不定。我问他能否帮我找一找我一个朋友写的小说里的人物,他叫吴子辰。他说,试试吧,一般我们都不怎么提自己是什么作者写的,除非作者特别有名,那些小说角色觉得自己出身好,才总爱把作者的名字挂在嘴上。

    4月的一天,大魏打来电话约我见面。他的语气凝重,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说。换个地方吧,他说,那家咖啡馆关门了。我们去了最初认识的那家书店。一楼咖啡馆的陈设变了,服务员告诉我们,等会儿会有插花课,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大魏坐在我的对面,十指紧扣。他黑了,蓄起了胡子。我问他是不是出去度假了,他没有回答,向前探了探身,低声说,我找到海瞳了。我放下咖啡杯,看着他问,她在哪里?他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然后告诉我,子辰就是海瞳。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在调查这件事,确凿无疑。

    大魏告诉我,追悼会那天他一个人出去抽烟,有个穿着紧身呢子大衣的小个子男人过来问他借打火机。那人问他,你也是子辰的朋友吗,他回答是。那人点点头说,我也是。他似乎想起一些往事,难以自抑地告诉大魏,他和子辰七年前曾经很相爱。大魏没有显得很惊讶,他说自己和子辰是文学生活里的朋友,对彼此的私人生活了解很少。哦,文学!小个子男人点点头说,我记得当时子辰说,他很想以女性口吻写一本书,自己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作者其实是他。大魏掩饰住自己的震动,问小个子,为什么非要用女性口吻呢?小个子说,可能还是觉得大家对同性恋作家有偏见吧,如果在男人和女人的口吻里选一个,他更偏爱女人。大魏问,后来他真的写了吗?小个子说,不知道,我们早就不联系了。他恐怕不会想到我今天来吧。

    大魏停顿了一下,继续讲下去。他去子辰家收拾遗物的那天,并没有看到日记本或者手稿之类的东西。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整理过了。只有一个很久不用的书包里,有一摞便条纸,上面是一些不相干的名词和支离破碎的句子。名词里不止一次地出现了地道和缆车。而有几张便条纸标注了时间,是2010年,早于《昴宿星团》的出版。他还在那些便条纸当中,发现了一朵风干的白花。我说,这些也许都是巧合。大魏说,你想想吧,我们寻找海瞳的时候,几乎所有新的线索都是子辰提出的,对吧?我问,那他为什么要让我们去找海瞳呢?大魏说,他需要几个不朽的读者,做他的守灵人。我们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中毒还不够深吗?我哭了起来。大魏说,可能罗老师那个室友——陈思宁认识他,她把罗老师的故事又讲给了他。所以,他不想去科尔多瓦,你明白吗?大魏叹了口气说,子辰的姑姑说,那次他的腿骨折,是因为从四楼的阳台上跳下来。他已经自杀过不止一次。我说,说到这里吧,我想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给大魏打了电话。下午我们又在书店的咖啡馆见了面。我说,我一夜没睡觉。大魏说,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我说,开始我很恨他,天亮的时候不恨了。我有些羡慕他,他能够用全部生活向文学献祭。但是我们不能。大魏说,是啊,我们不能。因为人生只此一回啊。我们在咖啡馆逗留到关门,又去酒吧喝了一杯才回家。第三天下午我们又碰面了,去了同一家酒吧喝酒。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如此。我们谁也没有谈起文学或者子辰,只是若有若无地聊了一点生活。他很后悔大学的时候放弃足球,我则想报名参加烘焙课程。我们叮嘱彼此一定要好好生活。但不断延长的鼓励,似乎泄露了我们的迷茫。到了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晚上,酒吧被看足球赛的人占据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坐会儿。我去了,房子很大,空荡荡的,有个花园,在5月时节也是空荡荡的。大魏说,我一直想种点花的。我说,嗯。他问,种什么好呢?我说,月季或者蔷薇?他说,好,我查一查哪里能买到。我说,邻居家满院子都是,问他们要几棵吧。他说,可是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啊。我说,那就去说吧,不是说好要毫无保留地拥抱生活吗?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第二天早上,我们两个挽着手,按响了邻居家的门铃。他给我们剪了三株蔷薇,挖了五棵月季。我们两个人忙活了一天,才把那些花安顿下,然后赶在商场关门前,去买了两条浴巾和两双拖鞋。

    一个月以后,我们结婚了。又过了两个月,我怀孕了。我们把屋子重新布置了一番,邀请几个新交的朋友来玩。过了两个月,大魏开始去他爸爸的公司上班。有重要会议的早晨,我会爬起来帮他打领带。那时候我已经胖了二十斤,脸上生了很多斑,每天窝在床上,睡一阵醒一阵。做的梦都像经过多次过滤的纯净水,没有一丝杂念。下午我到楼下散步,认识了两个比我肚子还大的女人。她们不知疲倦地跟我讨论婴儿车和奶粉的品牌,讲保姆把孩子偷走的可怕故事。我觉得她们似乎挺喜欢我,因为我一无所知,总是流露出一脸的茫然。天哪,你竟然不知道……她们尖叫着,得到了一种满足。

    洋平早产两个月,在保温箱里待了两星期。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只是生了场病,忘了还有那么一个孩子。当护士把他抱给我的时候,我流露出惊讶。他小得像一颗裸露的心脏。大魏说,别担心,他以后会长得很壮。

    洋平每晚醒很多次,把我的睡眠剪成了碎片。有时他睡着了,我就坐在窗前,扣子也不系,等着他再醒。窗外的花园,移植来的蔷薇和月季没有开花,枝干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

    大魏每天回来得很晚,而且喝了很多酒。他向我抱怨公司的同事如何怠慢他,如何令他难堪,抱怨他爸爸总是把那句你令我很失望挂在嘴上。有一天,我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大魏说,是啊,可是除了这份工作,我还有什么呢?我不说话。他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我变得很庸俗,而且什么事也做不好。你也对我很失望,是吧?无论给你什么样的生活,你都不会满意的,都不会在我回家之后,露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笑容!我说,孩子哭了。大魏说,让他哭吧!我们就在孩子的哭声里坐着。孩子哀号了一阵,后来变成小声啜泣,最后停止了。大魏问,你总是会想起子辰吧。我说,是啊,你也会,不是吗?大魏说,所以我们在一起是个错误。我说,可能吧。他靠在沙发上,露出绝望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我继续坐着,等着孩子再一次用哭声呼唤我。但他没有。我走过去,摇醒他。他看了我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我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敲窗户。是水手的鬼魂,把脸贴在玻璃上冲着我笑。我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他一见到我就说,我找到那个叫子辰的人写的小说里的人物了。我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是个很酷的女孩,从一个写了一半的科幻小说里来。我说,科幻小说?他说,是啊,那个女孩脖子以上是金属的,脑袋特别聪明,能口算七位数开三次方。然后他有点激动地告诉我,他追求了她好久,昨天她终于答应跟他谈恋爱了。他说他非常快乐,除了接吻的时候有点凉飕飕的,一切都很美妙。我说,祝福你们。他说,也要谢谢你,还有你的朋友。他挥了挥手,跟我告别。我关掉院子里的廊灯,回到屋子里,脱下被露水浸湿的拖鞋。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做了早饭,站在门口目送大魏走出去。我把孩子喂饱放回婴儿床,然后打扫了一遍屋子,拿出一些衣服放进旅行袋。临走前,我从书架上取下了我的那本《昴宿星团》塞进去,拉上了拉链。我锁上门,提着旅行袋走到街上。阳光明晃晃的,洒水车留下的水渍正在蒸发。我走到地铁站,被人群推着上了车。有个男人用手肘蹭我。我盯着他,他把头转向一边。又到站的时候,我挤出人群下了车。我在长椅上坐下,掏出一个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忽然有一点想家,就是刚刚离开的地方,也说不上具体想念什么。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走向了对面的站台。

    我走到门前,放下旅行袋,拿出钥匙打开门。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着,我来不及拖鞋,就跑进客厅。一个女人正坐在婴儿床边,梳着一条很粗的麻花辫,皮肤黝黑,穿一件深灰色的袍子,看不出年龄。她正用一种低沉的语调给孩子讲故事。

    我问,你是谁?

    她笑了笑,说我是海瞳。是你寄去的钥匙吗,好久了,去年吧。我一直没有空过来。

    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寄过钥匙。

    哦,她说,那应该是家里别的什么人是我的读者吧。还在小纸条写了一首情诗,挺动人的。她把手伸进婴儿床,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说,他很乖,特别安静。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那些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可是我说,请你出去,这里是我的家。

    她露出不解的神情,说,是这里的主人邀请我来的。

    我说,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请你出去好吗?

    我拉开门,站在那里。她一边摇头一边说,现在的人真是不可理喻,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我关上了门,回到盈满阳光的客厅。说到无法破解的谜,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未来是什么样。未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大魏会变成什么样,长大了的洋平会变成什么样。我在窗前坐下,看着已经睡着的洋平,把一只蓝色小熊放在了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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