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无小事,何况是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场合。郑国群臣都对孔张这种不负责任的表现感到十分厌恶。事后,大夫富子找到子产说:“您时常教导我们,对待大国来的人,一定要小心谨慎,稍有失言,就会给国家带来麻烦。这次晋国人公然取笑我们,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也难怪,平时就算我们做得再有礼,他们也看不起我们,这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们就更有理由不把郑国放在眼里了。恕下臣直言,孔张失礼,实在是您的耻辱。”
“胡说!”子产拍案而起,把富子吓了一跳,“我身为执政,如果政令不当,令而不行,刑罚不公,诉讼混乱,失礼于人,招致大国欺陵,让百姓们疲于奔命而一事无成,祸乱降临而不能预知,这些确实都是我的耻辱。但是孔张,他是先君襄公的兄长(指公子嘉)的孙子、执政的后人(公子嘉曾任郑国执政),是世袭的大夫,地位尊贵显赫。他奉命出使各国,受到国人的尊敬,在国际上也享有盛名。他在朝中有官职,接受国家的俸禄和封邑,按时缴纳贡赋,有战争的时候就带领家臣参战,在国家的祭祀中也有一席之地。他家世代相传,保守家业,现在竟然忘记自己该处于什么位置,为什么该由我公孙侨来为他感到耻辱呢?你们这些宵小之徒把一切罪过都归于我这个执政,难道是说先君从一开始就用错了人吗?你呀你呀,你如果一定要教育我,请你找别的理由,这个理由恕不接受!”
子产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脸红脖子粗,嗓门也高了八度,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富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坏了,两腿不住地发抖,眼睛看着地面,不敢再看子产一眼。
子产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一个人再有能耐,再有修养,遇到孔张这样的队友,也难免动雷霆之怒。这个时候去子产面前说三道四,只能是自讨没趣。
不过,发火归发火,韩起那边,子产还是要去应付的。
据《左传》记载,韩起有一副名贵的玉环,但是只持有其中的一片,另外一片在郑国商人手上,一直求之不得。趁着这次出访郑国的机会,他向郑定公提出,请郑国政府出面帮忙把那片玉环搞到手。
郑定公将这事交给子产去办。子产很干脆地告诉韩起:“您要的东西不在宫中,寡君压根不知道。”
这是什么态度?韩起要的东西,别说是玉环,就是杨玉环也得给啊!子大叔对此表示难以理解,他对子产说:“老韩这个人呢,其实还是蛮不错的,平时也没提什么要求,还总是帮着咱们说话,为人很公道。他不就是要片玉环吗?别说一片,就是十片百片我们也得送。您想想,上次孔张闹得不像话,我们就已经很被动了,现在连这么个小要求都不答应他,如果有些不安好心的人再从中挑拨离间,破坏晋、郑两国来之不易的信任关系,那是易于反掌!您又何必为了区区小事得罪大国呢?”
子产说:“我是故意不给他的。”
子大叔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子产说:“这是个忠信的问题。我听说君子不怕没有财物,而是怕没有好名声。我还听说治国不怕大国有意见,而是怕国内自己乱了套。如果大国的人来到小国,有求必应,有一就有二,我们拿什么来满足源源不断的需求?这次给了,下次没有,岂不是更加得罪他?所以,对于大国的要求,合理的就接受,不合理的就驳斥,没有什么情面好讲。否则的话,国将不国,早晚沦为大国的附庸。”
子大叔说:“您说的话我明白,不过呢,老韩这个人,跟别人还是有区别的……我不讲大道理,就是出于个人交情,我认为您也该为他把这事给办了。”
子产说:“如果是为了韩起好,那就更不能答应了。他奉命出使郑国,却私下向我们取玉环,这是假公济私的重罪啊!你想想,我们给他一个玉环,郑国因此失去独立,老韩也得个饕餮之名,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呢?”
韩起最终没占到这个便宜,只能自己花钱从郑国商人那里去买那片玉环。
当然,所谓花钱,就是自己定价格,也不管商人同不同意,马上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倒不是韩起欺负河南人,因为他在山西也就是这么干的。那个年代,商人排在“士、农、工、商”的最后一位,政治地位极其低下,根本不够资格跟韩起这样的大贵族讨价还价。
郑国商人自然知道韩起的来头,他乖乖地交出了玉环,但是强调:“请务必将此事告诉执政大人。”
韩起说:“为什么?”
商人说:“这是执政大人交代的。”
“什么?”韩起彻底被惹毛了,他怒气冲冲去找子产,劈头盖脸地说:“我找郑伯要这片玉环,您认为不义,我不敢反驳。现在我自己花钱到商人那里买,商人说必须告诉您,请问有那么回事吗?”
子产说:“确有此事。”
韩起说:“给我一个理由!”
子产说:“您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说。您想必也知道我们郑国的历史,当年先君郑桓公本是畿内诸侯,东迁到这里,得到了商界人士的鼎力相助,合作开发这片土地,才有今天的郑国。因此,我们与商人之间,世世代代都有盟誓,以此互相信赖。誓词说,‘你不要背叛我,我也不会强买你的东西,你不用乞求我,我也不会掠夺你,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贵的货物,我也不加干涉。’双方都信守盟誓,直到今天。现在您带着深厚的情谊来到敝国,却又强夺商人的货物,这是让我们违背盟誓啊!我想,如果得到区区一片玉环而失去诸侯的拥戴,这样的事您肯定是不干的。如果大国要我们没完没了地贡献财物,把郑国当成附庸来对待,我们也是不干的。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您是否能够接受?”
韩起无言以对,回到宾馆就将玉环送回给商人,说:“韩起虽然不聪明,岂敢为了一块石头而获得两项大罪,谨将它退还给您。”
商人在郑国地位特殊,与公室交往甚密,是不争的事实。公元前627年秦穆公派孟明视千里奔袭郑国,就是因为被商人弦高撞破而失败(事见本书第33章),可知公室与商人之间是常有来往的。但是公室与商人之间竟然签订过如此平等的神圣条约,而且忠诚不渝地执行了两百余年,甚至在强大的外力压迫下都不肯背弃,在当时难以想象,即便到现在也让人觉得感动——此后数千年,政府与商人的关系难得有如此和谐的时候。
韩起在郑国呆了一个月。公元前526年四月,他才从新郑启程回国,郑国六卿在设宴为他送行。韩起提议,请诸位君子即席赋诗,他好闻弦歌而知雅意,从中可以知道郑国对晋国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前任当国罕虎的儿子婴齐首先赋了一首《野有蔓草》,这是一首著名的爱情诗,写的是情人偶遇的惊喜之情: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rǎng)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韩起听了十分高兴,说:“孺子真是个好人,我很欣慰。”罕虎死于公元前529年冬天,至此不满三年。按当时规矩,婴齐父丧未满三年,不论年龄多大,都可被称为孺子。
子产赋了一首《羔裘》: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诗意为:小羊皮袍子舒服又漂亮,勤勤勉勉的君子啊,为国操劳,矢志不渝。这是当面拍韩起的马屁。韩起连忙摆手说:“过奖了过奖了,我愧不敢当。”
子大叔赋了一首《褰(qiān)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zhēn)。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wěi)。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是一首女子嗔怨情郎爽约的爱情诗,大意是:你如果心里想着我,就提起衣角渡河来看我;你如果心里没有我,难道我就不会找别的男人?你这狂妄的小子!
听到子大叔这样撒娇,韩起莞尔一笑,说:“只要有我在,怎么会让您心里想着别人?”子大叔连忙下拜致谢。韩起感慨道:“这首诗赋得太好了!如果不是常常警惕着自己的女人也有可能投入别人的怀抱,男人们是不会一直都对女人那么好吧?”
接下来驷偃赋《风雨》,丰施赋《有女同车》,印癸赋《萚兮》,都是表达女子对心上人的喜悦之情。韩起大为感动,说:“郑国大有希望!几位代表国君表扬韩起,所赋之诗都是郑国的名句,而且表达了友好的愿望。郑伯有你们保驾护航,可以不用害怕什么了。”命人牵出晋国出产的名马送给他们,而且回赠了一首《我将》: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这是《周颂》里的一首诗。韩起的意思是:我畏惧天命,将夙兴夜寐,致力于维护四方的平安。
子产听后下拜,而且示意其他五卿都下拜,说:“我们怎敢不拜谢您安定四方平息战乱的大恩大德?”
临别的时候,韩起又私下送给子产名玉和宝马,诚恳地说:“您要我放弃那片玉环,是赐给我金玉良言,使我免于罪责,我又怎敢不拜谢您的大恩大德?”
【子产的执政智慧(下):维稳很不易】
公元前526年秋天,一场旱灾席卷中原。这一年的《春秋》记载:“九月,大雩(yú)。”雩即求雨的祭祀,一般以童男童女各八人起舞,祈求天降甘霖。大雩则是最高规格的雩,如非旱情严重,鲁国也不至于使用大雩来求雨。
郑国的灾情也很严重。郑伯派大夫屠击、祝款和竖柎(fū)前往桑山求雨。这三位仁兄到了桑山,就地取材,砍了数十棵大树搭台祭祀。结果雨没求下来,三个人都被子产撤了职,没收了封地。罪名是:“派你们去山里祭祀,就是要培育山林,蓄养水气,你们却砍伐树木,还有比这更大的罪过吗?”
直到第二年,旱情也没有缓解,反倒是出现了种种不祥之兆。夏天“日有食之”,也就是日食;冬天则“有星孛于大辰”,即有彗星扫过心宿二(又名大火),彗星的长尾西及银河,蔚为壮观。
日食发生的时候,鲁国的祝史(祭祀官)向叔孙婼请示用什么牺牲祭祀土地之神,叔孙婼说:“按照周礼,发生日食的时候,天子不吃丰盛的菜肴,在土地庙里击鼓;诸侯则在土地庙里祭祀,在朝堂上击鼓。这些事情都有成文规定,这还用得着问吗?”
彗星经过的时候,鲁国大夫申须夜观天象,感叹道:“好大的扫把星!这是老天用来除旧布新的吧?你看它现在将大火星完全遮住了,等到大火星重新出现的时候,必定散布灾难,天下恐怕难免有火灾了!”
“确实如此。”大夫梓慎说,“去年我就关注到它了,现在它变得更加明亮,岂能不兴风作浪?如果发生火灾的话,恐怕主要在宋、卫、陈、郑四国。”
几乎与此同时,郑国的星象学大师、著名的乌鸦嘴裨灶也预测到了火灾的发生,他对子产说:“下臣夜观天象,预料宋、卫、陈、郑四国将同日发生大火。此火五百年一遇,所到之处,玉石俱焚,无所幸免。但是,如果您将宗庙里的玉杓交给我来举行祭祀,可以确保郑国躲过这一劫。”
子产笑了笑,拒绝了裨灶的建议。
大夫里析,已经七十多岁了,见多识广,颇有人望。他也跑去找子产说:“天象异常,恐怕有大事发生,人民会受到惊吓,国家将面临灭亡。”
子产说:“您也这么认为吗?”对于年迈的里析,子产总是保持特别恭敬的态度。
里析说:“我活了那么多年,应该不会看错。灾难正在到来,只不过当它来临的时候,我这个老头子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说着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子产赶紧伸手搀扶住他,他一把抓住子产的手,说:“事关郑国存亡,请您认真考虑一下,实在不行的话,迁都如何?”
“这……迁都非同小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子产打了个马虎眼,将这件事搪塞过去了。
公元前524年五月七日,大火星刚刚出现在夏夜的天空,那天傍晚突然刮起了持续大风。梓慎再一次警告:“这是所谓的融风,乃是火灾的前兆。七日之后,火灾必至!”
两天之后,风势转大。十四日晚,风更大。梓慎登高远望,迎面扑来一股热浪。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天火已经降临了,不出我所料,正是宋、卫、陈、郑四国。”
身边的人将信将疑。果不其然,数日之后,四国均派人来曲阜通报:十四日发生罕见大火,烈焰焚城,生灵涂炭!
火灾发生的时候,子产一如继往地沉着冷静。他将各位卿大夫召集起来,有条不紊地发布了几道命令:
第一,由他亲自将晋国公使从东门送出,取道安全的地方回国。
第二,派外交人员前往边境,谢绝一切来访的客人。
第三,封锁各国使馆区,派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保证使节的安全。
第四,派子大叔的儿子游吉巡视各处祭祀的场所直至宗庙,派大夫公孙登将占卜用的大龟迁到安全地带,派祝史(祭祀官)将宗庙里安放神位的石匣搬到相对安全的周庙。
第五,严令各级官吏恪守岗位,派大夫商成公负责警备宫廷,将先君留下来的年纪较大的宫女安置在安全地带,年轻的则坚守宫中。司马、司寇等人则奔赴一线指挥灭火救灾,城外的驻军也列队进城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第六,命令各大家族发放武器,武装族兵,登上城墙,加强守备。
第七,大夫里析刚刚过世,尚未下葬,派三十人为其抬棺,搬到安全的地方。
子大叔有点担心:“您刚送走了晋国的客人,现在又摆出一副备战的架势,难道就不怕晋国误会?”
子产说:“送走晋国客人,是怕他们万一有个闪失,成为晋国责难我们的口实。加强戒备,是怕别的国家趁乱而入。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
第二天早上,新郑城内的火势基本得到控制。子产又命令各地的治安官加强管理,约束各地征发的徒役,确保社会稳定。派祝史前往城北筑坛,向玄冥(水神)、回禄(火神)祈求平安。派官吏登记被烧毁的房屋,减免这些家庭的税赋,并发给他们重建家园的材料。新郑城全体市民致哀三天,停止一切交易活动。形势稳定后,才派外交官向各国通报情况。
不久之后,晋国的边境官吏果然给郑国送来一封责备的信。信上说:“郑国遇到重大灾害,晋侯和大夫都深感不安,又是占卜祷告,又是打探消息,为此花费了大量的钱财也在所不惜。郑国的灾难,就是寡君的忧患啊!但是听说贵国摆出一副打仗的样子,派人登墙戒备,这是打算向谁问罪呢?我们对此感到担忧,不敢不问个明白。”
子产回信:“诚如您所言,郑国的火灾就是晋侯的忧患。子产不才,执政不力,所以上天降罪于郑国,才有火灾发生。又害怕坏人趁火打劫,加重郑国的灾难,那就是加重晋侯的忧患了,所以才派人加强戒备,这也是为晋侯着想呀。所幸现在问题已经解决,郑国依然屹立不倒,有一些小小的误会也是可以解释的。如果郑国不幸灭亡,就算晋侯为我们操心,也于事无补了。郑国既然侍奉晋国,怎么敢有二心?请您明察。”
晋国人对这个解释表示接受,没有再拿这件事做文章。倒是裨灶再度提出要借用玉杓来祭祀祈祷,而且警告说:“不听我的,郑国还会有火灾发生!”
子产还是拒绝了他的建议。
子大叔得知此事,劝道:“宗庙里的宝物,是用来保民平安的。如果再一次发生火灾,国家就要灭亡了,您为什么爱惜区区一个玉杓而不在乎国家的安危呢?”
子产说:“事情如果真像裨灶说的那样,为了国家的安危,就算要我的性命也无妨,怎么会吝惜宝物呢?只不过天道幽远艰涩,人道则切近易懂(天道远,人道迩),凡夫俗子又如何看得透天道?您认为裨灶懂得天道吗?我看他只不过是话说得多了,偶尔有一两次说中罢了!”
话虽如此,同年七月,子产还是大兴土木,修建土地神庙,举行祭祀向四方之神祈求平安和丰收。同时,为了提振民心士气,还挑选精锐部队在新郑举行盛大阅兵。
阅兵需要场地。不巧的是,子产圈定的进场道路正好穿过子大叔的宅子。具体来说,子大叔家的宗祠——游氏宗庙在路南,住房在路北,两者之间的庭院又小,不足以清理出一条大道。子大叔突然面临很多现代人经历过的噩梦——拆迁!而且为了保持道路笔直,必须拆掉宗庙而不是住房。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游氏宗庙第二次遇到拆迁问题。
前一次是在公元前530年郑简公去世的时候。当时为了给郑简公送葬,要清除道路障碍,游氏宗庙就被列为拆迁对象(可见这宗庙的选址也确实有些问题)。子大叔当然不愿意,命令家人拿着锹、镐之类的拆迁工具站在宗庙旁边,就是不动手,交代说:“如果子产过来,问你们为什么不动手,你们就说这是安放祖宗神位的场所,不忍拆除,但是上命不可违,我们不想拆也得拆了。”这一招果然奏效,子产听到子大叔的家人这么说,便命令施工队绕开游氏宗庙。
那时一同列为拆迁对象的,还有几位司墓(公墓的看守者)的房屋。如果拆掉,则灵车可直达公墓,清早即可下葬;如果不拆,则灵车必须迂回进墓园,须延迟至中午方可下葬。子大叔不厚道,保住了自家宗庙,便不顾他人的居所,向子产建议说:“拆吧!否则的话,要诸侯的使臣等到中午,恐怕他们不乐意。”
子产说:“诸侯既然派人来会葬,又怎么会在乎等到中午?不拆也没什么影响,而且也不会给民众带来麻烦,那为什么非要拆不可?”于是一并不拆,郑简公的灵车因此兜了远路,只能“日中而葬”。《左传》对此评价很高,认为子产知礼,“所谓礼,就是不为了成全自己而损害别人”(子产于是乎知礼,无毁人以自成也)。
事隔六年,游氏宗庙第二次面临拆迁,子大叔驾轻就熟,故伎重演,又是派几十个家人拿着拆迁工具站在宗庙的外边,交代说:“如果子产过来检查,命令迅速拆除,你们才真动手。”
三天之后,子产上朝,经过子大叔家,看到房子还好好的,几个巨大的“拆”字分外刺眼,不觉大怒,问是怎么回事。子大叔的家人见了,拿起镐钎,朝着宗庙的外墙“乒乒乓乓”就干起来。
子产边走边看,走了不到半里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命随从:“快回去,命令他们住手!”
“啊?”
“还愣着干啥?要他们拆北边的房间,不要拆南边的宗庙,快去!”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子产为政宽猛相济,大原则不动摇,然而在细微处又体察人情,尽量不损害别人的利益,由此可见一斑。
公元前523年,郑国六卿之一、驷氏家族的族长驷偃去世。
驷偃的嫡妻是晋国人,为他生了嫡子驷丝,当时还未成年。驷氏家族的几位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商量,决定立驷偃的弟弟驷乞为族长,继承卿位。
这件事当然需要得到子产的支持。但是子产的态度很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主要原因,一来子产憎恶驷偃的为人,懒得去管他的身后事;二来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既然有驷丝这个嫡子在,轮不到驷乞插队。
在这种情况下,驷家人不敢轻举妄动。
而在另一方面,由于觉察到儿子的继承权受到威胁,驷丝的嫡妻也写了一封信给晋国的娘家,希望娘家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帮外孙一把。娘家人把这事捅到了晋昭公那里。于是,同年冬天,晋国派出使者访问郑国,直截了当地质询驷家的事。
晋国使者来势汹汹,郑国朝中无人敢应对。为什么?理亏啊!人家正儿八经的嫡子,为什么不能继承家业呢?驷乞顶不住压力,想要逃走,被子产制止;想请求祝史占卜凶吉,又被子产拦住。卿大夫们也很紧张,专门开了一个会来讨论对策,商量了半天却没有结果。子产在一边冷眼旁观,讨论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最后才说:“诸位大夫就此打住,此事不用再议,就由我这把老骨头去对付吧!”
子产亲自跑到宾馆去见使者,说:“上天不保佑郑国,寡君的几位臣子都不幸早死,现在又轮到驷氏家族遭遇丧事。更不幸的是,驷家的继承人年龄尚幼,他的几位叔伯兄长怕宗族因此衰落,私下商量,想立他的叔叔。这件事情非常棘手,连寡君也难以定夺,私下对我们说,‘也许是上天故意扰乱世间的秩序,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这是上天的安排啊!谁敢去问为什么。现在您代表晋国来问这件事,我实话告诉您,寡君根本不支持这件事,也不敢支持,别人当然就更不敢插手了。”一句话,驷家的动乱,是他们自己的事,与郑伯无关。
子产接着说:“平丘之会上,晋侯与诸侯重温过去的誓词,强调说‘不要失职!’如果寡君的臣子不幸去世,晋国就伸长了手来干涉其继承之事,这不是把郑国当作晋国的一个县,甚至一个乡来对待吗?那样的话,郑国还像是一个国家吗?寡君岂不是失职吗?我这个执政岂不是失职吗?”言下之意,驷家的事,再怎么说也是郑国的内政,轮不到晋国人来插手。
晋国使者无言以对,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同年十二月,郑国气候反常,冬天竟然发生洪灾。有人看到两条龙在新郑南门外的洧水中争斗,自然认为这是洪灾的原因,于是请求举行祭祀,祈求平安。子产不同意,说:“我们争斗,龙不看;龙争斗,我们为什么要凑热闹跑去看呢?就算我们祭祀祈祷,那洧水本来就是它们的居所,岂能因为我们祭祀就离开?我们对龙没什么要求,龙自然也就对我们没什么要求,祭祀大可不必!”
也许子产是这么认为,一切神仙鬼怪,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就拿你没办法,你有事没事去祭祀他,他就给你找麻烦了。这一点,倒是与孔夫子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不谋而合。
说来也怪,自此之后很多年,郑国再也没有发生过大的水火灾害。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22年,子产去世了。
子产驰骋政坛四十余年,以“宽猛相济”而闻名,行事作风有儒家的仁爱,有法家的严厉,有外交家的灵活,还有改革家的勇气与智慧。当人们不理解他,在背后议论他的时候,他总是淡然处之,“不毁乡校”而倡言论自由之风,气度委实罕见;“铸刑书”是子产在当时最受争议的举动,即便是后世儒家也颇有微词,却是从人治走向法治的标志性事件,至今仍有现实价值;在外交上,子产坚持不亢不卑,致力于维护国家的独立,保护国家的权益,赢得了广泛尊重。
《史记》记载:子产执政期间,郑国的儿童不用下田干活,年轻人作风正派,老年人可以安度余生;市场上买卖公平,物价稳定;社会和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子产去世后,郑国的青壮年失声痛哭,老人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而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了。更有野史记载:子产去世,郑国的男子不佩玉器,妇女不戴首饰,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痛哭悼念了整整三个月。
听到子产逝世的消息,还有一个人很伤心,那就是孔子。他大哭流涕,称子产为“古之遗爱”。在孔子给同时代人的评价当中,这个评价无疑是最高的。
孔夫子对子产最钦佩之处,还是“宽猛相济”。他说:“子产确实是善于治国。政策宽大百姓就容易产生轻慢之心,轻慢则用严厉的手段加以纠正。但是严厉又会伤害到百姓,又必须以宽大来安抚他们。只有宽猛相济,不急不慢,不刚不柔,从容不迫,才会政通人和。”
孔子如此尊崇子产,后世学者自然跟风膜拜,历朝历代对子产都是推崇备至。甚至有人说:“春秋的前半段,管仲唱主角;春秋的后半段,子产挑大梁。”更有人说:“后半段春秋,全靠子产生色。”言下之意,如果没有子产,后半段春秋就没有什么看头了。
当然,也有人对子产颇有微词,孟子就是其中一位。据传,郑国发大水的时候,子产命车夫驾着自己的马车,在洧水帮助百姓渡河。坐过他的车的人都感恩戴德,孟子却不以为然,说:“子产也就知道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却不知道怎么治国。提早两个月搭好桥,民众渡河就不会有困难了,哪里用得着马车?他一辆马车,能够让所有人都渡过河吗?君子只要能够治理好国家,就算出行的时候命令百姓都回避也没什么不妥。要想人人都说他的好话,只怕他活一万年都不够!”
孟子的话,说得也有道理。国家总理这个级别的干部,关键是要抓好大事,保证国家不出乱子,而不是在小事上体现所谓爱民之心。但是从子产的实际表现来看,孟子的指责又过于严厉,毕竟,在子产当政期间,郑国社会稳定,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诸侯不敢轻视——大事,他也抓好了。
子产弥留之际,子大叔陪侍左右。子产对子大叔说:“我死之后,您必定当政,有句话想送给您——这世上唯有有德之人能够以宽厚来使百姓服从,否则就不如采取严厉的手段。严厉就像是猛烈的火,人们一看就害怕,躲得远远的,自然不会被烧死;宽厚就像是温柔的水,人们容易轻视它,淹死的就很多。宽厚,毕竟是一件很难掌握的技巧啊!”
子大叔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干脆说我无德不就行了?子产死后,子大叔果然执政,他也学着子产那一套,“不忍猛而宽”,希望以德服人。结果不到半年,郑国盗贼四起,甚至有人在萑苻(huánfú,地名)啸聚山林,拉起了武装,公然跟朝廷对着干。子大叔追悔莫及,派军队进攻萑苻的盗贼,将他们赶尽杀绝,郑国的治安才稍有好转。
【傀儡天子的继承权争夺战】
公元前527年,王室流年不利。六月,周景王的大子寿不幸去世。八月,大子寿的母亲穆后因为过度悲伤,也撒手西去。
同年十二月,穆后的葬礼在雒邑举行,晋国给足面子,派出以下军副帅荀跞(lì)为首的代表团参加。
葬礼之后,周景王设宴款待荀跞和他的副手籍谈。王室对晋国派要员会葬穆后受宠若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这个悲伤的时候请客吃饭,显然不合时宜。毕竟天子也是人,老婆刚刚下葬,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一副吃不下饭的样子啊!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席间使用的酒器,显然不是寻常之物,若以规格而论,休说招待荀跞,即便是招待晋侯,甚至祭祀列祖列宗也足够气派了。
“此乃今年鲁国进贡之物。”也许是看出了荀、籍二人的疑惑,周景王主动介绍道。
荀跞“哦”了一声,似乎明白点什么,他没有接周景王的话,而是偷偷地向籍谈使了个眼色。籍谈含笑微微点头,意思是您放心,由我来应付。
果然,喝过两杯之后,周景王突然对荀跞说:“伯父,寡人有一事不明,想向伯父请教。”
伯父、叔父本是天子对同姓诸侯的亲热称呼,用在荀跞身上,自然是十分客气。
荀跞赶紧说:“您请讲。”
周景王说:“这些年来,诸侯无论大小,都有礼器进贡给王室,唯独晋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荀跞很淡定地朝籍谈拱拱手,“就请你来为天子回答吧。”
籍谈早有准备,先是朝周景王作了一揖,然后才缓缓地说:“下臣听说,诸侯受封于天子的时候,天子会授予他们明器(仪仗),作为赋予权力的象征,好让他们镇抚社稷,安定百姓。反过来诸侯则进献彝器(祭祀用的礼器)给王室,以示服从王室的领导,这是自古以来的常理。按理说,晋国也应该向王室进贡。”说到这里,籍谈话锋一转:“只不过您想必也知道,晋国的情况有点特殊,地处穷乡僻壤,长久以来与戎狄之人杂居,而远离王畿。王室的福分我们享受不到,倒是为了与戎狄周旋而忙个不停,实在是顾不上向王室进献彝器啊!”
言下之意,王室与诸侯礼尚往来,王室没有授予晋国明器,晋国也没有理由给王室进献彝器。
“叔父!”周景王称籍谈为叔父,“您大概忘了,晋国的先祖唐叔,乃是周成王的胞弟,周晋之间如此亲近的关系,怎么可能没有授予明器呢?”
籍谈心里一惊,强自镇定道:“下臣愿闻其详。”
周景王说:“您应该听说过,密须之鼓和大辂之车,是周文王用来检阅军队的;阙巩的皮甲,是周武王穿着讨伐商朝的。这些珍贵的物品,先王都赏赐给了唐叔,让他镇守封地,统帅戎狄。后来周襄王又赏赐给晋文公大辂和戎辂之服,还有弓箭、斧钺、御酒和虎贲之士,授予他南阳土地,让他领袖东方各国。这些事情,王室的史册有记载,晋国的史册想必也有记载,怎么可以说是没有授予明器呢?”
荀跞的脸“腾”地就红了,籍谈也赶紧把头低下去。
周景王乘胜追击:“您刚刚说到福分,寡人以为,晋国有功于王室,王室都记在档案里,从来没有忘记,而且用土地来奖赏,用彝器来安抚,用车服来表扬,用旌旗来给予荣耀,子子孙孙都记得这些事,这就是福分。谁敢说晋国没有享受到王室的福分?如果这样的福分都不算数,叔父认为怎么样才算?”
“至于叔父您,”周景王越说越激动,“我如果说得没错的话,当年叔父的先祖孙伯黡(yǎn)掌管晋国的文献典籍,位高权重,因此以‘籍’为氏。您既然是籍氏后人,世代掌握典籍,早就熟背于胸,怎么会对这些重要的史实视而不见?”
籍谈没想到这位周天子如此博闻强记,连自己的家史都搞得一清二楚,不由得面若死灰,服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再说话。
宴会结束,周景王意犹未尽,对几位近臣感叹道:“这个籍谈恐怕是要绝后了,他高谈阔论历史典籍,却忘了自己祖先的职责(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数典忘祖”作为一句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年后,籍谈的儿子籍秦死于晋国内乱,籍氏一族从此灭亡,倒是应了周景王的话。
籍谈回国后,向主管外交的叔向汇报情况,叔向说:“天子恐怕不得善终了!我听说,人往往会死在自己所喜欢的事上。天子今年遇到两次丧事,丧服未除就请吊丧的宾客喝酒,本来让人难以理解,又厚着脸皮跟人家要彝器,这是拿伤心的事作乐啊!虽然贵为天子,为亲人服丧也有一个期限,这就是礼。就算不能服丧期满,刚举行完葬礼就饮酒作乐,我看他啊,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周景王贪财好货,不仅仅体现在厚着脸皮向诸侯索要贡赋。
公元前524年,周景王发布了一道货币改革令,命令王畿内统一使用新铸造的大钱。换而言之,就是印发大面额钱币,废除原来使用的小面额钱币。
稍微有点经济常识的人都知道,金属货币时代,在不提升货币质量的前提下,单方面提升货币面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政府对民间资本赤裸裸的掠夺。
王室卿士单穆公强烈反对周景王的计划,他指出:天子废轻币而铸重币,百姓将失去大量的资财,民间必然匮乏,由此导致王室也将匮乏,那时候就只能向百姓征重税,而百姓无法承受,就只能想办法逃离家园,王畿的政治经济势必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搜括民间财富来充实您的仓库,有如堵塞河道来蓄水一样,离水源枯竭的日子也就没有几天了。请您一定要认真考虑,不要贸然行事。”单穆公苦口婆心道。
但周景王还是强行推进了币制改革,一时间雒邑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
周景王倒是赚得盆满钵满,一下子阔绰起来了。公元前521年春天,他飘飘然地下了一道命令,要在王城雒邑铸造一口大钟,取名为“无射(yì)”。
宋朝的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写道:“噌吰(hóng)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kǎn)坎镗鞳(tāngtà)者,魏庄子之歌钟也。”本书前面已经说过,魏庄子之歌钟,就是晋悼公奖励给大将魏绛的乐器。与之齐名的,就是这位周景王的无射了。
无射是中国古代音乐的十二个标准音之一。铸造无射之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它很大,音律很难定准。但是对于博古通今而且精通音律的周景王来说,这不是难事,他又下令先铸造一口较小的“大林”之钟,用来为无射审音。
单穆公又一次表示反对:“前番币制改革,已经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现在又要铸造大钟,老百姓怎么受得了啊?再说了,先王对于造钟有严格的规定,重量不能超过一百二十斤,现在您要造的钟远远超出这个规格,以至于耳朵都分辨不出清音浊音,听不出是否和谐适中,对于音乐没有任何好处,对于百姓来说则是劳民伤财,您铸造它究竟有什么用呢?”
周景王反驳道:“先王制订礼乐,不就是为了安定百姓吗?我现在无非是想把先王的礼乐弘扬光大,所以才特意把钟造得大点,这也有问题吗?”
单襄公说:“耳朵听到和谐的声音,嘴中说出美好的语言,以此作为法令而向百姓颁布,人们尽心跟随君主的法度而不厌倦,国家能够成就大事而不轻易改变,这就是音乐的最高境界,跟大小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您想想看,造这么大个钟,万一音律不能和谐,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景王,造钟这种事情,还是得问问专业人士的意见。于是将乐官州鸠找来,把单穆公的话对州鸠说了,然后问他有什么看法。
州鸠连连摇头:“哎哟哟,臣不过是一介乐官,哪里懂那么高深的政治理论啊?”但是又说,“如果您一定要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觉得现在铸造的大钟,乐音超过了无射的音律,对音乐确实是一种损害,不和谐。而且为了铸造它,用了太多的金属,导致财用匮乏。声音不和谐又浪费财力,这样的乐器恐怕不是咱们乐府能够掌握的。”
周景王脸一黑,州鸠赶紧闭嘴。
无射之钟就这样顶着各方压力铸成了。周景王派乐师去检查,乐师回来报告说:“钟声很和谐。”周景王很得意,对州鸠说:“你看看,即便没有你帮忙,钟声还是和谐了。”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呢。”州鸠嘟嘟囔囔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
“天子制作乐器,百姓因此而安乐,这才叫和谐。现在为了造钟而搞得民众疲惫,怨声载道,这算什么和谐啊!我听说,只要是民心所向,就没有办不成的;如果相反,则没有不被抛弃的。古话说得好,众志成城,众口铄金。三年当中,您费尽心力办的这两件大事(货币改革和铸造大钟),只怕注定有一件会被废弃掉。”
周景王一拂袖子,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懂个屁!”
州鸠退下来之后就对人说:“天子大概要因为心病而死去了。”
别人赶紧挡住他的嘴:“千万不要胡说!”
州鸠说:“这不是开玩笑。天子根据民间的风俗而制作乐曲,用乐器来承载它,用声音来表达它。小乐器发音不纤细,大乐器发音不粗犷,这就是和谐。一切和谐了,这音乐才是美好的。和谐的声音入于耳,而藏于心,心安就快乐。如果过于粗犷,内心就会不安,不安就会生病。你看天子现在铸的这口大钟,要多粗犷有多粗犷,我怕他内心受不住,难以长久。”
换而言之,和谐不在声高,越是声嘶力竭高唱和谐,越有可能导致心脏病发作。
据史料记载,无射之钟最先被安放在雒邑,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将其迁至咸阳,两汉、两晋时期置于长安,南北朝时期迁于南京,隋朝又将它迁回西安,最终被隋文帝杨坚下令熔毁。算起来,它在世上存在了一千一百多年,见证了诸多朝代的兴衰。
其实周景王的心病,倒不在于无射之钟扰乱心神,而是另有其事。
原来,当年大子寿去世之后,其胞弟王子猛被立为大子。但周景王并不太喜欢王子猛,而是喜欢庶子王子朝,对王子朝的师傅宾起也是宠信有加,久而久之,便有了废嫡立庶的念头。
在封建社会,废嫡立庶乃是大忌,即便是周天子也不敢随意作这个决定。再加上王子朝和宾起在朝中的名声都不怎么好,特别是王子朝,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卿士刘献公和单穆公。刘、单两家成为了王子朝上位的最大阻力。
说起这位单穆公,与叔向倒是有些渊源。《国语》记载,很久以前,有一次叔向到雒邑访问,单穆公的曾祖父单靖公设宴招待叔向,宴席不丰盛但是礼节恭敬,不私下表示亲热,谈话和赋诗言志均很得体,送别时也仅仅是送到城郊。叔向没有当面奉承单靖公,而是对他的家臣说:“奇怪啊,我听说一个朝代不会两度兴盛,但是看到单老先生之后,我感觉周朝很有可能打破这一规律。古人说‘最礼貌的行为莫过于恭敬,最善于持家的莫过于节俭,最好的品德莫过于谦让,最标准的行事方式莫过于不懂就问’,我看单老先生这些美德都具备了。有他担任卿士,周室哪有不兴盛的理由啊!”而且推断,单靖公保业守成,有子孙昌盛的福气。
在货币改革和铸造大钟这两件事上,单穆公已经搞得周景王很不爽,再加上在废嫡立庶这件事上与周景王对着干,单穆公无疑成为了周景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公元前520年四月,周景王狩猎北山,命令满朝大臣随行,想趁打猎的机会杀死刘、单二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即将动手之际,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于大夫荣锜氏家里——当然,这是官方的记载,后世有不少人推测,刘、单二人察觉到了周景王的阴谋,先下手为强,派人毒杀了周景王。
同样诡异的是,几天之后,刘献公也突然去世了。刘献公没有嫡子,庶子伯蚠(fén)本来在单穆公门下工作,跟单穆公的关系不错,于是由单穆公作主,伯蚠继承了家业。这样一来,局势基本就由单穆公控制了。
同年五月,刘、单两家联合出兵,杀死了宾起,拥立王子猛为王,并与周景王的其他几个儿子在单穆公家里盟誓,宣布效忠于王子猛。
王子朝不甘心就这样失去眼看就要到手的王位。这位没落王室的后裔,和他的父亲周景王一样,是个饱读诗书、自视甚高的人物。他有野心,也有行动力。同年六月,周景王的葬礼在雒邑举行。王子朝趁机发难,带领自己的人马进攻刘家。伯蚠得到消息,连忙出逃。单穆公倒是临危不乱,先跑到大庙之中将正在为周景王服丧的王子猛接到自己家里,然后紧闭大门,加强防范。
但是王子朝显然棋高一着,早就在单穆公身边安插了一颗钉子——王子还。单穆公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身边还有如此危险的潜伏者。当天夜里,王子还趁着单穆公不备,将王子猛劫持上一辆战车,马不停蹄地送到了王子朝府上。
这一来主客易位。单穆公手中失去了王牌,眼见王子朝的势力越来越大,只得步伯蚠的后尘,也逃出了雒邑。
王子朝紧追不舍,在雒邑附近的平畤(zhì)与单穆公大战了一场。结果出人意料,处于劣势的单穆公大获全胜,杀死了包括王子还在内的八名敌将。王子朝落荒而逃。单穆公乘胜追击,伯蚠也从刘地赶来助战,两个人一鼓作气,又杀回了雒邑,再度将王子猛抢到手里。
仅仅是五天之后,战局再一次逆转。王子朝重新纠集余党反扑,在雒邑城下打败了单穆公的盟友巩简公和甘平公。单穆公感到形势危急,决定向晋国求助。同年七月,他留下王子处坚守雒邑,自己则带着王子猛取道平畤,来到一个名叫“皇”的地方,一面派人向晋国告急,一面静观待变。
王子朝自然知道夜长梦多,一面抓紧进攻雒邑,一面派心腹鄩肸(xúnxī)带兵进攻皇地,企图将王子猛夺回来。结果鄩肸用兵无方,吃了败仗,本人也成为俘虏。与此同时,王子朝却在雒邑城下打败了出城迎击的敌军,军势为之一振。雒邑城中的余党得知消息,也发动叛乱来策应王子朝,围攻单穆公的府邸,却又惨遭失败。双方互有胜负,战争陷入僵局。
同年十月,晋国终于出兵了。
晋国派出的还是荀、籍组合——以荀跞和籍谈为首,率领“九州之戎及焦、瑕、温、原之师”,显然不是什么主力部队。也许在晋国人看来,解决王室的这点小小纷争,乃是杀鸡焉用牛刀,只要晋军大旗一出现,王子朝就会望风而降吧!
单穆公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听到晋国出兵的消息,他和伯蚠马上从皇地出发,奉着王子猛直奔雒邑。没想到王子朝根本不买晋国的账,不但把单、刘联军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将前来救援的晋国先头部队击溃。王子猛也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
同年十一月,王子猛在雒邑郊外去世。
几天之后,周景王的另一个儿子王子匄(gài)被单穆公立为天子,也就是历史上的周敬王。
事到如今,晋国也不敢对王子朝等闲视之,派出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进入王畿。到了十二月,从各地压向王子朝的晋军部队已经增加到七支,周敬王也亲自率军围攻,连夺数城,将王子朝逼到了死角。
公元前519年春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周敬王自认为胜券在握,派人给晋军统帅荀跞送去一封信,大意是王子朝已经穷途末路,单凭王室的力量便足以战胜他,不劳晋军再帮忙。晋军于是撤回国内。
这封信导致王畿的战乱被延长整整三年。
同年初夏,王子朝在尹地发动反攻,打败单穆公的部队,并且一举攻入雒邑,宣布自立为王。小小的王畿出现两王并立的奇景:王子朝居雒邑,被称为西王;周敬王居狄泉,被称为东王。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公元前518年六月,子大叔陪同郑定公出访晋国,见到了士鞅。士鞅请教子大叔:“王室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才好?”子大叔的回答很幽默:“老夫连郑国的事情还搞不定呢,哪里敢管王室的事?不过俗话说得好,寡妇不担心自己织布的纬纱不够,而担心王室的没落,是因为怕祸乱殃及自身。现在王室动荡,我们这些小国当然害怕。至于你们大国的想法是怎么样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您如果想要安定王室,最好尽快动手。毕竟,王室动荡不安,也是晋国的耻辱啊!”
子大叔这番话使得晋国下定决心,召集诸侯会盟,强势介入王室内乱。但是晋国的行动实在是迟缓,直到第二年(公元前517年)夏天,诸侯大夫会盟才在黄父(地名,今山西省境内)举行。
代表晋国出席黄父会盟的是赵武的孙子赵鞅,他命令各国向王室提供经济援助(输王粟)和武装保护(具戍人)。但是论及具体何时帮助周敬王复国,竟然是“明年将纳王”,将时间又往后拖了一年。
公元前516年十二月,周敬王终于在晋国人的帮助下回到了雒邑。王子朝见大势已去,带着自己的党羽出逃到楚国。离开的时候,他做了一件釜底抽薪的事——将王室收藏的典籍席卷一空,一股脑儿都带到了楚国。
可以想象的是,从雒邑到郢都山长水远,王子朝又行色匆匆,所以这批珍贵的典籍极有可能在路途中就遭到大量损毁。中国的学者对这段历史似乎没有太多关注,倒是在日本人编撰的《左氏会笺》中,将这件事称为“大厄”,认为这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中国文化遭到的最大一次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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