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秋风:陆游-暮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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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游的晚年,除嘉泰二年至三年(1202—1203年)曾一度到临安参加编修国史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故乡农村中度过的。

    陆游回到家乡,和那些满载名利、衣锦荣归的官僚们不一样,他是被朝廷罢官放逐回来的。由于他与南宋政府多次发生政治分歧,一再受到弹劾免职,所以从前的一些旧交害怕受到牵连,就不再继续和他交往,有的人甚至借机造谣中伤,变成了仇敌。统治者企图孤立陆游,但他们并没有得逞,疏远陆游的只是豪门贵族和少数趋炎附势之徒,而家乡的广大群众却欢迎他、爱戴他,把他当做亲人一样看待。一次,陆游病后闲步出游,乡亲们听说诗人久病初愈,都高兴地迎上前去,问寒问暖,表示慰问。面对这种情景,陆游深深感到官场冷酷无情,乡亲们可爱可亲,于是写了一首七律表达自己的心情:

    放翁病起出门行,绩女窥篱牧竖迎。

    酒似粥 知社到,饼如盘大喜秋成。

    归来早觉人情好,对此弥将世事轻。

    红树青山只如昨,长安免拜几公卿。

    ——《秋晚闲步》

    这种亲密的关系,是逐步建立起来的。陆游虽然一向比较关心民生疾苦但由于长期在外地做官,他对家乡百姓的生活、思想和感情都不够了解。回到农村后,他很想缩短自己和周围群众之间的距离,感到应当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让自己的“书生习气”变淡一些。于是,陆游常常出现在田间地头,或在家中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劳动。他还把自己的田舍,重新做了一番安排,在房屋周围开辟出桑园菜地,还筑起了一座鱼塘。他逐渐体会到了劳动的乐趣,决心终老田园。“出入阡陌间,终身有余乐。”(《村舍杂书》)对于乡亲们的请求,陆游是有求必应,尽可能地替乡亲们做些事情。每当农忙时节或乡亲们遇到吉庆喜事的时候,陆游也总是要带上一点礼物,主动去表示慰问和祝贺。来往多了,陆游和乡亲们的关系也就日益密切起来,他常常和附近一些有经验的老农讨论耕种之事,商量协作筑塘,引水灌溉,争取丰收。

    农闲之时,陆游或拄着藤杖,或骑着毛驴,到周围的村子里去游玩。他也常趁此机会替村民们看病、施药,做些有益的事情。因此,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当地男女老幼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款待。这一切,都被陆游以兴味盎然的笔触写进了诗中:

    耕佣蚕妇共欣然,得见先生定有年。

    扫洒门庭拂床几,瓦盆盛酒荐豚肩。

    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

    共说向来曾话我,生儿多以陆为名。

    ——《山村经行因施药》

    野人知我偶闲游,取酒匆匆劝小留。

    舍后携篮挑菜甲,门前唤担买梨头。

    ——《东村》

    陆游在农村交友很广,常与农民、牧童、樵夫以及僧侣、道士等打交道。他和这些穷朋友在一起讨论时事,饮酒谈心,相处得十分融洽。在长期的熏陶和感染中,陆游的情感逐渐向乡亲们靠拢,百姓们感到高兴的事,他也为之高兴;百姓们感到忧愁的事,他也为之忧愁。庆元四年(1199年)春末夏初,山阴一带久旱不雨,田野里禾苗日渐枯槁,百姓们忧心如焚。这时已75岁的老诗人也十分焦急,坐卧不宁。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陆游独自披衣携杖踱出房门,仰观天象,盼望早降甘霖。盛夏六月的一天,大家终于盼来了一场及时雨,庄稼得救了。村中的男女老少都笑逐颜开地来到雨地里,载歌载舞,感谢上苍,预祝年岁丰收。此时的陆游,在窗前听着雨声,抑制不住欣喜之情,提起笔来,一首《喜雨歌》一挥而就,酣畅淋漓。

    陆游在家乡既看到了农民勤劳淳朴的生活,也目睹了被压迫、被剥削人民的深重苦难。他强烈谴责官府和豪绅互相勾结,鱼肉劳动人民的罪行。“有司或苛取,兼并亦豪夺。正如横江网,一举孰能脱!”(《书叹》)对百姓们憎恶和反感的现象,也常常加以嘲讽和斥责。庆元五年(1200年)春天的一个夜晚,陆游夜行途中路过一家大地主的宅院,他从门外看到深院之中,灯红酒绿,酣歌醉舞,闹得乌烟瘴气。诗人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情,回到家中立即提笔赋诗,对这种奢侈行为进行辛辣的讽刺:

    村豪聚饮自相欢,灯火歌呼闹夜阑。

    醉饱要胜饥欲死,看渠也复面团团。

    ——《夜行过一大姓家值其乐饮戏作》

    诗中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富豪们脑满肠肥、醉生梦死的丑态,对这些盘踞在乡村中、有钱有势的吸血鬼挥霍无度,不顾黎民百姓的罪恶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谴责。年轻气盛时,陆游也曾有过纵情豪饮的生活经历,但回到农村后,他深深感到,在豪门大户奢侈豪华生活的背后,无数穷苦百姓正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诗人思想的转化,正来自于对现实的深刻体察。

    陆游罢官之后,虽然自视身为“野老”,但他始终关心着国家大事。他时常阅读邸报(我国古代刊载朝廷诏令奏章和重要新闻的一种政府报章),并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时的形势和中原的情况。南宋当局罢免陆游,本来是企图施加压力,不许他再写诗议论朝政。然而他们打错了算盘,陆游虽然丢了乌纱,却丝毫也没有屈服,仍然不断写诗评议现实,批判投降政策:

    百战元和取蔡州,如今胡马饮淮流。

    和亲自古非长策,谁与朝家共此忧。

    ——《估客有自蔡州来者感怅弥日》

    在罢官闲居的岁月里,陆游年事已高,生活也不宽裕,但是诗人并不悲哀,气概仍然十分豪迈,还在梦想着能为国家出力,重返前线,去抗击敌人。绍熙三年(1192年)冬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诗人独卧山村故居,想到中原未复,国耻未雪,心潮起伏难平。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在飒飒的风雨声中合眼入睡,在梦境中跨着战马,手挽长枪,奔驰在冰封雪飘的北国大地上: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像这样的战士之梦,陆游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次,这类记梦诗抒发了作者不可遏止的爱国激情。正如陆游自己所说,“梦不出心境”,由于他的心始终没有离开中原,他的梦才时时萦绕着祖国的大好河山。陆游的晚年,正是在这种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度过的。

    陆游罢官居乡的这段时间,南宋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愈演愈烈。绍熙五年(1194年)宫廷矛盾表面化,太上皇孝宗病故,宋光宗称病不肯居丧,闹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知枢密院事赵汝愚与知阁门事韩侂胄等密谋,借皇太后之手废除光宗,立太子赵扩为帝,是为宋宁宗。宫廷纷争虽然暂时解决了,但当权的各派官僚之间又展开了争权夺利的激烈斗争。韩侂胄为了独揽大权,把反对他的赵汝愚、周必大、朱熹一派定为“伪党”,一一加以贬黜和流放,这就是所谓的“庆元党禁”。陆游从国家的大局出发,认为这种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的斗争,误国误民,不利于国家的统一大业,因而一再赋诗加以谴责。可见,陆游判断是非的标准,不是个人得失和小集团的利益,而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凡是有利于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事,他就予以支持,否则即加以反对。所以,后来当韩侂胄主张北伐收复中原时,陆游就从相同的立场出发,对他采取了支持与合作的态度。

    嘉泰二年(1202年),陆游以78岁的高龄扶衰入都,主持修撰孝宗、光宗两朝历史的工作。在此期间,陆游应韩侂胄之请,先后为其作《南园记》和《阅古泉记》,勉励他继承其曾祖韩琦抗击外侵的遗志,为国家建功立业。这本来无可指摘,却遭到了一些人的非议和毁谤,认为陆游这么做是在讨好当权者。这种看法是出于党派的偏见,毫无根据。事实上,就陆游个人而论,丝毫无求于韩侂胄,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表明自己对北伐主张的支持。所以,当修史工作告一段落,他的任务完成之后,便立即告老还乡了。

    嘉泰三年(1203年)五月,陆游回到了山阴故居。这时恰逢辛弃疾被朝廷起用,担任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于是,人们常常能看到辛弃疾来到镜湖之滨拜访陆游,两位志同道合的爱国作家促膝谈心,共论国事,对收复中原抱着很大期望。辛弃疾看到陆游的住宅过于简陋陈旧,便有意为他盖一所新居,陆游则总是婉言辞谢,因为他的心里牵挂着北伐大业,对区区住宅则不以为意。第二年春天,辛弃疾奉诏入朝,陆游写了一首长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为他送行,希望他能施展平生抱负,抛开个人恩怨,集中精力对敌,为统一祖国建立不朽的功业。

    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南宋朝廷下令伐金。陆游在乡间听到这一消息,异常兴奋。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挥笔写了一首《老马行》,表示自己虽已年迈力衰,但为国杀敌的雄心壮志仍在,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像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那样,重新踏上征途,为收复中原而战斗。这时的陆游已年过八旬,身体条件已不允许他重返前线了。但他仍密切注视着战争的进展,十分关心前方将士们的生活,祝愿北伐早日取得胜利。

    战争初期,宋军曾打了一些胜仗,但由于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充分,主和派势力又横加阻挠和破坏,再加上韩侂胄用人不当,意志不坚,料敌不明,所以北伐遭到了严重的挫折,军队接连失利。开禧二年(1206年)十月,金兵分九路渡过淮水向南侵略,南宋统治集团惊慌失措,朝野为之震动。这时主和派史弥远等人又趁机活动起来,他们上下串联,里应外合,掀起了反对北伐、攻击主战派的阴风恶浪。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史弥远集团发动政变,阴谋杀害了韩侂胄,并派遣使者前往金国,乞求重新签订“和议”。后来,主和派完全接受了金人提出的苛刻的屈辱条件,订立了可耻的“开禧和议”,北伐宣告彻底失败。广大人民和爱国志士收复中原的希望又一次化为了泡影。

    陆游在家乡听到这些不幸的消息,心情十分悲痛。对于韩侂胄的被害和北伐的失败,他感到惋惜和悲伤:

    上蔡牵黄犬,丹徒作布衣。

    苦言谁解听,临祸始知非。

    ——《书文稿后》

    萧相守关成汉业,穆之一死宋班师。

    赫连拓跋非难取,天意从来未可知。

    ——《读史》

    由于陆游支持开禧北伐,所以韩侂胄一死,他也遭到了种种无端的攻击和污蔑。嘉定二年(1209年)春天,朝廷取消了从前赠给陆游的名誉官职和各种待遇。但无论朝廷施加的压力有多大,无论投降派如何猖獗,陆游都不屈服,决不改变忠于祖国和民族的志节:

    老去转无饱计,醉来暂豁忧端。

    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感事六言》

    在陆游逝世前的一两年间,他还写了许多爱国忧民的诗篇:

    渔村樵市过残春,八十三年老病身。

    残虏游魂苗渴雨,杜门忧国复忧民。

    ——《春晚即事》

    遗蝗出境乐秋成,多稼登场喜雨晴。

    暗笑衰翁不解事,犹怀万里玉关情。

    ——《书叹》

    嘉定二年(1209年)初秋,陆游忧愤成疾,快到寒露时节,病情才稍有好转。中秋前后,他还多次拄着拐杖出门,到附近村庄去看望父老乡亲们。亲友邻里听说老诗人病体小愈,都非常高兴,纷纷邀请陆游到自己家里做客:“老人病愈乡闾喜,处处邀迎共献酬。”(《嘉定二年立秋得隔上疾近寒露乃小愈》)可是入冬之后,陆游旧病复发,从此卧床不起,病情日渐严重。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210年1月26日),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与世长辞,终年85岁。弥留之际,他对围绕在身旁的儿孙们,口诵了一首七绝《示儿》,作为临终遗言: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绝笔诗饱含着陆游的血和泪,既是诗人一生政治抱负的光辉总结,也是他爱国思想的艺术结晶。诗中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家事,唯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祖国尚未实现统一,因此他在临死之前谆谆告诫儿孙,一定要继承先辈的遗志,把侵略者从中原大地上赶出去。他坚信胜利必将到来,希望儿孙们不要忘记把胜利的喜讯,告诉给自己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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