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宫春-留在宫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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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齐修看在眼里,不由挑了挑眉毛,朝着她一颔首,“小女官这是打哪儿来?”

    韶光道了句“不敢”,轻声道:“奴婢奉命去内侍监取些东西。”

    箫琉冕点了点头,没有多作逗留。倒是封齐修没有避嫌,跟着她的脚步,又朝着身后面的人道:“正好我也要去趟内侍监,萧统领,就不跟你一起巡逻了。”

    箫琉冕正不知道如何摆脱他,闻言,心中大喜,故作端整地朝他揖礼,而后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来,你显然已经习惯了宫里面的生活。”

    两人同行,那些巡逻的禁卫远远地跟着,倒也不妨碍说话。转过水塘岸边,映着粼粼的碧水,韶光瞧出他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不由莞尔道。

    “你不愿意出宫,我只好在宫里面陪你。”

    率性洒脱的男子,丝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仿佛说出那些话,于他而言最自然不过。倒是褪去了矫揉造作,颇是恣意和潇洒。

    韶光却是听惯了,也未放在心上,然而望着他那随性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嘴角不由轻轻地上扬。

    明媚的阳光映衬得女子肌肤胜雪,封齐修见她含笑望着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意乱情迷。可再一端详,却发现她其实更像是在想着旁的什么人,不由有些气恼。

    “我说那些,你居然丝毫不为所动。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他赌气道,“你可知,每次见你,我都想着,若有机会,还是要带你出去的。”

    韶光眼底的笑意风轻云淡,“我在宫中十五年,已经习惯了,你让我离开?”

    “你并非生于宫中,只是命运所趋,不得已困在重重帷幕后。难道不想再出宫去看看?”

    “看什么?”

    “什么都好!去看看宫外的天有多蓝多高,像那些江湖侠士一般,去雪山,去大漠,去那些人迹罕至却美极了的地方!只要是远离宫闱,无论去哪儿都好。”

    令人神往的字句,轻轻回荡在耳畔。韶光望着那碧波荡漾的水面,曾经,也有一个人跟她说,要带她离开这皇宫禁苑,去扬州、去江南,与那个人一起,共同守护皇后娘娘辛苦打下的如画江山。

    若非是身份不许,她定是要跟随着他的,无论天涯何处。

    “我还记得,你说过,若我没有答应你,错过那一次,就要永远守着这皇宫了。”

    封齐修有些气闷地转过头,随手揪下一根柳条放在嘴里咬,“别跟我说,到现在你都不后悔。”

    韶光微微地笑,没有说话。

    “……那么,你在等谁?”

    封齐修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却又不明白,不由这样猜测,“我不知道想的对不对,却总觉得自从进了琼华宫,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你变了,变得哪里不一样了。而现在,你更像是在等什么人。可是你等的那个人,就那么值得你舍生忘死,甚至要冒着随时有可能将身家性命赔进去的危险去等吗?”

    待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面,她却安之若素。

    他难以理解。

    韶光弯起唇角,“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有。”

    没有直接回答,却也坐实了他的想法。封齐修却还是有些惊讶,心里面顿时就有些泛酸,又有些落寞,哼了一声,“这话倒说得铿锵。”

    “身为首席大宫婢,你觉得我没这本事?”韶光笑。

    封齐修扁着嘴,继续冷哼,“岂敢,岂敢小瞧。”

    “哟,这不是封统领吗,怎么,又来缠着我们家阿韶啊?”

    清亮的女音自不远处传来。此刻的封齐修心里郁结,没有表现在脸上,正堵得难受,一抬头瞧见施施然走过来的锦裳少女,不由挖苦道:“我说谁那么聒噪呢。”他煞有介事地挠了挠耳朵,“下回能不能轻声些,你看看人家韶光,安静又不失端庄,再瞅瞅你。”

    绮罗一听,整个人都要炸起来,加快了步子,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你倒是说清楚,我怎么了?你说啊,我怎么了?”

    “吵死了。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嚷嚷?”

    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掐架,简直是有欢喜冤家的潜质。

    韶光在一侧看得莞尔,轻轻推了封齐修一下,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好花堪折,莫要钻了牛角尖,错过了花期。”

    封齐修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她话里面的意思,就被绮罗揪住了衣领,“喂,你跟我过来,我有事问你!”

    “我说,你堂堂一个掌事,总是动手动脚的。哎,你别揪我,把领巾拽下来了!”

    两人一个推搡,一个拖拽,映衬着初升的朝阳,背影是说不出的相衬。韶光望着望着,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染了那明媚之色,变得温暖起来。

    这时候才想起来,她还没过去内侍监。此时此刻赵福全必定不在局里面,太子内坊局的人却该是在那儿等她了。按照昨日书信上面所写,现在……他该是抵达江扬了吧。也不知下一封信,他是已经到了宫中,还是正在路上呢。

    韶光想到此,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朝着那一片连亘的敞苑走过去。

    “我说大小姐,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被绮罗揪到廊亭里面的封齐修,整理着脖颈上面的红巾,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

    “我是有事情要问你的……”

    扶着廊柱的女子,这时候却没有了方才的蛮横架势,声音轻柔了几分。封齐修一听就乐了,不由凑过来,俯身去看她,“我说,你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绮罗有些恼怒地转过身,却正好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面颊,许是这两日巡逻之事忙,他下颌生出些胡碴,却不妨碍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宛若月下的小池,清澈见底。仿佛能在他的眼底,瞧见自己的倒影。

    绮罗的脸顿时有些红了,掉过头去,头一次没有推开他,“谁让你靠得这么近了……”

    封齐修瞧见她桃腮微红,连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绯色,低着头,只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不由生出了更多的趣味和好奇,“说说,你想问我什么来着?”

    “我想问……”

    绮罗咬着唇,只觉得面热心跳,来之前在心里面折腾了好几遍的话,现在他人就在眼前,反倒是说不出口了。

    ……

    “只是些许不甘。付出过,哪怕只是念想,毕竟也是付出了,得不到回报,就会感到遗憾。更何况,又是那么个心思单纯的人。

    “阿罗你知道吗,其实他以为他在意的是这个人,却不明白,他在意的不过是曾经付出的真心。

    “在那个时候,不管是谁,他都会爱上。之所以是我,是因为那时,我恰好在罢了。”

    绮罗又想起韶光的话。

    “如果、如果那夜在绣堂里面的不是阿韶,是别人……”

    绮罗猛地抬起头,瞧见他凑过来的俊颜,又飞快地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花泥,“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样?”

    封齐修好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道:“不知道啊。”

    绮罗正屏息等着,谁知道竟然是这样的回答,就急了,“什么叫不知道嘛!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我没有啊!你问我当时是你在场,会怎样。我想当时如果换作是你,说不定我们俩都没命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啊!”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不中用是不是?”

    “哎,你说归说,怎么又动手啊?我的耳朵,折了,折了!”

    附录一:前情回顾

    她们不是妃嫔,同样生活在朱红宫墙之后。

    她们身份低微,却手握实权。

    她们是一群局里的女子,是女官,也是奴婢。月貌花颜,方桃譬李,有着最深重的心机、最狠绝的手段,为了丽锦前程,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韶光站在梦境尽头,回望,迷雾中一个蓬头垢面的伶仃女子。

    氤氲的烟气弥漫于碧落,那一张满是血泪的脸,辨不出面目,熟悉,却又陌生。女子光裸着脚,脚踝连着冰冷的铁锁,脚下,殷红的血刺目妖艳。在刹那飞逝的烟影中,仿佛有什么从眼前呼啸而过:囚牢,锁链,暴室,私刑……

    “啊……”昏迷许久的人失声叫了出来。

    床畔照顾的绣儿闻声去看,一触手,她的额头滚烫。

    “还以为醒了,原来又是在做梦。”桌案旁,青梅正绣着花样,摇了摇膝盖上的针线笸箩,“能否待长还是两说,何必去管她。”

    绣儿换过毛巾,正偷偷将那枚玉佩从榻上女子的里衣夹层摸出来,闻言惊了一下,回头见没人瞧着,又讪讪地笑了,“不过是看她可怜。”

    “暴室是什么地方,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那厢,宁霜略带嘲讽地说道,“你当还是皇后娘娘在世的时候吗?丧期都过了,还巴结她作甚?要我说,钟司衣将她放到我们屋,可不是让你去伺候的。”

    同屋的三个都是尚服局司衣房里最普通的宫婢,终日埋头于布帛的织染活计中,卑微艰辛,难得与那些品阶尊贵的女官接近,如今得见,却还是个被降罪贬职的。

    屋外,乍起了一声惊雷。

    春寒料峭,细密的雨丝裹挟着冷风落下来,一阵猛似一阵。青梅伸手将支窗放下,摇头道:“又下雨了,后院的布帛还没干,这下又得发潮。”

    这时,躺在床榻上的人呻吟了一下。

    绣儿下意识地将袖口攥紧,“你醒了?”

    韶光醒了。

    银白的闪电,在一刹那,将阴暗的屋子照得亮若白昼。女子睁开眼,目光流转,一瞬间,眸子里似有无尽锋芒在凝聚,翻滚,纠结。绣儿惊惑地张大嘴,须臾,只见那眸光缓缓地转入荒寂,像一汪死水,深邃,黯淡,再无一丝涟漪。

    绣儿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觉得怎么样?”宁霜的声音有些颤抖,就连青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呆愣愣地瞅着从床榻上慢慢坐起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

    一梦醒来,竟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韶光坐直身子,却发现睡的不是那又潮又脏的通铺,屋子明亮整洁,青色挂帘泛着淡淡馨香。韶光一阵迷惑。

    “回……回姑娘的话,这儿是……”

    没等青梅说完,宁霜使劲推了她一下,“韶姑娘问这是哪儿?司衣房下等婢子的屋子啊。怎么,看着不自在吗?”

    简单却细巧的挂饰,妆奁和床铺的摆设方式,看起来确实是六尚下属四司女婢的住所。韶光扶着床榻下地,随即感觉到肩胛处一阵阵撕扯的痛楚。她的里衣和外衣也都被换过了,绢料干净柔软,比起暴室破旧的麻衣,不知舒适多少。

    “你叫绣儿,对吗?这衣裳,也是你为我换的?”

    绣儿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多谢几日来的一番照顾。这臂环,是对你的报答。”女子说罢,从胳膊上撸下来一只雕工精致的纯银臂饰。

    宁霜和青梅惊诧地张大了嘴巴,而后宁霜咬了咬唇,狠狠剜了绣儿一眼。

    “这臂环送给你,可那玉佩,却要还我……”

    韶光凑到绣儿耳畔,状似亲昵,幽淡的声线却化作了一道森寒靡音。绣儿打了个哆嗦,咬着唇,眼底露出一抹委屈和羞耻。半晌,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那枚玉佩——坠子散了,丝绦都打了结,牌上的凤凰暗纹却依然栩栩如生。

    “多谢。”

    韶光按着绣儿的肩膀,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将玉佩握紧。

    青梅和宁霜从背后看不见绣儿的脸,顾自以为绣儿又得了什么宝贝,宁霜愤恨地啐了一口,青梅却抬起头,偷眼打量着这个总在流言中出现的女子。

    韶光——是宫掖内的一个传奇。

    韶光自幼进宫,跻身宫正司后,直接被安排在了宫正宋月容身边。宋月容掌管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是太后心腹,连原任尚宫苏尤敏也要让她三分。不过韶光家世微薄,却可以平步青云,曾惹来六尚宫人的诸多非议。

    可她并未在宫正司待太久。当宋月容于内斗中倒台,谢文锦上位,宫正司原属宫人被统统撤换之时,她又被调去了朝霞宫,扶摇直上,成为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宫婢。

    她是每个新晋宫女的梦想,巴望有朝一日能有泼天恩遇,身价百倍。可这传奇却于独孤皇后薨逝之时戛然而止,甚至从皇后娘娘缠绵病榻时,太后便开始不遗余力地驱逐朝霞宫宫人。曾经不可一世的婢子们在尚宫局的私刑中几乎凋零殆尽,唯有一个韶光,受过大刑,待过暴室,如今又被送到尚服局司衣房宫人的屋苑里。

    钟漪兰在指甲上涂着猩红蔻丹,瑰丽色泽,浸染着甜腻的花气。旁人如何她不理,进了司衣房,便如同扎在她眼皮底下,斤两如何,总要先掂量一下。

    “既然是太后下令的,人又从尚宫局贬去了暴室,最后怎么给放出来了?”钟漪兰吹吹指甲上的蔻丹,不咸不淡地问。

    伫立身畔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官,颧骨突出,一双眼睛亮而隐光,“奴婢也不知,只道是犯了什么忌讳。而且,羁押她到尚宫局的时间与其他婢子被收押的时间并不同,要早那么一点儿。”

    早了一点儿?

    钟漪兰神色一动,忽然想起上头将人送来时,给的那两个字——从权。旧主已殁,新主初稳,从谁的权?是太后的,还是故去皇后娘娘的……钟漪兰看了看指甲上的蔻丹,使个眼色让宫人将桌案上的花样端下去,然后看着芣苡道:“三日之后,你再带她来见我。”

    白日的天色很好,阴霾了几日,总算放了晴。

    青梅和宁霜将后院浆洗过的布帛拿出来晒,绣儿拿着水舀,一遍一遍地将布帛淋湿,然后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里。

    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个勤严之人,很讲究宫女的手艺,在司衣房宫人的屋苑里都安置了染缸。婢子们心眼活,倒利用诸多颜色织染一些小玩意,做成了,拿给负责采买的太监出宫换些钱帛。

    小德子来得很早,刚到门口,就看见宁霜站在门槛后头朝自己招手。

    “最近怎么老是不见你?”宁霜瞪了他一眼,说话间又将一包细软交给他,“多担待着点。换出来了,大头还归你。”

    小德子推拒了一下,左右扫过之后,压低了嗓子道:“最近宫门查得甚严,尤其要看出入的腰牌和时辰,都不敢太耽搁了。”

    宁霜斜了一眼,“谁不知你是赵常侍房里的,还能没辙了?”

    院落东侧,绣儿扶着架子巴巴地望着,连木杵脱了手也没察觉。韶光拂开挂布,问道:“那细软里,也有你的一份?”

    绣儿点点头。宫掖每年的份例不多,靠着那零散的小物事才能勉强攒些银子,虽然被太监拿了大半着实可恨,可也好过自己拮据度日。

    “索性都是脱手,不妨弄些大的。”

    柔柔的嗓音淡淡地飘起,引得宁霜和青梅惊诧地望过来。

    当宁霜和青梅将布帛送到内侍监的时候,负责验核的太监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将东西送到了大太监赵福全的屋里。

    银子是批过的,走了账,也不用将出入明细报到尚宫局。至于料子作何用、往哪儿去,宁霜等人不知,也无须知道,比起贩到街巷去的小物件,从份例里抽调出的布帛毕竟值钱太多。更何况还不用受小太监的盘剥。

    韶光被带到司衣房,却在那日之后。

    熏香四溢的宝堂,轻烟如梦。跨进垂花门,入目的是内堂摆着的金錾刻烤蓝彩漆敞椅,紫藤木纯银錾刻浮雕大背屏,绡帘低垂,敞椅上的女子一袭金橘色百褶蝶花宫装,双髻高绾,一派月华光辉,让人见之生畏。

    韶光俯身,礼数周到。

    钟漪兰是尚服局司衣,正五品,地位屈居崔佩之下,是千人之上的地位。钟漪兰此刻抿了口茶,看到堂下女子,旋即言道:“我曾经向谢宫正打听过你是不是体面家世出身。可惜,宫正司里的人对你好像并无过多了解。”

    “奴婢曾受前宫正宋月容的栽培。谢宫正在任时,奴婢已经离开了宫正司。”

    钟漪兰略弯唇角,“确实。谢文锦掌事前,你已经受到提拔调升朝霞宫,继任近侍大宫婢。市井人家出身,居然能够同时得到宋月容和皇后娘娘的垂青,你的本事的确不小。”

    伺候的奴婢跪在案几侧,将刚沸腾的新茶倒入杯盏,双手奉上。

    钟漪兰接过来,用杯盖撇了撇茶末,“司衣房隶属尚服局,却有所不同。能留下的,都是行家里手,光懂得伺候人可不行。不知你有何出挑技艺?”

    从她甫一踏入,钟漪兰便在打量探究。待过暴室的人,或多或少会表现出怯懦和瑟缩,且容易受惊、过分拘谨。韶光的举止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反而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而她确实任职中宫,也曾身陷囹圄,受过刑罚和折磨。如今依然显露出淡然之色,恰好说明此女深有心机,老练世故。

    韶光垂眸,“奴婢并不擅女红。”

    钟漪兰握着茶盏的手一滞,须臾,眯起眼,“你在与我逗趣?不擅女红,竟妄想留在司衣房!刚进门尚只几日,工还未分,就先挑唆宫人偷藏宫缎、私相授受。没有任何手艺,也敢如此放肆,谁给你的胆子!”

    钟漪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案面一晃,洒出些许滚烫的香茗。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贪赃向来是大忌,我这司衣房是座小庙,看来是留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韶光的头垂得很低,身子略微蜷缩,这让乌黑的发丝顺着瘦削的肩膀垂下,在脸上罩了一层阴影。钟漪兰眯起眼,看不清,只感觉到那纤长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须臾,耳畔响起一道嗓音,“奴婢不擅女红,却精通诸多细琐之事。钟司衣若能高抬贵手,奴婢愿将所有,拱手相送……”

    没人敢在司衣房表现出如此轻慢淡漠的态度。钟漪兰眼底划过一抹愠色,“你该知道‘今非昔比’这四个字的意思。昔年早成旧事,今朝卑微如斯,即便依你所言,我难道还缺那几许钱帛?”

    “钟司衣自然不缺钱帛。”韶光轻缓地抬首,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容,瞳仁漆黑,眼底一丝隐芒欲明欲灭,“可钟司衣有所求。”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所求。”

    韶光轻声道:“钟司衣所求,岂是旁人贪图的微薄小利可比?而宫掖之内,除了奴婢,怕也再没人能够助您得偿所愿。”

    退出宝堂内室时,刚过了巳时。

    芣苡拿着花样从司宝房回来,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背影。

    午后的暖阳热着,漫过菱花镜灼烧着窗棂上的丁香花蕊。钟漪兰坐在桌案后,将一枚琉璃环佩套上锁,见到芣苡,将佩子搁置在案上,“从今以后,她便是司衣房的人。你着手吩咐将衣饰和挂件送去。床铺也换了,两人挤一个,传出去有损尚服局的脸面。”

    芣苡盯着那佩子,玉兰花的纹饰下刻着“尚服局”三个字。

    “钟司衣,您真的决定将她留下?”

    钟漪兰似笑非笑,伸手徐徐地将佩子上的丝绦抹平。房里的人,都是女红内行,她独不缺技艺精湛的奴婢。至于那所谓的“细琐之事”——虽是一枚废棋,却好在胆大心活。与其便宜别人,不如收为己用,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真的留下来了!”

    “想不到,最后还是留在司衣房了。”

    宫人将一应日常物事送到屋苑里,料理布置,细致周到。宁霜和青梅在一旁看着,又惊又妒。此刻,韶光正穿着浅灰色的宫装站在院落南角,芣苡态度傲慢地吩咐完,却将象征身份的佩子递给绣儿。

    “钟司衣仁慈,也不要妄想能够偷懒耍滑、贪功渎职。司衣房可不是养闲人之地!”芣苡位至七品典衣,举手投足,很自然地拿出老人姿态。

    绣儿唯唯诺诺地点头,恨不能蜷缩成一团躲进角落。

    这时,有身着杏黄绢衣的宫人拿着册子进来,点名要找韶光。芣苡瞟了一眼,知是尚仪局司籍房循例登记名目,摆手让绣儿将格子架搬到屋苑去。

    苑外,绮罗已等候多时。

    玉貌花颜的女子,尚仪局司籍房掌事司籍,是宫掖中有权有势的女官之一。她亦曾在朝霞宫供职,却最终在与韶光的争斗中落败,后去了司籍房,接任了管事。

    吩咐婢子们离去,一袭杏黄薄纱褶裙的女子翩然转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捂唇笑道:“这身衣裳与你倒是相称,一样的了无生趣。”

    韶光看着她,“怎么不进去?”

    绮罗笑道:“还是跟我走吧,那屋苑太晦气,换个地方比较宽敞。”

    她入住的屋苑的确很晦气,因为不久前曾死过人。按规矩,六尚婢子四人同屋,韶光去之前,死了一个,就成了宁霜、青梅和绣儿三人。死的婢子名叫流萤,据说,是死于瘟疫,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了。宁霜几个对此讳莫如深,绣儿甚至不敢提。

    兜兜转转,绮罗将韶光带到西宫外的天井。

    花架上的藤萝早就盛开了,人站在里头,从外面瞧不出端倪。韶光看了看四周挡得严严实实的花木,不由一阵苦笑。

    “这便是你说的宽敞?”

    “阿韶,自你被羁押尚宫局,很多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绮罗将绣裙上的青虫掸掉,抬起头,“可你脱离了暴室,为何不来尚仪局,不来找我?”

    “尚仪局并不适合我。”

    或许,韶光的处境并不像宫掖内传的那样,厄运临头,进退维谷。她的确曾被羁押进尚宫局死牢,也受过私刑,却并非株连,而是因为贪赃。

    绮罗幽幽道:“阿韶,我知你怪我。自从皇后娘娘薨逝,太后一人独大,丧期未过便对朝霞宫一脉清算反攻。司籍房隔岸观火,也确是因为力量微薄,难以成事。”

    “我也倒戈了,怎么会怪你呢。”

    女子伸手拈下一片花叶,将藤蔓间洒下的阳光遮住。主子死后,朝霞宫一夜之间被尚宫局戒严。她早有准备,尚未能及时抽身,宫里地位稍低的婢子则大多殁于刑狱之祸。昔日至交,不是夭亡,便是反目,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几个。

    绮罗摇头,“若非早有这一打算,只怕连你也……”

    说到底,她对韶光的城府和远见既疑惑又惊心。

    皇后在世时,闺阀势力一度蔓延中宫。那时的太后还隐在帷幕后,像个怯懦无知的老妇。皇后独孤氏肆无忌惮地培植羽翼,甚至架空六局。那些有心计的婢子几乎互不相识,共同撑起了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其中不乏闺门女子,像在司籍房的她,还有以各种名目遣派他处的宫人。

    可自从皇后娘娘薨逝,明光宫迅速崛起,闺阀势力在瞬间土崩瓦解。

    然而本应立时判死的韶光却幸免了——只是后来在皇后病重期间大肆敛财,宫正司忍无可忍地报到明光宫,太后盛怒,将她羁押在了尚宫局。其后不到半月,皇后娘娘溘然长逝,韶光又被贬谪去暴室,也因此没在太后的大诛伐中遭到牵连。

    “阿韶,六尚二十四司,你偏偏选择了离权力中心最远的尚服局……”

    韶光抬眸,在绮罗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复杂和不甘。

    往昔风光荣盛时,曾居朝霞宫最高品阶的几个女子,矜贵傲雅,高高在上,何时将六尚放于眼中过?此刻屈居内局,却仍须苟延残喘,如履薄冰。卑微如斯,确实令闺阀一脉含垢蒙羞。

    “我于内斗中留得性命,若非及时了断,尚不能及此般田地。或许是倦了,或许蛰伏静待,既然羽翼已被剪除,一时间再难有作为,退隐未必不是好事。”

    韶光静静地看着绮罗。

    绮罗怔愣地抬眼,却从那暗黑色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她忽然感到,韶光的话,似乎不光是在说自己,更是在对她说。

    附录二:女官官职

    六局二十四司通常指管理宫廷事务的机构。《隋书·后妃传序》:“开皇二年又采汉、晋旧仪,置六尚、六司、六典,递相统摄,以掌宫掖之政。一曰尚宫,掌导引皇后及闺阁廪赐。管司令三人,掌图籍法式,纠察宣奏;典琮三人,掌琮玺器玩。炀帝时又增置女官,准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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