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
一
市的小河,是因为XX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筑,运石子,运水泥,运铁运木,平空加了许多从XX来的船只,因此今年来更显得兴旺了许多。
那小河中有许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边,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这地方因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卖船上应有器具的铺子。有一家新开的理发馆,走路的人们,从玻璃窗上望过去,总常常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在一种极呆气的情形下,被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有几家供船上人开心的妓院,三五个大脚女人,穿蓝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根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见有人过路就眯眯笑,且轻轻的唱歌。一条肮脏的长街上,一年四季总是湿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从这些小屋子里或河船上长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鸡,身后跟前一只肥狗,街头街尾找鸡公打架。或者无聊了,为一句话两个孩子就互相抓着揪打起来,揉到烟馆门前的烂泥里去,使那成天站在烟馆门外招呼主顾的帮伙,常常为了这事更大声的吆喝。街上卖糕的皆敲竹梆,卖糖的皆打小铜锣,这些人,并且皆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种鄙俚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种地方相似的比拟,逗引旁人注意。
这街上,还有一家下等茶馆,一面临河起了一个吊脚楼,一面临街,对到一家卖买旧货的小店。这茶馆一切的布置与情调,皆与到此地来的人物极其相称,肮脏油腻的桌面,细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盖碗中泡上粗叶子绿茶,另一种上等人茶馆所缺少的这里都有了。来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层社会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车的包车夫,一些专在码头上放债的大爷,一些住到东市在买菜一类事上赚了点钱找不出用处的厨子,还有的就是一些谈肉价米价的小生意人。各人来到了这里,选上一个位置,泡一壶热茶,咕嘟咕嘟喝一阵,又把所有心里想到的事,或听到的新闻,同旁人谈着,算是享受了一点生活,等到记起了另外的事,或觉得已经坐够了,就把四个铜元塞到那专司加水的伙计手心里,走去了。来来往往的人一天是数不清的。因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馆主人把电灯也装上了。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城中接线,租了火表,七个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电灯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临河装置的一排红绿灯机关一扭。从河下远处皆可望见这茶馆所在,泊在远处的船只,想要上茶馆来皆不至于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这茶馆里屋梁上的电灯,把黯淡的黄颜色的光明散满了一个屋子,肮脏的方桌旁边坐满了喝茶谈天的人,两把长嘴大肚的开水铜壶,在灯光下炫耀着金色,在两个与铜壶样子作一对称小瘦而有烟容的孪生兄弟手里,各处的来去添水。门外常常停的是卖炒豆花生一类东西的担子。一个卖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个做芝麻饼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总是把担子放在这茶馆门前,尽顺风把那臭味薰进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里去。因为一些香味的诱惑。于是就有人从腰兜里掏钱,叫伙汁买东西的事发生了。那加水的孪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样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聪明,这聪明就是在任何忙乱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着,一面把大铜壶的嘴,远远的向一个桌上的碗中洒出一线热水,一面还听得分明身背后客人差派的言语。
只要一听到有人在某一处喊叫要买东西,照料添水的这两兄弟,是不到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听候使唤的。人既到了桌边,掏出钱来,告他要买什么,把钱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铜子不是沙板了,就从一些座位间,像一只逃走的瘦母狗,飞窜到门外去,站到门前,拖着大而哑的声音,像唱戏一样,在那臭豆腐摊边一唱,说明白了是第几座某大爷的生意,把钱掷到一个空碗里,又即刻窜回到放茶壶处,把壶攫到手,走到另外一个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里咀嚼后,为这伙计见到了,虽极其忙碌,总做出一个笑样子,找出一句话来,对于这食物加以一种奖誉,好像使吃这东西的客人,感到一点快乐。他的话照例必定是一个内行的话,虽然明白是袒护到卖东西的一方面,不过总仍然像是完全为主顾设想有利益的话,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这一种职业的人一件必须的义务,一面还是卖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种好处。本地方的规矩是不因为到河街来破例的。他们将在十个铜元内抽出两个,这是做生意人承认了的酬劳。这茶馆生意日益兴旺,在这孪生兄弟管理下的两把铜壶日益发亮,这两兄弟烟瘾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馆的生意每夜总做到十点钟左右,到喝茶客人散尽,上了门,熄了灯,管事的一个人在柜上数钱,这两个孪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后,就把被卷摊开到两张拼起来的大方桌上,中间摆一盏灯,对卧过瘾,一直到三更才睡觉。
这时这茶馆是正热闹时候。只见两把壶被高高举起,从壶嘴里喷出滚热的水来。两个茶馆伙计嘶声的唱着一切惟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壶各处走动。各个桌子旁皆有人剥葵花。一个屋子里充满了下等烟卷气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细碎的葵花壳同黄痰。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在这茶馆对面开旧货铺子的主人,一个酱色脸的二等胖子。后面跟的是一个衣裤敝旧无赖汉样子年青人。这汉子随了那旧货店老板进了茶馆,找到了一个角落空座,两人坐下了。茶伙计拿了两套碗盏走了过来。认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对门的熟人了。
“哦,是张老板,我拿小碗来。”因为喝小盖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办到的,所以伙计这样说。
“随便点,大喜。”那胖子说,“我们谈两句话就要走。”
这伙计听到那老板说的话,就不动了,一面加水到碗里去一面望那同来坐在横头的年青人。这是一个仿佛从军营里退伍出来的人物。上身穿得是肮脏的军衣,面目瘦削,头发极长,一个高耸的鼻梁同一个大口,使这茶馆伙计想起另一时所看到的一个被枪毙的逃兵样子。把两碗茶加了开水,推到两个人面前以后,伙计向那胖子生意人开了口:
“老板,来一碟瓜子?”
“不要。——随便吧。你去招呼他们,我要什么再叫你。”
伙计打了一个哈欠,像发了瘾,提了壶走去了,这老板望了一会到附近的喝茶人,才轻轻的说,“喝茶”,自己也把那盖碗甩开,刮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军人模样的人,仿佛心情另外为一些事所萦绕,看了这情形,也照样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么时候拿来?”那老板轻轻的同那年青人说话。“他们都是要看了才定下价钱。你我虽是第一次,你总听到说过我的脾气。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愿意帮一个尽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坏东西。”
年青人,把两个肘弯屈在肮脏的桌子上,很不耐烦的点点头:“我信你,才来找你。我听到吴大爷说你仗义慷慨,我一点不疑心你对我说谎。不过你说先拿出来怎么行?你知道我们的难处。你若答应了我有五十的数目,同时交货拿钱,我才能够做到。我不是骗你,你可以看了货再交钱。我们……”说到这里,这汉子,像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轻轻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你看,行就是这样办;不行拉倒!”
“有什么不行?我说的还是要看看。我纵答应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时,你那个不值一块钱,怎么办?你无论如何会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说的,无一点毛病,我决定五十。不过,若果……”
年青人听了稍稍生了点气的样子。“什么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钱用,我拿到XX去找油客,话也不必说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道行市。五十块,谁也会明白这是一个最小的价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为即刻要钱用!上月为连玉卖那个‘小鸡’,因为也是急于要钱,三百一个数目就卖了,还加上那小东西五百颗。那个到XX我也听说是值一千出头的。这样月份,什么事都是这样子,不容易!你说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来,我们谈,当面办妥,好不好?”
“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么地方方便?尽你的意思。我们一定是两个人,你看什么还比这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们到对河去。”
“对河吗?”这老板想了一下,就笑了。“不行,你太方便了,我们可不方便!我们主顾恐怕做不惯。”
话是像说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误会才止着了的。但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么是不惯的下文了,就说:“他们怕我脱虚吗?我可以先拿机柄给他们。”
“不是那样。什么我们都不怕。我们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烦。你是我相信的。纵是生人我也相信,何况提起吴大哥的朋友。你可不可随便一点,就把东西拿到我们这里来?茶馆人多是更方便一点,不会为人注意的。他们完全都是到这地方谈话,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们还不妨到这里约齐,再到一家烟馆里去商量。”
年青人想了一会,很勉强的模样答应了,站起身来就想走。
“什么时候?”主人同时也站起了。“把时间弄妥当好一点,请你约下来。”
“你说八点就八点。”青年说时仍然是有不高兴神气。“我是但愿今夜间就办好的。我既然不能把它即刻拿来,就说准了明天八点吧。”
这时茶馆伙计走拢来了。
“老板,要走!怎不坐坐?”
老板就从身上掏钱,年青人不让那胖子占先,忙从衣口袋里抓出了一把铜元,约有三十枚左右的数目,其中还有两个双角银洋,一把掷到桌上,先走出了这茶馆。
本来的茶钱,是只须三十文一个座位的,这时,茶馆伙计看到银角子在桌上滚,忙用手去捕捉,把角子抓到手心了,一面同那收旧货的胖老板说谢谢,一面就想追赶出去,做一点刚才对于客人轻视与忽视的赎罪事情,行一个礼,说几声谢谢,但等到追出去时,那军人样子的青年已走出茶馆不见了。
那胖子刚要出去,从一张茶桌前面经过,就为一个船上梢公模样的中年人,用大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
“哥,你忙什么?”
“黑大,是你!你又转来了?”
那胖子即刻就又坐到那梢公桌旁了。他们谈着话。
他们谈得仍然是只有他们这一类人才能明白的行话。这梢公,是一个专用打鱼船来去X埠与XX市各处偷运大土同其他一类物件的人。一个水码头上知名的人物。他的船就泊在茶馆吊脚楼下面。喝了一会茶,谈了一会天,梢公邀胖子到船上去,试试从XX新得的老土煎成的烟膏。
这两人,不久就从那茶馆隔壁一个又湿又臭的小弄子内走下河去了。
二
在XX山旁作工的一千余工人,两个月来的忙碌,值三毛钱一天廉价的精力的耗费,按照工程的步骤,工程师聪明的计划,三百七十亩的面积,已渐渐平成一片广场,缺处填补,凸处炸去,凡是应行建筑房屋的铁柱,也已经为人的气力与机械的气力,处置得很妥贴了。
天气渐渐冷下来,建筑工程处周围各地,小水沟早上已在水面结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为天气关系停顿了。工程处工人也从一千的数字上减到三百了,留到这里的就只是搬运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这些人就住在工程处附近用木板木柱临时砌成的小房子里。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个地方,大清早,东方的天还刚刚发白,山上驻军帐幕里走出了一个身上穿着臃肿不相称的棉军服的年青号兵,迎风呜呜吹完了起床号一通,在喇叭声音没有完毕以前,兵士们,习惯于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后,约有五分钟,工程处一响了锣,一群一群下等人就从肮脏的木板屋中走出来了。他们各穿着肮脏不整齐的衣服,有些是从乡下来的农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县公安局服过务,又有些是与电灯电报一类生活发生过关系的人,所以破烂的青色制服,以及圆顶的呢帽,后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这一群人中挺然发现。他们从住处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气中放出热气,各人皆用手喝着搓着,各人还很随便毫无拘束的扯脱了裤子的前裆,露出黑色的一条,哗哗的洒着热尿。他们皆仿佛没有什么话语必须与同伴说及,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气好坏,似乎从天上的云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义,皆明白今天一切与昨天一切完全一样,点名,发签子,按工头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砖,扛铁条,用柏油敷到铁柱铁管上面,用铲子撬挖绕XX小河沟中的污泥,……大坪中各处皆听到金铁声音,听到汽压槌蓬——的打在屋基上声音,和到小铁槌敲打钢管的声音。沉重的柏油桶各处滚着。大木料横斜成十字的垒上去到成小塔。人则各以其因缘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着歌呼着,且常常用着那最道地的话语辱骂着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卖给三毛钱一个小数目上了。一切力为一个聪明的工程师的计划活动着,一切物件,一切石头同木铁,皆遵照工程师的命令,立着,卧着,叠垒着,这些东西也就常常像叹息,发出宏大的,尖锐的,嘎长的,或沉闷的声音。……于是太阳慢慢的照样从天的低陷处出现了。随了太阳而来的是温暖与光明,于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铁条上,凡是经霜露的一处,在没有经过人手以前就经过太阳的温暖所抚,皆发出淡淡的白烟,沟中结在水面的薄冰,闪着哑的光辉,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于是一切声音更大了。……工人中谁也缺少那种大胆,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种惑疑的符号,以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规则皆应当重新来安排一次,他们纵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钱的理由。他们都仿佛很明白气力的悭吝是一种罪过,所以到后各人就仍然把工头所颁发的竹签扎到裤头上,到工作地方去了。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们就又钻进到那肮脏小屋里去吃饭睡觉做梦,或说一点笑话,赌点钱,骂几句野话。
天气温度的下降;在建筑XX大屋的工人中,是些什么事?天气冷下来,用粗糙的手抓着冰冷的铁,直到出汗以后才明白这手是自己的手,这是冬天工人的一种严肃的意义。另外是一些生来一点也不聪明的汉子,天生就的顽强的身体同顽强的心,分配在掘泥工作上,毫不迟疑地跳进污水沟中去,捏紧了铁铲的把手,奋力的撬取有臭味的黑色的冰结了的沟泥,虽全身累到出了汗,两只脚还是冻结在水中。还有另外一种,是因为前一日过分的疲倦,小小任了点性,贪恋到棉絮的温暖,在早上做着很放肆的好梦,上工的锣声只增加了梦中热闹的方便,忘了起身,到后是得小头目走来,臀部一脚,抓起放到烧柏油处去升火,扣薪一半,作为惩罚。但是这天气,在世界上另一种人,可只有天知道了!岁暮天寒,清露严霜,一些雅人饮酒赋诗的机会就来了。住在都市上一些有钱的人,天气只要稍稍一转变,就皆知道从箱柜中取出那体面值钱温暖柔软的皮衣加到身上了。富人贵人皆知道用暖汽炉或电炉,保护客厅卧房的空气;使之永远像二三月的春天。好女人陪了老爷出外来赏雪,皆用貂狐包裹一身。他们是占有了春天的人类,所以冬天也归这些体面人物享受了。
在XX工程处小山上有兵驻营,山上的兵是在XX大建筑动工以前就到了这里的。不过步兵一小队,人数约在四十,一个尉官统率了这些人。在同样的天气下,兵士们是与工人有同一命运,十月的早寒终是无法逃避的。虽然各人穿上了崭新的灰大布短棉军服,对于寒气的袭击,没有什么要紧,但也仍然是东方一发白就离开了棉被,很愚蠢的随了喇叭声音集合到广坪中;略近于呆子一样大声接应着点名时的“到”字,于是接连就又捏了冷的枪械跑步下山,到大坪里来操正步与跑步的。空场中既是各处皆有建筑材料的堆积,又不缺少房屋的石基,这些年青兵士们,就依照年青精明的队官命令,绕着这些材料堆只是跑,或者又利用材料堆,作为敌人的堡垒与自己城墙,取攻守阵法演习作战。他们与工人正像在一个世界里用着同一无目的劳力浪费着,工人的力就留在一些培养教会势力的大建筑上,兵士呢,学得整齐与劳苦的忍耐,在另一时机会一来,凭了很正派的名义,就拿去在钢铁飞窜爆裂的战争上,为那些有身分有势力的人物意气兴味上打一个长久的仗,或者流血,或者死亡,腐烂发臭,也不必再需要人为他们照料。
因为军纪那一类原因,兵士们被处罚挨打的机会,似乎比工人还要多许多。当一个年青兵士,有时被罚在山下坪中,立正一点二点钟时,那严肃如木偶的姿态,在相近处掀滚一个铅桶或一段松木的工人,见到那情形时节,总以为很可发笑。在规矩上说,工人似乎幸福多了,因为一个工人不偷东西就不至于挨打,他只须在工作上不节制自己的气力,就很够了。至于兵士呢,气力倒似乎因为预备积蓄到将来,所以劳苦稍有限制,只是凡是军人应记清楚的规矩,却麻烦多了。一个兵士他先应当知道,无论如何上官是有理由可以随意执行一切处罚的特权,又同时应记清楚起居行动穿衣吃饭的规则。他又聪明不得,又蠢不得,他又不许有欲望;又应当想一切皆是为国家那种谎话。他应勇敢去杀别人,也应更勇敢的尽别人用枪刺拟在自己胸口上。不过在XX处搬砖挖泥的工人,虽有少数时间对于军人的生活发笑,却有多数机会来羡慕那有希望的人物位置的。兵士不很懂工人为什么就能这样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却很懂兵士们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过身穿新棉军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这些年青人,为革命,或者为什么更好的意义,操三年五年,懂了许多规矩,会在车站上欢迎伟人时举枪行礼,会像老战马一样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维持屹然不动的精神,并且很懂到打仗时死了可以成为烈士,在将来纪念碑上镌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则能得三十二十的赏号,堂堂的整队伍开进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养欢迎,气运一来就成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则穿衣吃饭皆很方便,不会常常挨打,不会挨饿,不会被罚在污泥中挖土,大热天也不会在太阳下流汗心烧害痧症死去了。一个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凭了竹签领取竭一日气力换来的三毛钱工薪,到明年也仿佛还只是在这样一个小数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羡慕穿灰衣军服的人也是当然的事了。
仿佛是因为“革命成功”,虽羡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全是近于世界上无用处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马的气力以外,什么事也不能作。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学与代数,也不知道怎么样穿体面的衣服,说精粹的言语,更愚蠢的就是穷到了这样子,还只要是有机会得到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妻,总还生产了五个六个的孩子。节制生育的方法一点不去研究,又缺少卫生知识,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时候皆有一种使人作呕的气味。儿女则瘦到像小猴子,一身的恶疮,一头的癞疥。我们每天看朝报,第八版的社会新闻一栏,总告诉我们一些抢劫,饿死,自尽,煤矿爆炸,谋杀,以及一切吓人听闻的恶浊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这些脚色的排演。我们不拘在何处中国地方,总听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为无法得到饭吃就饿死在大路上,到后就自然腐烂或者为狗拖食。谁都愿意挥霍一整天气力来换取一点点米盐,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谁都不觉得死是必须的事,但结果总是很凄惨的死去。在目下的中国情形看来,所以XX工程处的三百个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来了。
工程处常常有盗窃材料的事情发生。发现了,就把人捉来,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余人看见。虽然这样很残忍的处治到这些人,仍然还是不缺少新的事情发生,什么原因?因为“金钱”与他们离得很远,所以“道德”这东西,也同样与他们离得很远,就不得不做这些坏事。
在XX工程处,如在别一个地方情形一样,机会若在工人中给了方便,说谎,盗窃,欺诈,那是常常会发生的。他们就是那样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远为一点小小数目,五个钱或十个钱,也有理由向天赌下分量沉重的咒。他们又常常在这一类价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们偷一百钱东西也愿意冒险,愿意得到那不相称的处罚。XX方面虽常常有教会中人来说教,把这些人集合在一块,告他们天堂的门路如何敞开,毫无阻碍,只等候那心地洁白的人死后进去,也好像仍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得到这好机会。这些人,灵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们都明白他们在生只合劳作同饥饿,无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牵去杀头,死后,就跌倒地狱里去让地狱的火焚烧自己。这是他们的本分。他们都知道本身永远是渣滓与灰尘,在灰尘,铁锈,霉臭中生存,也仍然应当在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们都不想天堂,因为天堂的路太远。他们只能常常想无意中多得一角钱,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欲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欲望。这有什么办法?教会的慷慨,拿出一百万或五百万,到中国来办教育,培养成就一些以教会为生活的混账东西就够了,为什么还一定要顾全到这些肮脏的下等人?正因为他们愚蠢,狡诈,贪小便宜,爱胡闹生事,活着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后一起皆应跌入地狱,也才见出天堂的光明与美丽,就专是为一些上等人所预备的灵魂的旅馆!
在那些简单的仅仅好像是人的一群东西头脑里,在工作上除了比较得出劳苦或轻松,感到爱憎以外,还会想到一些什么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谁也不能够明白的。
尚有谁,需要明白这一群蠢头蠢脑的东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没有?这些人,是连自己也没有需要明白他们生活到这世界上为了什么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谓人类向上的欲望的。
在建筑处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缘。在生存意义上,兵士是较上一层的一种人,是虽为军阀所豢养兽畜的一类东西,而又不缺少因为方便也可以成为军阀的两栖分子,在这样情形下兵士是不会同一个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个不意的机会,一件小小的事,终于把两个地狱里的年青人牵合在一处,成为一对要好的朋友了。这事是发生到上一月的一个夜里的事情。那时那个工人,正在河街的一个人家门前,被两个码头上吃饱饭的小坏蛋,用一种赌博的骗术把所有的一点点工钱输光,想脱下那一条缠腰青布作为最后的孤注,但两个小坏蛋用不着这样一条腰带,所以不愿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无论如何得再赌一次。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小小冲突了。输家口中骂出了野话,两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滚到泥里去。这年青工人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的人物,对于两个骗子毫无惧怯,虽自己跌到泥水中,同时压了一个骗子在他的身下。从赌博到殴打,这种种情形,是站在旁边一个兵士皆一一见到的。这兵士在另外一个时节,曾看到这工人在建筑处的泥沟里挖泥,极其勤快,这时又见到一个人在此同两个骗子扭打,勇敢非常,先还是同许多旁边人一个样子,取旁观态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够得到胜利。到后看到一个骗子从制绳索的铺子里,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从背后向那工人头上敲去,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撺过去把那骗子的手扭住,对那骗子脸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场上加上了一个兵士,不消说两个骗子不到一会儿就被擒到泥里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这时,也就出来劝解了。结果是因为兵士的原故,两个骗子除把所骗的七角钱同一些铜子退还外,还为两人作揖陪礼,才算了事。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帮助,占了上风,到后就把兵士邀到茶馆去,把所有的一点钱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为,使兵士感到痛快,两人之间坚固的不可摇撼的友谊于是成立了。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在一种生活所许可的方便中,两个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习惯,成为兄弟了。
茶馆中张老板同那军人商量那件暧昧交易时,那两个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远的一个茶座上喝茶。听到谈了一阵,望到这两人已走远后,那工人才问那个XX等十七连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们是说的是什么。”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么‘匣子’‘盒子’?”
“是我那个东西,明白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么多钱,想不到是‘盒子’。他们生意好像说妥了。他们说明天还要约到这里交货。”
“他妈狗养的,明天我们把他掯了揍了,可以得一笔钱用。”
“他有盒子你怎么揍他。”
“他是要卖盒子的,等他卖过后,我们两个人再去拦到他,不让他一个人得那么多钱。”
“大哥,当真的么?”工人认真了,但是这样问着,且仿佛已断定这是谎话,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说:“只要你有胆量这事就当真。”
“他知道我们怎么办?”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们,也让他到包丞相处算他妈的鬼账去。”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等他?”
“仍然来这里,看他们怎么交易。”
“我们决定了!”
“决定了!这算什么鸡公大事?你怕么!”
“我——”这工人说不分明了,因为这是初次。因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为他记起别的事情。
这汉子,是乡下人出身,是来到这工程处以后,每日拿三角钱工薪,按时做工头所分派的工作,按时从那湫陋木板屋中钻出,而又按时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饭的人物。一个最规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个“虽愚蠢却诚实,”值得教会中派来的牧师用圣雅各名分哄骗永远这样做工的动物。要他这时来为一件新的欲望摇动,要他冒险,要他杀人,他不能随随便便这样答应的!
兵士因为他那身分,因为那中国兵士的特殊身分,是并不把这件事当成怎样了不得行为的。平时规规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点名,每天被上司辱骂,使旁人看来,都以为这些蠢东西的心,一定是一种特别的质料捏成,永远是不会多事了的。但是,感谢那些伟人,常常把另一种教育给了这类当兵的人,他们常常使他们去为一个好名分打仗,有时也使他们为一个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战争,就是那连年不息的战争,就是那每一个兵士皆有机会遇到的事情,把兵士们头脑完全变了。一个初到军队中去的人,是还不缺少怕鬼那种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点,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都得在方便中做一点侥幸事情,都得任性,因为他们都得死!他们是用不着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着。他们为三个月或一个月的薪水,去壕沟边用枪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们又常常为五块钱的赏号,做一次同样的愚蠢行为。他们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赌博,若是没有战争,那他们在另外机会上,就要做出与战争差不多的愚蠢事情来了。
这时这兵士,已经看懂了那工人的无用处,他笑了。
工人见到兵士笑他,有点不平了,他说:“我们去,我赌咒要去。我不把我这手扼断他的喉咙,我是婊子的儿子。”
两人是把事情已经约定了,就离了茶馆,回XX,刚走到河街尽头,就听到XX小山上吹点名号,兵士听到号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长辱骂了,就望望天空,骂了一声野话,与工人分手了,拔脚向山脚跑去。
工人独自一人回到那建筑处,从那守门的巡警面前过身时,也轻轻的骂了一句娘。
这汉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脏的住处,用一床旧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觉时,就做梦,梦到与人打架,得了胜仗,从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块钱的角子,捏满了一手,就醒了。醒过后,爬起来走出房子,站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洒尿,望到小山上有一个哨兵的人影,来回的走。听到远处有鸡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想睡觉也不能够了。
三
一个新的白日,所照的还是旧的世界。肮脏的,发臭的,腐烂的,聚在一处还仍然没有变动。一切的绅士看不起的人,还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着哀怜用不着料理。一切虚伪,仍然在绅士身上作一种装饰,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还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钱数目上出死力气抬扛以及伤亡死去。沉默的还是沉默。教会中讲经台上,还是那个穿道袍的牧师,靠到叫卖上帝,过着极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个工人仍然还是听到铜锣一响,就从那黑房里像狗一样陆续出来了,一群囚犯样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浓的白气,各人搓手搓脚,寒气逼得这些愚蠢汉子只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就是尽力去作工,使全身发热出汗。好聪明的天气!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来鞭打一切,对于另外一世界的阔人贵人,作一种讨好的帮助!
小工头站到栅栏处点名,按人数发给腰牌,用大而短,发沙而可厌的声音,喊那本日应上工的工人。这是一个头等长人,一个可以安置在游戏场作为敛钱的高子。这工头把腰牌递给一个工人以后,总免不了用一个批评家的眼光,检查了一下从身旁走过的工人手脚同腰部,还有那后臀,看看是不是显出了毛病。他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个不称职工人时,他的宽容将得到一种责罚。这汉子为了尽职,为了得洋人一句奖语,本是不适于认真的脾气,完全也变了。他一点不儿戏,不说笑话,脸上缺少笑容,严肃在那瘦脸上,有着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们面前开口不得。但是这样一个模型,这样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头是以为这人一定因为家中太太不学好,所以使这个高大个儿忧愁到这样子的。
这工头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着,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裤带里,搔痒点名而且检验,工人们便鱼贯的从他身边走过。
“四十七!”
“六十四!”
“一百零三!”
每喊一个号数,就有一个人从那人堆中挤过去,走到工头身边,取了那腰牌走去。每个工人皆显露出一种睡眠不足的样子。从东山头爬起的太阳,照及一切时,皆像镀了一层淡红色与淡银色的东西,只是这些肮脏油腻的汉子们,那太阳,就只作成了他们一种方便,日光照到那些脏脸上,愈显得他们不是人了。在太阳下过细去看那些东西的脸,扁平而又无趣,或者狡狯多端,表示这狡猾就用一个鹰隼鼻。或颧骨高耸,耳朵外张如一个最不美观的蚌壳。或大麻子如花点,疏而不匀,来他一个满脸斑斓。或者是刀痕和疮疤,毫不为体面设想似的,在最露眼处现出。总而言之想从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点的脸子也是很难的。这些人的生活,使这些人日向下贱的一层走去,工作疲倦与生活平凡,把他们变成又丑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绅士们一类人的腹腔中时,则成为智慧与艺术源泉的东西,一到了为这些人所有时,真是想不到的一个活动!他们想些什么?他们能够想些什么?他们就只想扯点谎,因为扯谎可以多得一点钱!他们想偷懒,因为天气太不相宜于工作时偷懒是最自然的事。他们还有的就是时时刻刻想偷一点轻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卖几角钱,把这个钱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脚妇女身上去。他们做梦也就只能做这些既不道德又复愚蠢的梦。他们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对这小工头检查时,做出一种作伪的驯善一件事了。这时,那小工头正喊到“八十三”那个数目,从人丛里跃出一个矮子,这矮子站在那入门处的木条做成的栅栏边,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木栅栏,仰面望到工头瘦脸,且因慑于威严,这小子就只避开了工头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头长颈上那个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么四毛钱就卖了五磅碎钢头给河街上万源盛老板。”
这话把那矮子吓得更矮了,闭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来支持这局面了,就像一个扮小丑戏子,把手摇着说道:
“大爷,这是笑话!”说了他自己也勉强的笑,且对其他工人说,“这是大爷说的笑话。大爷一定晚上赢钱,就拿我们开心,他说钢,我不知道是什么钢,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们中间有人同我在一块的,快出来作一个见证!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梦到过年,梦中喝了一台好酒,说了许多梦话,早上石三还笑我,石三可以做证人,看我这几天有钱喝酒没有。我是只能够在做梦时喝酒的人。”他就在人丛中搜索石三,没有发现石三了,且故意大声喊,“石三,石三,你来,帮我同大爷说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话说过一大篇,这小子,以为话已经说够,照老例,只差赌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围情形一下,最后才抬头望到那工头。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头骨一部分。那么虽然极其硬朗却仍怯懦到极点的神气,在他自己是以为只要工头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带上到工作处去的。但是好久没有命令,这小子有点慌张了,就怯怯的从喉骨再望上去一点,看工头脸色究竟是怎么样。
工头不做声。把腰牌一递,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还是在工头手上捏着。
“你为什么常常到万源盛去?”
“什么常常呢?我的天大爷!我只到过那里一次,用四个铜元买了他一个旧火镰,大爷你看,就是这个东西。”他说着,一面就从裤腰边拉出那个火镰来,“他一定要我六个,我说这东西无论如何只值四个。我买了三天才买成,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他肯送我吗?我又不是舅子。我这样子不体面是不会唱旦角的。我凭什么能够得这个?”
“你一定顺手方便拿了一点别的东西去。你一定这样把火镰换来。我们这里这几天来又失掉了许多零零碎碎东西,我想只有你这个人欢喜做点这些事情。你偷东西的本事实在比你挖泥巴能干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么东西?”
“我赌咒,若是昨天偷过东西,我是河边的犀牛肏出来的。”
“犀牛是养不出你的。”工头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进去吧,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里就是。”
这矮子把话对付过去,居然又走进工程处去了,离了工头约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头,自言自语说道:“老子偷你的木头你说钢,两块钱你说四毛,我赌一千个咒也不怕你!”
后面跟来了一个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领揪着了,不让他有掉头机会,就把他想往回带走。这矮子吓了一跳,但从手法上,他知道这是朋友闹的玩笑,因为那不可知的人物且把眼睛蒙了,他就说:“石三,是你,是你!我清白是你!你这杂种,你为什么不在我喊你那时候出面帮我说一句话?你这杂种!”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让矮子打了一个前撺,就说:“你这贼,你要我走出来作证人,我就得告你怎么偷木料到毛婆那里睡觉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们,说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这老狗肏的,你敢说一个字,我就用红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刘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问你,这几天真到船上没有?”
“婊子没有钱她理你?”
“我们今夜去,早一点去,我有钱。”
“老强盗,你还赌咒!你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难道我家里没有钱么?”
“你家里有人做婊子卖东西,才会有钱。”
两人一面说一面到了水沟边,矮子见到水沟里有一个纸烟盒子,在水面飘荡,就很勇敢的捡起石子来击打那烟盒。随后那名字叫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头做这件事情来了。两个人打了半天,总算把那烟盒打沉了。这两个人的年纪合拢来是五十七,矮子年纪三十三,石三年纪二十四,两人还是这样天真,把这个事当成一个最愉快的消遣,把烟盒打沉,第三次锣一响,两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处去做三毛钱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变换的。有时被派挖泥,有时又被派到河边去扛铁条,有时在拌水泥石子车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时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来这里工程处,是有些工作皆人数分配有了定数的。做了这样就不能作那样。但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调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日,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美国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上海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XX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色的或黄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搁到排车上,七个人前前后后的把车推着挽着从河街方面过身时,车轮轧轧作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河街上有小孩见到,总大声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称呼,不是说“看马拉车子”,就是说“看推车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则照例在这些地方见到小孩子,总骂一句“野种”,作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骂小孩子丑话是决不会错的,这些小孩子,要问那些做母亲的孩子的来源,要明白那父亲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秽字句组成的小曲,或者同样的把野话还给工人。但这些事全是这样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长们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着什么事情的母亲们,一到了夜里,是仍然还得这些拉木排车的汉子们供给少数的银钱同多数的精力。不问小孩子怎样在大街上胡闹,不问这相互的辱骂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们纵听到时也是不来过问的。她们在这些上面用不着小气,她们所做的许多事,比小孩子们骂到的丑话还稀奇古怪。这些“战士”,这些人间的母亲,她们把孩子生下,是并不为某一种权利,所以孩子们活到这世界上以后,她们当然也缺少什么义务教育到孩子,使孩子们像一个小孩子本分的过着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识,所以还同这些工人对骂,到长大一点以后,他们不是工人就是乌龟,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车从河街过身,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白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身穿白衣从X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淫妇人,也能从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来了。还有那小生意人,还有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条,靠那每回四个铜子的佣金的码头上人物,也正有许多许多是在那三百块钱一个意义下而活着的。三百块钱在这地方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这是一注财产,一样不可侮的势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赖这点东西,才能继续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来的日子上工作外,还有两千个人的生趣,也附粘到这一笔钱上。但是,有一种厌恶,有一种蕴蓄在每一个人心上每一个血里的憎恨,是自从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块钱,把他们原有的生活完全毁了。他们原本是向地狱那个方向走去的,现在把脚步也放快了。他们中间堕落的更其堕落,懒惰的也越发懒惰了。坏的更坏,无耻的更极无耻,他们于是有理由对那为金钱与血汗所合成的未来的教会建筑,共通怀了一个不可解释的隔膜。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场。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足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白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血,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皆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的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笑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蹋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最后说的这件事,若是你舍得花一块钱,另外请我喝一杯,我可以引你到那船上去试试。那里好多妇人全是奶子高肿屁股大,她会同你玩许多方法。只要一块钱,多了我包数,拿一块钱来,你就可以去玩一个半夜。你这一对膀子是妇人欢喜的。你的宽阔胸脯,你的大……,一定都能使妇人欢喜。要试我们今晚上就去试,什么也方便,只要你一块钱。若是这点钱也舍不得,一天忽然发痧害霍乱死去了,到阎王处受审,还要打你三百板,因为他会说你活到世上就只会做工,不会同妇人睡觉,应当打三百。我告你,同女人睡觉是不会伤手的,不比平常打架。”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身。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身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肏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黄四嫂子的一张歪X。”这意思是说矮子的口说得好听,还不如不会说话的一个妇人的下体,虽不能说话,虽有不正当的传说,还可以按日做买卖得钱。这话把矮子可骂苦了。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舌头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车走路,一面想,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说:
“你好能干!”这意思是指“打架”一类暧昧事的。
那人像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身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身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血染湿,那血还同时染污了木料,当矮子工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就又忍不住要说一两句话。他仍然大声的喊“乡下的哥”。他要他用一点气力,要他勇敢一点,把肩扛着木梢,向前迈步。同时,他又要乡下人小心一点切莫把血涂脏木料,因为这木料是做礼堂屋顶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水!木头同铁是不吃血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操练了,就想站到原处,看看那个朋友。等了一会,却不见排队下来,于是只好又随了同伴拉了空车,到河边搬那未尽的木料去了。
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腰牌,这被人称为乡下来的汉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约定的地方等候他义兄。在那地方两人见到了,兵士见到了那一只受伤的手,就有点奇怪,仿佛是兆头不好,神气稍稍有点不高兴的说:
“怎么手轧伤了?”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色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血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在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阳正在下降,日头落处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红。
四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粗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的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安定,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交货交钱,说不定那得了钱的汉子就正从烟馆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钱睡女人过夜,心里觉得发躁了,他就提议两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这地方为是。他告给工人,说他们或者已受了骗,因为昨晚上那个时候,酱脸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为免不了隔墙有耳,为小心起见,或者白天两人就又约定了另外一个地方接洽去了。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根撑柱,所以兵士却把脸背了那两个谈生意的人,装成喝茶的样子,静静的听他们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交钱的酱脸胖子,还似乎借故的生了一点气,以为那退伍兵不应当脱虚误事,两人就为了这个事在那里轻轻的吵着,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说话得更轻了。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高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怎么?什么妇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怎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觉,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睡觉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白日里排车过身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过身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裤腰。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但当时触手的是一个硬朗而又发沉的东西,就是一把小小铁锤,一把从工程处取来藏在身边,预备在今晚上抢劫的武器,现在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因为这铁锤梗在腰边,从铁锤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梦,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这样回到住处躲到那脏地方过夜了。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入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日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原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甬道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XX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身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身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黄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白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水面的红灯,天气一夜,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学生,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XX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枪的汉子,或者另外一个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银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铁锤一扬,在脑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财喜。他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没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这方便,有这巧合,他是不再拒绝他的。昨天被义兄一怂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这乡下人此时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来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日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扯脱了裤头,在路旁树下哗哗的撒着热尿。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白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中国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满了知识,来到中国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满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XX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XX会派来驻在XX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撒尿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吸,尽牧师从自己身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麻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国话喊叫。
“是那一位?是那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高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白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脱走去,用了力想跑脱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革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查那汉子裤腰上所有的硬朗东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这醉人揪在一块,想脱身总是办不到,到后那只受伤的左手一把又为牧师抓着了,心上冒了火,把铁锤从腰间取出,就在那大而圆整的脑袋上,像敲一颗钉子一样,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师,软软的,仿佛需要睡眠样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闪,这上帝的掮客,就爬伏到地下了。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湿东西。他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站起身来把铁锤奋力向河中掷去,只听到哱咚的一声,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飞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会,望到了下堤灯火,忽然又觉得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来的地方,摸到那牧师尸首还静静的伏在地下不动,就拖着牧师一只脚,从较低处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响了一下,牧师已经水葬了。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乱,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处,到那肮脏发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扯裤子洒尿,看着同伴口中出白气。到后,又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原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五
第一天事情过去了,到了夜晚,兵士来邀那个工人。两人选到一堆大铁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兵士说了,想起女人的肥身体打哈哈笑。
听到说打架工人身上发抖,问兵士:“你同谁?”
“同一个女人。同一匹水牛。我们那个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干,我当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觉。”
“我不能干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个兵士咽着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点不中用。我问你,昨天我回头到茶馆找你,怎么就不见你了?那码子也即刻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跟到他们走的。”
“我肏他三代,他们注意到我们!他们拿那个到沙咀子去办交涉,我们怎么能跟到去。我从船上面到营里,过了钟点,罚了三十分钟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干笑,说不出话来。兵士很不平,因为好像工人无理由这样笑。
“你做梦。”
“我做梦怕人得很。我……”
“见你的鬼!我问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没有钱。”
“要钱么?你同我去还要钱,蠢死人。”
“无钱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吓坏你。有一身白肉,一个圆脸,一个宽……”
“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别处去。”
……
同伴两个人走到河边,爬到一个小船的舱里去,在摆有鸦片烟灯的低低木床边沿,坐的是一个肥硕健壮的辰溪女人。
“苗子,你带你的同伴来了。”
“带来让你看,就是我说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摇头:“老弟?老哥,大五岁,是不是?那样子不知道有几个妇人同他好过,怕什么?说鬼话!”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脸红了。女人见到,明白话一试验就试验出来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说假话,你瞧,我只一下,脸庞就红了。原是十八岁后生家,十八岁闺女,在人面前红脸,小雏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样子的猫。”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个怪脸嘴,要他放肆一点,坐到妇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边。邻船上有人用浇筒舀河水,咚的一声,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舱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雾。一些远近船上的灯,大小如星子,闪烁于水面,情调一切像昨日。
在外舱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纵声的笑,以及女人小声的唱歌,心上有一件东西想摆脱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身进到舱里去了,到了舱里时女人递了一支烟,不知道擦自来火。
女人同兵士说:“你这老弟像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话夸张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还带了伤。”
工人懂到这是个笑话。工人估计到兵士说谎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说到这案子是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妇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着妇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这样新的把握下,妇人用着本能的知识,懂到这男子对于她已经燃烧一种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乱的不能节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经从最深的一处暴露了,这妇人于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着工人。她这样作是使工人苦恼的。她要虐待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离开,要在她身上尽一些属于男子汉应尽的义务。
兵士躺在一旁烧烟,慢慢的滚烟泡,仿佛一点不注意到他们。把烟烧好,喊妇人吃烟,妇人摇头。
“你想吃别的,我懂。”
“什么别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欢喜生气也好,听人说观音菩萨生气才美。”
“什么观音如来佛,你的口除了吃东西就得说混话,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来。”
这时河面正驶过一只小船,船上卖猪蹄,卖烟,卖酒。把船满河划去,一个人曳长了声音喊叫出各样名字,有人叫唤时就将船泊拢来,从船里递出红烧的热的猪蹄同烫好的白酒。
工人听到这个喊声,记起身上的钱的数目了。他知道这不能赊账,恐怕兵士答应了妇人却拿钱不出,赶忙接应说才吃过饭不久,还打嗝。
妇人似乎懂这个意思,因为许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来说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应当轮到自己做东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声的叫把船泊过来,问有什么菜下酒。那只下船到后系定了,妇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们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转去,我留到这里有什么用处?”
“有用,你不看别人为你买酒去了么?”
“为我?”
“不是为你是为那个?”
“我知道她为那一个!?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一夜试试,你可以明白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蔑篷,跳上岸,从甬道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六
因为XX市去XX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X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X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原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的。因为在牧师身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中国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美国牧师有仇怨的。
X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X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XX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中国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XX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XX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原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查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耻的习惯,就是由中国官厅借口说是“共产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请求美国外交官谅解,领事方面则在承认这假定是一个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计以外,也照例请求中国赔一点款,且在换文里声明把这笔钱捐到XX将来的大学里面去,作为纪念这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师。中国官厅凡是这类事自无有不答应的道理,款项数目何况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员来去商量了几次,双方很爽利的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毛钱一天的粗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皮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皮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欲望所苦恼一样,人们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态的,所以他能够把自己处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记那些无意中作成的错事。他对于这事也不骄傲,也不惭愧,久而久之这件事他就忘记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日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臀大脚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说“水牛”那字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本篇原发表于1930年1季度中国公学大学部《中国文学季刊》1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收入《沈从文子集》时,作者对结尾作了增补。
春天
一个房间里,有想象不到的乱七八糟。这小房间的主人,在一盏三十五枝烛光的电灯下做了一夜的事,过度的疲倦,把年青人攻倒,将要快到天明时节,头伏在桌上睡了。
电灯到了应当熄灭的时间,还寂寞的散着黯淡黄色的幽光。
慢慢的天已明亮。
窗外是两叠用铅皮做成的屋脊。是曾经漆过红色,油漆久已剥落的屋脊。另一角,远处一点,偏右点,有一株新芽才吐的杨柳。早晨的太阳开始照及一切时,屋脊同那杨柳皆仿佛镀了一层桃色的金色的光泽。这是春天。睡的那人忽然为屋外自来水塔方面一次骤然而来的声音惊醒了,抬起头来,没有觉得晚来的荒唐行为以前先看到了窗外的爽朗的带笑容的天光。一种新生的随日光而俱来的希望,在心中起了温暖。这时屋脊上正有一只麻雀,取跳跃姿式,运动它小小的灵敏的身躯,到了最尽头处,便像是为自己一种娱乐的原故,有意的,取了下跌的办法,跳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远处屋角的杨柳似乎在早风中微微摇动。这样早上不应当缺少一种吹人微凉的风。屋脊上照例的太阳的光,已经划出一道线了,凡是太阳所及,皆起了一种淡淡的白烟。
这是春天。杏花桃花,皆是在这样天气下开放的。
但稍稍把方向换过,室内的一切混乱情形,把主人的头脑胡涂了。房里是不能用气候说明的。
望到丢在地下的许多书,望到桌前的许多信封同稿纸,望到床铺,望到墙上那面小挂镜中的自己的半截脸部,似乎才瞿然忆及了自己一晚来所经过的事情。在这时,头脑开始空洞发痛了,呼吸也感到拘束了,再向窗外望时,便觉得天气有一种照老样子的顽皮态度对他正在加以嘲弄,杨柳的摇晃,屋脊上的淡烟,皆在一种挑战作用下面存在着,于是衰弱管领了这人,凝视到窗外,起了无可言说的哀愁。这就是把春天同自己连合起来时一种感觉,这感觉,又似乎是昨天也有过了。
春天第二次注意到桌上时,四个已经写好地名人名的信封,被注意到了。把其中一个拿到手上,用非常气愤的模样,有力的兴奋的撕破这东西,丢到地下去后,稍愣了几秒钟,又取了第二个,用照样的方法处置了。轮到第三个,已经撕破,正像是为了这种小事情已经把所有气力用尽,那信封,仍然跌到桌上了。
那封信,是昨夜在一个兴奋发疯的情形下写成,预备寄给一个人的。里面说他实在不愿意同一些所不欢喜的人活到这世界上,他要走,逃避,死。他不想别的幸福,他并无奢侈的欲望,只愿意安定一点,也做不到。他这样同他朋友说及。
他到后走到墙边把镜取下照了一会,望到一双发红的失神的向内陷落的眼睛,引起了新的愤怒,毫无思索的把镜子向另外一个墙角掼去,一种发脆的似乎有埋怨神气的声音在房中响了,发怒的他很软弱的坐到一张椅子上去,望到破镜所在的屋角发痴。这时,在隔壁,起了低低的一声叹息,且听到小小木床在一个沉重的身体压轧下转的声音,显然是因为猛然的一击,把另一人从好梦中揪出,作了错事了。于是一个痴肥的身体,扁平的脸,一个使人想起那食量也将代为发愁的同事模样在眼底出现了。同时是另外一个圆脸小口长头发的女人,一个三等妓女神气的女人,傍了那痴肥同事,做出可笑的样子。
……滚你去!狗!
这样想到,表示这嗔怒,桌上一个精巧的玻璃墨水瓶又飞到屋角去了。这次声音影响到了另外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又起了一种轻微的叹息。这叹息,这因为绅士气分的存在所取的柔软反抗,以及那隐在叹息底下的嫌恶,帮助了任性使气的他,对这叹息者感到轻蔑。随了这轻蔑感觉,他看到了一个猴面裸身瘦骨如柴的男子,手中拿了一只黄金镯子,套到一个女人的白手上去,那女人,是正取了无耻的姿式仰卧在一个藤椅上,轻轻的在唱情歌娱悦男子的。
他又攫到一个瓶子了,这是家中人为一次生日的纪念,从五千里外的家乡托人带来的一个古磁小瓶子,他将仍然用一种愤怒的力掷去,他正需要破坏,似乎从物件的破坏中,从那声音,从那物件在物质上的价值,以及在本人的感情上,毁灭一部分或全部分,自己就可在一种新的境界中,得到休息。但这时,对面房一个木床的轧动声音,制止了他那任性行动。
他又在这一个同事印象上找出一些丑处,用作复仇。
虽然是可以把自己的想象,画出一切具有绅士外表的各样人物的丑态,到后反似乎因为想起这些在别人所具的长处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凡是别人的权利,皆为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因为缺少那些行为,才会在心上长成那卑劣的不快。这苛刻的无慈悲的自挝,使他再无勇气继续第三次的抛掷,放下了瓶子,离开了这小房,离开了一些从梦中初醒正如在心上计算到领薪水一事的同事,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水池边,用冷水擦了脸,坐到一个木堆上面,对展开在目前的原野出神。空气是滋润而作微香,草木发香,土发香,一切皆宜于人呼吸。
一切皆沉静极了,坐在似乎微湿的木料上的他,想起先一时的粗暴,这人便稍稍吃惊。
慢慢的也有人在水边擦脸了。有穿了花绒汗衫的运动员在操坪上作短跑了。有女人拿了书在太阳下朗诵了。
当到一个长头同事,在水池附近发现了他以后,走近了身,用着那通常的最不见好的态度,说着一句极不得体的话,“你在做文章,挹自然之美!”他于是明白这样时候再不能在此地呆下,应当返到房中去了,他就仍然到了那小房中,坐到桌边,听到同事中元气十足的喉咙辱骂公丁,皱了眉毛作苦笑。那笑似乎解释了一句话:“这才是我分内的东西。”他的一部分生活确实是消磨到这种从隔壁听一个上等绅士的口中骂出最不绅士的一切野话粗话引为娱乐的。
到九点钟,下堂铃响过以后不久,门外有人轻轻的啄了门三下,正合衣横躺在床上迷糊做梦的他,为这声音就惊醒了,故作盛气的模样说“请!”外面人似乎没有听懂这意义,静了一会,又啄了三下。他又说“请”。但是把话说过,外面终于静下去了。近于被欺侮过了的他,爬起把门骤然拉开,想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这样胡涂,到人家房子来还得主人代为开门。
把门拉开,门外怯怯的站得是两个女人。像是从没有见过的生疏,他恐怕有所错误,把门开后手上还拧着那门纽。
女人见到像是酒醉初醒的他,神情中,微微起了一点惊讶,那一个年龄较幼的女子且红了脸了。那年长一点的女人,把头低了一下,用极柔软的语调,告给主人的来意。
“我是XXX,本二的,想问问X先生是不是我们也可以选XX课。”
“你进来说。”把门拉开了就站到一旁,头还是沉沉的疼。
“我只问问……”然而人是进到房中了,两位耗子似的并立在屋角书架边,先是不说话,顺目四瞩,望到架上杂乱无章的书,地下的碎镜,蓝墨水的点滴淋漓,床上的乱七八糟,两个女人皆互相交换了一个隐在心上的微笑。那微笑,代替了一种言语,仿佛说,“呀,这样子一个大教授!”又像为了装饰这惊讶出于善意,年长一点那女生就说话了。话是与自己本身的诚实也像不很相称的话。
“先生真忙。”
没有答语,又像预备说一句照例回答,就是“今天天气很好”,可是到了口上那么情况忍着了,就只做了一个非常可怜的同时保持了身分的微笑,且略微把头摇了一下,头的空洞作痛这时更明显的觉到了,他想把方向避开,把这谈话缩短,他说明他自己的地位。
“你们是要听我的课,同X先生去说好了。那是教务处的事,不是我的。他们说行,你们就上课,不行,就不行。因为这件事我不能有所主张。”
这语气上有了一点这人平时在课堂上所缺少的硬性与弹性。
年长的似乎受了窘,很不自在的笑了。年幼那一个,迟疑的,羞怯的望到他,像是想知道她自己要问这样话时是不是将得到同样答复。这无声音的言语,温暖而有力,摇动了教授X的态度,类乎投降一样他改了口。
“为什么你们要到这课上费些钟点?这无益。”
“不,我们欢喜这个。我要学这个。”年轻一点的轻轻的说着,望到窗边几本书,“我读过先生的XX,还读过XXX,我想学做小说,这学校只让我考古。上学期一个学期,我们只从X先生方面听清楚了孟姜女的生地,亏X先生举了许多例,可是同学中都好像不想这样详细认识那个太太,好像因为无亲无戚,不需要所以都想选先生的课。”
那自己报名的XXX,也说:“我要知道现在的多一点,因为我们是活到现在的世界上。”
本来在他心上,应当是“你们女人要知道什么,到大学校来,上一点课,学学穿衣服的方法,买点胭脂擦擦脸,看小说,也只要明白那上面有些男女故事,明白了这个,到后来什么同学看中了你们身体某一部分,就写信给你们,你们拿到信来读,心里想,这是小说上有的故事,小说上说过的,于是就去同那男子要好,让那种捷足先登的男子在面前说一点谎话,你们于是就感动了,于是就嫁给他,为他生几个儿子。”但这些话皆放在一个难于说明的微笑中融解了。在女子方面,以为这是一种善意的微笑,使年青那一个有了新的勇气,另外再想说一点比先前所说更诚实的话。
“我读先生写的XX那篇XX,心上真感动。”女人说,为一个害羞的情绪所袭,红了脸,因为同时她想起这本书所代表的一个方向,是一个女人应红脸的方向,所以就不说下去了。用为救济自己的过失,她指点同学看墙上一个画片。“这个画奇怪,把女人画成这怪样子。”
他把自己搀入,说:“男人看女人都是这样,做文章的,学画的,我想都一定有使女人自己看到吃惊的描写。她们会吃惊怎么出于男子的手完全不像自己。”
“不。或者是的。不,女人是那样子,是像先生在XX上所说的一个样子,我相信有许多女人都是那种轮廓,那种心。”那年长的女人,在一个辩护下隐着了“我了解你的”意义,但这情形,由男子的他看来,则又成为“我了解你这中年人牢骚”,所以虽不缺少鼓励,话说到这里也只好停住了。
外面又有人敲门,随即把门推开,那老年门房,抱了一捆信件进房来,选了六封信放到桌上,又走出去了。他把一个信拿在手上,撕掉封皮。两个女人像是还不想即走,就回身去看书架。他一面看信一面便说:“那全是糟的,那全是糟的,小说真不必看,什么也没有。”
头仍然不回过来的年青的一位说:“那里,我不信旧的比新的对我为有用。”
这话惹起了一个意外的结果,一面正看到从北京朋友来信说的某某女人已为丈夫生了孩子,一面听到这样的出于年青女子口中的话,培养到他对于女人的见解的坚固。他用了略带愤激的声音为女子所说的意义加以补充,把言语隐藏了一个有毒的蜂螫。他说:
“是的,你说得是,女人应当要学新的,因为是现在的女人。”
“学校简直愿意我们都是十六世纪的人,所以就用考证来培养我们智慧。”
他仍然保持到一种不露面的嘲弄态度,说:“他们也聪明,因为他们觉得女人是这样子相宜一点,我们得承认这些人头脑的精细,用在女人方面也不会比用在考证方面容易陷到错误。”
“真是的,常常使我们为难,因为我们完全无办法。”
“不过新书是什么呢?一个故事,流点眼泪,叹一声气,算是新的成就么?”
“我们想看一点新书,不知道那一本好。要有力的,帮助我们做人的,指导我们向上的。请先生告我们买什么书看。”
“你们翻翻目录看,什么人广告大一点,什么人广告好一点,什么书装订得美一点,这就一定是不坏的书。”
“这是笑话,我们上过当了。”
“不是笑话,他们男人都说好,他们肯出钱登广告,我以为一定是一本好书,而且合于女子用处的好书!”
女人之一像是取了学生对教授应有的态度,承认了先生的话虽包含了讽刺也仍然是对的,然而仍得在言语上表出这不平,她说:“我们要一本最宜于我们的书。”
“是与家政学相反的一本书么,那你们为什么不买一本《妇女》。”
两个女人皆哄然笑了。因为他告她们一本经学校方面取缔过,却又有许多女人欢喜阅读的一种图书杂志。
因为这笑,这取了女人中最擅长的一个手段所表示的否认,男子的他更肯定又似乎更荒唐的说了下面的话。
“我以为只有XXX是适宜于女子的书,你们笑,奇怪得很。你们难道不欢喜看什么皇后的照片么?你们不看电影么?”
两个女人皆摇头,不承认这件事是当真的事情。因此他另外说了两种书籍。
“那你们看冰心的小说好了,那里有母亲,看庐隐的也好,那里有……”
“我们想看X先生最得意的一本著作,不知从什么地方可买。”
“你不是说很同情于我XX那篇小说了么,再去看看,看结果是不是很合式。”
“我——”一句话咽下去不说的年青一点的女子,脸又在很暧昧的情形下作桃红颜色了,像是不注意到的他,问她们春天比秋天还好还坏。两人皆争到说春天较秋天好,且作同样解释,因为春天有花。
这答语,使主人沉默,就做出一种使来人感觉应当是告辞的样子,站起来走过床边去,收拾床边凌乱无次的书籍,且摇头,因为一低身时即非常痛楚。到后女人也不再问上课的事情,很愉快的走去了。
仿佛作为救济一种以前的损失,再不让有女人来到房中的意思,把门扣上,再坐到桌边去,像是因为先一时所取的对两个女人的手段为太过分,他为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把心咬着了。他讨厌自己,也同时讨厌到一切人。他把先前所看的那封信再从头看过一次,随即非常气愤的把它撕了。这信是与其他许多东西有同一命运,并没有读完,就到藤制的圆篓里去弃掉的。
第二封信是一个朋友在另一时曾得他汇了一点钱,这时来信致谢的。信中的言语反增加他的不快,这种小事情也得写到信上,真是无用处的人,因为这感觉,这特别不良的脾气,于是又撕了。
第三封信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从北平寄来的信,一个女人的署名,一些为不精粹的文体把诚意消失到极少限度了的来信。这是近来常有的事情,这次与其余时节不同的,是这信用一个女性的名字,且在那信末有意造作的样子,说明自己是个女子。把信看了两次,发怒了。“见你的鬼,你怕我当真会无聊到这样子么?你以为把自己身分说明,就使我对这毫无用处的同情,感到一个松动么?我在什么时候向你们女人露出过弱点,说我除了这东西就不能生存?我什么时候乞讨过这些同情?我什么时候告你们说我只是为一点爱情的缺少,就把脾气弄坏?你以为我接到这信会真感动,这猜想,这来信的动机,真可笑!你们从我那些文章上就各在印象上画出一个我的样子,这样子,就是软弱无能,缺少气血,忧郁可怜的作家X。这就动了你们的怜悯。鬼打你们的头,使本来不知道什么的你们也居然来以懂事女人自居,你们还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以为大胆而又慷慨的作了一件善事!你们且将最无耻的各在你们心上加上一种骄傲,以为我也会为你们难过!鬼的老婆,鬼的女儿,我是看不起你们任何一个女人,才这样糟蹋自己到一些小事情上面!我将把这些不是我分上的好处全扔给你们女子。我同你们客客气气的谈话,又选一个时间,花一点钱买些东西,让你们把心裸在我面前,如另一时你们裸身到别人面前一样,我做这样事将永无休息。我将在所有女人脆弱上发现那使你们脆弱的技术,以及你们自己感情的硬度与自私小器的一切可笑心情。我知道你们,比你们的丈夫还知道得多,而我在任何时节,总仍然保持到自己这一点点向女人倾心的弱点,就因为有这个时我才能够看得出你们更多。……”
想了一下,在心上肆无所忌的作了一度恶骂,把冤愤略泄,信撕了。
第四个信又是一个想从一封抛给一点友谊而来的陌生人的东西。这是一个男子,一个在信上文字中也分明画着诚实而又热情的年青人,从广东方面寄来的。虽然是仿佛极其强硬极其冷静的他,在这些上面,是终于仍然把一颗心变成柔软如蜡的情形,从而在那些信上取得一种最可怜的暂时的欢悦的。虽然这欢悦,即刻就将消灭,且将为一个相异的估计,引到嗔恼的方向上去,以为一切的同情的帮助,友谊的融洽,那意义,皆将抛入世道的卑俗里,在得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是用不着这样东西的时候,所以寂寞在这时反而将滋生不已了。但就算是好事,自己难道在另一时,不是就盼望到这个作为生存的滋养补剂么?歌德说,在人情上是不许到剥尽皮肤那样苛细检察的。把人情比水,在流动的不定的那一面,有使人感喟的东西存在。然而在色彩一面,所谓纯净的水,缺少颜色也缺少养人的成分,如果人情是纯净的人情,思索起来或者将更无意义了。
不过这信在一个习惯下仍然撕碎了。凡是一个人能够玩味到所谓人情这一件事情时,那衰老的自觉,是常常取了方便的攻势,机会一至便忽然管领这人的全心,成为不能振作的样子,做出一切有童心的任性行为的。他明白这一点也如明白其余行动一样,他不能在这些事上加以裁制,然而却极其苦恼。照例一个忏悔的行为总继续了那错误处置,作出一件近于赎罪的行为。他仍然弯了腰把那信从纸篓中拾出,且排列到桌面,找寻出那远地朋友的通信地址,抄录到一个信件通讯簿角上去。
接着,他写了一封非常诚恳的信回复了那不相识的人,他作到这样事情时节,那信上语气,那称呼,自然都不缺少使一个年青人从心上发生感激的成分。他且考虑到这信在那年青人发颤的瘦手下裁看的情形,他心中难过了,在信尾上他重新加了一行字,在那上面他告给那人真希望见到第二次来信,他且说在这样通信上他所得的欣喜。这些话,不过是把一个信上所有的友谊的分量加重,使它带到那个为想象所不及的远处年青男子身边去时,取得一些他所不需要的大量的感谢的眼泪罢了。
把信写完后,想起既然在男子方面给了一个回信,在女人方面也不应当不加以一次善意的忖度了。这忖度结果是觉得也应当回一个信去。他用一个就平常的不迁就的态度,为那女人写了回信,他在信上留下了自己最有利的地位。他把本来对一切事情皆缺少的骄傲成分,放到信中去,因为在久长被人忽视的生活下,养成了多疑善怒的性情的他,是似乎不如此讲究自卫,就无方法可以得到安定。他在最巧妙的言语下掩护到自己的性情,他为自己作了一度辩解,这辩解一面是防御自己而来,一面且像对女人加以一种警戒。
可是,一个作家,一个年纪快到三十的孤癖自处的男子,任怎么样是把这信写完以前,无聊的感觉袭上了身,不愿意把信付邮了。
捏了这信,在心上想着。“我这样时节,是无权利再找取机会把自己弱点示人,也无义务来做这些事的。保持到我的尊严,以及在一个女人中原有的神性,我将同一切人远离,同一切实际生活分手了。因为朦胧,因为陌生与疏远,才不缺少那多幻想的女人,用灵魂拥抱到一个由作品中我所显示的印象。我为什么一定得在一张纸上写上一些极不得体的话,把别人对我的印象破灭?我贪多,那最适宜的手段,也就是在生活周围,从无一个相熟的人。许多没有见我的人,因为我的作品,都不缺少爱我的心,但一到我在她们身前时,这些人就深恐离我不远了。就像学生,这些知道对我以尊敬的行为,实际就是推我到另一社会另一世界的一种表示。他们将用着‘这是我的先生’那种估计,提起了勇气,在我面前大方不拘的来去。她们还将用着年青人的神气,尊敬或也是怜悯这无用的我!”
想到这些事情,自己像是支持不来,软弱到要哭了。他记起还有一封没有裁过的信了。一个最平常的由某报社寄来的函件,说的是一种充满市侩口气的编辑先生催稿的话语,那上面说明白什么文章将用什么样报酬,明白的带着威胁的对于作者施以利诱,本来非常软弱的他,工作了一整夜,就正是为这一类事情疲劳到自己,但看到过这信以后,从桌上搜括了所有在昨晚上写成的二十余张创作草稿,随手乱撕,又扭成一团,到后就掷到地板上,用脚乱踹。正到这个时节房门起了第三次的响声,人虽走到门边,却不作声,不想即刻开门。就听到外面一个女子声音,问茶房,X先生是不是在房子里。那校役像正从小盹中惊醒,满身不高兴的神气从那小房间走过来,代那女生扣门。本来想除去扣绊的他,忽然又感到这校役讨厌,坚持到冷静,毫无声息的站到门边。因为门始终不开,就听到那女人同茶房,嘱把一样东西交付X先生,随即走下楼去了。
听到女人已下过楼梯以后,开了门的他,从旧梦还未完全清楚的茶房手中,攫了那一个小包,又砰的把门掩上了。
刚才来的是先前来的女人中那年轻的一位,是像有意避了同伴特来交给他这篇文章,而另外还隐藏了一个提起使人红脸的动机的。他一面把那文章摊开念过题目,一面即想到了这女人来此的那点勇气或傻气,又听到楼梯有人走动,且声音拍子非常熟习,还想着“这莫非又是另外一个的来临”,谁知这人又在同茶房说话了,她说她将拿回去,等一会再送来。这意思就是好像将留下的一个机会到这房中再作一次勾留。他仍然没有开门,听茶房如何答复。茶房的话在房里的他没有听到明白,大约是说及东西已交给了X先生那样一句话,可是女人竟不作声,又走去了。
本来是并不以为这女生来房中为愉快的他,这时又觉得是女人的来,本不是仅仅送上篇文章了事,这因把文章离开手中以后就缺少再拍一下门的勇气,仍然给了一点房中人生气的理由,他做了一个发誓的姿式,把文章丢到抽屉里去后,且加了锁,像是报了一个大仇的英雄。忽然鼻子作痒,出于习惯的一种预告,说明了即刻来到身上一种惩罚。他鼻子,因了整晚来的劳作,不断的刺激,继续的无意思的遐想,得到一个破裂的理由,红的血已由左边鼻孔中涌出,滴到那桌角上面了。他绝望的注意到这从心上溢出的红色点滴,这些点滴取了自然的距离平列在桌面,呈一种悦目调子。
这算为了什么?为了生的爱憎,还是生存意义的“寻觅”?为了催促自己毁灭,就这样尽它永远威吓到自己?为了生活的“重现”或“再现”,就这样疏忽了自己目下生活,做出这样呆事?在红色的恐怖里,他看到死亡,腐烂,看到他不必明白的一切。另外一个从心上最隐僻处发出的低微声音,一种微颤,在这中年人脑中孕育了黯淡的种子。本来已预备把抽屉拉开的他,觉得用棉花同药水来作事后补救为可怜,安安静静站到桌边不动了。他看到自己的破灭,如同一个航海多年的船长,在所驾驶的船中出事以后,极安详的看到自己与船同归于尽的一刹那。
到了下午三点钟,房中一切皆经那校丁收拾了一次,用水各处洗过,所有血渍皆不见了,所有满地的字纸也扫去了,开了一扇小窗,房中保持了医院中静谧,三月的温暾阳光,撒在窗外屋顶上,使人感觉初夏的脚踪,已经在空气中有了隐约的声响。
这房中主人的流血情形,是被一个好事的身在后排楼房同事所发现的。那同事因为把棉被找寻一晒晾机会,抱了那床由家乡细君手绣双鸳戏水的棉被从窗口爬到了屋顶,就为了好事,为了一样近于孩气的心情,摊开棉被以后,他还想再爬上屋脊去坐坐。到了屋脊望到前排各个同事的房子,也望到第X号房间的内容,一摊的红血,凝结成厚块转成殷色以后,新的流出的血淡淡的鲜明的在那凝血上面滚着,人伏在桌面血泊里毫无知觉。这情形,使那好事的职员呆了。溜过到窗边以后,再睁眼审察一切,才明白是出了大事。匆匆忙忙爬回自己房里,跑到总务处去报告一切,即刻同了几个职员仍由这窗爬到那窗边,攻破了窗子,且即刻找了校医来看看有无救济,到学生从各个课堂上,很满意或很失望的跑出到日光下以后,这X先生的事情,用着一个不相称的夸张的理由传遍一个学校了。许多人为好奇都跑到X楼去看,一群年青人,正为伦理学,高等数学,以及其余枯燥课目所苦,需要一件仿佛值得关心的刺激,变换一回生活,所以凡是得到这消息的年青男女,皆非常奋勇的向X楼跑去。
但学生们到了楼梯相近时,一鼓勇气扫了兴,为一个人拦住了。在那墙上,还贴得有一个显然是非常匆促写成的布告,说是学生一律不许登楼。另外一些年青人,记起了另一个楼梯口,飞奔而前,仍然遭了挡驾,因此大家皆站在楼下各自从脑中描画一幅X先生房中的景致,用作聊以自娱的意思,间或楼上下来了一个人,大家就取包围阵式,究询情形。
然而上课钟仍然按时响了,多数学生这时记起了一个责任,忆及这一点钟要从班上明白莎氏比亚有几个情人的外国趣事,忆及了应当读一课名著选,忆及了在堂上打盹的趣味,服从了每个日子排列的生活,用一个守秩序公民的感情,向不能冲上前去的楼梯,投过轻蔑的一瞥,慢慢的都各归到课堂上去了。几个已经不须上课的学生,就用这成天到甬道上与雨操场过道所见及的黄脸憔悴先生作题材,取了与平常作月考完全两样的精神,恣意的互相讨论着,并且无害于事的加以对这事件发生的底细的评判。一会儿一个校役拿了一堆血渍衣服下楼,许多人就用着一个完全好奇的心情,追随到那校役,一直到后面洗衣处去。女人见到血,皆把平时在心上没有的美德显出了,一颗天生容易感动的心,都到了像在另外一些时节,与她要好男子翻脸的情形下紧张了。她们都轻轻的小兽物一样的喊着,脸上失了色,吓怕得非常,且从身边很方便的听到男学生们说的“这总不外乎失恋”那样刺耳的话时,就自觉身为女子,好歹在这件事上也应当负一点责任,因而心上很觉难过,若非同时还担心到身旁又浅薄又刻薄的男子,实在很愿意流一点眼泪,承认这优美的心已经为这些血块所感动了。见到血的男子们,也有曾在X先生班上听过几次讲,对于这人感到一点好处的,便联想到自己的寂寞上面去了。但是这种人,在明天以后,他的做诗做文的机会可来了,他在这件事上所生的影响,将是一场追悼会,一篇使自己满意的悼叹文章,一首诗,因为他们都是X先生创作班上的人,他们都会做白话文白话诗。
一件近于多事的纷扰,在X大学校门房那方面加了有年纪的重听的传达许多生气的理由,上海方面电话的询问来了一次又是一次,只要问到关于这学校新发生的事情时,总是一句话不说就把耳机挂上。铃声继续的响,烦恼了这老年人,就把耳机接过手大声的像唱戏的说,“什么也没有,是一件不值得花两角钱手续费的事”!在号房信件收发处徘徊的学生们,听到这个宏大声音的解释,且从解释中起了一种误会,以为是这昏头老人在告上海方面那事情是这样无价值,哄然一笑的有许多人。
楼上那一面,年青的有着一个孩子似的圆脸的医生,很敏捷的同一个助理,把人扶到床上以后,一面用纱布擦去那气息极微的X的脸上污血,一面开始捏着脉搏检查呼吸。
从医生处得到好消息的教长某,先是一面帮助到医生处置这“欢喜多事”的同事,一面在血泊里以及书架上各个角落,找寻那遗嘱之类东西的。看了这样不是又看那样,同时就看到那几封来去信件,拿在手以为得到卸责的证据了。但是从医生方面明白了不是服毒,不是别的特殊症候,命案不至于影响到学校一切原有状况,心上释去了一饼重铅,把信件放下,向医生做了一个上等人高雅的有教养的微笑,走到楼下向学生说明,且嘱咐传达处拒绝新闻记者的过访去了。
因为时间还不过迟,所以一切情形在医生方面还有把握。教长某意思是把人送到上海医院去处置,则即或到后在医院死去也省得给学校方面为难,他这意见自然是隐在“医院可以保养”那伪善上。但比教长少于人事知识却富于医学经验的年青校医,对这主张加以考虑,他明白一个流血过度的人目下恐不能忍受四十分钟汽车上的颠簸,他认为这时除了注射一次强心针,以及一点别的东西,再静静的安睡十个小时以外,没有其他更完全方法是宜于这失血人的事,所以没有答应这处置。
凡是没有到课堂去的X大学教职员,都很愿意用一个好奇的心情,来到X先生房中看看这新奇别致的情形。虽然是住在楼上,或者对房,或者隔房,医生却照例的加以拒绝,这给了许多人以自尊失去的打击,因此有几个同事,便用一种复仇意义,批评到医生另一时属于私人的行为,且不惜找出一些空话攻击。另外还有几个记忆力强的同事,想起了这最初发现的那上屋的人了,毫不节制气力嘭嘭的迈步从楼面右廊走去,谁知一到了那里,满房子皆是学生,正听到那同事谈到血同伏在血泊里的人,心想这件事同事至少要谈到吃饭时候才会完,到吃饭时学生皆到了肚子空虚情形下,而他们,这发现命案的同事,却将与他们在一个桌子吃一顿晚饭,所以这第二次失望的同事某某,到后就走到校园看新开的迎春,到黄色的迎春花前用五歌韵做赏花诗去了。
在那小房内,守了三点钟,医生嘱咐了助手一些话,走去了。医生去后,助手坐到X先生那张旧的小小白木写字台旁,望到静静的躺在床上如死人的X先生,心里想到解剖室以及类乎这些凡属于一个医生助手所能联想的种种事,新地方的逗留,显得日子太长太静,就用一个知书识字所习以为常的行为,一一的翻着面前信件盒内的信件,且随意把里面的小相片上的女子,姿肆的欣赏,一面还从那些相片记号上面,猜详到这相片与床上人的关系。
到从长长的十多个钟头的睡眠上醒回时,似乎做梦一样,睁开眼睛,先望到床对面有一个小小绿色帆布床,且嗅到一种药水气味。那小床上的人似乎才起身出去不久,再抬起无力的头,看望窗子那一面,仍然是早晨,一个春天的早晨,从窗的上部玻璃格画出的四小片微青色天空,透明深邃,使睡过了十余钟头的他增加了胡涂。
听到隔房有人谈话声音,是那个猴头的口气,同另外一个又像非常熟习又想不起是谁的在说一件事情。只听到说“我以为是自杀”“我以为真出了命案”。本来想再用一点力爬起的他,正在努力把自己上身举起时节,忽然听到有人推门,那个校医处的兼司配药兼司看护的助手进房了。他仍然躺下,他记忆及先一时流血的事情了,且仿佛记得有一个时节这房中曾非常杂乱的情形来了。
“什么时候了?是快要夜了么?”
那助手,坐到他自己的那帆布床上,卷那白袖子,说:“不是的,这是新的一天的早上。”
“是早上。”他自言自语,念了这句话两次。望到仿佛快要压下的低低的屋上平顶,思索一切过去事情。
校园中钟声又响了。悠扬的,清新的,在空气中流动,且听到许多脚步声音竞争下楼。似乎非常奇怪的第一次才听到这声音的样子,他问那助手,这是为什么打钟,那助手就告他这是第一堂课钟。
校医搭了早班车从上海赶来,且另外邀了一个同行中年人,到了房里,那中年沉静的医生,捏了一会脉,听了一下心脏,测验了一下体温,点点头,走到去病人稍远处,与那年青医生用德文说了两句术语,就坐到平时X先生所坐的旧式板椅上去,发出轧轧的声音,忧愁的望着那朋友来为X先生诊脉。
教务长从门旁取溜势进到房中了,像是无事可作,就用手去拨那放在近门桌上的酒精炉子,即刻房中有了酒精的挥发气味。门外有人敲门,教务长才有事可做,忙去开门,且站在门口,同那敲门的人轻轻的说话,只说不要紧不要紧,拒绝了来客。那人似乎还不想回去,一定得见到病人谈谈才甘心的样子,守到门边,这教务长到后也就很为难的把门推开了。不过来人见到有医生在内,房中容积太小,又并不即刻进来,还仍然立在门外不动,教务长非常气愤的重复关上了门。不到一会儿两个医生皆离开这房间下楼去了,那人进到房中,站在床边,把帽甩去,安详的望了卧在床上的他。过了一会,才从皮包中掏取信件,递给病人。并且问道:“XX先生有什么不爽快?”
他苦笑着答说:“没有什么,只一点点小病。”
那人对于这回答是满意的,就坐到近床一个椅上了。既然来了,自然就有一些话说,他等候着。
他们是不认识的,但这个时候正像其他时候一样,主人一面读那介绍信,客人一面望到主人的脸,于是皆明白附丽于本人的是什么名字,而且照例的,在那名字上,同样是“作家”那因缘,即刻把友谊在一种方便中成立了。
“是从XX先生处来的么?”他问那年青的客人。
这时客人正在将一个房间的一切,加以估计,听到这个话时,就说:“是的,是的。因为久仰大名,很想同先生谈谈,所以从XX先生处来时,谈到先生,他就写了这个介绍信。”
“XX先生文章到近来也不大写了!”
“是的,不多写,不常写,可是自从发表了XX以后,XX的天才是更增加了世人的认识。X先生,说到天才,我觉得你也是一个!”说到这个话时,客人是那么有力那么认真说到的。
“你看我是一个吗?谢谢你,因为你这样大方。但我实在并不是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去做,所以我……”
“是天才。你是不能辩解的,我同我的朋友,都这样说到。你不应当消极。我读完了你那个XX,实在哭了好几次。那真是好作品。我同他们说,你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一个抚台,一个军阀,……”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从前的抚台同军阀,都使人流泪无处说,你也是这样一种人物。你用你的一支笔使人难过。你有很大的聪明,把人心情揪着殴打的方法。你太不怜悯,太诱人,……”
“你是太会做文章了,从你谈话的机辩上面看得出。”
“我是蠢材,是呆子,你不要夸奖我。XX女士她说我‘小诚实’。XXX女士她又说我怪。其实我那里算怪。我不过天生一颗心,容易感到别的伟大,与自己渺小,我恨我自己,我常常骂我是怪东西。这XXX女士说得不错。”
这人另外还在一句话上又说了XX女士的名两次,仿佛一个极其相熟的口吻。那口吻使他不平。他问他:
“你同她们很熟,是不是呢?”
经这样问过以后,那客人有点忸怩说不出口了。客人说曾见过一次,也仍然是到XX先生家里。为了遮掩这心上的惭恧,那人反问他:
“XX先生是不是认识这几个人?”
“不什么相熟,不过都在一起玩过,也曾经有一个时候同住过不久。”
“吓,那还不熟么?”说着,又好像有种感觉使心上发痒,忍受下来是不可能的事,那客人,用比较低微的声音,要X先生告他“是不是XX女士同XXX要好。”
本来已经就有了难堪的他,这时实在不想把话再继续下去了。他只摇头笑。他把方向转到天气,说:“天气真好。你早上坐火车是不是很有趣味?”
“天气好极了。这样天气使我想起一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应当有这样想,你做不做诗?”
“做是做,我曾拿给XX女士看过,她说很像X先生的诗。我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我并不觉得好。但是XX女士说我像你的,这件事我相信我是不错的。我买了许多诗,我也作了许多。我蠢,总不能够好一点,”
“一定很好。”
“但那是XX女士说的。”
他心想,只见过一面,平素沉默少言语的XX,会同这样人说那么多话,真是一件奇怪事。原来XX同X极熟,XX的为人,也知道得很清楚,这时因这客人时时刻刻用一个恋爱者那样可怜态度,把XX名字说了无数次且明白所谓“美丽女人”大约也就是正指到XX而言,他感到这谈话有即刻结束的必要了。他告客人他不愿意太担搁客人的时间。他告客人医生只许他静卧不许说话,所以想定约另一个日子再来谈谈。
谁知这爽朗朋友,像是不大明了某一种文体的原故,还以为主人是同他客气,就请主人安睡一会,而他自己就毫不客气的坐到桌前去,装成无意的样子,检取桌上的铁丝网盒子里的东西,看那些来往信稿,且即刻把昨天教务长曾私下看过的一个女人相片,也拿在手上欣赏了。
“这是XX,这是XX女士,X先生,她送你这样一个好相!”
那种声音,那种神气,充满了X心上的厌恶。他装睡眠样子闭了眼睛,心中觉得非常冤屈,感到同情这东西的累赘了。一个作家,一个文人,是不是在他行为上也非有一点奔放不能节制的行动才算高明?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带来的同情,总夹杂到三倍的粗率讨厌里?他为什么一定要同这样许多人维持一种友谊,且把这个用来自苦?他纵不能在这样清朗温柔的天气里做点有意义的事情,难道躺倒到床上的一点点清静的寂寞的时间,也成为必须用什么“同情”来剥夺净尽么?……想下去,也不能够,因为那客人正翻到一页原稿,看过以后,又要说话了。
“X先生,你不能消极!你应当有勇气!你应当大勇无畏,同苦恼作战,同习惯作战,才是我们所需要的……”
他仍然不做声,心中想:“这是些什么话。我有勇气我早把你头打破了。我大勇无畏,将踢你下楼了。我同什么习惯去作战?我用什么作为武器?你们每一个人在一切事情学会以前,就先有一种不讲规矩的习惯。你们是天赋的爱在一个人的桌上发现一点秘密,造作一点谣言。我需要的是忍耐,好让你们来糟蹋我的感觉,你们所需要的是随便,你们似乎有了同情,甚至于别人的桌上的私信也得看看内容,那理由,就是随便。”
他不能找出另外方法使这客人动身,他只好仍然来同客人说一点话,免得把那个文稿盒的一切弄得稀糟。他同客人谈了许多话,客人听到这些话时,似乎都好好的在心上记一笔账,预备在另外一个时节同别一个人去说。
第三天,同事与学生的看望,从这些人口里,听到了一些教育只许可他们学会的一些毫无意味的安慰,尤其是那些同事,先从一些别人或自己的谣言,把观念放到一种可鄙的幼稚的估想上,说出一些就是讽刺也仍然极其拙劣的言语,似乎为了一种义务,他把一个日子又消磨掉了。
第四天,能够出到太阳下走走了,学生皆在背后悄悄的指点到他,不必回头也可以明白这些事情。为了这种事他只好又回到房中,躺到床上去,他很奇怪为什么同样的大好天气,这晒铺盖的同事,为什么独在那一天爬上屋顶。望到屋顶,望到那由于前一天多个人慌张的行动,用铁器损坏了的窗子,对于生存,他感到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填补的空虚。十点钟时节,一个事务员,带了一个工人,拿了两块玻璃来,镶补那窗棂,闭了目躺到床上装成熟睡的他,听到工人在房中用钻划玻璃,又听到轻轻的敲那玻璃嵌到窗格里去,到后且轻轻的带了门走出去了。
上课钟响了,他想起今天是礼拜六,想起这时节那二十七个年青男女同学,因为课程那一点点关系,在这时节,一定在甬道上或土坪里花畦边有想到而且谈论到他的人。他坐在桌前,用一页做文章的稿纸,写了辞职的字条,心想到纵要活也应当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去,把做人的累赘减少一点,才能支持得下去。
“朋友多了以后,人是更寂寞了。”这样写着给一个长辈的信,回信来了,只说把身体弄得康健一点要紧。
三月。上海。
本篇收入《沈从文子集》以前未见发表。
绅士的太太
我不是写一个可以用你们石头打他的妇人,我是为你们高等人造一面镜子。
他们的家庭
一个曾经被人用各样尊敬的称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国会议员,罗汉,猪仔,金刚,后来又是顾问,参议,于是一事不作,成为有钱的老爷了。
人是读过书,很干练的人,在议会时还极其雄强,常常极声厉色的与政敌论辩,一言不合就祭起一个墨盒飞到主席台上去,又常常做一点政治文章到金刚月刊上去发表,现在还只四十五岁。四十多岁就关门闭户做绅士,是因为什么原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绅士为了娱悦自己,多数念点佛,学会静坐,会打太极拳,能谈相法,懂鉴赏金石书画,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点酒,打打牌。这个绅士是并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坏绅士的德性他都不会缺少。
一栋自置的房子,门外有古槐一株,金红大门,有上马石安置在门外边(因为无马可上,那石头,成为小贩卖冰糖葫芦憩息的地方了)。门内有门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门房手上弄着两个核桃,又会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无事可作,就蹲到门边看街。房子是两个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厅里有柔软的沙发,有地毯,有写字台,壁上有名人字画,红木长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时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东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宫灯,有大铜床,高镜台,细绢长条的仕女画,极精致的大衣橱。僻处有乱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着的旧式洋伞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绅士有个年纪不大的妻,有四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妻曾经被人称赞过为美人,儿女都长得体面干净,因为这完全家庭,这主人,培养到这逸乐安全生活中,再无更好的理由拒绝自己的发胖了。
绅士渐渐胖下来,走路时肚子总先走到,坐在家中无话可说时就打呼睡觉,吃东西食量极大,谈话时声音滞呆,太太是习惯了,完全不感觉到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则因为凡是有钱的老爷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引起惊讶了。对于绅士发生兴味的,只有绅士的儿子,那个第三的,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气,总要发笑的问,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绅士记得苏东坡故事,就告给儿子,这是满腹经纶。儿子不明白意思,请太太代为说明,遇到太太兴致不恶的时节,太太就告给儿子说这是“宝贝”,若脾气不好,不愿意在这些空事情上唠叨,就大声喊奶妈,问奶妈为什么尽少爷牙痛,为什么尽少爷头上长疙瘩。
少爷大一点是懂事多了的,只爱吃零碎,不欢喜谈空话,所以做母亲的总是欢喜大儿子。大少爷因为吃零碎太多,长年脸庞黄黄的,见人不欢喜说话,读书聪明,只是非常爱玩,九岁时就知道坐到桌子边看牌,十岁就会“挑土”,为母亲拿牌,绅士同到他太太都以为这小孩将来一定极其有成就。
绅士的太太,为绅士养了四个儿子,还极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丽,从用人眼睛估计下来,总还不上三十岁。其实三十二岁,因为结婚是二十多,现在大少爷已经是十岁了。绅士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三岁,家里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规矩,每一个小孩请娘姨一人,另外还有车夫,门房,厨子,做针线的,抹窗子扫地的,一共十一个下人。家里常常有客来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摆好,人上了桌子,四双白手争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爷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后看牌,待到太太说,娘姨,你是看少爷的,怎么尽呆到这里?这三河县才像记起了自己职务,把少爷抱出外面大街,看送丧事人家大块头吹唢呐打鼓打锣去了。引少爷的娘姨,厨子娘姨,虽不必站在桌边看谁输赢,总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车包车把客人接走以后,太太是要把人喊在一处,为这些下等人分派赏号的。得了赏号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钱用到各方面去,厨子照例也欢喜打一点牌,门房能够喝酒,车夫有女人,娘姨们各个还有瘦瘦的挨饿的儿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乡下,靠到得钱吃饼过日子。太太有时输了,不大高兴,大家就不做声,不敢讨论到这数目,也不敢在这数目上作那种荒唐打算,因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输,手气坏,这赏号分给用人的,不是钱,将只是一些辱骂了。实在说来使主人生气的事情也太多了,这些真是完全吃闲饭的东西,一天什么事也不作,什么也不能弄得清楚,这样人多,还是胡胡涂涂,有客来了,喊人摆桌子也找不到,每一个人又都懂得到分钱,不忘记伸手。太太是常常这样生气骂人的,用人从不会接嘴应声,人人皆明白骂一会儿,回头不是客来就是太太到别处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会骂得很久,并且不是输了很多的钱也不会使太太生气,所以每个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规矩,对于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爱儿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打电话请医生,一面就骂娘姨,因为一个娘姨若照料得尽职,像自己儿子一样,照例小孩子是不大应当害病爱哭的。可是做母亲的除了有时把几个小孩子打扮得齐全,引带小孩子上公园吃点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亲接近的。另外时节母亲事情都像太多了,母亲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时又有许多机会同绅士吵嘴抖气,小孩子看到母亲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愿意亲近这母亲了。有时顶小的少爷,一定得跟到母亲做客,总得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骂人,于是娘姨才能把少爷抱走。
绅士为什么也缺少这涵养,一定得同太太吵闹给下人懂到这习惯?是并不溢出平常绅士家庭组织以外的理由。一点点钱,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数的,是一种绅士们总不缺少的暖昧行为,太太从绅士的马褂袋子里发现了一条女人用的小小手巾,从朋友处听到了点谣言,从娘姨告诉中知道了些秘密,从汽车夫处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发现了什么,都得在一个机会中把事情扩大,于是骂一阵,嚷一阵,有眼睛的就流眼泪,有善于说谎赌咒的口的也就分辩,发誓,于是本来预备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来预备睡觉也睡不成了。哭了一会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绅士恰恰有别的事情在心上,不能采取最好的手段赔礼,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别的人家做客去了,绅士羞惭在心,又不无小小愤怒,也就不即过问太太的去处。生了气的太太,还是过相熟的亲戚家打牌,因为有牌在手上,纵有气,也不是对于人的气了。过一天,或者吵闹是白天,到了晚上,绅士一定各处熟人家打电话,问太太在不在。有时太太记得到这行为,正义在自己身边,不愿意讲和,就总预先嘱咐那家主人,告给绅士并不在这里。有时则虽嘱咐了主人,遇到公馆来电话时,主人知道是绅士想讲和了,总仍然告给了太太的所在地方,于是到后绅士就来了,装作毫无其事的神气,问太太输赢,若旁人说赢了,绅士不必多说什么,只站在身后看牌,到满圈,绅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听到人说输了呢,绅士懂得自己应做的事,是从皮包里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奋勇,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经愿意讲和,且当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来让坐给绅士。绅士见有了转机,虽很欢喜的把大屁股贴到太太坐得热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记说“莫走莫走,我要你帮忙,不然这些太太们要欺骗我这近视眼!”那种十分得体的趣话,主人也仿佛很懂事,听到这些话总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开,到满圈,两夫妇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处电话打过,太太的行动还还明白时节,主人照例问汽车夫,照例汽车夫受过太太的吩咐,只说太太并不让他知道去处,是要他送到市场就下了车的。绅士于是就坐了汽车各家去找寻太太。每到一个熟人的家里,那家公馆里仆人,都不以为奇怪,公馆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讲和不久,也懂得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护绅士,女主人照例袒护太太,同这绅士来谈话。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时是第七家,太太才找着。有时找了一会,绅士新的气愤在心上慢慢滋长,不愿意再跑路了。吼着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么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软的大椅子上吸烟打盹,这方面一坚持,太太那方面看看无消息,有点软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电话回家来,作为第三者转圜,使绅士来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着所有绅士们太太的权利,当到太太把绅士教训了一顿。绅士虽不大高兴,既然见到太太归来了,而且伴回来的又正说不定就是在另一时方便中也开了些无害于事的玩笑过的女人,到这时节,利用到机会,把太太支使走开,主客相对会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软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于搅牌也善于做别的有趣行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厅,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总得对于特意来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谢,一面无声的最谨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着笑的行为,一面又柔声的喊着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么不出来”这一类正义相责,太太本来就先服了输,这时又正当到来客,再不好坚持,就出来了。走出来了,谈了一些空话,因为有了一主一客,只须再来两个就是一桌,绅士望到客人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赶忙去打电话邀人,坐在家里发闷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点钟,这一家的客厅里又有四双洁白的手同几个放光的钻戒在桌上唏利哗喇乱着了。
关于这家庭战争,由太太这一面过失而起衅,由太太这一面错误来出发,这事是不是也有过?也有过。不过男子到底是男子,一个绅士,学会了别的时候以前先就学会了对这方面的让步。所以除了有时无可如何才把这一手拿出来抵制太太,平常时节是总以避免这冲突为是的。因为绅士明白每一个绅士太太,都在一种习惯下,养成了一种趣味,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维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绅士得了自由的机会,总而言之太太们这种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绅士阶级把一些友谊僚谊更坚固起来的,因这事实绅士们装聋装哑过着和平恬静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这绅士太太,是缺少这样把柄给丈夫拿到,所以这太太比其余公馆的太太更使绅士尊敬畏惧了。
另外一个绅士的家庭
因为做客,绅士太太做到西城一个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个绅士,有姨太太三位,儿女成群,大女儿在大学念书,小女儿在小学念书,有钱有势,儿子才从美国回来,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绅士太太一到这人家,无论如何也有牌打,因为没有客这个家中也总是一桌牌。小姐从学校放学回来,争着为母亲替手,大少爷还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后面,间或把手从隙处插过去,抢去一张牌,大声吼着,把牌掷到桌上去。绅士是因为疯瘫,躺到藤椅上哼,到晚饭上桌时,才扶到桌边来吃饭的。绅士太太是到这样一个人家来打牌的。
到了那里,看到瘫子,用自己儿女的口气,同那个废物说话:
“伯伯这几天不舒服一点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那个橘子。”
“送小孩子的东西也要谢吗?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里有人从上海带来的外国苹果,明天要人送点来。”
“不要送,我吃不得。XX近来忙,都不过来。”
“成天同和尚来往。”
“和尚也有好的,会画会诗,谈话风雅,很难得。”
自己的一个姨太太就笑了,因为她就同一个和尚有点熟。这太太是不谈诗画不讲风雅的,她只觉得和尚当真也有好人,很可以无拘束的谈一些话。
那从美利坚得过学位的大少爷,一个基督教徒,就说:
“和尚都该杀。”
绅士把眼睛一睁,很不平了:
“怎么,乱说!佛同基督有什么不同吗?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吗?”
少爷记起父亲是废物了,耶稣是怜悯老人的,取了调和妥协的神气:“我说和尚不说佛。”
姨太太A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都恨和尚。”
这少爷正想回话,听到外面客厅一角有电话铃响,就奔到那角上接电话去了。这里来客这位绅士太太就说:“伯伯媳妇怎么样?”废物不作声,望到大小姐,因为大小姐在一点钟以前还才同爹爹吵过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这件事,就笑了。
姨太太B说:“看到相片了,我们同大小姐到他房里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读过笑得要不得。还有一个小小头发结子,不知是谁留下的,还有……”
姨太太C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孃①,婶婶来了,我们打牌!”
绅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赶上大小姐:“慢走,我同你说。”
大小姐似乎懂得所说的意思了,要绅士太太走过那大丁香树下去。两人坐到那小小绿色藤椅上去,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白白的脸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红脸了,伸手把绅士太太的手捏定了。
“婶婶,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么?你这丫头,那么聪明,你昨天装得使我认不出是谁了。我问你,到过那里几回了?”
“婶婶你到过几回?”
“我问你!”
“只到过三次,万千莫告给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婶婶。”
“输了赢了?”
“输了不多。姨姨输二千七百,把戒子也换了,瞒到爹爹。”
“几姨?”
“就是三孃。”
三孃正在院中尖声唤大小姐,到后听到这边有人说话,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墙后面来了。见到了大小姐同绅士太太,就说:“请上桌子,摆好了。”
绅士太太说:“三孃,你手气不好,怎么输很多钱。”
这妇人为妓女出身,会做媚笑,就对大小姐笑,好像说大小姐不该把这事告给外人。但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绅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说:“XX去不得,一去就输,还是大小姐好。”又问,“太太你常到那里?”绅士太太就摇头,因为她到那里是并不为赌钱的,只是监察到绅士丈夫,这事不能同姨太太说,不能同大小姐说,所以含混过去了。
他们记起牌已摆上桌子了,从花下左边小廊走回内厅,见到大少爷在电话旁拿着耳机,说洋话,疙疙瘩瘩,大小姐听得懂是同女人说的话,就嘻嘻的笑,两个妇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四个人哗喇哗喇洗牌,分配好了筹码,每人身边一个小红木茶几,上面摆纸烟,摆细料盖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是小磁盘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国橘子。四个人是主人绅士太太,客人绅士太太,姨太太B,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背后站站,谁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讨钱,是“做梦”的姨太太C。废人因为不甘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动椅子推出来,到厅子一端,一面让姨太太A捶背,一面同打牌人谈话。
大少爷打完电话,穿了洋服从厅旁过身,听到牌声洗得热闹,本来预备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边站定了。
“你们大学生也打牌!”
“为什么不能够陪妈陪婶婶?”
客人绅士太太就问大少爷:“春哥,外国有牌打没有?”
主人绅士太太笑了:“岂止有牌打,我们这位少爷还到美国做教师,那些洋人送他十块钱一点钟,要他指点!”
“当真是这样我将来也到美国去。”
大小姐说:“要去等我毕业了,我同婶婶一路去。我们可以……慢点慢点,一百二十副。妈你为什么不早打这张麻雀,我望这麻雀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说了,女人把牌放在嘴边亲了那么一下,表示这幺索同自己的感情。
母亲像是不服气样子,找别的岔子:“玉玉,怎么一个姑娘家那么野?”
大小姐不做声,因为大少爷捏着她的膀子,要代一个庄,大小姐就嚷:“不行不行,人家才第一个上庄!”
大少爷到后坐到母亲位置上去,很热心的洗着牌,很热心的叫骰子,和了一牌四十副,才哼着美国学生所唱的歌走去了。
这一场牌一直打到晚上,到后又来了别的一个太太,二姨太让出了缺,仍然是五个人打下去。到晚饭时许多鸡鸭同许多精致小菜摆上了桌子,在非常光亮的电灯下,打牌人皆不必调换位置,就仍然在原来座位上吃晚饭。废人也镶拢来了,问这个那个的输赢,吃了很多的鱼肉,添了三次白饭,还说近来厨子所做的菜总是不大合口味,因为在一钵鸡中发现了一只鸡脚没有把外皮剥去,就叫厨子来,骂了一些吃冤枉饭的大人们照例骂人的话,说是怎么这东西还能给人吃,要把那鸡收回去,厨子把一个大磁盆拿回到灶房,看看所有的好肉已经吃尽,也就不说什么话,回头上房喊再来点汤,于是又在那煨鸡缸里舀了一盆清汤送上去了。
吃过了晚饭,晚上的时间觉得尚长,大小姐明早八点钟得到学校去上课,做母亲的把这个话提出来,在客人面前不大好意思同母亲作对,于是退了位,让姨太太C来补缺,四人重新上了场,不过大小姐站到母亲身后不动,一遇到有牌应当上手时,总忽然出人意外的飞快的把手从母亲肩上伸到桌中去,取着优美的姿势,把牌用手一摸,看也不看,嘘的一声又把牌掷到桌心去。母亲因为这代劳的无法拒绝,到后就只有让位了。
八点了,二少爷三小姐三少爷不忘记姐姐日里所答应的东道,选好了XX主演的《妈妈趣史》电影,要大小姐陪到去做主人。恰恰一个大三元为姨太太C抢去单吊,非常生气,不愿意再打,就伴同一群弟妹坐了自己汽车到XX去看影戏去了,主人绅士太太仍然又上了桌子。
大少爷回来时,废物已回到卧房去睡觉去了。大少爷站到姨太太C身后看牌,看了一会,走去了。姨太太C到后把牌让姨太太B打,说要有一点事,也就走去了。
于是客人绅士太太一面砌牌一面说:“伯母,你真有福气。”
主人绅士太太说:“吵闹极了,都像小孩子。”
另外来客也有五个小孩,就说:“把他们都赶到学校去也好,我有三个是两个礼拜才许他们回来一次的。”这个妇人却料不到那个大儿子每星期到XX饭店跳舞两次。
“家里人多也好点。”
“我们大少爷过几天就要去南京,做什么‘边事’,不知边些什么。”
“有几百一个月?”
“听说有三百三,三百三他那里够,好的是也可以找钱,不要老子养他了。”
“他们都说美国回来好,将来大小姐也应当去。”
“她说她不去美国,要去就去法国。法国女人就只会妆扮,这个丫头爱好。”
轮到绅士太太,做梦赋闲了,站到红家身后看了一会,又站到痞家身后看了一会,吃了些糖松子儿,又喝了口热茶,想出去方便一下,就从客厅出去,过东边小院子。过圆门。过长廊。那边偏院辛夷树开得花朵动人,在月光里把影子通通映在地下,非常有趣味。辛夷树那边是大少爷的书房,听到有人说话,引起了一点好奇的童心,就走过那边窗下去,只听到一个极其熟习的女人笑声,又听到说话,声音很小,像在某一种情形下有所争持。
“小心一点,……”
“你莫把手挡着,我就……”
听了一会,绅士太太忽然明白这里是不适宜于站立的地方,脸上觉得发烧,悄悄的又走回到前面大院子来,月亮挂到天上,有极小的风吹送花香,内厅里不知是谁一个大牌和下了。只听到主客的喜笑与搅牌的热闹声音,绅士太太想起了家里的老爷,忽然不高兴再在这里打牌了。
听到里面喊丫头,知道是在找人了,就进到内厅去,一句话不说,镶到主人绅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补缺,两只手皆放到牌里去乱合。
不到一会儿,姨太太C来了,悄静无声的,极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个绅士太太背后,把手搁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发牌。
另外一个绅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张筒子,一面鼻子皱着,说:“三孃,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么晚上也擦得一身这样香。”
姨太太C不做声,微微的笑着,又走到客人绅士太太背后去。绅士太太回头去看姨太太C,这女人就笑,问赢了多少。绅士太太忽然懂到为什么这人的身上有浓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错张了。
绅士太太说:“外面月亮真好,我们打完这一牌,满圈了,出去看月亮。”
姨太太C似乎从这话中懂得一些事情,用齿咬着自己的红红嘴唇,离开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较暗的一个沙发上,把自己隐藏到松软的靠背后去了。
一点新的事情
XX公馆大少爷到东皇城根绅士家来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绅士太太把来客让到客厅里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为婶婶会住到我家里的,怎么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们家里小孩子发烧要照应。”
“我还想打四圈,那晓得婶婶赢了几个就走了。”
“那里,你不去南京,我们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孃总是一角。”
“三孃同……”绅士太太忽然说滑了口,把所要说的话都融在一个惊讶中,她望到这个整洁温雅的年青人呆着,两人互相皆为这一句话不能继续开口了。年青人狼狈到无所措置,低下了头去。
过了一会大少爷发现了屋角的一具钢琴,得到了救济,就走过去用手按琴键,发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听到琴声,手拖娘姨来到客厅里,看奏琴,绅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里,叫娘姨削几个梨子苹果拿来,大少爷不敢问绅士太太,只逗着小孩,要孩子唱歌。
到后两人坐了汽车又到XX废物公馆去了,在车上,绅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为自己也还是年青人,对于这些事情,在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晚辈面前,做长辈的总是为一些属于生理上的种种,不能拿出长辈样子,这体面的年青人,则同样也因为这婶婶是年青女人,对于这暖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车到半途,大少爷说,“婶婶,莫听他们谣言。”绅士太太就说,“你们年青人小心一点。”仍然不忘记那从窗下听来的一句话,绅士太太把这个说完时,自己觉得脸上发烧得很,因为两个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体的温皆互相感到,年青人,则从绅士太太方面的红脸,起了一种误会,他那聪明处到这时仿佛起了一个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这注意也觉得正是救济自己一种方法,到了公馆,下车时,先走下去,伸手到车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递过来,于是轻轻的一握,下了车,两人皆若为自己行为,感到了一个憧憬的展开扩大,互相会心的交换了一个微笑。
到了废物家,大少爷消失了,不到一会又同三孃出现了。绅士太太觉得这三孃今天特别对他亲切,在桌边站立,拿烟拿茶剥果壳儿,两人望到时,就似乎有些要说而不必用口说出的话,从眼睛中流到对方心里去,绅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个好人,要为人包瞒打算,要为人想法成全,要尽一些长辈所能尽的义务:这是为什么?因为从三孃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种极其诚恳的信托,这妇人,已经不能对于这件事不负责任了。
大小姐已经上坤范女子大学念书去了,少爷们也上学了,今天请了有两个另外的来客,所以三孃不上场,到绅士太太休息时,三孃就邀绅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买的湘绣。两人刚走过院子,望见偏院里辛夷,开得如红火,一大树花灿烂夺目,两人皆不知忌讳走到树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这花更美。”绅士太太在心上说着,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花!”姨太太C也这样想着,微微的笑。
书房里大少爷听到有人走路声音,忙问是谁。
绅士太太说:“XX,不出去么?”
“是婶婶吗?请进来坐坐。”
“太太就进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画片。”
于是两个妇人就进到这大少爷书房了,一个并不十分阔大的卧室,四壁裱得极新,小小的铜床,小小的桌子,四面皆是书架,堆满了洋书,红绿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显得凌乱。床头一个花梨木柜橱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个高脚维多利亚式话匣子,上面一大册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个橘子,橘子边旁一个烟斗。大少爷正在整理一个像小钟一类东西,那东西就搁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处?”
“无线电盒子,最新从美国带回的,能够听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爷带得一个小闹表,很有趣味。”
“哎呀,这样小,值几百?”
“一百多块美金,婶婶欢喜就送婶婶。”
“这怎么好意思,你只买得这样一个,我怎么好拿。”
“不要紧,婶婶拿去玩,还有一个小盒子,这种表只有美国一家专利,若是坏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钱,因为世界凡是代卖这钟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到自己玩吧,我那边小孩子多,掉到地下也可惜。”
“婶婶真是当做外人。”
绅士太太无话可说。因为姨太太C已经把那个表放到绅士太太手心里,不许她再说话了。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像是在信托方面要说一句话,就表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说道:
“三孃,你听我说一句话,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点。”
三孃望到大少爷笑:“我们感谢太太,我们不会忘记太太对我们的好处。”
大少爷,这美貌有福的年轻人,无话可说,正翻看到一本日日放在床头的英文圣经,不做声,脸儿发着烧,越显得娇滴滴红白可爱,忽然站起来,对绅士太太作了三个揖,态度非常诚恳,用一个演剧家扮演哈孟雷特青年的姿势,把绅士太太的左手拖着,极其激动的向绅士太太说道:
“婶婶的关心地方,我不会忘记到脑背后。”
绅士太太右手捏着那钮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着,也不缺少一个剧中人物的风度,谦虚的而又温和的说:“小孩子,知道婶婶不是妨碍你们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为你们耽心!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没有船。”
“母亲也瞒到?”
“母亲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她也不愿意我就走,所以帮同瞒到老瘫子说是船受检查,极不方便。”
绅士太太望望这年青侄儿,又望望年青的姨太太C,笑了:“真是一对玉合子。”
三孃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XX试试赌运,他们那里主人还会做很好的点心,特别制的,不知尝过没有?”
“我不欢喜大数目,一百两百又好像拿不出手——XX,美国有赌博的?”
“法国美国都有,我不知道这里近来也有了,以前我不听到说过。婶婶也熟习那个吗?”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装得像妈子那样带一副墨眼镜,谁也不认识,有一次我站到我们胖子桌对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孃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婶婶莫打牌了。假装有事要回去,我们一道去。”
姨太太C也这样说:“我们一道去。到那里去我告给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这样定妥了。
到了晚上约莫八点左右,绅士太太不愿打牌了,同废物谈了一会话,邀三孃送她回去,大少爷正有事想过东城,搭乘了绅士太太的汽车,三人一道儿走。汽车过长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门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车夫懂事,把车向右转,因为计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块钱特别赏赐,所以乐极了,把车也开快许多了。
三人到XX,留在一个特别室中喝茶休息,预备吃特制点心,三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爷说了几句话,扑了一会粉,对穿衣镜整理了一会头发,说点心一时不会做来,先要去试试气运,拿了皮箧想走。
绅士太太说:“三孃你就慌到输!”
大少爷说:“三孃是不怕输的,顶爽利,莫把皮箧也换筹码输去才好。”
姨太太C走下楼去后,小房中只剩下两个人。两人说了一会空话,年青人记起了日里的事情,记起同姨太太C商量得很好了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点心送来了。
“婶婶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孃也总是欢喜甜酒。”
当差的拿酒去了,因为一个方便,大少爷走到绅士太太身后去取烟,把手触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动摇,因为这贵人记起日里在车上的情形,且记起昨晚上在窗下窃听的情形,显得拘束,又显得烦懑了,就说:
“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吧。”
“为什么忙?”
“为什么我到这里来?”
“我同婶婶要说一句话,又怕骂。”
“什么话?”
“婶婶样子像琴雪芳。”
“说瞎话,我是戏子吗?”
“是三孃说的,说美得很。”
“三孃顶会说空话。”虽然这么答着,侧面正是一个镜台,这绅士太太,不知不觉把脸一侧,望到镜中自己的白脸长眉,温和的笑了。
男子低声的蕴藉的笑着,半天不说话。
绅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么的神情,对着了大少爷:“我不懂你们年青人做些什么鬼计。”
“婶婶是我们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势,伸过去时,受了阻碍。
女人听这话不对头,见来势不雅,正想生气,站在长辈身分上教训这年青人一顿,拿酒的厮役已经在门外轻轻的啄门,两人距离忽然又远了。
把点心吃完,到后两人用小小起花高脚玻璃杯子,吃甜味橘子酒。三姨太太回来了,把皮箧掷到桌上,坐到床边去。
绅士太太问:“输了多少?”
三孃不作答,拿起皮箧欢欢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红色牙骨筹码数着,一面做报告,一五一十,除开本,赢了五百三。
“我应当分三成,因为不是我陪你们来,你一定还要输。”绅士太太当笑话说着。
大少爷就附和到这话说:“当真婶婶应当有一半,你们就用这个做本,两人合份,到后再结算。”
“全归太太也不要紧,我们下楼去,现在热闹了点,张家大姑娘同到张七老爷都来了,X总理的三小姐也在场。五次输一千五,骄傲极了,越输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欢喜使她知道我在这里赌钱。”
“大少爷?”
“我也不去,我陪婶婶坐坐,三孃你去吧,到十一点我们回去。”
“……莫走!”
……
回到家中,皮箧中多了一个小表,多了四百块钱,见到老爷在客厅中沙发上打盹,就骂用人,为什么不喊老爷去睡。当差的就说,才有客到这里谈话刚走不久,问老爷睡不睡觉,说还要读一点书,等太太回来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绅士见到太太回了家,大声的叱娘姨,惊醒了。
“回来了,太太!到什么人家打牌?”
绅士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就说:“运气坏极了,又输一百五。”
绅士正恐怕太太追问到别的事,或者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贼人心虚,看到太太那神气,知道可以用钱调和了,就告给绅士太太明天可以还账,且安慰太太,输不要紧,又同太太谈各个熟人太太的牌术和那属于打牌的品德,这贵人日里还才到一个饭店里同一个女人鬼混过一次,待到太太问他白天做些什么事时,他就说到佛学会念经,因为今天是开化老和尚讲楞严日子。若是往日,绅士太太一定得诈绅士一阵,不是说杨老太太到过佛学会,就是说听说开化和尚已经上天津,绅士照例也就得做戏一样,赌一个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结,解衣上床。今晚上因为赢了钱,且得了一个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说着谎话,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谈楞严谈到第几章那类事了。
两人回到卧室,太太把皮箧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险箱里去,绅士作为毫不注意的神气,一面弯腰低头解松绑裤管的带子,一面低声的摹仿梅畹华老板的天女散花摇板,用节奏调和到呼吸。
到后把汗衣剥下,那个满腹经纶的尊贵肚子因为换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着骄傲凌人的态度,挺然展露于灯光下,暗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缝一行长长的柔软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程图案调子,太太从这方面得到一个联想,告绅士,今天西城XX公馆才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大少爷来看过他,不久就得过南京去。
绅士点点头:“这是一个得过哲学硕士的有作为的年青人,废物有这样一个儿子,自己将来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绅士太太想到别的事情,就笑,这时也已经把袍子脱去,夹袄脱去,鞋袜脱去,站在床边,对镜用首巾包头,预备上床了。绅士从太太高硕微胖的身材上,在心上展开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且哗哗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声,也仿佛是日里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亵声,告太太小心不要招凉。
更新的事情
约有三天后,XX秘密聚乐部的小房子里又有三个人在吃点心,那三孃又赢了三百多块钱,分给了绅士太太一半。这次绅士太太可在场了,先是输了一些,到后大少爷把婶婶邀上楼去,姨太太C不到一会儿就追上来,说是天红得到五百,把所输的收回,反赢三百多,绅士太太同大少爷除了称赞运气,并不说及其他事情。
绅士太太对于他们的事更显得关切,到废物公馆时,总借故到姨太太C房中去盘旋,打牌人多,也总是同三孃合手,两股均分,输赢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个人家客厅里红木小方桌旁,有西城XX公馆大小姐,有绅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奥妙,问绅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孃近来的手气。
“婶婶不知道么?我听人说她输了五百。”
“输五百吗?我一点不明白。”
“我听人说的,她们看到她输。”
“我不相信,三孃太聪明了,心眼玲珑,最会看风色,我以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为抓牌就不说话了,绅士太太记到这个话,虽然当真不大相信,可是对于那两次事情,有点小小怀疑起来了。到后新来了两个客,主人提议再拼成一桌,绅士太太,主张把三孃接来。电话说不来,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绅士太太要把耳机接线拿过身边来,捏了话机,用着动情的亲昵调子:
“三孃,快来,我在这里!”
那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边就说:“好好,你来,我们打过四圈再说。”
说是有事的姨太太C,得到绅士太太的嘱咐,仍然答应就来了,四个人皆拿这事情当笑话说着,但都不明白这友谊的基础建筑到些什么关系上面。
不到一会三孃的汽车就在这人家公馆大门边停住了,客来了,桌子摆在小客厅,三孃不即去,就来在绅士太太身后。
“太太赢了,我们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张三太快要生气了。”
三壤去后大小姐问绅士太太:
“这几天婶婶同三孃到什么地方打牌?”
绅士太太摇头喊:“五万碰,不要忙!”
休息时三孃扯了绅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爷要请太太到XX去吃饭。绅士太太记起了大小姐先前说的话,问姨太太C:
“三孃,你这几天又到XX去过吗?”
“那里,我这两天门都不出。”
“我听谁说你输了些钱。”
“什么人说的?”
“没有这回事就没有这回事,我好像听谁提到。”
三孃把小小美丽嘴唇抿了一会,莞尔而笑,拍着绅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谎你,我又到过XX,稍稍输了一点小数目。我猜这一定是宋太太说的。”
绅士太太本来听到三孃说不曾到过XX,以为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们赢了钱,故有意探询,也就罢了。谁知姨太太C又说当真到过,这不是谎话的谎话,使她不能不对于前两天的赌博生出疑心了。她这时因为不好同三孃说破,以为另外可去问问大少爷,就忙为解释,说是听人说过,也记不起是谁了。她们到后都换了一个谈话方向,改口说到花,一树迎春颜色黄澄澄地像碎金缀在枝头上,在晚风中摇摆,姿态绝美,三孃为折了一小枝来替绅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好像自己会嫌自己肮脏卑俗。”
“你太会说话了,我是中年人了,那里敌得过你们年青太太们。”
到了晚上,两人借故有事要走,把两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这也管不了许多,这位小姐是对于牌的感情太好了,依旧上了桌子摸风,这两人就坐了汽车到XX饭店去了。XX饭店那方面,大少爷早在那里等候了许久,人来了,极其欢喜,三孃把大少爷扯到身边,咬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大少爷望到绅士太太只点头微笑,两个人不久就走到隔壁房间去了。房里剩下绅士太太一个人,襟边的黄花掉落到地下,因为拾花,想起了日里三孃的称誉,回头去照镜子,照了好一会,又用手抹着自己头上光光的柔软的头发,顾影自怜,这女人稍稍觉得有点烦恼,从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识模糊的反抗,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两个人在商量些什么事情。
推开那门,见到大少爷坐在大椅上,三孃坐在大少爷腿上,把头聚在一处,蜜蜜的接着吻。绅士太太不待说话,心中起着惊讶,就缩回来了,仍然坐到现处,就听到两人在隔壁的笑声,且听到接吻嘴唇离开时的声音。三孃走过房中来了,一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手伏在绅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说:
“太太,要看我前回所说那个东西没有?”
“你怎么当真?”
“不是说笑话。”
“真是丑事情。”
三孃不再作声,把藏在身后那只手所拿的一个摺子放到绅士太太面前,翻开了第一页。于是第二页,第三页,……两人相对低笑,大少爷,轻脚轻手,已经走到背后站定许久了。
……
回家去,绅士太太向绅士说头痛不舒服,要绅士到书房去睡。
一年以后
绅士太太为绅士生养了第五个少爷,寄拜给废物三姨太太作干儿子,三孃送了许多礼物给小孩,绅士家请酒,客厅卧房皆摆了牌,小孩子们皆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带领,来到这里做客。绅士家一面举行汤饼宴,一面接亲家母过门,头一天是女客,废物不甘寂寞也接过来了。废物在客厅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馆抬来的轿椅中,一面听太太们打牌嚷笑,一面同绅士谈天,讲到佛学中的果报,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个绅士身分,采取了一个废人的感想,对于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议及。绅士同废人说一阵,又各处走去,周旋到妇人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玩玩,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叹气,大声喊娘姨,叫取果子糖来款待小客人。因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动,干妈收拾得袅袅婷婷,风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职务,也像绅士一样忙着一切。
到了晚上,客人散尽,娘姨把各房间打扫收拾清楚,绅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边,低低的叹了一声气。看到桌上一些红绿礼物,看到干妈送来的大金锁同金寿星,想起那妇人飘逸风度,非常怜惜似的同太太说:
“今天干妈真累了,忙了一天!”
绅士太太不做声,要绅士轻说点,莫惊吵了后房的小孩。
似乎因为是最幼的孩子,这孩子使母亲特别关心,虽然请得有一个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后小间,绅士也极其爱悦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像是因为这小孩的存在,母亲同父亲互相也都不大欢喜在小事上寻隙缝吵闹,家庭也变成非常和平了。
因为这孩子是西城XX公馆三孃太太的干儿子,从此以后三孃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到东城绅士公馆了。因这贵人的过从,从此以后绅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讨论到这干亲家母的为人了。
有一天,绅士从别处得到了一个消息,拿来告给了太太。
“我听到人说西城XX公馆的大少爷,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惊讶,注意的问:“是谁?”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说了一阵,绅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气,不知为什么,因为谈到消息,这绅士记起另外一种消息,就笑了。
太太问:“笑什么?”
绅士还是笑,并不作答。
太太有点生气样子,其时正为小孩子剪裁一个小小绸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绅士说出。
绅士仍然笑着,过了好一会,才嚅嚅滞滞的说:“太太,我听到有笑话,说那大少爷灯……有点……”
绅士太太愕然了,把头偏向一边,惊讶而又惶恐的问:“怎么,你说什么!?”
“我是听人说的,好像我们小孩子的……”
“怎么,说什么!?你们男子的口!!”
绅士望到太太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料不到这事情会有这样吓人,就忙分辩说:“这是谣言,我知道!”
绅士太太要哭了。
绅士赶忙匆匆促促的分辩说:“是谣言,我是知道的!我只听说我们的孩子干妈三孃,特别同那大少爷谈得合式,听到人这样说过,我也不相信。”
绅士太太放了一口气,才明白谣言所说的原是孩子的干妈,对于自己先前的态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恼了,就骂绅士,以为真是一个堕落的人,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孩子,不拘到什么地方,听到一点毫无根据的谰言,就拿来嚼咀。且说:
“一个绅士都不讲身分,亏得你们念佛经,这些话拿去随便说,拔舌地狱不知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人。”
绅士听到这教训,一面是心中先就并不缺少对于那干亲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这义正辞严的言语,嵌到肥心上去后,就不免感到一点羞惭了。见到太太样子还很难看,这尊贵的人,照老例,做戏一样陪了礼,说一点别的空话,搭搭讪讪走到书房继续做阿难伽叶传记的研究去了。
绅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惊,保留到丈夫的谦和,以及那些前后言语,给她的动摇,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时节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觉得全身忽然软弱起来,发着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绅士跟前的生气崛强,已经是万万办不到了。于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伤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门边的绅士,看到太太那情形,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绅士身分的责难,以及,物丧其类底痛苦,才使太太这样伤心,万分羞惭的转到书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亏得想出一个计策来,不让太太知道,出了门雇街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只说太太为别的事使气,想一个老太太装作不知道到他家里,邀她往公园去散散。把计策办妥当后,这绅士又才忙忙的回到家中,仍然去书房坐下,拿一本陶渊明的诗来读,读了半天,听到客来了,到上房去了,又听到太太喊叫拿东西,过了一会又听到叫把车子预备,来客同太太出去以后,绅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气,天气非常子好,好像很觉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里去,看到一块还未剪裁成就的绸子,湿得像从水中浸过,绅士良心极其难过,本来乘到这机会,可以到一个相好的妇人处去玩玩,也下了决心,不再出门了。
绅士太太回来时,问用人,老爷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用人回答太太,是老爷并不出门,在书房中读书,一个人吃的晚饭。太太忙到书房去,望着老爷正跪在佛像前念经,站到门边许久,绅士把经念完了,回头才看到太太。两人皆有所内恧,都愿好好的讲了和,都愿意得到对方谅解,绅士太太极其温柔的走到老爷身边去。
“怎么一个人在家中,我以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绅士看到太太神气,是讲和的情形,就做着只有绅士才会做出的笑样子,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来,明白是到公园了,就又问到公园什么馆子吃的晚饭,人多不多,碰到什么熟人没有。两人于是很虚伪又很诚实的谈到公园的一切,白鹤,鹿,花坛下围棋的林老头儿,四如轩的水饺子,说了半天,太太还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点。”
“你呢?”
“我念了五遍经,近来念经真有了点奇迹,念完了神清气爽。”
听着这样谎话的绅士太太,容忍着,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谑,沉默了一阵,一个人走到上房去了。绅士在书房中,正想起傅家一个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脱去袜子,娘姨走来了,静静的怯怯地说:“老爷,太太请您老人家。”绅士点点头,娘姨退出去了,绅士不知为什么原故,很觉得好笑,在心中搅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绪,趿上鞋,略显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孃来看孩子,绅士正想出门,在院子里遇到了,绅士红着脸,笑着,敷衍着,一溜烟走了,三孃是也来告给绅士太太关于大少爷的婚事消息的,说了半天,到后接到别处电话,来约打牌,绅士太太却回绝了。
两个人在家中密谈了一些时候,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哭了,绅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来,小孩子一到母亲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这干妈,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像因为要认清楚这女人那么注意集中到三孃的脸。三孃把孩子抱在手上,哄着喝着:
“小东西,你认得我!不许哭!再哭你爹爹会丢了你!”
绅士太太不知为什么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妈快把孩子抱去了。
本篇发表于1930年3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期,特大号。署名沈从文。
①三孃,孃,读作niang。湘西方言,称姑母为孃,三孃,即三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