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向”有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想法,中间层面是目标,最高层面是理想。立志外求的是目标、是理想,所有的目标理想终究是内求来生发,良田生嘉禾,朴石出美玉。“正心”正是要通过修养心性,来让自己博大起来、宽容起来、高旷起来,为自己的事业做好基础性的准备。欧阳修说:
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辨左氏》)
把正心作为修身的基础,作为内求的关键。曾国藩也说:
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曾国藩家书·家教》)都把“正心”作为修身立志的首要之务。欧阳修认为,要成就谦谦君子,靠的是内外双修的努力。曾国藩则更强调了“正心”是自修,是慎独,是让自己的心灵无论在繁华处、还是在孤寂处都能够守正如一。
人的一切行事都是由心来决定的,要想自强自立,要想为人行事中于规矩、合乎道理,就要从“端正己心”做起,正所谓“源洁则流清,形端则影直”(唐·王勃《上刘右相书》)。“正心”又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正如唐太宗所言:“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贞观政要·政体》)人最难克服的困难在于自己的内心,“正心”就是一个琢磨砥砺的长期过程。如果不能够约束自己的内心,发蒙内心的善良与纯真,心灵很快就会荒芜起来。
§§§第一节明心
“心”,在中国典籍里经常被提到,儒释道三家的经典里都有,其思想渊源,或者说中国文化的本真,都在强调“心”。儒家认为“心”是天地万物的本源,是人全部行为的根源。
一、善良
《孟子·公孙丑上》讲: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认为人的全部道德都来源于“心”,这个“心”实际是人性善的本原。中国文化中讲的“脑”、“心”,不是从器官上讲,是从其功能上来讲。具体来说,中医讲的“心”相当于西医讲的以心脏为中心的循环系统,中医讲的“肺”相当于西医讲的以肺为特征的呼吸系统,只有讲功能,中医才能产生“脉络”这样的医学理念。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都是在讲人的善念、精神、教养、智力等道德功能的根源。“端”即是根本、是开始、是本源。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在孔子看来,人所有的情感和品德都是从“仁”生出来的,人有“仁心”,“仁”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感情特质。这个特质是什么呢?孟子进一步发挥孔子的观点,将其总结为“性善”。人因都具有恻隐之心而性本善,什么叫恻隐之心?孟子举例子说,看到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小孩在井边玩耍,所有人心中都会“怵惕之”,这一点就是恻隐之心,就是人本性中的善念。还举例说,梁惠王要拿一头牛来祭祀,看到牛在发抖就把牛放掉了,这也是恻隐之心,也是善念的发挥。所以说,心怀恻隐就是保有仁慈之想、为善之念,“仁者爱人”即是这个道理。
“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人有时候会羞耻、憎恶于自己。羞耻,是因为觉察到自己行事不合乎规范;憎恶,是因为更感觉到这个事情不合乎人类的感情,可能是作奸犯科的事情。“羞恶”实际就是因为自己明白了人之为人的责任而产生,而对自己的行为产生的情感判断,这是“义”的发端。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孔融三岁让梨,是一种辞让,作为成年人遇事更应该懂得礼让三先,这是基本的礼仪,也是一个社会的基本素养。凡事都要抢夺,即便有了法制约束,最终也会变成明偷暗抢。而人人具有辞让之心,才会使得这个社会本分、安分。行事要明礼仪,特别是在利益面前更要有辞让的精神,彼此相安,才能彼此无事。羡慕嫉妒恨,不仅伤了自己的心性,也会成为社会秩序紊乱的动因。
“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做?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判断。人能够对每件事都有基本的判断,这就是智慧的开启。儒家认为“仁、义、礼、智”这些人之为人的基本道德,都是来自人的内心。这个观点被后人继承并多有发挥。如韩婴是秦汉时的儒学家,他也说:
中心存善,而日新之,则独居而乐,德充而形。(《韩诗外传》)
“中心”是古人的说法,其实是心中。他认为人心惟善,并要“日新之”,心中既有善念,就要每天发展、提升自己的善念;若能如此,即使他一个人独处,也能够心怀喜乐,道德充盈广大,而不在于对外物的依附。所以说人要想自立、成德行、成事业,或是求自心的完满充实,都要首先“正心”。
事实上,关于人的发展,中国文化中有两个基本观点。一个观点是来自孟子,即每个人心中都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都保有善念。把内心的善念发扬光大,使之指导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人就能成为坦坦荡荡的君子。这就是思孟学派讲的“求放心”,是从内到外的改化。后来到宋明时期,就形成了心学一派,以宋代的陆九渊、明代的王阳明为代表。另一个观点则是认为人生下来就受后天的污染,必须用教育、礼乐加以约束、规范,人才能有所发展,即认为人性是恶的。荀子就是持这一理论,他认为人一出生便有“食色”的本性,就会生发贪婪的劣根性,这个劣根性不会自行消失,必须用外在的礼仪制度来规范、约束。这一派在宋代形成了程朱理学,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要把人的欲望抛弃掉,让人完全按照上天的规矩做人做事。理学认为人要成长、完善,必须自外而内的矫正。不过,我们这里讲的“明心”,是继承着思孟学派的观点,遵循自内而外的途径。
二、光明
人要把内心的善性、德行发挥出来,即是“明心”。程颐*讲:
*程颢(1032—1085)与程颐(1033—1107)并称二程。两人为嫡亲兄弟,程颢字伯淳,又称明道先生;程颐字正叔,又称伊川先生。两人是宋明理学的奠基者,对朱熹的影响颇大。
人心贵乎光明洁净。(《薛文清公读书录》)
“明心”之“明”,是要做到内心深处的光明洁净。“光明”即是心里很清明、开朗;“洁净”就是无有秽浊、邪僻。我们有时说一个人内心阴暗或心胸狭窄,实际是在说其不能够“明心”。有的人朋友非常多,也正因为他内心光明、纯净,具有人最好的本质。
现在社会中也许充满了欺诈,用雨果的话讲,这个世界就是傻子和骗子的集合,但是只有每个人内心真诚,社会才能慢慢的变好起来。儒家就是在强调人光明的一面。朱熹说:
因其良心发见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则是做工夫底本领。本领既立,自然下学而上达矣。若不察于良心发见处,即渺渺茫茫,恐无下手处也。(《答何叔京书》)
他把“明心”当成是人良心的发现。“不昧”即是“明”,是说最初的时候一定要下决心,要“猛省提撕”。“猛省提撕”是宋朝的土语,是说要与原先的旧我脱离,才能使心不昧。“明心”是一项要下工夫的本领,只有立起这项本领,才能“下学而上达”,学到的内在修养才能全都用于外在事功上。若没有这种“明心”,立不了这项本领,终究会作人浑浑噩噩、做事迷迷糊糊,人生若长处在浑噩糊涂中,便没有提高的余地,便没有发展的空间。
明心的重要,在于这是良心的发现,是善心善性的发挥,是做人的根本。胡达源在《茅蓬语录》中说:
心术不正,其为材也必劣;学问不深,其为器也必浅。
没有良心善念,再有才华和学问也只是歪才、怪才和劣才。一个正直诚实、坦坦荡荡的普通人,即使知识欠缺、学问不深,也远比一个行为龌龊、心理阴暗的所谓的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贡献要大。我们讲“勉志”、讲“正心”,还要讲“修身”、“养德”,讲“为学”,目的就是要把每一个人都培养成坦坦荡荡、心怀善念的人。
关于“明心”的论述,我最欣赏的一句是:
修德以立本,清心以应务。
“修德”即为正心,“清心”即为宁心,两者仍然在讲“明心”的道理;“立本”“应务”之说,也是从内在修养和外在事功两个层面上着眼。道家也很强调“明心”,《列子·汤问》里面说:
明心为情主,形实无知耳。所以道者贵乎养神也。
之所以要“明心”,是因为“明心”是万物之主、万情之主,这是修身养性的根本。心窍被蒙蔽,任何的外部规定只能成为约束,不能成为动力。没有内在动力去修养,即使表现出来的得体举止,也只是伪装、是演戏。朱熹也说:“内无妄思,外无妄动。”(《朱子语类》)意思是若内心能够清明纯净,不生妄思妄念,人就不会做出贪鄙污浊的事情。
而要“明心”,正是要避免不良心性的生成,至少要抑制其不能坐大。《关尹子·三极》中讲:
利害心愈明,则亲属不睦;贤愚心愈明,则交友不长;是非心愈明,则修道不成;好恶心愈明,则事理不契。
此处的“明”,应理解为“过度”的意思,不是“明心见性”之“明”。
利害心,就像我们前面讲到的有“智”无“慧”,像王熙凤一样,机关算尽,最后反算进了自己的“卿卿性命”。一个人为人太过精明、太重利益而不重情义,就连本该亲近他的亲戚都会躲着他,必然以孤家寡人收场。
贤愚心,与人交往的时候不能真诚相待、一视同仁,而总是在比较,总以一些外在的、物质的因素来衡量他人,把每个人都放在利益关系中去衡量,或者放在自己的价值尺度中去判断,从而决定是否与之交往。如果总是根据利益关系判断人际关系,不仅自己累,与之交往的人也会不胜其烦,这样很少交到真朋友,即使有了,也很难长久。
是非心,是总盯着是对是错、是好人是坏人的判断。为人处事始终在是非判断上下工夫,不论事情的大小与性质。这样的人过多纠缠于小事、细节,便不能通于大道、达于至理。因为“道”浑然一体,天下万物万事总在其中,是处即是非处,非处亦是是处。现实生活中看待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的角度不同,判断也就不同,永远没有最全面和最高明的审视。如果非对即错,非此即彼,凡事都要论个理,那在日常生活中,烦恼之事会接踵而来。有时我们看到很多人之所以烦恼,不是因为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是看到一则报道,听到了一则传闻,就忍不住骂,骂同事、骂领导、骂时代、骂世界。这不是真正的是非分明,而是自找是非。
好恶心,是人的私情私爱在作祟,是设定一个小圈圈,爱之就鸡犬升天,恨之就株连九族。人的内心不能公正、平和地看待周围的人事,总是用情绪来决定自己的态度,是非对错取决于喜怒哀乐,就会遮蔽对世界的正确认知,偏离了正确、恰当的轨道,做事也就难免“与理不契”。
总之,我们所说的“正心”,就是要把“心”放在一个非常中和的位置,“利害心”、“贤愚心”、“是非心”、“好恶心”,都是人心的一种过度偏斜,皆可称之为“分别心”。
人心太聪明、太玲珑的时候,对外在人事做种种利害、贤愚、是非、好恶上的分别,内心就不再浑然、不再开阔、不再坚挺,而陷入了破碎、狭隘、脆弱的境地,这样的内心很容易受到损害。虽然我们讲人要聪明、要内心洁净,但一定不要过度,“明心”不是让人斤斤计较、存有过于细密的分别。
没有分别心,在现实生活中很重要。有新闻说现在的“闪婚族”,结婚快,离婚也快,感情婚姻不能维持长久。除了所说的年轻人的好冲动等方面的原因之外。我觉得“分别心”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现在大多数年轻人是独生子女,他们从小就只懂得接受,很少懂得给予。每到节日,通常都是父母在给子女打电话,而主动给父母打电话的很少,有时候甚至对父母的电话还感到厌烦。这样的习惯,一旦恋爱或结婚,不自觉的会以自我为中心,对双方的财产、亲戚、老人的界限都分得很清,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常因分别心而产生矛盾。实际上,两个人要组成家庭,在感情上、在法律上,权利和义务都是同等的,双方都要想到那是共同的老人、共同的财产、共同的事业,不要有分别心。
从这个角度讲,“明心”最重要的是不能有分别心,一个部门不要只考虑一个部门的利益,一个地区不要只考虑一个地区的利益,一个人也不要总考虑自己的利益,能够从国家的发展、老百姓的安康、周围人的幸福角度想想该何去何从,稍微理解一下他人,关注一下他人,方便一下他人,帮助一下他人,这个社会就会和谐、安定得多。
三、端正
我们讲“明心”,不能只空谈心性,要了解“明心”的大用,在于辅助事功的追求,方为不负修养、不负所学。魏晋玄学的优点在于思辨,缺点就在于不去做。到了宋明理学才强调知行合一。《格言联璧·学问》里有句这样的话:
经济出自学问,经济方有本源;心性见之事功,心性方为圆满。
前半句是讲经济和学问两者不可分。我们不希望人读书越读越穷困,也不希望知识分子成为社会中最贫穷的阶层。现在有人抱怨硕士毕业、博士毕业后工作的待遇还是很差,不要总是想自己没有什么?抱怨自己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合适的机会。而是要想想自己有什么?是否有学识、是否有能力、是否有修养?
如果有了这些东西而没有那些东西,那不是你错了,是这个世界错了,是这个时代错了。如果没有,那答案就是:抱怨错了。
没有必要抱怨教育制度,再差的学校也有好学生;不能抱怨国家,正是有了问题才需要我们去解决,才给我们提供了机会。我们能做的,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即使从本科到博士,也至少要读八九年的书,大多数学生应该是十年,最后到毕业了却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保障,这最大的过错在谁?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书是让人去学会如何贫穷,学了知识而不能有所用,就不是真正的学有所成。天天读《论语》、读《资治通鉴》,结果却弄得自己衣衫褴褛,莫不如不读。因为他学到的是字句,而不是其中的理。
当然,读书必须有经济作保障,比如理工科做研究而没有经费,就做不了实验,也出不了成果。做任何事情,尤其做艺术、做文学这些事情,首先要把经济问题解决了,否则没办法做学问。但是,我们要明白“经济出自学问”,读书一定是要跟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即使一时困顿艰难,也要好好培养对天下事情、对社会形势的观察,到一定时候就会找到做事业的切入点,把学问和经济都很好的发展起来。
光讲经济而没有学问,是暴发户,现在都被大家看不起;但是光有学问而无经济的人则是穷书生,是酸秀才,也得不到尊重。现在很多企业家去进行再培训、再教育,在于他们在实际工作和生活中了解到没有学问,经济则难以有更大的发展,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就意识到要更加丰富自己的学识。对年轻人来讲,虽然一时经济不足,但要在学问上努力,不能操之过急,要对学问有信心,要明白经济和学问是不可分割,该读书时读书,该挣钱时挣钱,二者相互支撑,方才能够发展。
“心性见之事功,方为圆满”,空谈心性没有意义。“正心”是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有外在事功的成就,这才称得上是人生圆满。就学问而言,为学不能只会讲一些行业术语,有的人常常是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讲到了马克斯·韦伯、汤因比,从亚里士多德讲到了康德、费尔巴哈、弗洛伊德。我们学理论、懂理论,但不能空谈理论,从理论到理论,而是把这些理论内化到心灵深处,增加自己看待世界的睿智,让心性与外在世界结合起来,要用这个“正心”做事业才行。所以说,读书时要能做到:
何思何虑,居心当如止水;勿取勿忘,为学当如流水。(《格言联璧·学问》)
以宁静致远为座右铭。心一定要静,如静水一样波澜不惊,但又非一潭死水,在斗室中、在书桌前关注社会、关注天下。但要让学问像流水一样,鲜活的,汹涌澎拜的,气势充足的,能够把天下、生民和社会都囊括其中。我们常用活水来比喻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说“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明·杨慎《升庵诗话》)。这不仅可以形容他们的散文风格,更可以形容他们把学问与对天下的深切关怀融合在了一起。如此用修心和读书熏习日久,学问与事功自然而然就能结合起来。
上面讲到了何为“心”及“心”之种种,讲到了何为“明心”以及“明心”之大用,不妨概括一下如何养心,那就是要能够:
宽心以容物,虚心以受善,平心以论事,潜心以观理,定心以应变。
要让自己的心胸宽广起来,容天下可容、难容之物;让自己的心灵虚静起来,生发善念、接受善念;让自己的心态平实起来,论事气度冲和、不躁进;让自己的心性沉潜下来,明察人事道理,行事中于规矩;让自己的心情安定下来,遇事不慌乱,对变局能够坦然应对。这话很妙,且应细细涵咏。
《格言联璧·摄生》里也讲:
多静坐以收心,寡酒色以清心,去嗜欲以养心,诵古训以警心,悟至理以明心。
是说平时如何注意修心。每天或者一段时期,都要给自己安排一些安安静静、无须做事的时间,用来静心静坐、养气收心。这些时间不必太长,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神在忙碌中能够静养一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人要能动,也要能静。酒色财气最能迷惑心志、使人糊涂,要少近嗜欲,尤其不能玩物丧志。有些古训不要认为是老生常谈,这些恰恰是贤者智者的经验总结,流传千年,自有睿智存在,有空读读《论语》、《道德经》、《心经》这类经典,包括翻翻《菜根谭》、《格言联璧》、《围炉夜话》、《呻吟语》这类格言集,也能给我们不少人生的启迪。读这些书,就是要多了解其中深刻的道理,来警醒自己、明了人生世间的意义所在。
做到这些,我们就可以在热闹中炼心,时时修炼自己,在内心沉静下来后扩展心胸;在行事时验心,看看做事是不是符合正心的标准,时刻省思,时刻成长。
§§§第二节全性
讲全性,就要理解中国文化里“性”的意义。“性”有两层含义:一是从类于动物的角度来讲,“性”即人的本性,近于我们现在讲的自然属性。二是从区别于动物的角度、从人之所以为人的高度来讲,“性”即是人性,是区别于其他动物肉体之欲的伦理、价值、道德,近于我们现在讲的社会属性。中国学者从先秦时期就开始思考人“性”的问题: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是什么?人生活于社会中,其存在的特征是什么?人的本质属性究竟是什么?
一、辨性
对于“性”,先秦诸子和后代学者曾认真进行的讨论,形成了几种基本的观点:
一是生性。代表人物是告子。告子其人其书均不详,学说全赖《孟子》得以保存下来。据《孟子·告子上》记载,告子与孟子辩论何谓人的本性的问题。告子认为“生之谓性”。通俗地说,他认为“性”就是人的肉体。用现在的概念来讲,“肉体”即为自然属性、是人性中最初的组成部分,是自然属性中最原始的部分。既然“生之谓性”,“性”由人的肉体而生,所以它是无善、无恶的;而且“性”如水一般,水放到高处的时候会向东、西、南、北流,人“性”的生发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所以告子论“性”,是把“性”当作人自然而有的、与生俱来的自然特质。
二是天性,代表人物是庄子。庄子否认了告子的“性是肉体”的说法。在庄子看来,天地万物都是从“道”中派生出来的,人也不例外。“道”有天道、地道、人道,人就是从“人道”中派生的,人“性”也是生于“道”中,一定要道法自然,要合乎自然的规律。实际上,庄子是把老子“道”的学说发展到了人的身上,老子重于讲天道而轻于讲人道,在于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而人道是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总是残缺的。可以说,老子讲的是宇宙间大道理,是客观存在上至大的层面。而庄子认为这样何其累也,他转向讲人道。
庄子认为人变坏,全因在社会中受到了扭曲:人刚出生时是非常天真、非常善良的,但成长时却总被要求按照礼乐教化行事,被许多的规范规矩所束缚着,这是违背人道的。所以觉得人要想活得潇洒,就应该不受后天的约束,不按照后天的规范做事,不能扭曲自己,也不要被异化、奴化。什么是奴化呢?人生在天地间,都是天地的派生物,不管是高贵还是贫贱,是富足还是贫穷,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所以人都是应该平等的,每一个人从人格上来说是独立的、自尊的。但是在现实世界中,总会有一些不同的体系让有的人地位高起来、有的人地位低下去,这样人就会被奴役,过着委屈的、被侮辱的生活,这就是奴化。被奴化的人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而是只能做该做的事,这是人性被异化。从这个角度来讲,庄子认为人在现实世界中受到残败,应该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这个本来面目是什么?就是精神的自由、天性的自由。我们常说小孩子天性活泼,就是因为小孩子不受或者很少受后天约束,保持了由自然而来的那份自由的精神、自由的天性。庄子讨论人性时讲要恢复天性,这是比告子高明的地方。庄子追求的是一种理想的、精神的超越,这与告子认为的客观肉体正好相反相成:告子注重人性何以存在,庄子注重人性如何完善。
三是性恶论,代表人物是荀子。我们习惯说荀子讲“性恶”,孟子讲“性善”,实际上,荀子理论吸取了告子的一些观点,他没有讲人最根本的“性”是恶的,并非如孟子所说“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荀子认为,人心是有善的一面的,但自从人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人性善的一面就开始受到后天的污染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一出生,人的自然属性因为是自然的东西,无所谓善恶,但每一个人都禀赋自然属性而来,在社会中这些自然属性会被引诱、污染,会变得无限扩大、没有约束,从而人性开始贪婪、自私、好利、不循礼法,这就是“性恶”。荀子讲要想改变人的“恶”性、要“化性起伪”,就得依靠后天的教育。《荀子》开篇即是《劝学》,就是要告诉大家去学习,只有通过后天的学习、后天的教育,才能把人内心中已经生出的最阴暗、最贪婪的东西压制下去。
四是性善论,代表人物是孟子,孟子认为人“性”有一种先验的善性,是随人的天命而来的道德体验。孟子的学说是承继孔子而来的,但是孔子直接谈论“性”的话很少,只有一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他主要谈论“仁”的问题。他认为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的族群、区别于禽兽动物,就在于人的社会性,这个广泛的社会性被他概括为“仁”。“仁”是全部道德的根源。然而,孔子对何为“仁”并没有做具体地表述,只对弟子解释了哪些行为是仁,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等,更多的是一种行“仁”之方。“仁”在孔子那里是一个终极的概念,就像老子的“道”一样,没有一个很具体的范围。
在孔子之后,有两个人具体地发展了“仁”:一个是墨子,一个是孟子。墨子最初是学儒学的,后来觉得儒家学说有些缺陷,于是自己创立了一个学派叫墨学。墨子把孔子的“仁”发展为“兼爱”,这便是一个具体的理解。“兼爱”是什么呢?就是对所有人都要爱,类似于现在西方说的博爱,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都要相亲相爱,这是把孔子的“仁”无限扩大化了。
而孟子则在孔子的行仁之方以外,开始思考何者为仁?思考“仁”的根源问题。孟子发现在生活中,每一个人内心里面都有一点善念,他把这个善念叫“恻隐之心”。所以,孟子讨论何为“仁”、“仁”从何而来的问题,就归结到每个人的善性,即人的“恻隐之心”上来了。每个人都有一点原初的善念,如果能把这一点善念扩展开来,先是对自己的家人,再是对周围的朋友,进而是对天下人的关怀和关心,而这种关怀和关心就叫“仁”。孟子还讲每个人都有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四心又分别是儒家所推崇的“仁、义、礼、智”的起端,广义上的“仁”所包含的这四个规范,都是从人心中生发出来的。孟子讲的“仁、义、礼、智”,实际上是把儒家的道德规范扩大化了,认为这正是人得以为人,人得以成群的基础。在孟子看来,每个人都有先验的、固有的善念,把这个善念表达出来就是“仁”,即我们所讲的人“性”。后世《三字经》里讲的“人之初,性本善”,就是来自孟子的理论。
荀子和孟子的分歧,成为后世谈论“全性”问题的两个方向。到宋明时期,关于这方面的探讨更为深入,形成了理学与心学的分别。宋明理学在探讨“性”的时候,多继承了荀子的观点。荀子认为人“性”在后天总容易被某些利益关系、厉害关系所污染,所以必须要用外在的礼仪和制度来约束人的行为,让人回到合乎社会规范的道路上去。朱熹就提出一个著名的口号,叫“存天理,灭人欲”,他认为要用天理来约束人内心的欲望,这种欲望即是荀子讲的“恶”性。只有把这种“恶”压制下去,人才能合于社会规范,才能成就事业。
孟子讲“性善”,就是要用自己的内心关照万物,把内心的一点善念培植壮大,再全部发挥出来。陆九渊、王阳明等人讲的心学,要求人“求放心”,要人把内心打开,让内心的善性融入到天地万物之中,融入到社会的各个层面,从而激励人做善事。这里也把“心性”的问题与天的问题结合起来,就像孟子讲的: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
心正了,善性自然就能发挥出来;善性能发挥出来,人的生性就走向善良,就能通于神明、通向高明。正心也好,修养心性也好,最终都是为了“事天”,即是要在更高的哲学层面上理解人生。
二、见性
除儒家之外,道家、佛家也都讲到了人“性”的问题。《淮南子》以黄老学说为基础,可以将其理解为道家。《淮南子·览冥训》中说:*
全性保真,不亏其身;遭急迫难,精通于天。
“性”即本性,“身”即我们前面讲的肉体,“保真”是道家的术语,即是真身不坏。这里包含有两重重要的意义:一是“全性保真,不亏其身”,体现出对“性”与“身”的兼顾,注重讲肉体和精神的合一;二是像儒家一样,把“性”“身”的思考,上接到了通于“天”的更高层面。
“性”与“身”的并重、兼顾,在道教产生之后,形成了“性命双修”的观点。所谓的“性”就是道德修养,“命”就是“身”,是人的肉体。张伯端《悟真篇》中讲:“道家以命宗立教,故详言命而略言性。”认为道家理论存在不足,明确地提出了“性命双修”的口号,他认为人既要断绝各种各样的欲念,同时又要能够修养自己的德行。“性命双修”,就是要让肉体和精神都能够自由,都能够保全、保真,这是道教理论发展的必然结果。原始的道教有神仙思想,相信人能够长生不老,而要长生不老,即是要保证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永恒。到唐朝,人的认识得以发展,不再讲神仙学说,因为神仙可期不可学。但是神仙学说关于追求肉体和精神永恒的观念被保留了下来,经过调整,形成了“性命双修”的观点,强调生性、天性要合而为一。
佛家也讲明心见性。佛教有三本入门的读物《心经》、《金刚经》、《坛经》。《心经》主要告诉我们要能体会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谛,知道世上万事既是缘,也是幻。《金刚经》提醒我们要用智慧去斩断一切烦恼,破除一切妄念、不识,防意如防城,保持内心如金刚一样不坏。《坛经》讲顿悟之法,讲一个人从修炼到顿悟、到开悟,靠的是心灵的明澈,超凡脱俗。
可以说,整个中国哲学史都在思考并试图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天人问题,一个是心性问题。从心性的角度切入以达到“明心见性”,最后归于更高的层面,在天人问题上做到天人合一。在讲心性方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即是要用自己的内心去关照万物,让自己的内心更加清明、善性得以扩大、恶念受到压制,这就是中国几千年的儒学史、佛教史、道教史最终的答案。
所以我们讲“正心”,就要提到“性”,只有这样才能讨论清楚“心性”,进而去理解更大层面的天人问题,去解决更为完整的人生的修养与事功的问题。
把“心性”的讨论上升到哲学认识的层面,与外在事功相结合,古人用力很勤。沈近思在《读〈恽毓鼎澄斋日记〉》中讲:
养得性情和平,方可做事。看来古今莫大事业,皆从性情上做来。故圣贤之学只是理会性情。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有痛苦烦恼,但要摆脱痛苦烦恼,真正的至上境界应该是心情平静、性情平和的。人只有在平和时才能做事,才能沉着应对各种变局。中国有句俗话叫“无事生非”,很多人就是在闲散时生出无端的烦恼,做出不合乎规矩的事情。我们说人要有沉静的功夫,但一定不能有懒散的懈怠,所以人要把自己的性情修养用到那些正常的、健康的、有意义的事情之中。什么样的人境界比较好呢?那就是:
无事应有事,以有事应无事。
以无事应有事,即在面对非常烦琐的情况时,众人都找不到出路,只有他能够找到出路;众人都惊慌失措,只有他还能举重若轻,这样久而久之就能卓然自立。这种举重若轻既是一种中流砥柱般的大将风度,也是能洞达事物根本的一种能力。以有事应无事,即在做事情前,能做到未雨绸缪的思考一些问题;在无事闲散的时候,能心静下来先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事情理顺,尔后指导接下来的行动。
自古以来,能做多大事,能成多少事,固然取决于能力,但根本取决于性情。中国古代的很多学堂、学校里制定一些规则,也是按照这样的观念来对读书人做出要求的。如《程董学则》就说:“修业有余功,游艺以适性。”修习学业一定要全力学习,要做到见功绩;学必有所游,要习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事,把自己的性情用在正道上。只有这样努力奋进,熟习六艺,才能把自己培养成有为的君子。
如何修养自己的性情?《礼记·乐记》讲:
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匿礼不接心术,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正义。
“聪”是耳朵好,“明”是眼睛亮,“聪明”即是耳聪目明。君子耳目之内,不要有“奸声乱色”,不要有惑乱心志的声色犬马之事。为什么说是“内”呢?因为古人认为,这类声色玩乐之事不是绝对不可以有,即使有也不能入于本心,不能乱己之心。“淫乐”就是过度放纵享乐,“匿礼”就逾矩之礼,对于这些想都不要想,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更不要说让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接于心术”了。修心,不要去触及懒惰、怠慢、奸邪、隐僻之类的事情,要维持心性修养的清澈。耳目鼻口心这些感知,要能感知于天地万物,要能完全顺应正气。总之,是要保持内心不受后天的污染,不受各种各样邪僻事物的侵袭。
清代刘源渌在《读书日记》总结存心善性时说:
须要耐烦、耐苦、耐惊、耐怕,方得纯熟。
一要“耐烦”。“耐烦”即是我们前面讲过的要“耐得下世俗烦恼,放得下世事纷扰”。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把心性修养与事业结合起来,就要耐得住烦恼。烦恼一般有二:一个是无事生烦恼,在闲散懈怠、无事可做的时候易生烦恼;另一个是太忙生烦恼,事情千头万绪、理不顺、做不完的时候就生烦恼。所以太忙碌、太空闲对人都没有好处,太闲时内心易空虚,太忙时内心则易疲倦。要处理好闲和忙的关系,就要用“弹钢琴”的方法,做到忙与闲的转化自然,就像弹钢琴一样,一个键按下去,另一个键就抬起来。事情虽千头万绪,但做事总也不乱,总是张弛有度、条理分明。
二要“耐苦”。人来到这个世间,要想成就事业,苦难在所难免。只要有追求就有痛苦,求上进的念头本身就是一种不满足于现状的痛苦,人一定要耐得住、还要享受这种痛苦。
三要“耐惊”。“惊”即是惊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唐·杜甫《春望》),含有一种因世情而起感伤、遗憾的意思在里面,心总被惊起,则意不能安,不能安就不能定心做事。
四要“耐怕”。即是不畏恐惧,人要立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为人做事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要有精气神,要有胆略。
三、内圣
内圣外王是中国人讲究的修养目的,内圣出于修养之高,外王本是修养之用。要想成大事,就先要让自己高大起来。这就需要不断熏染耳目,不断长进。
曾国藩注重内圣修养工夫,他曾说:
近来每苦心绪郁闷,毫无生机,因思寻乐,约有三端:勤劳而后憩息,一乐也;至淡以消忮心,二乐也;读书声出金石,三乐也。(《曾国藩日记》)
在心情烦闷、毫无生机的时候,要找一些简单而又能愉悦身心的事情做,比如安安静静地休憩一下、平心静气地淡定下来读读书。很多人出现问题,就是在独处时、私处时出了问题。我们前面也讲,人最可贵的品质在于能沉静下来。看一个人境界的高低,全在看他独处的时候做什么事情,而众人都忙忙碌碌时就看不出来高下。勤劳而后憩息,在努力奋进的间隙,稍稍慢一下、停一下,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下,这是一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快乐。勤劳之后的休憩,是一种认识自己价值之后的休憩,是对自己的奖赏,真能愉悦到心灵深处。尤其是在繁华浓艳处,在急雷迅风时,能够保持淡定,不去生妄念、生忮心,不产生过度的波动,始终保持喜乐的平常心。
曾国藩觉得在勤劳之余、至淡心境之中读读书,也是为乐之方。古代人比喻一部书写得好,说这本书扔到地上就会发出金石声响,读书也是要读出金石之声,才是真正的读透、读懂了书中的道理。就四大名著来说,其中蕴涵着深沉的人生智慧,尤其是蕴藏其间的悲剧意识,最令人掩卷叹息。《三国演义》写的是历史的悲剧,《红楼梦》写的是文化的悲剧,《西游记》写的是性格的悲剧,《水浒传》写的是英雄的悲剧。读通了书中人物之所以成功、之所以失败,便可把经验、教训都在做人处事中加以借鉴。读书不一定只读中国的书,还可以读西方的文学、历史。比如内心静不下来,读一读《瓦尔登湖》,就能知道心该如何去纯净。读一读泰戈尔的《飞鸟集》、《游思集》、《新月集》,就知道如何保持灵性与平和。
若有兴趣,可以读读梁启超的家书,很多是他写给自己孩子的信,信的开头通常是“孩子们”,显得长辈和晚辈之间的关系很平等。他的孩子们多有成就,与良好的家教是分不开的。梁启超*是怎么修养性情的呢?他说: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清末维新派代表人物、学者,戊戌变法领袖之一,曾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在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等领域,均有建树。
每日静坐一二小时,求其放心。常使清明在躬,气智如神,梦剧不乱,宠辱不惊。他日一切成就,皆基于此。(《饮冰室合集》)
“求放心”,是要把内心的善意全部展示出来,这只有在静坐时才能细细体会。要求放心,首先要达到“清明在躬”的境地。“躬”即是自身,自己的身心能感觉到清新爽朗,这不能外求,只能内化。如果能静静地坐在那里想一想,看看春花,赏赏秋月,自然就会神清目明。“气志如神”是另一重境界。在身心清明之际,把自己的心中的善念慢慢发展起来,人有善念,自然开阔浩大。平日里大家都营营扰扰,心神很难体会到这一层次,但是我们都有一种经验,就是在晚上朦胧入睡的时候,反而觉得感官、意识都非常清楚,夜间听雨入耳更清晰、思考问题也容易入神。原因就在于,这时候心神脱离了繁杂事情的牵缠,进入了静的阶段,即是“放心”的阶段。我们有时候做事做不好,就是心里紧张、不放松。这就要试着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达到这种“放心”的境地,做事就很顺利,如有神助。人若做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就能够树立起心性,能够成就大事功,以致“梦剧不乱,荣辱不惊”,内在修养也就慢慢到家了。
梁启超一生不能算长寿,但他搞维新、闹革命、中年流亡,写了1000多万字的文章,还养了一大群出色的孩子,一在于勤奋,二在于心境。我们常听很多人说:最近太忙了,我要是闲了,将如何如何做一个宏伟的计划。这是推脱之词,关键不是没有时间,是没有心境。梁启超在家书里经常写自己下午闲散了,读了什么诗,读了多少卷。有时候说自己昨日喝酒醉了,就跟孩子们说不要学这样子。他都是在很平常的话语、很平常的事情上表现出自己的修养和见识。梁启超说自己的一切成就“皆基于此”,心性修养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不能不使我们好好反省我们何以无成。
§§§第三节慎欲
正心,是对无底欲望、不良情绪的纠偏。人的欲望,很大程度上都起自“食”、“色”。“食”对小孩子来讲是吃饭,对成年人来讲就是要吃得好一些,这只是一个表面,实际上“食”是对满足口腹之欲的要求,是贪欲的起点。很多人在学生时代的生活很清苦,但参加工作、走上社会以后,就开始奢侈,一顿饭消费成千上万元,这正是人对自己欲望的无限扩大。尤其在中国,吃的文化很发达,纯粹的对“食”的需求之外的意义很丰富。很多时候人追求吃,不是出于营养,而是出于身份。人生一世,追求吃得好、穿得好,是人自身的一个本性,但是没有限制、没有约束,就会很容易走上贪欲的道路。
“色”就更好理解了。恋爱、婚姻对一个人来说是正常的需要,但很多时候“色”往往发展成占有,成为人的无尽之“恶”的欲望。现在很多官员为官腐败、走到身败名裂的境地,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两点:一是贪财,这是从“食”上来的贪欲使然;一是好色,贪官一般都会有非正常的男女关系,这是在“色”字上的作恶。
“食色,性也”,人的欲望既然是从这些很平常的地方生出的,那么人就一定要对自己的欲望警惕起来。欲望起自平常,起自细微,是从小事小处慢慢地变大、最终导致亡身的。中国文化对于这一点认识记载得很清楚,《礼记·学记》中说: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
人怀有食、色欲望,一旦处于面对死亡、陷于贫苦的境地里,就会成为人之大恶,百身莫赎。《老子》很早之前也告诫说:
祸莫大于不知足,罪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世人总是欲望过盛,整日里想着篡权夺
位,想着贪污腐化,往往从小处不检点开始,
既得陇而复望蜀,欲望无限的膨胀,最终导致了遗恨终生的大罪、大祸、大咎的,正是从“不知足、欲得利”的心理开始的。正因为如此,孟子才讲“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要想让自己的心性发展,就要“寡欲”。如果欲望不能压下去,小可以亡身,大可以亡国,如《吕氏春秋·为欲》所言:
欲不正,以治身则夭,以治国则亡。
历史上的亡国之君大都是好色的,夏桀、殷纣、周幽王,最后都以亡国亡身为结局。所以,一个人要成长、要做事业,就一定要清楚自己内心最根本的欲望是什么,即一定要知道自己人性的缺点。有人好名、有人好利、有人好财、有人好官,人都有自己最根本的欲求,成也在此,败也在此。有正当的欲望,可以为之求索、为之奋斗,成在此;有过度的嗜欲,则贪妄、逾矩,失足于人,败也在此。我们对待欲望要慎之又慎,并将其压制下去,这样才能正心。
一、制欲
制欲,就是让欲望有所控制,这是慎欲的首要。程颐曾教导学生说:“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酿成滔天大祸,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不是靠直觉,而是靠理性来判断是非对错,以此来控制自己的私欲。《景行录·省心杂言》里有几句讲如何制欲:
外事无大小,中欲无浅深。有断则生,无断则死。大丈夫以断为主。
做事不分小大,都应该诚以处之;遏制欲望也不应论深浅,都要及时为之。做人做事,都要把欲望尽量压制下去,不能使小的欲望变大,直至欲壑难平,欲望太深则境地太险。为大丈夫者,即要成事业的人,都要有这种痛下决断的功夫。断绝欲望则成就事业,不能断绝私欲则不能成就事业。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一个人如果完全按照欲望来发展,他是没有回头路的。为官放纵欲念,就是贪婪腐败;做学问放纵欲念,就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最后学问做得急功近利,难有大成。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明·王阳明《与杨仕德薛尚谦》)每个人心中都有无限的欲望,都有对锦衣玉食的追求,对功名利禄的向往,甚至有时候整日陶醉在自己设置的幻境之中。每一个人都不能免却有梦想,但利人利己的梦想是理想,损人利己的梦想就是欲望,损人而不利己的梦想是邪念。
要摆脱来自名利的虚荣已经很难,更何况那些私欲。李白才华横溢,洒脱旷达,目无下尘,连他都免却不了虚荣心。李白的妻子不懂作诗,他就自己先写了一首诗作“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然后寄给妻子,再让妻子寄还自己,李白拿来品读,想想自己被妻子苦苦相思,便有莫大的心理安慰。对于生活在滚滚红尘之中的人来说,很多时候不是理想支持我们的行动,而是欲念支配我们的行为。反省一下自己做事的动力,就知道我们心性修养的功夫。
我们现在教育孩子,提倡赏识教育是很有必要的。赏识教育的要点在于,希望把孩子培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要时刻鼓励孩子去做这样人,并且相信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时日长久,便能在孩子的心中确立起这样的信念,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支配他、指引他,使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同样,在交友、恋爱、婚姻以及管理中,要意识到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一分为二的,都有向善一面,也有向恶一面,要懂得运用赏识、鼓励来帮助他们把心中之“善”发挥出来,鼓励身边的人上进、向善,一起修养,一起成长,这也是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道理。
断欲念、去欲念说得有点儿学理化,用俗话来说,在日常生活中,制欲,就是不要使性子。尤其现在大都是独生子女出身,从小在家里就被宠爱着、娇惯着,在很多事情上,都习惯了只接受、不给予。如此一来,心性就会很放纵,没有为他人着想的习惯。读书的时候,很多人便把这种对待生活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带到了学校,有的人就处理不好同学关系、朋友关系。而这一点对于婚姻的影响也在逐步凸显,有调查显示,中国现今的离婚率很高,而离婚的主力军却是“80后”的独生子女。为什么?
他们双方都习惯了让他人去为自己考虑。也许两人在结婚前的感情很好,但结婚以后却发现生活琐事太多,需要拿出很大的责任心来对待,琐事最易见心性,双方的缺点都开始暴露出来。若此时两人都不懂得给予和宽容,便容易导致反目成仇。网上有卖一种特制的骰子,上面写上做饭、洗衣、拖地板、看电视、看报纸等,卖给年轻的夫妻们去掷,这是一种游戏,玩玩可以,过日子既不能凭运气,也不能靠掷骰子。
生活不是一场游戏,一定要认真对待。做人做事包括成家立业的时候,都要对对方多体谅、多谅解,不能一切事情都完全按照自己的标准、自己的好恶来规定。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绝对的主导谁。在家庭中、在单位里,我们都要收住自己的心性,克制自己的欲求,要学会相互的妥协。
那么,如何“制欲”呢?
第一,能耐烦。前面说到“存心善性,须要耐烦、耐苦、耐惊、耐怕,方得纯熟”,“耐烦”是一项重要的功夫,也是一项当务之急。吕近溪《养正遗规》中讲:
先学耐烦,快休使气。性燥心粗,一生不济。
正心的时候要耐烦,遇事要能心平气和,不因纷扰而生气使性;性情暴躁、内心粗糙的人,一生做不了大事情。因为真正能成事业的人,都是有心之人,“处处留心皆学问”,做人也是如此,处处留心皆成就。人要能在纷冗的事务中,常使此心澄空,久而久之,就能耐烦起来。“澄”就是宁静,“空”就是空明。心能沉静下来、安宁下来,就少了许多贪妄的欲念,减了许多狭隘的想法,时间一长,人心就能纯熟起来。所谓“纯熟”,是对天地万物都能想明白,对社会人事都能应对自如,这是近于往古圣贤的境地了。
要“耐烦”,就是内心要平和,保持中正,心思不要来回的游移。不能“耐烦”者,心思不能沉静、游移多变,常常会导致各种问题。“心一模糊,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著,万事不得自然”(《格言联璧·存养》)。现实生活中,有的人坑蒙拐骗,卖假货骗钱财、说谎话骗信任,这都是在找人心思迷糊的缺点。人的心一模糊,就看不清真假、辨不明是非,做任何事情都会落得不可收拾的下场。
第二,不疏忽。心思疏忽会导致许多事情不受重视。有时候是待人接物上的疏忽,别人很用心地与他交谈,而他却心不在焉,人际关系由此开始破裂;有时候是事业上的疏忽,一个细节不曾注意,一个关键没有把握,都可能导致整个局面的失败。
第三,不过执。过执,是过于固执地想得的或者想抛弃,即佛教里所谓的“痴”。心中太想得到,欲求太强,人就不能安然处事。不管是升学,还是职场应聘,很多人在参加面试的时候都非常紧张,这就是因为对结果太执著。心一执迷,就总会觉得自己准备不够充分,由此生出不自信,生出不自然。如果我们能认清并正视自己欲望的话,就能保持心境的平和,对事对物都能够持一种中正之心,免除那些模糊、疏忽、执著的妄心,在事业上也就无往不利了。
前人的观点中,对于如何“制欲”还有一些具体的做法,我们可以效仿。《小窗幽记·存养》中说:
以理听言,则中有主;以道窒欲,则心自清。
以理听言,即是说听别人的言语,听别人对自己的劝解、告诫,甚至阅读别人写在书中的言辞,都一定要揣摩其中的道理,揣摩其内在的逻辑、思想、见解,而不能停留在言辞表面。这样的话,他心中就会形成自己的主见和思考。
以道窒欲,即能按照道义来控制自己的欲望,心就自然变得清静。何为道义呢?就是对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事情应该如何做,自己心里面有一个理性的想法。实际上,人常常不能够按照道义、依照内心理性的想法去做事,而完全照着自己的欲望去行动。这可能是诱于利,也可能是诱于名,如此一来,人心就难以安宁、难以端正。李鸿章对于“制欲静心”,也开出过药方:
多读古人书,静思天下事。乃可敛浮气而增定力。
一说“古人书”,很多人就认为它是很破旧的东西。很简单地想一想,现实生活中有哪一句话可以被我们记上一年、十年的?而古人载在书中的言语,从古至今,两三千年有之,四五百年有之,是代代口耳相传的大道理。一个人孕育于父母,发蒙于父母,但是读书之后,就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成长,不能只是停留于家庭里的基本教养,在中国积淀的传统文化中,自然还有安身立命的大信条。
人要成长,一是从读书中汲取养分,不能遇事只是想到父母的那些基本教导;二是要向老师、朋友多学长处,遇事能借鉴他人的经验,能遵从高人的指点。中国兵书上有一句话叫“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清·陈澹然《寤言二迁·都建藩议》)。“一隅”即是小事,说不能思考大局的人,对于细节小事也很难谋划妥当。人要常思考天下之事、思考全局之事。做学问、写文章都要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打个比方,做经济学的人要研究一个地区的经济问题,就得想到整个国家乃至全球的经济形势;研究历史的人,在写一个历史小事件的时候,就应该在整个大的历史背景中,探问这个事件有没有普遍性。所以说,“静思天下事”不只是要志在治国安邦,而且还是在教导我们做任何事情,都应注意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人如能做到此两点,就“可以敛浮气而增定力”。
人在年轻的时候,轻浮躁进之气相对较多,为人做事没有定力。有时自认为什么都懂,什么话都敢说,可以被称之为“百度”、“谷歌”了,但是时间一长,很可能就会说错话,为人言语不能收束,口无遮拦,是很影响自己做事的。
有时做事情躁进,没有定力,就很容易半途而废,常常是起初的时候非常努力,到后来就懈怠、停止了下来。平常做事如此,做学问、做管理也如此,总是在努力的过程中,认为自己从事的研究、所做的事业没有什么用处,而对其失去了信心。实际上,研究者、管理者自己没有思考清楚,就轻易地把自己四年、五年的努力全部否定了。
有时太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有时候又是过于功利性地考虑研究的价值。任何一个研究、任何一个岗位不能先以有用无用来考虑,有的东西看似无用,恰恰有大用之处。看其无用的时候,人们只看到了它的局部。做学问就是要让自己所从事的研究领域增加一定的高度,这就是做研究的贡献。
现在的全员管理,核心理念就是“让世界因我而精彩”,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有一定的责任,每个人都要为人类发展增加一分力量。一个园丁把草坪修剪整齐、干净了,使他人感到赏心悦目、特别舒畅,这就是园丁的价值;一个平民能让周围的朋友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快乐,使他们的修养得以提高、他们的见识得以增长,这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作用。每一个人都不要妄自菲薄,要认识到自身的价值,要认识到自己对所从事的事业的贡献,心平气和地、定力十足地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
高濂讲“制欲”要“忍”。他列出规则:
君子立心,未有不成于容忍,而败于不容忍也。容则能恕人,忍则能耐事。一毫之拂,即勃然而怒,一事之违,即愤然而发,是无涵养之力,薄福之人也。是故大丈夫当容人,不可为人容;当制欲,不可为欲制。(《遵生八笺·清修妙论笺上》)
儒家讲学问,不是只讲知识,更是在讲修身。高濂所讲的“君子立心”,在说修养心性是成君子的要务,自然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君子就是拥有大格局之人,要想立起君子之心,做事的时候就要有容忍的气度,容忍则成功,不能容忍就会失败。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冲动是魔鬼”,不能压制自己的冲动,则会败坏“立心”“制欲”的所有努力。
“容”则能对人涵容宽恕,“忍”则能忍耐各种繁杂、各种变化,要有屡败屡战的坚韧。不能容忍,则是他人对意见稍微地拂却,他就勃然大怒;对他做事稍微地批评,他就愤然发作,这都是缺乏浑厚、坚毅的表现,人的福分也是非常浅薄的。所以说,为大丈夫者、要成就事业者,一定要能够容人、能够制欲。宽容别人,而不能总是要别人来宽容自己的过失;控制欲望,而不是被自己的欲望支配而毫无自主的能力。不能容忍就不能培养起开阔的心胸,就不能住控制自己的欲望,在对人、处事上,都难有发展、有进步。
二、慎独
儒家认为,人的欲望常常不是在人前显示的,而是在独处的时候显现出来的、日积月累的。“独处”即是一个人无事闲散、非常孤寂的时候。人在独处的时候不能做到诚以对己,欲望就会形成,人往往就心生不善的念头、行不善之事,故而《大学》里面讲: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
人在独处的时候易于自欺,这就需要慎独以诚意了。“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大学》)。诚意,就是一个人要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想法,真诚地来面对自己的意念,不自己欺骗自己,不陶醉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能够做到这样,即是勇敢地面对自我,儒家则认为这是最大的勇敢。慎独,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大学》),是一个人全部修养的衡量标尺。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如果能够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意念,能把这种内心的真诚表达出来,即是“诚于中,形于外”,既有内在的诚实,又有外在的修养,即是文质彬彬的君子。
要做到慎独,依靠的是什么?《中庸》里面讲: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就是依靠“道”,即人的道义。人的道义之心,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放弃,我们在做事的时候也好,在独处的时候也好,都要做到不偏离正道,不踏上邪僻之路。
我们可以把作为人的“我”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次。
“本我”是最可怕的层面,是人的欲望无节制的阶段。如我们讲独处,当下班回家以后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始算计这一天得到了什么好处、明天又该怎样做。这就是在隐秘的场合,“本我”最容易暴露;在最隐秘的时候,“本我”最容易主导。所以我们要在最微小的事情上,都不放纵自己的欲望,这是很难的,故而君子一定要慎之又慎。
“自我”是再上一层,是半理性半感性,要靠理智与理性来约束、指导“本我”,使自己做到正常的状态。
“超我”是最高的层面,遵循的是至善的原则,它才是一个人的最终决定力量。我们讲的“慎独”,就是讲人在“超我”层面上的反省、修养,让自己能够放弃本我,保持自我,达到超我,依从至善的原则,依从于“道”,做到纤尘不染,纯洁明净。
我们讲君子能慎独,最后能够成就事业,就因为要把这种“慎戒隐微”的精神用在做事上。很多时候,细节决定成败,过程决定结果,大事业就是从小事做起的。有的人讲在工作中领导不给机会,就是在他无意的时候、在一些细节之上把自己的信誉丧失掉了。工作上交待给他的事情如果草率应付,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行了,到第三次机会自然就不会再有。我们做事要注意细节,不要把别人的叮嘱、托付轻易地忘掉,不要把向人许下的诺言轻易地忘掉,这就是“慎戒隐微”。
古人将“慎独”作为修身立志、教育子孙的铭言。杨继盛在《杨氏家训》告诫子孙:
或独坐时,或夜深时,念头一起,则自思曰:‘这是好念?是恶念?’若是好念,便扩充起来,必见之行;若是恶念,便禁止勿思。方行一事,则思之,以为此事合天理不合天理?若是合天理便行,若是不合天理便止而勿行。
在独处时、在深夜中,一个人完全地面对自己,心中念头纷繁,一个念头出现,就要马上自问“这是好念还是恶念?”若是好念,就要想办法把它扩充起来,然后执行它;是恶念,就再不能继续思考它,一定要遏制住。在行一事之前,也要做这样的思量,要看行事是不是合乎天理,这是从慎独时对善念、恶念的分判中来的。
儒家和法家的区别有两个,一是法家看结果,儒家看动机,法家认为为恶的念头可以有,做梦娶谁都是合理的,只要不做出来;儒家则认为不仅不能做,连想都不能想,因为有恶念时,就已经在作恶了。二是法家讲因性,法家用人循名责实,利用别人好色、好货、好名的心理,驾驭别人,不去改变别人,只想如何利用别人。儒家总想讲教化,想把天下一个个坏人都纠正过来。这个“慎独”,就是自己先纠正自己,是省思: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想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时时检点,到得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明·洪应明《菜根谭·修省》)
人在无事的时候,便要想自己是否有闲杂之念。闲念就是无事生非之念,杂念就是不该想之念,投机取巧、自作聪明、诓哄欺瞒、敷衍应付等都是闲杂之念。人在有事的时候,就要想自己是不是粗浅浮躁、没有耐烦?是不是有压制不住的意气?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学问、写文章有这种粗浮意气,就不愿意去查资料,不愿意去翻检原文,做的学问就是应付之学。人生在世,不认真不行,不能所有的事情都持应付的态度,这就要抛却闲杂念,抛却粗浮的意气。人在得意、成功之时,一定要反思自己有没有骄矜之色,要警醒自己不能骄傲,不能一时得意就开始放纵。失意的时候做事不顺,就要反思自己有没有失望气馁,有没有在人前表露怨望之色。事情成功了,他可以高兴,但是不要得意忘形;事情一时失败了,摇头叹气可以,但是不能沉沦崩溃。
人要时时检点自己,反省自己,要把闲杂之念、粗浮意气、得意时的骄矜、失意时的怨望,都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地逐渐消除掉。把这些从心中消除了,他就能看清自己,行事也就能达到很高的层次。比如做学问,他就能在学问中找到自己真正的旨趣,进而把握到学问的主旨;我们学习文学、历史、美术等文化知识,不仅仅是用以带来财富,而是为了生存得更好、更有情趣、更有风度。如此,人生才能变得更优雅。很多人读书只讲知识,不讲做人,最后变得有知识而没有文化、有知识而没有修养,这都不能算是学问的“真消息”。
王阳明是大儒,不仅学问好,而且活得洒脱,还能够建功立业。他讲的“慎独”从各个层面上对“心”做出了要求。《悟真录》中说:
心端则体正;心敬则容肃;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审;心通故时而理;心纯故让而恪;心宏故胜而不张,负而不驰;七者备而君子之德成。心端,即是内心要端正,不要有邪念,促使行为也端正。心敬,是讲内心要有恭敬之念,外在的容貌也就会显得严肃庄重。心平,是说一个人的心胸很舒展,那么他的言行也就非常舒展,开合自如。心专,内心专一的人看任何事物都能非常的深入,能体察入微。心通,内心通达,做事自然就显得非常有条理。心纯,内心纯净,人就会非常的谦卑、简让,不会与人多做计较,而且还能坚持自己的操守,做到得让而却。心宏,就是内心非常宏大、开朗,成功时不会张扬,失意时也不会松懈。能够达到心端、心敬、心平、心专、心通、心纯、心宏这七种修养心性之道,也就达到了“心学”的要求。
清朝名臣张英也从“心”的角度来谈“慎独”的修养,他说: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可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灯,见之难而晦之易也。(《聪训斋语》)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是儒家学说常用的词,是所谓的“十六字心传”的一部分,“十六字心传”即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讲的是人心都是很危险的,正如《庄子·列御寇》所言的“人心险于山川”,要警惕之;但是道心却非常精到,非常美妙,需要时时开发之。之所以说人心危险,就在于每个人都有私念、欲望,这个欲望要加以控制,防意如防城,不能等到其崩溃而不可收拾。道心所以微,就在于其是义理之心,就像一盏灯,是黑暗的欲望世界里的一点光明,这就需要时时拨亮,使它烛照心性。
曾国藩在总结人如何慎独的时候,说:
君子欲有所树立,必自不妄求人知始。古人患难忧虞之际,正是德业长进之时。其功在于胸怀坦夷,其效在于身体康健。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将此心放得实,养得灵,有活泼之胸襟,有坦荡荡之意境。则身体虽有外感,必不至于内伤。
(《曾文正公学案·正心》)
君子要想做一番事业,绝对不能去妄求别人,首先应该是要求自己,是要自己树立起志向。每一次祸患磨难,每一次忧虑惊虞,都是自己品行、德行得以长进的时机。如果身心能够坦荡,能够经得起磨砺,不但事业得以发展,而且身体也会因之康健。像孔子、孟子这样的圣贤,都是周游列国而不遇,一生困苦;佛家的真佛大德,也是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劫争,心灵往往备受折磨。但是圣贤之为圣贤,佛祖之为佛祖,正是在于经历了这些大难磨折而没有被挫败。心中踏实不虚漂,就会满是鲜灵之气、养出活泼泼的胸襟、见得到坦荡荡的景致。如此一来,虽然己身会有外物的侵袭,或者外物的引诱,但是内心会保持坚强,不再受到伤害了。
曾国藩本人,就受到了很大的磨难,但最后能成为清朝的中兴名臣,就在于他即使屡次失败、磨难都不伤自己的内心,不伤自己的意念和理想。但是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就只是会做得意事而不会做失意事,稍有一点失误、一点挫折,内心就再也没有了坚强之念,一下子被打倒。要刚毅,才能顶得住压力;要坚持,才能经得起磨难。
三、淡定
制欲、慎独所要达到的境界,就是淡定。淡定,是人的内心平和,不去多思、多想、多虑而达到的一个境界。有个广告词叫“简约而不简单”,说人的穿着一定要简约,不要奇装异服、过于花哨,但是为人则不能简单,而要追求不凡,这是很有道理的。
简约,用在修身修心上就是从容而淡定。从容,是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慌乱,不会扰乱他的方寸;淡定,就是内心平淡,对许多事情都了然于心、了然于胸,外界的事物不会损伤到他的处事方式、为人原则和做事要求。
我们讲“正心”时,“淡定”是一种理想,也是一种境界。我们一般很难做到淡定,就因为对外物引诱的抵抗力不足,不能做到放弃。有的学生在校期间总是在关注学校安排交换留学生、选拔参加学术会议等相关事情,总是注意着外在事态,不能安心读书,更没有淡定的心境来好好做学问,将来是很难成大事的。学业上如此,工作上也是如此。参加工作之后,会有更多的事情在烦扰他,更多的利益在诱惑他,这时候,只有能够淡定下来的人才是能做成事业的人。
什么叫成熟?一是废话越来越少,年少时可以和朋友议论天下大事,但成年以后就要多关注手中要做的事情,而减少不必要的闲聊;二是意识到了可走的路越来越少。年轻的时候,人选择的可能性很多;但成年之后,人生选择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一定要把握住现在可以走的路,把握住有把握的路。因此,人能够淡定就意味着成熟,就不再有那么多的不平之气,不再去慷慨激昂地讲那么多的闲言碎语;淡定了,人就会更加珍惜自己的选择,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努力,不会荒废了人生中难得的机会。
古人说得好:
人之心胸,多欲则窄,寡欲则宽。人之心境,多欲则忙,寡欲则闲。人之心术,多欲则险,寡欲则平。人之心事,多欲则忧,寡欲则乐。人之心气,多欲则馁,寡欲则刚。(《格言联璧·存养》)
欲望越多,人的心胸就会越狭窄,心境会越忙乱,心术会越险恶,心事会想得越多,心气也会下降而更容易放弃;欲望越少,心胸则会更开阔,心境更清闲,心术更平和,心事更少,心气也会更高。要能常消欲望,保持淡定的心境,要做到宽、闲、平、乐、刚,这才是我们修养心性所要求的目的。
有时,我们喜欢给自己订一大堆计划,一般来讲,这都是欲望的驱使。我在十年前读本科的时候,有的同学就计划一年做所谓的十件大事,如过英语六级、计算机等级、找到女友、拿到优秀奖学金等,最后却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一年要做完这十件事,常人本就很难办到,而他的欲望又太强、太急、太高,就更难做到。人要在淡定之下想问题、定目标,比如计划半年做成一件事就足够了,日积月累,成绩慢慢地会体现出来。不能什么都想抓,结果什么都抓不到。
如何来做到淡定?除了上面讲的欲望要少、心思要淡定之外,还要学会情绪的淡定。就是要保持自己的心境永在自然之中,不受外界的干扰。“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菜根谭·修省》)。不能因事务顺利或者艰辛而改了节操;不能因境遇的繁华或冷清而变了趣味。人不能在变局中保持节操、坚持志趣,还是由于锻炼不足、心神不能纯静的缘故。
我们年轻的时候没有经过千锤百炼,没有经历过世事,在现实生活中,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学生,还透着什么都不洞彻、缺少干练睿智的青涩气。中国有一句话叫“老其才,励其志”,才华要磨炼到纯熟,志向要磨砺到纯一,也是讲的这个道理。要让自己的心淡定下来,人就要有涵养:
须是操存涵养,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见处一化齐之妙。(《菜根谭·修省》)
如果心境能涵养到如同定云止水,何其的从容舒卷,同时内心又有着鸢飞鱼跃的活泼景象,秀外慧中,表里澄澈。有了这样的心性涵养,外界即使是狂风骤雨,人心之内里也还是波恬浪静、微澜不生的。所以说淡定,实在是有处一化齐之妙,是人心达于至道的最高明境地。
要做到淡定,还要在日常行事上勤于修养。古人很推崇这一境界:
自处超然,处人蔼然;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格言联璧·存养》)
独处的时候能超然世外,和朋友相处的时候能和蔼可亲;无事闲散的时候,内心就保持澄明安静,有事忙碌的时候,就应该果断刚强;得意处一笑了之,失意时泰然自若。这些话都是教人在每时每处都有对淡定之心的追求。
古人把这种追求引到了具体生活之内,把粗浮和沉静、烦躁和淡定进行了对比:
静坐,然后知平日之气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躁。省事,然后知平日之心忙。闭户,然后知平日之交滥。寡欲,然后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后知平日之念刻。(《格言联璧·持躬》)
静坐,即要能坐得住,要多想想自己平日的轻浮之气以警戒自己。守默,要少说话,多想想平日里的浮躁之言,对于其错误要怵然猛醒。省事,即是反省,要清楚自己平日里内心的芜杂。闭户,就是讲要减少不必要的交际,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知己。寡欲,只有清心寡欲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平时的缺点很多。近情,就是懂得人情世故,这时他才能体会到,平日里自己的意念、想法是不是过于尖刻。
制欲、慎独的目的是要淡定,淡定的人是什么气象呢?古人概括说:
度量如海涵春育,应接如流水行云,操存如青天白日,威仪如丹凤祥麟,言论如敲金戛石,持身如玉洁冰清,襟抱如光风霁月,气概如乔岳泰山。(《格言联璧·持躬》)
这种修持功夫,是人人向往的理想人格,尽管穷一生修为,不一定能达到,但一定要心向往之,只有如此涵养,才能不断超越自我,进入日渐明朗的至上境界。
§§§第四节养气
明心、全性、慎欲,到了一定境地时,便要养气。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尽心下》)他本人就心存浩然正气。这是因为,孟子心在天下生民,思考的是天地间的大事,他在游说列国的时候,与君王见面总是应对自如,见到君王不对就敢于批评,常常是把这些君王辩论得无话可说,顾左右而言他。当时,诸国都不能用孟子,在于孟子秉持浩然之气,那些心胸狭隘的君王容不下他。
与孟子比较相反的是韩非*。当年秦王嬴政读完《韩非子》部分篇章时,非常惊讶,一定要得到这个人,和他好好谈一谈。就派兵攻打韩国,逼迫韩国把韩非派做使者出使到了秦国。但是秦王和韩非交谈过后,发现只能用其书而不能用其人,为什么呢?一个原因是韩非口吃,不善辩论言谈,不能打动秦王。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韩非一直想着保全韩国,他的气度太小,秦王嬴政是有“混一宇内”的大志向的,固然不能欣赏韩非。一个人如果没有浩然之气,器量就会太小,难以赢得别人的尊重。浩然之气不是表面对自己的装束,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发出来的坦荡之气、正义之气,一个人心胸中充盈了坦荡之气、正义之气的时候,他才能表现出一种格局,一种气度。吕坤总结说: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呻吟语》)打败匹夫,可从肉体上折磨、征服、消灭,而对待英雄,只能征服其内心。中国古代军人在投降的时候都要举行仪式,要让败国之君把自己的衣服去掉,光着脊背,扛着国旗,还要跪着膝行,到别国大将的跟前把自己的贡物献上,这就是要让降兵从心里面彻底地放弃抵抗,让这个国家的心气完全丧失。一国没有浩然之气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人了。所以说,一个人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就分毫也做不得了。
*韩非(约前281—前233),为战国时期韩国公子,诸子中法家的代表人物。
浩然之气就是正气,也是正气在自己心中的充盈。我们如何来养浩然之气呢?
一、畅达
现实生活中,有的人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敢正常地与人交往,让人以为他总是在伪装、做作,很难与其沟通,这就是不能畅达。畅达,是要处理外在纷争而不扭曲,面对内心不足而不纠结。
在传统文化中,对“畅达”讲的也很多。例如,中医的理论对郁结作出了解释,内心郁结就是不能做到畅达。中医学说认为:
忧愁则气结;忿怒则气逆;恐惧则气陷;拘迫则气郁;急遽则气耗。(《格言联璧·摄生(附)》)
“忧愁则气结”,表现在有的人总爱叹气,人忧愁则气不顺,气不顺就是气结,他就只能靠叹气来解决了。“忿怒则气逆”,我们都知道老年人生气的时候容易犯高血压,生气发怒就会头晕目眩,这就是气逆。人身内里的气,本来都是顺着经络走,在生气发怒的时候气的流转就反过来了,这即是气逆。我们都有实际的经验,人一生气,就不容易感到饥饿,这就在于气逆时人体的功能器官随之产生问题,对饥饿的感知也就变得不明显。
“恐惧则气陷”,平时我们一说自己恐惧的感觉,就比喻说“觉得天塌了”,这就是内心里没有了气的支撑,失去了主心之气。
“拘迫则气郁”,“拘迫”就是我们所说的拘禁、压抑的感觉,内心长时期的处于压抑之下,就会使气郁积。“急遽则气耗”,特别着急慌乱的时候就耗气,有时候人着急快跑,就感觉上气不接下气,这就是耗费了太多的气。“气”在中医上是一个很重要的用语,用中医的一些观点,就是为了说明人有时候不能做到畅达,是因为心气之上产生了问题。要培养浩然之气,首先就是要让心气做到畅达。
培养畅达之气,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养神。现实生活中,常听人讲某人“真有精神”,有精神是说这个人神明很足。中医上也讲“神明”,神明即是一个人生命的主宰。小孩子的眼睛特别明亮,神明十足,这个神明是从精神里透出来的。到老的时候,人就变得老眼昏花、耳不聪、目不明,这是因为神明已经衰退了。现实生活中,人也常常伤在自己的神明,神明一伤,人的心神就再不能畅达,就不能主宰自己了。古人概括有伤神明的行为,几乎都是来自日常生活细节:
嗜饮伤神,贪色灭神,厚味昏神,饱食闷神,妄动乱神,多言伤神,多忧郁神,多思劳神,久睡倦神,久读枯神。(《格言联璧·学问》)
“嗜饮伤神”,总是喝酒贪醉就容易六神无主、醉而欲眠,即使次日醒来,神情还是昏昏沉沉、靡顿不振。“贪色灭神”,中国古代帝王的平均寿命是35岁,其中被篡夺谋杀的暂且不论,多数的帝王还是因为后妃太多,沉迷于色欲,早早地耗尽了肾阳,毁灭了神明。“厚味昏神”,“厚味”意即过于正常五味的那些腥燥之物,有的人在大吃大喝,尤其是吃特别腥的鱼肉之后,要么是咳嗽,要么是多痰,要么就是瞌睡昏沉,总是感觉不舒服。嗜于厚味的,神明就难免昏昏沉沉,不能简淡下来,《左传·庄公十年》中记载曹刿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有着医学依据的。
“饱食闷神”,与“厚味昏神”有相同的道理,人常在吃饭以后,要休息一会儿,就是因为饭后消化耗费大量的气血,思考、辨析的能力退弱了。如果整天酒肉穿肠过,看似潇洒,实则容易昏庸困乏,缺少冥思,不能决断。
“妄动乱神”,“妄动”就是即使在没事的时候也静不下来。古代看相的书上说,凡是坐下来后双腿爱不停抖动的人,做事就会缺少恒心、缺乏定力,急躁无聊,一事无成。以前家教有传统的父母,讲究一些的家庭,发现孩子抖腿、仰脸、低头就要训斥,这不只是一个习俗的问题,还含有传统文化的理解。男子走路的时候不应该低头弯腰,女子走路的时候不应该仰面向天,这表面上是说的是走路的规矩,实际上也是在讲人的气质、品行。明清小说里面描写妓女有一个通用的姿态,即是仰脸、倚门、巧笑,这不只是形象的问题,而是心性。不要妄动、要有规矩,就是为了避免“乱”,因为妄动者小则乱神,大则乱家乱国。
“多言伤神”、“多忧郁神”,话多有失,忧多有郁,总是忧虑别人在算计他,总是抱有提防之心,活得就难以洒脱,杞人忧天是此典型。“多思劳神”,孔子讲“学而不思则罔”,不是不要人去想,而是不要胡思乱想。越是空想,就越是糊涂,一场辛劳全是白费。
“久睡倦神”,即是越睡越不足,越睡越困倦,这是个浅显的道理。“久读枯神”,这一点对于做学问很重要。读书不能一次读得太多,时间一久就会读不进去,这时候就应该静心恢复,避免久耗,防止心神的枯竭。有同学给我发邮件,说自己订计划每天要读书八小时,这样读书就没有什么效果,人哪能够每天连着读书八小时?读书是要认认真真地读到一定程度,累了就该放下来娱乐一下,要不然读书就读得太累。有的人读书,看似时间很长,但是不能算做真正的读书,因为他不够专心,一边喝水,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这样读书看着时间很长,是没有什么效果的。要读,就要认真读,专心读,保持活泼的心境来读。
畅达是要能想得开、放得下、看得破,这就需要智慧,也需要心志,古人的格言总结得很精辟:
清明以养神,湛一以养虑,沈警以养识,高远以养志,果断以养才,凝重以养气,宽容以养量,刚正以养操,涵育以养深,浑厚以养天。(《格言联璧·存养》)
人要用清静、明晓来养自己的神,用纯粹、专一养自己的思虑,用沉着、精辟养自己的见识,用高远、宽广养自己的志向,用果敢、决断养自己的才能,用凝神、稳重养自己的气度,用宽和、容物养自己的肚量,用刚强、正直养自己的节操,用涵育、宽广养自己的深度,用浑朴、厚重养自己的天性。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畅达。
二、乐天
讲正心,是要求人向好处看、向高尚之处走,而在其中,内心的快乐也是很重要的。人一定要做乐天派,做到乐观自信,要相信世界上任何问题都能解决,相信我们的社会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这绝对不是麻痹自己,而是要激励自己为社会贡献力量,在做事的时候为自己增加一份信念。
孔子非常赞美颜回,认为在所有弟子中,颜回的德行是最好的,他说: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
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颜回都能乐观自信。在只有一碗饭、一瓢水,住在简陋的街巷里勉强能生活下去的情况下,别人都忧愁纠结,而颜回却很快乐。孔子认为这样的人,才是有德行的人,才是真君子。颜回即便自己穷困潦倒,依然能够不改其乐。快乐来自于对道的坚持,是对责任、品格、修养的坚持。
乐天,就是即便在困顿时,也要像颜回一样活着,能够在困穷的境地里坚持操守。这话看似轻巧,实则有很深的道德寄托。“奢者富不足,俭者贫有余。奢者心常贫,俭者心常富。”(《格言联璧·持躬》)奢侈的人无论有多少财富都不够挥霍,而简朴的人即使贫困也常感到有余而知足,原因在于欲望的多寡、道德的高下。欲望过盛而奢侈的人,心灵反而是贫瘠的;道德高尚却穷苦的人,心灵却是富足完满的。有时候我们羡慕他人的富足,就心生向往;有时候见到他人的成功,就心生嫉妒。这便是处于心神混沌时,不能把很多事情想明白,不能看清好多人事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老子》曾说: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说的是世事变化无常,世间哪有什么长保的事物,不如看透而暂且休止吧。人生苦短,即使金玉满堂,也总有消亡的那一天;更有的人富贵了就生骄慢之气,不待自然休亡,就已经招来祸咎,自取身灭。人一定要做到功遂身退,快意而能思持而盈之的自然之道,才能远避祸患。“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唐·李白《江上吟》),当年楚王的台榭在哪里呢?残垣亦不可见,而只有屈原的辞赋流传后世,如同日月光辉,垂丽万古。人生在世,从来没有长久的富贵,也没有长久的功名,羡慕富贵功名不如珍惜眼前的幸福。佛家讲“活在当下”,即是讲既不要沉迷于过往,也不要陶醉于未来的虚幻,要懂得眼前的快活最为珍贵。
能够懂得老子讲的消息盈虚的“天之道”,能够体会到孔子所称赞颜回的“堪以忧”,我们就能做到“乐天”。
杜甫《写怀二首》中说:
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
不能显贵的时候,穷贱也不能让自己悲伤戚戚;不能富足的时候,即使贫苦,自己也知足心安。这是一种高尚平和的心境。
中国历代诗人之中,最艰难困苦的莫过于杜甫。杜甫一生颠沛流离,逃难的路上甚至落到行乞的地步,建一个容身的草堂都要靠他人的帮助,年老之时想回老家却饥寒交迫,到岳麓的时候在一条船上冻饿而逝。但是,杜甫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一生即使如此,也能坦然处之,有一种大度。草房被风吹破的时候,他还能够由一身之寒冷,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能够如此博大,在于他有“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国忧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也有“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春日江村》)的认真努力,二者合在一起,使得他不以自己的辛苦为叹息,而以百姓的安危为喜忧。
我们都吟诵过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只有心胸开阔了,一己之忧乐系于天下,人才不会被打倒,才能有真正快乐起来的心性。从这个角度说,何谓大丈夫?
丈夫之高华,只在于道德气节。鄙夫之炫耀,但求诸服饰起居。(《格言联璧·敦品》)
真正的大丈夫,真正的君子,其高贵不在于有多少财富、有什么功名,而在于拥有多高的道德和气节。历史上的许由、伯夷、叔齐都是很高洁的人,田横、荆轲也是很有气节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君子。而“鄙夫之炫耀”之“鄙”,即是浅薄,浅薄的人可以炫耀的只是服饰起居,是谈不上什么道德气节的。
中国人认为,人应该追求道德气节,不能像现在很多人那样整天去讨论吃穿、讨论房子。有的朋友会说,这是现实所趋,我们很无辜、很无奈、很受伤,但重要的是不能把这些当做人生全部的追求。人生的目的,应该在于去明白天地万物的大道理,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培养出至高的道德。这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绵延不息的精神力量,应当成为我们的理想,我们追求、向往的境界,即使达不到如此,但还是应该不停地为之努力,心向往之。
有时我们不如意,会骂这个社会乌七八糟、人心不古,但如果每个人都能用这些精神财富来修养自己、改变自己,待人接物之时慢慢地把自己的格局养成,即便做不成天下的事业,也可以尽一份力、尽一份责做成局部的事业,乃至去影响周围的人,社会就能够往好的方向发展。
三、知足
中国文化常讲知足常乐,尤其是主张清净无为的道家,认为知足是关系到一个人安身立命、荣辱安危的大问题。《老子》言:
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
人要是能知足,能够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受到他人的欺侮,不会留下终身的耻辱。
人要知足,第一是要明白做事总有尽头,总有界限。老子讲的“知止常止”,就是此意。《大学》讲的“知止而后能定”,也是在说一个人要定下志向,要有目标,志向、目标即是自己为人行事的界限,是决定自己何去何从的起点,立意不同,指向也有差异。人做事没有界限,就很容易自取其辱。比如说中国官员的待遇很好,但总有人不满足,最后把自己弄得锒铛入狱。最近网上有新闻,一个官员言行不谨,却又很高调,使人们很是反感,结果就有人在网上开始调查,发现他抽高档烟、戴名牌表,这样的奢侈不是一个普通的局长可以负担的。由于舆论的压力,引起了政府的调查,最后查出他确实有很严重的经济问题。人不知足,不知道界限,自然不可避免做出狂妄的事情,自取其辱,甚而身败名裂。
第二是要知道欲望的边界。《老子》就一直在讲这个道理: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若不懂得知足,欲望过盛,难免会招来祸患。一个人对一种东西特别地喜爱,特别地想占有,他就会费心、费神、费力、费财地去追求。而等到得到的时候,便再也舍不得放弃,一定要深藏起来,惜之爱之。庄子认为越是这样,失去的就会越多。把东西藏在柜子里,最后可能连柜子都被拿去了。古代帝王对待其下贪赃的大臣就是如此,自己手下有贪官了,就先养着不惩戒也不杀,等到太子即位再来处置,一是可以把大量的钱财收来充实新君的国库,二是借以树立新君的威严。乾隆不杀和珅而让嘉庆杀之,就是这个道理。
人要知道欲望的底线,做到知足,“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就不会轻易受到侮辱,也不会轻易招致败亡。“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三国·魏·王弼《老子道德经注》),也是这样的道理。
“乐天”是一种心境,“知足”则是一种气度。对于要培养人的知足之气度,古人常有教训:“不可吃尽,不可穿尽,不可说尽;又要洞得,又要做得,又要耐得。”(《格言联璧·持躬》)生活上不可吃尽、不可穿尽、不可说尽,意即做事都要留余地;但是做人则是要洞得、做得、耐得。洞得,就是要洞晓世事、洞悉人性。做管理,做服务,交朋友,甚至恋爱、教育孩子既需要明白晓畅,又要能留有余地。做得,就是在明白通晓之后,一定诚心实意地去做,还要能做、会做。耐得,就是做事的坚持,读书要有“坐十年冷板凳”的精神,做服务就要能耐得住繁杂琐碎,这是成事的最后一关。
知足是一种心态,也是一种智慧,还有要意识到:
难消之味休食;难得之物休蓄;难酬之恩休受;难久之友休交;难再之时休失;难守之财休积;难雪之谤休辩;难释之忿休较。(《格言联璧·持躬》)
不好消化的东西不要吃,不好保存的东西不要储存,这是在讲有的事情一定不能去做。有人给他终身都难以酬答的恩情,自己就一定不要接受,否则很难做到用一生去还,就容易将其辜负。人不能滥交朋友,一定要寻求那些真正志同道合的、能够长相切磋、相互扶助的人做知己、做朋友。一日难再晨,一生难再少,珍惜光阴的道理我们都懂,那就要立刻去行动。很多不义之财就是难守之财,积攒这样的财富,早晚会有祸咎。另外,自己不能驾驭的财富也是一种难守之财。比如现在炒股票的人把几十万元、上百万元投到股票市场里,就像把一片树叶扔到汪洋大海里面一样,自己根本就不能驾驭。我们不能把梦想寄托在这样的财富上面。同样,面对毁谤、误解而自己又解释不清的时候,就不要再去辩白,由此而起的无名愤怒和恼火,也要让它化解,一定不要太在意、太计较这些。
既然讲知足是一种气度,一种博大的胸襟,那就要把自己的修养与对天下生民的关怀联系起来,只要想想那些其他人的艰辛、无助、无奈,就知道自己的幸福所在:
家坐无聊,当思食力担夫。红尘赤日,官阶不达,须念高才秀士,白首青衿。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格言联璧·持躬》)
平时在家无聊闲坐的时候,或者觉得自己生活不幸福的时候,他就要去想想街上飘荡的人、做力工的人,相比之下,他便不会觉得自己不幸福了。如果自己是一个职位较低的官员,经常红尘赤日、到处奔波,感觉自己的职务做得还不够高,就要想想那些怀才不遇的秀士们,至今还白首青衿,没有功名。所以说,多想想那些饥寒交迫的人,自己淡饭简蔬能得饱足,布衣粗帛能得温暖,就要感念知足。看到别人的辛苦劳役,自己就会珍惜眼前的快乐;看到别人病体奄奄,自己就会爱护难得的康健。与别人不停地遭受祸患相比,他会觉得平安才是自己的福分;与那些早夭的、短寿的人相比,好好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能常常这样想,自然消除了几分郁闷,获得了一丝安慰,能想到天下生民的痛苦,再想想自己的安定现状,他就会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一个人若能知足,无所欲求或是欲求很少,他就能忍辱、能随遇而安、能够看透生死,不会有贫贱穷困之感,不会有病痛祸患之叹,不会觉得不会孤单,也不会觉得陷入绝境,这只有懂得知足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如果“人人知足,则天下有余”(《呻吟语》),这样的社会便会少了争斗、阴谋、算计和杀掠。
四、简约
讲简约,“简”就是简朴、简单,“约”就是少而精。我们看小孩穿衣服,越鲜艳越好,年轻的时候也是红男绿女,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就越来越抛弃大红大绿、姹紫嫣红的装束,心态上也不像早年那样充满一种姹紫嫣红的梦想,这就是简约起来了。
前面已讲,人的成熟有一个标志,就是闲言碎语的废话越来越少。清代赵翼评价陆游诗时说他:*
少工藻绘,中务宏肆,晚造平淡。
(《瓯北诗话·陆放翁诗》)
这是陆游的诗风,也是通常一个人的人生三变:少年时,追求的是藻饰繁华,哪里热闹往哪里去。中年时境界一下子开阔了,开始追求一种壮阔之美,哪里博大往哪里去。晚年时的心态平和了,追求恬淡,哪里安逸就往哪里去。“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总是在变化,慢慢地从藻绘到宏肆,再到简约平淡。
那么,什么是简约?简约是少了很多装饰,洗尽铅华,变得纯粹而朴素,实际上是在追求一种宁静、平和之美。我们这里讲的,并不是指外表的装饰花哨抑或朴素,而是在讲人内心的简约。
为什么正心要追求简约呢?因为有时候人面对的选择太多,导致其内心无法端正、常常痛苦、做事迷茫。欲望太盛,想得到所有的东西却又无法得到,内心就会痛苦。人要简约,就是要让自己心里面能够做到“放下”。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越来越发现自己可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而自己需要放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在这个时候,人就应该成熟起来,要能够明白什么是可以追求的,什么是必须要放手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对社会、国家、家庭应当担负起的责任就会越来越多,一定要放下许多的欲望,真正地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中国文化善于在百姓日常生活中见出真正的道理。讲简约,首先便是要落在安于俭朴宁静的生活层面上来。只活了33岁,却对唐代学术很有影响的王通,在《文中子·关朗》中讲:“不勤不俭,无以为人上也。”是说如果他不能勤劳,不能俭朴,他就成不了人上人,这说得很直接,把俭朴作为励志的动机,把辛勤作为成事的手段。*
看一个人的德行如何,不是在灯红酒绿之间,而是要在其走投无路的时候、人生处于迷茫的时候,看他选择什么、追求什么。儒家讲“君子固穷”,这才足以见其德行。前面我们讲,孔子称赞颜回安贫乐道,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不是合乎道义而得到的富贵,就像过眼浮云一样。这就是儒家称道的“君子固穷”,君子能够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坚持自己的道义,坚持自己的理想。君子固穷,坚守的正是一种简约的生活。在简约的生活中,能够透露出一种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修为。
*全稿共诗八首,均刊入《剑南诗稿》第五十五卷。
诸葛亮《戒子书》也说: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他把俭朴视为养德的方式。真正想要提高自己的修为,就要宁静下来,这个“宁静”不是单指身体安静下来,而更是指人的心中要宁静。在与人交往的时候,在做事业的时候,要知道什么是自己不能做的,什么是自己必须放下的,这就叫“静以修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的欲望很容易放纵,放纵了就难以约束,要能够固守心性,这就是“俭以养德”。
从明朝开始,知识分子对富足、富贵的向往与追求开始变得强烈起来。“三言”“二拍”里经常写到知识分子或是与仙女喜遇、或是出海巧遇、或是前世积下阴德,然后荣华富贵起来。这说明中国人开始敢于把对金钱富贵的追求讲出来了,不再隐藏,走到了很实际的层面。但这种追求不能太强,更不能成为内心中的一种欲望。在现实中,许多人已经变得无所事事、不思努力。社会即使向功利化、商业化的方向发展,还是要让自己的内心简淡下来,让“简约”成为自己的信念,放下很多名誉、欲望的东西,回到平淡、宁静的心境里,即便不为别人,也是为了自己。
在日常的生活中保持简约,是为了修养德行,它关系到现实的层面,即小到个人的成败,大到国家的兴衰。韩非子也讲:
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韩非子·显学》)
说贫和富完全是靠他自己的作为,懒惰而又奢侈的人就会贫穷,勤劳而又俭朴的人就会富足。这个观点也是和韩非子的治国思想相联系的。韩非治国的思路和儒家的治国思路不同,儒家讲“不患寡而患不均”,即是追求贫富的差距不能太大,做到公平就可以了。但是韩非认为如果国家的制度制定好了,一个人能合于规矩地致富,那是能力的体现,如果还有贫穷的人的话,就说明这些人非常懒惰。
韩非认为贫穷不在于制度,而在于个人,贫穷的人都是咎由自取。他强调了人的努力,这一点是很有见地的。孔丛子也认为“不取于人谓之富,不辱于人谓之贵”(《孔丛子》)。何为富贵?富,是不取于人,只要他做的任何事情、得到的任何利益,都是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不是从他人处乞求而得,这就是富足。贵,即是不被别人侮辱,很多时候人是自取其辱,自己先丧失了尊严,然后别人才能来侮辱他。什么样的人最好管理?鲁迅曾说,那些想得到而还没有得到的人是最好管理的。人有想得到的,就是有欲望,只要有欲望就会被利用,想得到的就成为其受到牵引、受制于别人的把柄。
简约,对于一个国家也是至关重要的。李商隐是一个敏感的诗人,他在迟暮的晚唐间阅尽王朝兴衰,《咏史》诗中感慨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我们观察中国各代的历史,兴衰成败,兴盛常常是来自勤俭,败亡常常是来自奢侈。
周朝时期,周文王就是能够与民同乐,最初只有几十亩的地,后来也得了天下。汉高祖刘邦最初攻下秦都咸阳,便与民约法三章,范增评价他是“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史记·项羽本纪》)。这就是在成功之后也很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保持了勤俭。到东汉的时候,光武帝刘秀坐天下,宫里后妃们穿的衣服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而刘秀自己穿衣也是最俭朴的。在唐朝初期亦如此,唐太宗很勤政,长孙皇后的衣饰和丫鬟的衣饰也很简单,魏征还曾因此谏言。
一个国家要稳固、要兴盛,都要讲勤、俭两字,这在每一个朝代之初都很明显。而当国家到中叶之后,就不能再保持这种勤俭了,反而开始修建宫阁楼台、对外穷兵黩武,国力很快衰弱下去,即使变法图强,也很难再将那些臃肿的机构、杂多的人员裁撤掉,很难把那些繁文缛节、苛捐杂税削减掉,积重难返,最后就是亡国的结局。欧阳修说:“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新五代史·伶官传序》)每一件溺爱的东西,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过失,每一次生发的哪怕再微小的放纵的欲望,都是对自己心性的束缚,都是祸患的积累,能不谨慎吗?
中国人在制定家训的时候,常出现一句话,就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子家训》),便是告诫子孙们在日常生活中都培养这样一种警惕心,希望他们能够过着简约的生活。只有简约才能立身,才能兴家,才能保国。
现在与古代不同,要求也会有所区别,但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讲,心中不要有那么多的物欲,不要有那么多的杂念,做到简约,不要那么复杂地生活,少些装饰,少些做作,少些算计,让内心安静下来,静静地体验自然的优美,体味家庭的幸福,体味独处的乐趣,看似并没有灯红酒绿式的辉煌,但这其中的安逸祥和,却是权位、名利和财富换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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