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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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记讲了很多。书记说现在劳动力在涨价,机用油在涨价。耕地却越来越机械化了。成块种地相对地就要节约得多。开会的男人女人不等书记把话讲完,就在下面悄悄议论了。他们说原来一亩地的化肥能种二三亩庄稼啊。他们说,眼下粮食涨价,田贵悄悄的在家里积攒了这几年的粮食要卖很多钱吧?这些人说着说着越说越远了。他们说村里书记喝了迷魂汤了,向着葵花说话呢。这不是明明让葵花当地主吗?像以前一样的,我们大家都交出地,让葵花来种!

    有听得认真一些的,他转过头来拦住说话的人。他说你们别嚷嚷了,现在是听人家书记说话还是听你们说话?书记讲了大半天,说葵花这种地模式得在全村大力推广,让更多的地加入到葵花的大片土地中,让更多的人去种地。书记说到最后,扭头看村长,问村长还有没有话要说?村长摆摆手。书记这里那里瞅葵花。书记终于看见葵花了,他问葵花是不是有话要说?

    葵花说她还真是有两句话要说。

    葵花刚站起来。她看见爹“呼”地站起来,背了手,直着腰,走出了会场。葵花看见了,但这并没有打断她要讲话的思路。葵花讲她这两年种地的经验和感受。她说大片种庄稼真的比一家一户种要经济,这经济不只是省钱还省劳力。往常庄稼非得男人种,现在女人也能把地种好。葵花说她看报纸了,国际粮价在提升,美国农民都在拾荒种地呢。我们能把我们好好的土地荒那儿不管吗?葵花这样一说,底下坐着的人静了一会儿,一下子嗡声大起来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一些什么,听起来有些激动。葵花忽然听到哪里一拍,很快有掌声啪啪啪地响起来。葵花不知道她这样说,会有掌声。会后,囤囤媳妇在葵花背上打了一下,说葵花没想到你还是个演说家哩,你刚才那一说,把底下的人一下子拉回到南泥湾开荒种地了。

    葵花跟囤囤媳妇一路说笑着。囤囤媳妇说葵花你咋就知道那么多?你教教我们,也让我们开开眼。葵花说报纸上说的可多了。你一看心里就亮堂了。囤囤媳妇说你是个精明人,一看就亮堂,我们连报纸都不知道横竖的,只怕越看越糊涂。她们一路说着,到了葵花家门口,囤囤媳妇还要跟葵花说笑,听见葵花爹可着嗓子“咳”了一声,她们看见葵花爹从屋里走出来。囤囤媳妇吐了一下舌头,她跟葵花小声说了两句话,拐了一个弯,回她家了。葵花从门外进来。她刚要问爹,却见爹扭头快步走回他的屋里了。葵花看着田贵从爹房里出来了,看也不看她,一扭头回到他们的屋里。葵花也快步走进了屋。她看见田贵脸上有些颜色。这天晚上,田贵跟葵花闹了一夜。田贵说葵花这样下去,这个家真是没办法过了。葵花看着田贵,葵花说你说这个家怎么个没办法过?田贵说老百姓从来就是各扫门前雪,过好自家的光景,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做什么?你还要管人家全村人的事情。全村人的事情是你管的吗?你管得了吗?你一个女人家,除了能惹出闲话来,还能做什么!葵花听了这话生气了,葵花说我惹出什么闲话来了?女人为啥就不能管管村里的事情?你这样说,村里种地的事情我还管定了。我就要搞合作种地,我还要成立农业合作社。田贵看着葵花,他的脸都成猪肝子色了。他看葵花倔着的脸,他猛地抬起胳膊指着黑洞洞外面,他说:“这个家真是放不下你了,你给我走!”

    葵花看着田贵的样子,听着田贵这样说话。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葵花没有像田贵那样喊着说话,葵花向田贵跟前走了一步,葵花几乎像说悄悄话一样对着田贵的脸,葵花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让我走!我说田贵你真是想错了。我走,我想说要走,你走!”

    “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了,要走你走!你走!”

    “啪”的一声,葵花的脸上一下子火烧火烫的。葵花感到她站在那里生了根似的。好半天,她觉得意识一点点在她的身上恢复。她把看着田贵的双眼从他的脸上慢慢移开,移开到屋里的这里那里。她感到热乎乎的眼泪往下淌,一直都淌到脚底了。但葵花悄然无息地从田贵面前走开,她不愿意让田贵看到她流泪。她悄然无息地上炕,悄然无息地躺下来。

    第二天,葵花把庄稼地里的井房收拾起来。这间井房平时她们常来的。在这里歇凉。这天,这个井房在她们眼里焕然一新。井房里头的墙壁用报纸全糊了。井房里头多了一张钢丝床和一张学生课桌。床上一床薄被,桌上一个暖瓶。女人们笑葵花这是要到地里安营扎寨。葵花说还真是让她们给说对了。她早想来这里看地里的玉米了。你看那一颗颗玉米真是棒槌似的,前天就有一行被人给掰了。几个女人听了,个个气愤,她们说这是哪个耗子做的事情?他们偷吃也不怕害牙疼的。囤囤媳妇说,不行,如果是这样,大家轮流在这里看护,今天她先给葵花做个伴。

    八月的夜色,清亮亮的。深蓝色的夜空中,挂着一张快要满的圆月,月亮的周围,有一抹黄色的晕圈。近近远远的星星,一闪一闪。这天夜里,田贵的心总也安静不下来。他做错事情了。他昨晚那一掌下去,他就知道他错了。天一亮,她看见葵花搬了床搬了被子,又提了一个暖瓶,他看着葵花这样做,他想拦住葵花,他想对葵花说他错了。可田贵说不出口。他知道葵花去了地里的井房了。田贵看到爹给他使眼色让他拦住葵花。田贵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他在生爹的气。如果不是爹给他这样那样地叨叨,他怎么会那么冲,怎么会伸手打葵花呢?现在葵花要走了,田贵不敢上去拦她。在田贵眼里,老老少少的女人,哪个不是一闹架就撒泼啊。跳井上吊都有啊。最少也是回娘家。昨天,田贵打完葵花心里一直担心怕葵花回她娘家。女人闹架回娘家,在娘家住下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做丈夫的是要上门听丈母娘数落的,人家娘家兄弟也要跟他理论。田贵害怕葵花回娘家,只房子一件事情,田贵就不知道该怎么排解。葵花这两年跟他过的是什么光景,别人不清楚,田贵心里还不清楚?田贵这样一想,他真是恨他昨天晚上糊涂脑子听爹瞎叨叨。可是,葵花昨晚安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没事一样,上地头了。她一点儿也没有回娘家的意思。可田贵又为葵花要去井房难住了。他看着葵花进进出出,他看着葵花,一声也吭不出来。葵花只管做自己的。葵花的眼睛有些儿肿,田贵看着,心里滋啦滋啦地疼。看着葵花推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夜深了,田贵乘着夜色向井房走。他离远看见井房里的灯光。这是多年的井房了。田贵小时候在井房里玩儿过,长大了,来井房排队浇地,开闸关闸。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晚上看这个井房有感情。那里头有他媳妇葵花。昨晚,爹回来对田贵说支书怎样怎样地说葵花好哩,葵花都开始讲上话咧。田贵一听就火了,田贵心想一村人的庄稼种不种你葵花真就那么上心?你不讲那个话就饿了你了?就活不成?当晚,田贵看见葵花眼里就有了火星,就打了葵花。现在,田贵想起这些。田贵真是六神无主。他当时是一下子解了气,可这在他心里打了一个结,在葵花心里打了一个结。不管村里怎么说,他不相信葵花会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子。

    井房一点点地近了,田贵听到里面在说话。田贵一愣,忽然从里面响起嘎嘎的笑声,那是囤囤媳妇。田贵提着的心放下来。田贵想囤囤媳妇可是个热心肠。田贵想他还是回吧。田贵只这样想了一下,还是在井房门外面蹲下来。晚上的夜,凉凉的。这里多静啊,到处是虫子的鸣声。囤囤媳妇讲几句,笑一回。囤囤媳妇说你家男人田贵看着像个书生,身上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我家囤囤猪一样的,如果田贵像他,你早踹他下炕了。囤囤媳妇说着又笑了一回。田贵听着,只听得囤囤媳妇这样说那样说,笑得一大片,听不见葵花的声音。田贵多想听葵花也像囤囤媳妇那样大声嘎嘎地笑啊。他听到囤囤媳妇跟自己媳妇葵花讲她跟男人囤囤闹架。囤囤媳妇说你家田贵也才打了你一巴掌,我家那死囤囤跟我闹起来,是手打脚踢呢。我跟他闹一架,身上常常这里那里青一块紫一块的。你还是比我年轻,过两年你就知道了,男人打女人那不算事。男人跟女人一块过光景不打架那日子真是寡淡得没法过了。囤囤媳妇歇了歇,囤囤媳妇说你看你,我说了一晚上了,嘴巴都说得没了唾沫,你怎么还是一直儿抹泪呢?照你这样,还不把一个活人给哭死了。你平日里读书看报的,懂得比我们多。我说你还真跟田贵记仇啊。田贵听着,心里一凉。这时,井房的木板门“吱呀”一声,一绺光刚透出来,囤囤媳妇从门里闪出来了。田贵躲不及,半站着,不知道该站起来走还是接着蹲下。就在田贵迟疑之间,囤囤媳妇“娘呀”一声惊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葵花吓了一跳,喊着囤囤媳妇一脚跳下床,她的头脑里想到狼想到狐狸。她一脚跳到囤囤媳妇跟前,一把扶起囤囤媳妇,她说怎么了,你怎么了?这时候,葵花看见了田贵。囤囤媳妇也看见是田贵。囤囤媳妇这一倒,身上披着的外衣挂在膀尖上。囤囤媳妇把膀尖上的衣服一把拉下来,在田贵的腿上抽了一下,囤囤媳妇说死田贵你吓死我了,你真是要把我吓死啊。你来看媳妇就敲门,你守在门外做什么呀!你犯神经啊!囤囤媳妇这样说,在平常,要笑倒多少人啊,可田贵望着葵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笑一下,却见葵花一扭身回井房里头了。囤囤媳妇也不管他们,下了井房前的高台,钻进玉米地里解手去了。

    囤囤媳妇回来,看田贵低着头蹲在井房门里。葵花坐在床上不说话。囤囤媳妇说她走了,囤囤媳妇说有话你们好好说,可别吵起来啊。囤囤媳妇说着话只管回家了。那个夜晚,田贵不知道都给葵花说了什么,田贵怕是没羞没臊地把多年说不出口的话全说出来了吧……那个夜晚,田贵总算说得葵花跟着他回了家。

    这年秋天,玉米大丰收。顺顺媳妇把地又送回来了。她来见葵花,她说还是葵花种地种出样子来了。你看今年玉米收成多好!葵花看见顺顺媳妇进了院子,忘了顺顺媳妇上次来家里的不好了。葵花说马上就要成立合作社,如果她愿意,她入多少股都行的。顺顺媳妇欢喜地拍着手说,这回她把她的地全交给葵花了。葵花笑了。她想村里又会多出一块好庄稼来。

    今年玉米的收成让大家欢喜,囤囤媳妇说这年秋季她把该得的分成拿回家,囤囤真是都不相信。囤囤说像这样一年种地下来,收入也不少。囤囤说田贵媳妇给咱村里办了一件大好事,男人在外头打工赚钱,女人在家里种地,这叫什么,这叫新时代的牛郎织女。囤囤媳妇说着,哈哈大笑了。有人就拍一把囤囤媳妇,那人说你男人说的也不对,现在男的还是牛郎吗?那都是公(工)郎了。囤囤媳妇也笑,囤囤媳妇说,郎不是公的还是母的啊。说得大家一齐笑了。

    春节刚过,田贵家里开始盖新房了。

    村里收割机买回来了。今年收割麦子就不用排队等外地来的收割机。现在,村里的地集中起来了。田野里到处好庄稼,平展展的。村里的女人们都来种地了。田柱媳妇翠娥也参加进来。春节过后,地里这里那里都是锄田的女人,很远就能听到田里的说笑声。她们说这锄地可比打麻将好得多,打麻将真是把身子都坐硬了,你看这锄地锄得满身的筋骨都活动开了。这锄头都快比得上城里的锻炼器材了。这样的玩笑话说得一地的女人哈哈大笑。葵花说,只要我们守好我们的地,种好我们的庄稼,我们还怕没有健身器材吗?我们会一样住城里的楼房,我们会像城里人一样生活。

    “我们也跟城里女人一样跟着男人街头乱逛吗?”

    大家听了,一伙先笑开了。一个说:“这个也说吗?那我们是不是也跟自己男人一块儿洗澡?”大家的笑声更响亮了。

    麦子熟了,田野里一片欢腾。金黄的麦粒成堆成堆地倒在田地间铺好的塑料布上,那金黄的麦堆越长越高。葵花站在田野里,看着黄灿灿的麦堆,她想起那个晚上,想起那个晚上做过的梦……葵花这样想,看着正欢快地忙碌着的大哥,欢快地把收割机仓里的麦粒往下扒。那橙黄的麦粒,从他的手里飞出来,一股一股地猛烈地飞溅出来,水流一样地,流进铺好在田间的塑料布上了。那一块塑料布上的橙黄,很快地往上冒,很快又是一个黄灿灿的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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