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接下来想品尝什么酒?”他看看薰子,又看看坐在薰子对面的榎田博贵,问道。
“下一道菜是鲍鱼吧?”榎田问侍酒师。
“是的。”
“那么,”榎田对薰子提议道,“来两杯搭配鲍鱼的白葡萄酒怎么样?”
“嗯,好呀。”
榎田笑着点点头,对侍酒师说:“就这么办吧。”
“好的。您看这款怎么样?”侍酒师把酒单递给榎田,指着某款酒。
“唔,就这个。拜托了。”
侍酒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榎田望着他走远,说:“感到迷茫的时候,最好是让别人来做决定。要是不懂装懂,选出一种酒,万一不合适,都不知道该迁怒于谁才好。”
薰子微微侧着头,凝视着他白皙端正的面庞。
“老师也会迁怒于人吗?”
榎田苦笑道:“会啊。”
“诶,真是出人意料的一面呢。”
“其实,确切地说,我是不愿迁怒别人的。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最重要的是,既然不想迁怒,那就从一开始把这个选项去掉,这才有利于精神健康啊。人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无论何时。”榎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薰子的耳边和心底回响。
薰子很清楚榎田想说的是什么,所以也不多说,只是在唇边勾起适度的笑意,轻轻点头。他似乎也对这个反应很满意。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很适口,看来榎田用不着迁怒了。为了配合主菜,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不过这次的牌子是自己决定的。他说,偶尔也会有几款比较熟悉的酒。
“有自信的时候就积极行动,这是直面生活的铁律啊。”榎田促狭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抹白牙。
主菜是肉,吃完之后便是甜点。薰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清扫盘中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讲着甜点的历史,言谈风趣。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吃了这么多。明天得去健身房好好游游泳。”薰子按按自己的肚子。
“摄取营养,燃烧热量,很理想嘛。你的脸色和一年前也完全不同啦。”榎田端着咖啡杯说。
都是托老师的福——这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难得畅谈一次,薰子不想让对话变得庸俗起来。
走出饭店,两人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吧,在柜台一角并肩而坐。薰子点的是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榎田要了一杯金汤力(Gin and Tonic)。
“今晚孩子们在哪里?还是在你家吗?”榎田倾斜着酒杯,在薰子耳边低语。
他的气息拂在薰子脸上,微微发痒。她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去见同学。”
“这样啊。容我参考一下,所谓同学,是只有女性吗?”
“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薰子瞥了他一眼,“不过,或许设定成其中也有男生更好一些。我还没和妈妈明说。”
“也好。那我的内疚感就减轻很多啦。毕竟我并不是你的大学同学,除了我们两人之外,也没有旁人在。”榎田将金汤力一饮而尽,“这么说,孩子今晚是在家里吗?”
“嗯,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榎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番对话并非毫无意义,相反,榎田问出这个问题,带着很明显的意图。薰子的回答,也是在领会了他的意图之后做出的。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该走了吧?”榎田边看表边说。
薰子也看了看时间,见刚过晚上十一点,便答道:“好。”
结完账出店,榎田的目光又落在手表上。
“接下来去哪儿呢?我还没怎么喝够呢。”
“有没有什么好店?小巷子里的酒吧之类的。”
薰子这么一问,榎田难为情地抓抓头。
“抱歉,今晚没做好那方面的功课。只不过,我得了一瓶好酒,正冰镇着呢,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喝一杯?”
冰镇的地点,应该是他家吧。听今晚的交谈,似乎榎田有意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薰子还没去过他家,也没和他发生过关系。
她只犹豫了一瞬,马上给出了回答:“对不起。明天一早我得去接孩子们,那瓶酒恐怕只能老师一人独享了。”
榎田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笑着轻轻摇手。
“一个人怎么喝得完。那就等下次机会吧。我正好去找找下酒的小菜。”
“好期待,我也去找一找吧。”
两人走到街上,榎田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薰子独自坐进后座。这是为了防止流言滋生,免得街坊邻居说“播磨先生的太太被个男人用出租车送了回来”。
薰子用口型对车外的榎田说“晚安”,他也点着头,轻轻挥手。
车子一开动,薰子便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感到自己还是太紧张了。
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榎田发来的邮件。“难得相聚,连新酒杯都准备下了。今晚也很愉快。晚安。”大概他觉得薰子今晚会跟他回家,早已做了一番布置吧。
要是去就好了,可是——
可是某些东西拉住了薰子。她自己也明白那是什么。
右手轻触左手无名指,上面嵌着一枚戒指。自从结婚之后,薰子就没有摘下过它。她已决定,在正式离婚前,绝不摘下。
资料上说,7号女受试者今年三十岁。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裙摆下脚踝纤细,脚穿一双与连衣裙很相配的白色运动鞋。不过,那鞋子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研究团队准备的。虽然她自己穿来的浅口鞋跟也很低,不存在安全问题,但按照规定,试验时是要换上运动鞋的。
在研究人员的引领下,7号女性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里没有拿盲人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防止她在移动时获得不必要的信息。对盲人而言,白杖就是另一双眼睛。她心里想必十分不安吧。
女性到达了起点。研究人员把两样东西递给她。一样很像太阳镜,但功能完全不同,镜片部分安装着小型照相机,研究人员把它叫做“护目镜”;另一样是头盔,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内侧全是电极。女性接过这两样东西,并未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是已经参加过很多次试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她熟练地戴上头盔和护目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人员问7号女性。
“好了。”她轻声回答。
“那就开始了。准备,START!”研究人员说着,边从她身旁退开。
7号女性戴着护目镜的脸左右转了转,提心吊胆地跨了出去。
和昌翻开手边的文件。她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平时会乘坐上午八点的那趟电车上班。虽然视力几乎为零,但一定已经习惯在街上行走了。
首先迎来的是第一个难关。纸箱拦住了她的去路。女性堪堪在纸箱前停了下来。
其实,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虽然目不能视物,又不能通过白杖碰触,却可以察知前方的障碍物。秘密在于装在护目镜上的照相机和接有电极的头盔。照相机捕捉的影像由电脑处理成特殊的电流信号,以电极为媒介,刺激女性的大脑。当然,她不会直接看到外界的影像,那种感觉,只是仿佛在茫茫白雾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但即便如此,对盲人来说,这也是极大的福音了。
女性再次开始行走。她小心地从纸箱右侧绕了过去。和昌看见一名研究人员挥舞起双臂,摆出胜利的姿势。高兴还早呢,他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却似乎并未注意到社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女性还是避开了纸箱和模仿电线杆的筒状物,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行走着。不过,就在快到终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一排斜放着三个足球,球与球之间的间距并不算太窄。
她静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有人叹息了一声。
研究人员走过去,等她摘下头盔和护目镜后,把白杖递给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试验的男人带着自信与不安交织的表情,回头问道。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关没能过去,不过和上次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
“还算过得去。她训练了多久?”
“三个月,每天训练一小时。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今天是第四次。”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似乎想说,仅仅四次就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的确,接近全盲的女性不靠白杖,就能这样来回行走,是很了不起的。不过,她似乎属于优等生。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盲人,这种方式能起多大效果?”
“您说的没错,不过在下周面向厚劳省举行的听证会上,做到这样应该就足够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难道仅仅是要让那些当官的满意吗?这不对吧。得把目标放得更高一些啊。不客气地说,这离实用化还远着呢。”
“啊,是,这我当然明白。”
“今天是合格了,不过还是要把问题收集一下,告诉小组长,把报告送到我这里来。”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是”之前,和昌就已经转过身去,把文件放在旁边的折叠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楼,回到社长室所在的事务本馆,独自进了电梯。中途上来了一名男员工,看见和昌在里面,微微一惊,旋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
“你是星野君吧。”
“是,我是BMI三组的星野祐也。”
“前几天我听过你的发表,你的研究方向相当独特啊。”
“谢谢。”
“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对人类身体的执念。通常,对于那些脑部和颈椎等处受损,身体瘫痪的患者,都会采用脑机接口,利用脑信号让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运动。但你不同。你想把脑信号通过机械传达给脊髓,让患者本人的手脚动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路?”
星野挺起了胸膛。
“很简单。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想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而不是借助于机械。”
原来如此,和昌点点头。
“说的也是。那么,你这么想,是否有什么原因?”
“有的。其实,我的祖父因为脑溢血,右半身偏瘫了。他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虽然他努力进行复健,但直到去世,都没能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
“这样啊。你的设想很不错,不过,用一般的手段似乎是无法达成的啊。”
听了和昌的话,年轻的研究者严肃地点头道:
“非常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械要复杂上百倍。”
“是啊。不过,别灰心,思路与众不同的家伙是不会讨人嫌的。”
“谢谢您的鼓励。”星野再次鞠躬。
星野先出了电梯。和昌一直乘到顶楼,社长室就在那里。
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他带着不祥的预感一看屏幕,果然是薰子发来的。标题是“面试事宜”。心里的郁闷顿时多了几分。
“上次也说过了,周六要举行面试预演。母亲可以看见孩子们的表现。预演在下午一点开始,地点就在我告诉过你的那里。请务必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口气,把手机搁在桌上,一股苦涩在嘴里弥漫开来。
HARIMATEKUSU株式会社,在祖父开办的时候,是一家办公器械制造企业。公司又叫播磨器械。父亲多津朗继承了公司之后,开始涉足电脑业。随着电脑走进千家万户,这一战略大获成功。作为企业,播磨器械属于中坚阶层,在业界也一直显示着存在感。
但一帆风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播磨器械遭遇了强劲的逆风。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最初的迟疑给播磨器械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无法与外企一较短长。多津朗裁减亏损部门,重组人员机构,艰难地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就任社长,深感公司正在迎来巨大的转换期。经过冷静分析,他认为公司若是保持现状,在生存竞争中是无法取胜的。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企业特色。
他寄予厚望的企业强心针,是早在担任技术部长的年代就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技术,简称BMI。尝试通过信号,将大脑和机械连接起来,改善人类生活。他确信这必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基本上来说,BMI适用于所有人群,但更能表现出效果的,还是支持残障人士的系统。所以,和昌在这方面特别注重。刚才进行的人工眼试验就是其中一项。进行同样研究的企业和大学很多,但播磨器械却领先一步。也因此,才成功从厚劳省拿到了补贴。一切都顺风顺水,真是太好了。
是的,作为企业家的播磨和昌可谓春风得意。
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呢?
和昌拿起手机,看看本周的安排。看见周六13点写着“面试玩儿”时,他歪了歪嘴。真是自我而又孩子气的写法。面试预演什么的,薰子是不想参加的。何况还要跟和昌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来,一定光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了。
和昌与薰子结婚八年了。雇薰子做同声传译的时候,两人相识,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趁着结婚,和昌搬离了居住多年的公寓,在广尾盖了栋独门独户的房子。那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院子里种了很多树。
婚后第二年,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这个叫瑞穗的孩子健康活泼地成长起来,是个超级喜欢游泳和弹钢琴的小公主。今年夏天,瑞穗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池吧。
第二个孩子比大女儿小两岁,这回是男孩。他们期待孩子能成为生存能力超强的人,于是给他取名叫生人。生人的皮肤极好,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尽管穿着男孩子的衣服,但直到两岁之前,还是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小姑娘。
但和昌完全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他难得见他们一面。夫妻俩从一年前开始分居,和昌只身出户,现在独自生活在青山的公寓里。
原因毫不出奇:在薰子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和昌找了个情人。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有外遇,却是第一次被薰子发觉。他一般不会和同一个女人长期保持关系,但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么拖了下去。那个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和昌工作太忙,没时间和她一刀两断罢了。
他本来是尽量避免和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交往的,不过很遗憾,这个情人比他想的更糊涂。她对好些朋友说,自己搭上了播磨器械的社长。现在这年头,以“只告诉你,到此为止哦”开头的话,才不会真的“到此为止”呢。这一信息通过SNS扩散开去,终于被薰子布下的天罗地网捕获了。
当然,和昌没有马上承认。但薰子获得的信息包括一些很具体的内容。比如和情人单独去温泉旅行的日期之类。那天,和昌说自己去参加高尔夫之旅来着。薰子已经确认过了,那完全是谎话。
我不想把你做过的事翻个底朝天,薰子说。她接着说,既然心里有了怀疑,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如果是真的,你还不如干脆实话实说了吧。
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一点,和昌比谁都清楚。要是继续装傻,她恐怕不会接受。就算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就像她说的,怀疑的火苗仍然无法熄灭。
而且,和昌毕竟理亏。在这种事情上费神烦心,总是徒劳无益。另外,不能否认,在薰子坚持不懈的追问下,他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和昌承认自己有了情人。他没有丢面子地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也没说“只是玩玩而已”、“一时冲动”之类的话。
薰子没有失去理智。她带着愤恨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盯着和昌的眼睛,说道:
“我从之前就对你很不满了。最主要的,在养育孩子方面,你帮不上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放弃了。我知道你没时间,而且让孩子们看见父亲努力工作的样子,对他们也是很好的教育。但是,对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我们是不会一边说着‘慢走’,一边目送他出门的。”
和昌问,那我要怎么做?
不知道。她回答。
“我不想让孩子们发现异常。现在我心里想的,就只有这个。生人还小,但瑞穗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如果父母彼此疏远,她一定会马上发觉的。一旦发觉,就会受伤。”
和昌点点头。妻子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要不我暂时离开你们,自己生活一段时间?”
对这个建议,薰子的回答是:“也好。”
被薰子称为“培训班”的地方,就在目黑站旁边。和昌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一边对照着官网上的照片,一边寻找建筑物,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他仰望着乳白色的大楼,拍拍胸膛,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迈开大步向电梯走去。“培训班”在四楼。
和昌在电梯里看了看时间。离下午一点还差几分钟,他总算松了口气。让他紧张的不是面试预演临近,而是如何面对久未见面的妻子。他发现,自己盘算这个已经很久了。
电梯在四楼停下。踏出电梯,旁边就是一个类似等候室的空间。柜台后面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正微笑着向他问好。和昌寒暄了几句,回身打量这层楼。摆着几张沙发,上面坐着几名男女,薰子就在其中,穿着一件深藏青色的连衣裙。她已经注意到了和昌,正望着他,从脸上很难读出她的感情。
和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这就开始了吗?”
“应该会按顺序叫名字。”薰子用平淡的声音回答,“别让手机发出声音。”
和昌从内袋里掏出手机,改了一下设置,又放回去。“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
练马是薰子的娘家。
“妈妈说带他们去游泳池了。美晴他们在那儿等着呢。”
“哦。”
美晴是薰子的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个和瑞穗同龄的女儿。
“哎,”薰子看着和昌说,“到正式面试的时候,你会把胡子刮掉的吧?”
“啊,嗯。”和昌摸着下巴,他特意留了一层胡茬。
“你有没有预习过?”
“看了看。”
薰子事先把面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通过邮件发给了他。报志愿的动机什么的。和昌虽然做了准备,却没什么自信。
和昌的目光望向墙上的告示栏。告示栏上贴着著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还有特别讲座指南。
对所谓的考试,和昌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即便上了名校,孩子也不一定能受到与名校相符的教育。但薰子不这么觉得。她说,她不想让孩子上名校,而是想让他们上一所好学校。可是,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呢?判断标准是什么?和昌这么问的时候,薰子只丢下一句:“这种事,对不帮忙带孩子的人是说不清楚的。”
这番对话,是在和昌的外遇曝光之前进行的。如今,他也无意对薰子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
分居半年后,夫妻俩曾经谈过未来。和昌虽然已经与情人分手,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日子恐怕很难恢复到从前了。他不认为薰子会打心底里原谅他,而自己如果一直带着内疚感生活下去,也实在太辛苦。
一问,薰子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我是记仇的人,总会想起你的背叛。就算不见面,心里还会有种种怨恨。要是这样生活下去,我会变得很惹人厌烦的。”
很快,就谈到了离婚的话题。
两个孩子都由薰子抚养,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了共识。关于补偿费和抚养费,和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吝惜,所以也没起争执。
让双方有点为难的,是广尾的房子该怎么办。
“光我和孩子们住,实在太大了。管理起来也麻烦。”
“那就卖掉好了。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里面。”
“能卖得掉吗?”
“应该没问题吧,还不算旧。”
房子建成了八年,和昌只在里面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提出离婚申请。薰子说,瑞穗要考试了,不如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和昌同意了。于是,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两人还得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播磨先生。”这个声音让和昌回过神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人走了过来。薰子站起身来,和昌也跟着立起。
“请进那个房间。”女人指着角落里的一扇门,“敲敲门就会有人应了。父亲先请。”
“好的。”和昌答道,整了整领带。
事情发生在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
“播磨先生!”有人叫道。回头一看,柜台里的女员工正手拿话筒站着,表情僵硬,“您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有急事。”
薰子看看和昌,跑过去,拿过话筒。仅仅交谈了几句之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
“在哪家医院?……等等。”
薰子抓起台面上的小册子,用旁边放着的圆珠笔在空白处写着什么。和昌在旁边一看,好像是医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地址我来查。……嗯,总之,我马上过去。”薰子把话筒还给女员工,看着和昌,“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把小册子塞给和昌之后,薰子就打开面试室的门,走了进去。
和昌一头雾水,掏出手机开始查询,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薰子就出来了:“找到没有?”
“还要一会儿。”
“边走边查吧。”薰子向电梯走去。和昌一边看手机,一边追了上去。
走出大楼时,他找出了医院的地址。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司机。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爸爸。”薰子生硬地回答着,从包里掏出手机。
“怎么回事?带孩子去游泳池的不是岳母吗?”
“是啊,可是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为什么?”
“你等等,”薰子烦躁地摆摆手,把手机凑到耳边。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开口道,“啊,美晴,什么情况?……嗯……嗯……啊?”她的面容扭曲了,“老师呢?……哦……嗯,我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嗯,他也一起。……待会见。”薰子挂断电话,表情阴郁,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怎么说的?”和昌问。
薰子深吸一口气,道:“说送去ICU了。”
“ICU?这么严重吗?”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是好像还没苏醒。据说心脏跳动在一段时间内都曾停止过。”
“连心跳都?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啊!”薰子尖叫道,接着,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对不起,和昌低声道。居然把无法掌握情况的焦躁转嫁到她身上,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看来,我真不适合当父亲和丈夫啊,他想。
一到医院,两人就像赛跑似地飞奔起来。正要赶去问询台,一声“姐”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美晴红着眼圈,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
在哪儿?薰子问。美晴指着里面:那里。
三个人乘电梯上了二楼。美晴说,ICU里的抢救还没有结束,究竟是什么情况,医生也还没有对家属作出说明。
美晴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家属等候室”的牌子。屋里摆着桌椅,里面还有一块铺着地毯的区域,角落里放着几只坐垫。
薰子的母亲千鹤子伛偻着坐在椅子上。旁边是刚满四岁的生人,还有瑞穗的表妹若叶。
看见和昌等人进来,千鹤子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块手绢。
“薰子,我对不起你。还有和昌,真对不起。跟在旁边居然还出了这种事,我真不如死了的好啊。”千鹤子说着,用手绢揉着脸,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薰子揽住母亲的肩,催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千鹤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摇头。
“我不知道啊。有个男的忽然叫起来,说有小女孩溺水了,我才发现小穗不见了……”
“不是的,妈妈,”美晴在一旁说,“是若叶先发现小穗不见了,问起来才发觉的,不是吗?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找起来,才被找到的。”
“啊,”千鹤子双手捂着脸,“是啊……不行,我脑子里乱得很……”
看来是所受打击太大,记忆出现混乱了。
美晴接着解释。她说,确切地讲,瑞穗不是溺水,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被困在了游泳池底。人们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来,但那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众人马上叫来救护车,将瑞穗送往医院,进了ICU。现在,美晴等人只知道瑞穗的心跳恢复了。但医生说,这并不等于恢复意识。
等救护车的时候,美晴试图联系薰子,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因为面试预演临近,薰子把手机给关了。千鹤子虽然知道薰子去干什么了,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叫什么。美晴只好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父亲。父亲知道瑞穗上的是哪个培训班,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诉他的。父亲对美晴说,薰子由我来联系,你们好好地守着小穗。
“说是守着,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美晴说着,垂下眼睑。
美晴的话让和昌心中百味杂陈。薰子的手机打不通,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打丈夫的手机吗?之所以没打,或许是以为他也关了机吧。但恐怕美晴已经不当他是姐夫了。
不过他没有怪美晴。分居的原因,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讲过。和美晴偶然碰面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和昌看看表,快到下午两点了。如果美晴说的没错,事故发生在薰子关机期间,那就是下午一点之前没多久的时候。集中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瑞穗小小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还不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的生人烦躁起来,缠着千鹤子要回家。若叶虽然知道表姐的悲剧,但薰子对美晴说,让她一起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回去吧。”
“可是……”美晴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薰子说。
美晴点点头,凝视着薰子:“我会替小穗祈祷的。”
“嗯。”
千鹤子和美晴她们一走,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医院里的空调温度适中,和昌却只觉气闷,解开了领带,又脱掉了外套。
两人不交一言,只顾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虽说是周六,工作邮件还是来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邮箱转发过来的。他索性关了机。今天,就让工作见鬼去吧。
家属等候室的房门每次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旁边ICU的入口。和昌过去看了好几次,大门依旧纹丝不动。里面进行着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觉得喉咙干渴,便出门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买瓶装日本茶的时候,向窗外一看,才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晚上八点多,一名护士走了过来。“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
“是的。”和昌与薰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有些话要对二位说,二位方便吗?”
“好。”和昌看着这名三十来岁的护士圆圆的脸庞。从她脸上里看不出吉凶,只有护士们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
护士带他们走进ICU隔壁的一个房间。在摆着电脑的桌上,一位医生正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马上停了笔,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医生说自己叫近藤,专业是脑神经外科。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额头宽阔,给人一种理智的印象。
“我把现在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近藤交互看着和昌与薰子,说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会马上带二位过去。只不过,我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稍微获知一些预备信息,也许会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才让您二位来到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让人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重新望向医生。
“情况很严重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近藤点头道:“还没有恢复意识。您或许已经知道,病人送医后,心脏很快就恢复了跳动。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给几乎都丧失了。其它器官受损后还可恢复,但大脑却不一样。详情我会慢慢告诉二位,不过很遗憾,令嫒的脑损伤是极严重的。”
医生的话让和昌一阵眩晕,宛如身在梦中。脑损伤?那是什么?脑机接口还有BMI技术,稍微有点后遗症的话,一定能起点作用——他想,待会可以用这些话鼓励身旁无疑也陷入了绝望的薰子。
但薰子哽咽着问道:“是不是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了?”而近藤的回答则彻底让和昌崩溃了。
近藤深吸一口气,答道:“您或许最好还是这么认为。”
薰子双手掩面,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颤抖,无法抑制。
“不能治疗了吗?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他艰难地问。
近藤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我们会全力以赴。只是现在,我们无法监测到令嫒的脑部活动。她的脑电波是平坦的。”
“脑电波……就是脑死亡吗?”
“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使用这个词。脑电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脑的电波活动。具体到令嫒的情况,至少可以确定,她的大脑并未发挥功能。”
“意思是,大脑之外的器官还有可能在发挥着功能?”
“那就成了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这种可能性极低。呈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虽然身体状况异于常人,但脑电波依然会呈现出波形。另外,从MRI检查结果来看,也很难说她的大脑还在运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
和昌捂住胸口,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揪着,一阵一阵地痛,连坐着也极痛苦。他想发问,大脑却拒绝进行思考,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边的薰子仍然捂着脸,身体痉挛一般颤抖着。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问道:“要获知的预备信息,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近藤回答。
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去看看她吧。”
恸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近藤带他们踏进了ICU。两名医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边,正盯着仪器,不时进行调节。近藤对其中一名医生说了几句,那医生严肃地回答了些什么。具体对话听不清楚。
和昌与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绪重新笼罩了他们。
躺在床上的,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女儿。白皙的肌肤、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嘴唇——
但她睡得并不平静。各式各样的管子缠绕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进喉咙,让人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去受这些苦痛。
近藤走过来,说:“她无法自主呼吸。”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又说:“所有能想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但还是这样的结果,请您二位原谅。”
薰子想靠过去,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脸吗?”
“请便。”近藤答道。
薰子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瑞穗雪白的面庞。
“暖暖的。软软的,暖暖的。”
和昌也站在薰子身边,俯视着女儿。虽然周身缠绕着管子,但细细看去,她的睡颜依然恬美。
“她长大了呢。”和昌久久凝视着瑞穗的睡容,忽然说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
“是啊。”薰子喃喃道,“游泳衣,今年也新买了一件。”
和昌咬紧牙关,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激烈地往上涌。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某块显示屏映入眼帘。和昌不知道那是监测什么机能的。电源虽然开启着,但屏幕上却漆黑一片。
屏幕上映出和昌与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装,妻子一件深蓝色连衣裙,宛如服丧一般。
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薰子捂住嘴,却遮不住呜咽。
“您是说,她总有一天会死?”和昌问。
“是的。”近藤点头道,“您若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也答不上来。陷入这种状态之后,心脏通常会在几天内停止跳动。但小孩子又另当别论,也有生存了好几个月的例子。只是,恢复如初是做不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容我重复一遍,这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医生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坠到和昌的心底。“别说了,我知道。”他想要呕吐。
“您能理解吗?”对方还想再说。
“能。”和昌生硬地回答。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我想抛开医生的立场,只作为敝院的器官移植协调人,和二位谈一谈。”
“哈?”
和昌皱起眉头。这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旁边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吧。这个医生要说些什么?
“也难怪您会感到困惑。但令嫒陷入了那种状态,我有必要和您谈谈。在某种意义上说,令嫒和您二位都是有权利的。”
“权利……”
这个词听在和昌耳中变得很奇妙。不像是这种场合会听到的词。
“这个问题或许本不用问的,令嫒是否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是否和您二位谈到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和昌望着严肃的近藤,摇摇头。
“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东西啊?谈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岁啊。”
“也是。”近藤点头道,“那么,要问问您二位的意见,如果确定瑞穗已经脑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
薰子却忽然扬起脸。
“瑞穗的器官将用于移植吗?”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意愿,这是患者疑似脑死亡时的一道手续,哪怕您拒绝也没关系的。另外要说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协调人,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愿意捐献器官,今后的工作会由外部协调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确认您的意愿,绝对没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
薰子迷惑地看着和昌,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近藤平静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死神会来临,我们只能等着那一天,如此而已。”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亡判定了。”
“脑死亡……啊,是这样。”和昌想明白了,刚才近藤说过,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用脑死亡这个词。
“什么意思?”薰子问,“脑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脑死亡。如果大脑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杀人了吗?”
“等等,我不懂。您是说,瑞穗或许并没有脑死亡?刚才您还说,现在这个状态,还可能再活几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错了,对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见。
“嗯,弄错了。”近藤缓缓转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脑死亡,也有可能生存这么长时间。”
“啊,可是,这样的话,”薰子目光游移,“明明还可能再活几个月的,却要杀了她,取出器官吗?”
“用‘杀’来表述有点不妥……”
“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明明可能还活着,却硬生生截断了她的生命,这不就是谋杀吗?”
薰子的疑问越发激烈。近藤一时似乎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一旦确定脑死亡,这个人也就被判定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谋杀。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将被当做尸体处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脑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思索着,说:“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脑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下判断呢?”
“因为,”和昌说,“不捐献器官就不做脑死亡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是法律这么规定的。”
“说什么法律……我不懂。”
“有一条很难理解的规定,”近藤说,“这条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许多国家,都将脑死亡认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确认脑死亡,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一切治疗。仅仅在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的时候,会采取延长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国,国民对此的接受程度还不够,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还将继续以心脏死亡来认定人的死亡。用极端的方式说,就是可以在两种认定死亡的方式之间做出选择。一开始我用了‘权利’这个词,意思就是,您想为令嫒选择什么样的离去方式?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
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让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脑死亡啊。一旦脑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
刚说完,和昌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道思绪,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认为,如果捐献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将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还有不少人觉得,这样能帮助别人。不过,”近藤又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责难。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您的权利。而且,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近藤重新看看和昌与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虑,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和昌问。
“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的。”近藤回答,“照我的经验,最少也能维持两三天。不过,什么事都不能说死,您最好还是做好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会和您联系,请保持电话处于可接通的状态。”
和昌点点头,又问薰子:“怎么样?”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轻轻点头。“在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当然。”近藤说。
回到广尾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感情袭上和昌心头。他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了,没想到再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推开玄关大门,传感器就自动点亮了门厅的灯。正在脱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斜下方。
那是一双小小的凉鞋。粉红色的,还缀着红色的蝴蝶结。
“薰子。”和昌叫了一声。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径直冲上了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缓缓走向楼梯,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绝望深渊一般,响彻整栋房子。那压倒一切的悲伤,使得和昌无法再前进一步。
客厅柜子上放着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还是一年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和昌从厨房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又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用指尖搅了搅冰块,一饮而尽。独特的香气从喉间直达鼻腔。
薰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是悲伤已尽,恐怕是没了力气。他眼前浮现出薰子伏在床上,泪眼婆娑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环顾房间。家具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客厅柜子上的装饰盘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玩具电车;房间角落里放着足球,球上印着有名的动漫角色;旁边还有一辆幼儿自行车。还不仅仅是这些,玩偶、积木、球——这些散落在各处的物件,无不显示这里生活着一个活泼的六岁女孩,一个好动的四岁男孩。
这是薰子为孩子们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吧?为了不让父亲的缺席给孩子们留下丧失感,她一定想尽了办法。
咔哒一响,他回头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厅门口。她换了衣服,穿着T恤衫和长裙,头发蓬乱,双目红肿。才不过几个小时,她看上去已经瘦了不少。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杯?”薰子看着桌上的酒瓶,声音微弱。
“哦,好啊。”
薰子走进厨房,只听见里面有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一只细长的玻璃杯、一瓶矿泉水和一只冰桶。
她与和昌隔着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开始兑酒,手势算不上熟练。她原本就不怎么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叹息道:
“总觉得怪怪的。女儿都那样了,夫妻俩还在喝酒。更何况,都已经分居,快离婚了。”
这话带着点自暴自弃,和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沉默着将威士忌含在口中。
于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薰子打破了寂静。她低声说,我不相信。
“瑞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从来都没想到过。”
我也是。和昌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想起这一年来与瑞穗有限的接触,他就感到自己没资格说这些。
薰子攥着玻璃杯,又开始呜咽。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过旁边的抽纸盒,擦了泪,又去擦地板。
“哎,”她说,“该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们不是为了商量这个才回来的吗?”
“是啊。”和昌凝视着杯中的酒。
薰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里,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会留在世上呢?”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就算心脏、肾脏留了下来,但孩子的灵魂并没有附在上面啊。不如这么考虑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帮到别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价值。”
薰子扶住额头。
“说实在的,我对去救助素不相识的人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现在这时候,我没办法去想别人。而且,也还没告诉我们,将要把器官移植给谁,那人又在哪里。”
“是吗?”薰子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的确。所以,就算同意捐赠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许,还要让医院告诉我们,移植手术进行得是不是顺利。”
“嗯。”薰子凝神思索。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和昌喝干第二杯威士忌的时候,她轻声说:
“不过,也许可以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
“……怎么说?”
“拿走那孩子心脏的人,获得那孩子肾脏的人,都在这世上的某处,也许今天也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你觉得呢?”
“或许吧。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和昌道,“如果要捐献瑞穗的器官,我们或许情不自禁地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薰子喃喃着,从冰桶里舀起几块冰,加进杯子里,摇着头,“太勉强了。我还没办法接受瑞穗已经死去的事实,却必须要考虑起捐献器官的事了。这太残酷。”
和昌也有同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为什么他们非得经受这样的试炼?
近藤的话忽然复苏在脑海:您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说。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类。”
“哦,”薰子疲惫地点头,“也是。”
“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别打电话问问?”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虚无,“可是该怎么开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实话实说了吧。你那边的亲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先跟他们说,看来孩子是救不回来了,然后和他们商量一下捐献器官的事情就好。”
“不知道能不能把脑死亡这件事说清楚啊。”
“如果觉得有难处,我可以替你解释。”
“嗯,总之得做点什么。你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座机吧。”
“嗯。”薰子答应着,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
“好。”
薰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头道:
“你恨妈妈和美晴吗?如果他们照顾瑞穗更用心些……”
她说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摇摇头。
“我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草率马虎的人。当时必定是无可挽回的了。”
“你真这么想?说实在的,我倒真想冲她们发脾气。”
和昌不知道该不该附和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种场合,换了你我,恐怕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薰子缓缓眨了眨眼,说了声“谢谢”,走出了房间。
和昌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从内袋取出手机,开机看了看邮箱。里面有几封邮件,都不算紧急。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多津朗的号码。拨电话之前,他想了想该如何开口。与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亲并不知道孙女出了事。在医院等候时,和昌也曾想过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觉得还是等有个结果再说为好,就没有联系他。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临终时的遗憾,就是独生子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婚,自己见不到孙子的面。这样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亲稍微有点神经质,溺爱有加的孙女突然死去,她一定无法接受吧。会不会卧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千鹤子和美晴?
他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拨通了电话。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不过七十五岁的多津朗睡得晚,现在应该还醒着。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掉了老房子,独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层公寓里。平日里利用家务服务,生活过得还算舒适。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喂?”
“是我,和昌。您现在还好吗?”
“嗯,怎么了?”
和昌咽了口唾沫,开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他的语速飞快,屏住了呼吸。
父亲干脆地问:“嗯,然后呢?”
“没有恢复意识。说是救不过来了。”
对面传来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说话了,或许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问了一声。
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多津朗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声音有些尖锐。
和昌说还在ICU治疗中,但那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经脑死亡了。
多津朗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悲怒交加:“怎么会……小穗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铁丝网,手指卡住拔不出来。我会继续调查原因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必须考虑接下来的事。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接下来的事?什么事?”
“是器官捐献的事。”
“哈?”
多津朗还有些弄不清状况,和昌开始向他解释志愿捐献器官以及判定脑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马上打断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应该谈这些吧?小穗还生死未卜啊。”
果然是这样,和昌想。人的普遍反应就是如此。还没能接受所爱之人离开的事实,就开始谈器官移植,实在是太乱来了。
“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瑞穗已经死啦,所以才谈这个啊。”
“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谈移植吗?”
“当然是这样,不过医生说,她多半已经脑死亡了。”
和昌觉得有必要从日本的法律讲起。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连理解了这条规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这个说清楚呢。
不过,解释了半天,多津朗终于掌握了情况。
“这样啊。也就是说,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小穗已经死了,不在这世上了,对吧。”多津朗似乎是在告诉自己。
“是的。”和昌回答。
“唉……”多津朗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她还那么小啊,路还长,怎么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
这话确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后没多久,抱上了第一个孙辈的多津朗便多了个口头禅:为了这孩子,让我什么时候去死,我都心甘情愿。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和昌打断了父亲的话。
“……是捐献器官的事吗?”
“嗯。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电话对面的多津朗沉吟着。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既然相当于已经死了,至少器官还能对别人有点用,这也是积德的事。只是,还是想静静地等着她走啊。”
“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献器官或许是理性的判断,但感情上还是无法割舍。”
“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许答应得会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气,尽管用吧。唉,我这种老头子的器官,又有谁想要呢。”
“自己的器官啊……”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征询瑞穗自己的意见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和昌啊,”多津朗说道,“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了。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有怨言。我想,在这件事上,还是做父母的最有发言权吧。怎么样?”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在打电话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父亲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我想去见见小穗。明天可以吗?还能见得到吧?”
“啊,明天应该还可以的。”
“那我就去看看她。不,这么说大概不合适了吧……总之,我会去一下。医院在哪里?”
和昌说了医院的名称和地址。“你们决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后,就发邮件告诉我一声。还有,要好好照顾薰子啊。”多津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快要离婚了,还以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个别墅呢。
和昌放下手机,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经很淡了,他拿过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
他回味着和多津朗之间的对话。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这句话。
和昌再次拿起手机,输入“脑死亡”、“器官捐献”两个关键词,开始搜索。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报道。他挑着有可能相关的内容浏览。终于弄清了自己如此烦恼的原因。
根源在于器官移植法的修订。过去,仅仅在患者有意愿捐献器官时,将脑死亡认定为人的死亡;修订后变为,当患者意识不明时,征得家属同意亦可。这样一来,就能适用于像瑞穗一样的小孩子:他们对器官移植毫无概念,当然也不可能考虑过类似的事。实际上,这部法律的修订等于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龄限制。
虽然围绕脑死亡一直有争议,但如果是本人的意愿,家属也比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为尊重死者的遗愿。但如果把做决定的责任推给家属呢?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下手机,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停在楼梯下,侧耳细听。二楼没有哭泣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犹豫着上了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但屋里没有人应答。
该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按下墙上的开关。
但薰子不在房里。大床上并排摆着三只枕头,大概平时都是母子三人睡在这里的吧。他忽然有了这种与当下毫无关联的想法。
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点亮了灯。
这是一间八坪(注:约13.2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间。薰子背对着他坐在房间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外祖父母送给她的。
“最近,”薰子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她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玩。还说:妈妈,别进来。”
“……是吗。”
和昌环顾室内。里面没放什么家具,靠墙摆着两个纸箱,塞满了人偶、玩具乐器、积木之类。纸箱旁边放着几本绘本。
“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学,这个房间就给她学习用。”
和昌点点头,走近窗边,俯视着下面的庭院,想象着从院子里往上看,看见孩子们在窗里挥手的样子。
“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吗?”
薰子“嗯”了一声。“他们都哭得厉害。说,总也等不来我的电话,想着,多半是没救了。妈妈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想以死赎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
“这样啊……那么,关于捐献器官的事,他们怎么说?”
一直把头埋在泰迪熊里的薰子抬起头来。
“说他们无法判断,交给我了。”
和昌往墙上一靠,顺势滑到地上,盘腿坐下。“你那边也是啊。”
“公公也是?”
“嗯。他说,这件事只能让做父母的来决定。”
“果然。”薰子把泰迪熊放回纸箱里,“哪怕那孩子托个梦回来也好啊。”
“梦?”
“是啊。托个梦,说她想怎么做。是想这样静静地停止呼吸,还是至少想让身体的一部分继续在这世上存续下去。如果她托梦来了,我便照她说的去做,这样,就不会留下遗憾了。”薰子说着,缓缓摇头,“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着了。”
“我和我爸谈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于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长大了,关于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她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薰子直勾勾地盯着泰迪熊。“如果瑞穗长大了……”
“你怎么想?”
和昌想,她大概会这样回答: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语。
终于,她开口了。
“之前,在公园里,我们发现了三叶草。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那孩子自己发现的呢。她说,妈妈,只有这棵有四片叶子哟。我说,哇,真棒,找到它意味着会得到幸福呢,带回家去吧。接着,你猜她怎么说?”她的目光在和昌脸上逡巡。
“猜不到。”他摇摇头。
“瑞穗说,我已经很幸福了,为了别人,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也许,它会给另一个陌生人带去幸福哦。”
有什么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猛地涌上泪腺,模糊了和昌的视线。
“真是个好孩子啊。”他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多亏了你。”和昌用指尖拭去泪水,“谢谢你。”
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给和昌看,两人就这样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换了身衣服,开始工作。要完成各项任务,还是自家的电脑用起来顺手。
虽然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只是头很沉,敲击键盘的指尖也有些迟钝。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点了。薰子说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多津朗在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薰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本该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记了。能不能顺利接通,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早上好,我是神崎。”
“早上好。周末还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她用秘书式的语气问。
“嗯,其实——”
他感到紧张,和打给多津朗时的紧张截然不同。或许经营者都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女儿出了事故,现在病情危重。”
“诶?小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很震惊。
她是见过瑞穗的,在几次聚会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虽然在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还没有恢复意识。听医生的意思,似乎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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