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论人生:立场-问题与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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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提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

    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那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

    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为什么谈主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这都由于一个懒字。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这都是要费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见,考察情形,还要冒险吃苦,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又没有成例可援,又没有黄梨洲、柏拉图的话可引,又没有《大英百科全书》可查,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这岂不是难事吗?高谈“无政府主义”便不同了。买一两本实社《自由录》,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书》,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从具体问题下手

    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的事实,看看究竟病在何处,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据于一生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推想的结果,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认为我的主张,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价值的主张,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不如此,不算舆论家,只可算是抄书手。

    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该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把一切“主义”摆在脑背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任何主张都是具体的

    凡是能成问题的问题,无论范围大小,都是具体的,决不是抽象的;凡是一种主义的起初,都是一些具体的主张,决不是空空荡荡,没有具体的内容的。问题本身,并没有什么抽象性;但是研究问题的时候,往往必须经过一番理想的作用;这一层理想的作用,不可错认作问题本身的抽象性。

    (《三论问题与主义》)

    “目的热”与“方法盲”

    我常说中国人(其实不单是中国人)有一个大毛病,这病有两种病征:一方面是“目的热”,一方面是“方法盲”。

    (《三论问题与主义》)

    蓝君所谓“神秘性”,老实说来,只是人类的愚昧性。因为愚昧不明,故容易被人用几个抽象名词骗去赴汤蹈火,牵去为牛为马,为鱼为肉。历史上许多奸雄政客,懂得人类有这一种劣根性,故往往用一些好听的抽象名词,来哄骗大多数的人民,去替他们争权夺利,去做他们的牺牲。不要说别的,试看一个“忠”字,一个“节”字,害死了多少中国人?试看现今世界上多少黑暗无人道的制度,那一件不是全靠几个抽象名词,在那里替他做护法门神的?

    (《三论问题与主义》)

    我们对于人类迷信抽象名词的弱点,该用什么方法去补救他呢?我的答案是: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渐渐使人类有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

    (《三论问题与主义》)

    时代的产儿

    凡是有生命的学说,都是时代的产儿,都是当时的某种不满意的情形所发生的。这种时势情形,乃是那学说所以出世的一个重要原因。若不懂得这种原因,便不能明白某人为什么要提倡某种主义。当时不满意的时势情形便是病症,当时发生的各种学说便是各位医生拟的脉案和药方。每种主义初起时,无论理想如何高超,无论是何种高远的乌托邦(例如柏拉图的《共和国》),都只是一种对症下药的药方。这些药方,有些是后来试验过的,有些是从来不曾试验过的。那些试验过的(或是大试,或是小试)药方,遇着别时别国大同小异的症状,也许可以适用,至少可以供一种参考。那些没有试验过的药方,功用还不能决定,至多只可以在大同小异的地方与时代,做一种参考的材料。

    但是若要知道一种主义,在何国何时是适用的,在何国何时是不适用的,我们须先知道那种主义发生的时势情形和社会政治的状态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可以有比较,然后可以下判断。譬如药方,若要知道某方是否可适用于某病,总得先知道当初开这方时的病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当初诊察时的情形,写的越详细完备,那个药方的参考作用便越大。单有一个药方,或仅仅加上一个病名,是没有什么大用的,是有时或致误事的。一切学理主义,也是如此。一种主义发生时的社会政治情形越记的明白详细,那种主义的意义越容易懂得完全,那种主义的参考作用也就越大。所以我说输入学说时,应该注意那发生这种学说的时势情形。

    (《四论问题与主义》)

    学说是时代的产儿,但是学说又还代表某人某人的心思见解。一样的病状,张医生说是肺炎,李医生说是肺痨。为什么呢?因张先生和李先生的经验不同,学力不齐,所受的教育不同,故见解不同。诊察时的判断不同,故药方也不同了。一样的时代,老聃的主张和孔丘不同,为什么呢?因为老聃和孔丘的个人才性不同,家世不同,所受教育经验不同,故他们的见解也不同。见解不同,故解决的方法也不同了。

    (《四论问题与主义》)

    上古人的当

    我们须要知道凡是一种主义,一种学说,里面有一部分是当日时势的产儿,一部分是论主个人的特别性情家世的自然表现,一部分是论主所受古代或同时的学说影响的结果。我们若不能仔细分别,必致把许多不相干的偶然的个人怪僻的分子,当作有永久价值的真理,那就上了古人的当了。

    (《四论问题与主义》)

    “主义”的效果

    凡是主义,都是想应用的,无论是老聃的无为,或是佛家的四大皆空,都是想世间人信仰奉行的。那些已经充分实行,或是局部实行的主义,他们的价值功用,都可在他们实行时所发生的效果上分别出来。那些不曾实行的主义,虽然表面上没有效果可说,其实也有了许多效果,也发生了许多影响,不过我们不容易看出来罢了。因为一种主张,到了成为主义的地步,自然在思想界,学术界,发生一种无形的影响,围范许多人的心思,变化许多人的言论行为,改换许多制度风俗的性质。这都是效果,并且是很重要的效果。即如老聃的学说未通行的时候,已能使孔丘不知不觉的承认“无为之治”的理想;墨家的学说虽然衰灭了,无形之中,已替民间的鬼神迷信,添了一种学理上的辩护,又把儒家提倡“乐教”的势力减了许多;又如法家的势力,虽然被儒家征服了,但以后的儒家,便不能不承认刑法的功用。这种效果,无论是好是坏的,都极重要,都是各种主义的意义之真实表现。我们观察这种效果,便可格外明白各种学说所涵的意义,便可格外明白各种学说的功用价值。

    (《四论问题与主义》)

    用主义解决问题

    我个人近年常常想过,我们这几十年的革新工作.无论是缓和的改良运动,或是急进的革命工作,都犯了一个大毛病,就是太偏重主义,而忽略了用主义来帮助解决的问题。主义起于问题,而迷信主义的人往往只记得主义而忘了问题。“现代化”也只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明白说法应该是这样的:“怎样解决中国的种种困难,使她在这个现代世界里可以立脚,可以安稳过日子。”中国的现代化只是怎样建设起一个站得住的中国,使她在这个现代世界里可以占一个安全平等的地位。问题在于建立中国,不在于建立某种主义。一切主义都只是一些汤头歌诀,他们的用处只在于供医生的参考采择,可以在某种症候之下医治病人的某种苦痛。医生不可只记得汤头歌诀,而忘了病人的苦痛;我们也不可只记得主义,而忘了我们要用主义来救治建立的祖国。

    (《建国问题引论》)

    我们怎样解决中国的问题

    我们几个朋友在这一两年之中常常聚谈中国的问题,各人随他的专门研究,选定一个问题,提出论文,供大家的讨论。去年我们讨论的总题是“中国的现状”,讨论的文字也有在《新月》上发表的。如潘光旦先生的《论才丁两旺》(《新月》二卷四号),如罗隆基先生的《论人权》(《新月》二卷五号),都是用讨论的文字改作的。

    今年我们讨论的总题是“我们怎样解决中国的问题?”分了许多子目,如政治,经济,教育,等等,由各人分任。但在分配题目的时候,就有人提议说:“在讨论分题之前,我们应该先想想我们对于这些各个问题有没有一个根本的态度。究竟我们用什么态度来看中国的问题?”几位朋友都赞成有这一篇概括的引论,并且推我提出这篇引论。

    这篇文字是四月十二夜提出讨论的。当晚讨论的兴趣的浓厚鼓励我把这篇文字发表出来,供全国人的讨论批评。以后别位朋友讨论政治、经济等等各个问题的文字也会陆续发表。

    (《我们走那条路》)

    我们的根本态度

    我们今日要想研究怎样解决中国的许多问题,不可不先审查我们对于这些问题根本上抱着什么态度。这个根本态度的决定,便是我们走的方向的决定。古人说得好: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得其平易,遇小人则蹈于沟壑。

    (《淮南·泛论训》,文字依《意林》引)

    这正是我们中国人今日的状态。我们平日都不肯彻底想想究竟我们要一个怎样的社会国家,也不肯彻底想想究竟我们应该走那一条路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地。事到临头,人家叫我们向左走,我们便撑着旗,喊着向左走;人家叫我们向右走,我们也便撑着旗,喊着向右走。如果我们的领导者是真真睁开眼睛看过世界的人,如果他们确是睁着眼睛领导我们,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跟着他们走上平阳大路上去。但是,万一我们的领导者也都是瞎子,也在那儿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那么,我们真有“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大危险了。

    我们不愿意被一群瞎子牵着鼻子走的人,在这个时候应该睁开眼睛看看面前有几个岔路,看看那一条路引我们到那儿去,看看我们自己可以并且应该走那一条路。

    我们的观察和判断自然难保没有错误,但我们深信自觉的探路总胜于闭了眼睛让人牵着鼻子走。我们并且希望公开的讨论我们自己探路的结果可以使我们得着更正确的途径。

    (《我们走那条路》)

    我们的目的地

    在我们探路之前,应该先决定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的目的地。这个问题是我们的先决问题,因为如果我们不想到那儿去,又何必探路呢?

    现时对于这个目的地,至少有这三种说法:

    (1)中国国民党的总理孙中山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在于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2)中国青年党(国家主义者)说,国家主义的运动“就是要国家能够独立,人民能够自由,而在国际上能够站得住的种种运动”。

    (3)中国共产党现在分化之后,理论颇不一致;但我们除去他们内部的所谓史大林—托洛斯基之争,可以说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目的地,就是“巩固苏联无产阶级专政,拥护中国无产阶级革命”。

    我们现在的任务不在讨论这三个目的地,因为这种讨论徒然引起无益的意气,而且不是一千零一夜打得了的笔墨官司。

    我们的任务只在于充分用我们的知识,客观的观察中国今日的实际需要,决定我们的目标。我们第一要问,我们要铲除的是什么?这是消极的目标。第二要问,我们要建立的是什么?这是积极的目标。

    (《我们走那条路》)

    五个大仇敌

    我们要铲除打倒的是什么?我们的答案是:

    我们要打倒五个大仇敌:

    第一大敌是贫穷。

    第二大敌是疾病。

    第三大敌是愚昧。

    第四大敌是贪污。

    第五大敌是扰乱。

    这五大仇敌之中,资本主义不在内,因为我们还没有资格谈资本主义。资产阶级也不在内,因为我们至多有几个小富人,那有资产阶级?封建势力也不在内,因为封建制度早已在二千年前崩坏了。帝国主义也不在内,因为帝国主义不能侵害那五鬼不入之国。帝国主义为什么不能侵害美国和日本?为什么偏爱光顾我们的国家?岂不是因为我们受了这五大恶魔的毁坏,遂没有抵抗的能力了吗?故即为抵抗帝国主义起见,也应该先铲除这五大敌人。

    (《我们走那条路》)

    第一大敌:贫穷

    这五大敌人是不用我们详细证明的。余天休先生曾说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五在贫穷线以下。张振之先生(《目前中国社会的病态》)估计贫民数目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一以上。张先生引四川李敬穆先生的话,说:依据甘布尔,狄麦尔,以及北京的成府,安徽的湖边村的调查,中国穷人总数当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五十(李先生假定一家最低生活费为一三○元至一六○元,凡一家庭每年收入在这数目以下,便是穷人)。近来所得社会调查的结果,如李景汉先生《北平郊外之乡村家庭》等书所报告,都可以证明李敬穆先生的估计是大体不错的。有些地方的穷人竟在百分之七十三以上(李景汉调查北平郊外挂甲屯的结果),或竟至百分之八十二以上(民十一华洋义赈会调查结果)。这就离余天休先生的估计不远了。这是我们的第一大敌。

    (《我们走那条路》)

    第二大敌:疾病

    疾病是我们种弱的大原因。瘟疫的杀人,肺结核花柳病的杀人灭族,这都是看得见的。还有许多不明白杀人而势力可以毁灭全村,可以衰弱全种的疾病,如疟疾便是最危险又最普遍的一种。近年有科学家说希腊之亡是由于疟疾,罗马的衰亡也由于疟疾。这话我们听了也许不相信。但我们在中国内地眼见整个的村庄渐渐被疟疾毁为荆棘地,眼见害疟疾的人家一两代之后人丁绝灭,眼见有些地方竟认疟疾为与生俱来不可避免的病痛(我们徽州人叫它做“胎疟”,说人人都得害一次的!),我们不得不承认疟疾的可怕甚于肺结核,甚于花柳,甚于鸦片。在别的国家,疟疾是可以致死的,故人人知道它可怕。中国人受疟疾的侵害太久了,养成了一点抵抗力,可以苟延生命,不致于立死,故人都不觉其可怕。其实正因为它杀人不见血,灭族不留痕,故格外可怕。我们没有人口统计,但世界学者近年都主张中国人口减少而不见增加。我们稍稍观察内地的人口减少的状态,不能不承认此说的真确。(中略)我在三十年之中就亲见家乡许多人家绝嗣衰灭。疾病瘟疫横行无忌,医药不讲究,公共卫生不讲究,那有死亡不超过出生的道理?这是我们的第二大敌。

    (《我们走那条路》)

    第三大敌:愚昧

    愚昧是更不须我们证明的了。我们号称五千年的文明古国,而没有一个三十年的大学(北京大学去年十二月满三十一年,圣约翰去年十二月满五十年,都是连初期幼稚时代计算在内)。在今日的世界,那有一个没有大学的国家可以竞争生存的?至于每日费一百万元养兵的国家,而没有钱办普及教育,这更是国家的自杀了。因为愚昧,故生产力低微,故政治力薄弱,故知识不够救贫救灾救荒救病,故缺乏专家,故至今日国家的统治还在没有知识学问的军人政客手里。这是我们的第三大敌。

    (《我们走那条路》)

    第四大敌:贪污

    贪污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最大特色。不但国家公开“捐官”曾成为制度,不但二十五年没有考试任官制度之下的贪污风气更盛行,这个恶习惯其实已成了各种社会的普遍习惯,正如亨丁顿说的:“中国人生活里有一件最惹厌的事,就是有一种特殊的贪小利行为,文言叫做‘染指’,俗语叫做‘揩油’。上而至于军官的克扣军粮,地方官吏的刮地皮,庶务买办的赚钱,下而至于家里老妈子的‘揩油’,都是同性质的行为。”这是我们的第四大敌。

    (《我们走那条路》)

    第五大敌:扰乱

    扰乱也是最大的仇敌。太平天国之乱毁坏了南方的精华区域,六七十年不能恢复。近二十年中,纷乱不绝,整个的西北是差不多完全毁了,东南西南的各省也都成了残破之区,土匪世界。美国生物学者卓尔登(David Starr Jordan)曾说,日本所以能革新强盛,全靠维新以前有了二百五十年不断的和平,积养了民族的精力,才能够发愤振作。我们眼见这二十年内战的结果,贫穷是更甚了,疾病死亡是更多了,教育是更破产了——避兵避匪逃荒逃死还来不及,那能办教育?——租税是有些省分预征到民国一百多年的了,贪污是更明目张胆的了。然而还有无数人天天努力制造内乱!这是我们的第五个大仇敌。

    (《我们走那条路》)

    建立我们的新国家

    以上略述我们认为应该打倒的五大仇敌。毁灭这五鬼,便是同时建立我们的新国家。我们要建立的是什么?

    我们要建立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

    “治安的”包括良好的法律政治,长期的和平,最低限度的卫生行政。“普遍繁荣的”包括安定的生活,发达的工商业,便利安全的交通,公道的经济制度,公共的救济事业。“文明的”包括普遍的义务教育,健全的中等教育,高深的大学教育,以及文化各方面的提高与普及。“现代的”总括一切适应现代环境需要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经济制度,教育制度,卫生行政,学术研究,文化设备等等。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深信:决没有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而不能在国际上享受独立,自由,平等的地位的。我们不看见那大战后破产而完全解除军备的德国在战败后八年被世界列国恭迎入国际联盟,并且特别为她设一个长期理事名额吗?

    (《我们走那条路》)

    我们走那一条路

    目的地既定,我们才可以问:我们应该用什么法子,走那一条路,才可以走到那目的地呢?

    我们一开始便得解决一个歧路的问题:还是取革命的路呢?还是走演进(evolution)的路呢?还是另有第三条路呢?——这是我们的根本态度和方法的问题。

    (《我们走那条路》)

    革命与演进

    革命和演进本是相对的,比较的,而不是绝对相反的。顺着自然变化的程序,如瓜熟蒂自落,如九月胎足而产婴儿,这是演进。在演进的某一阶段上,加上人功的促进,产生急骤的变化;因为变化来的急骤,表面上好像打断了历史上的连续性,故叫做革命。其实革命也都有历史演进的背景,都有历史的基础。如欧洲的“宗教革命”,其实已有了无数次的宗教革新运动作历史的前锋,如中古晚期的唯名论(Nominalism)的思想,如十三世纪以后的文艺复兴的潮流,如弗浪西斯派的和平的改革,如威克立夫(Wyclif)和赫司(Huss)等人的比较急进的改革,如各国的君主权力的扩大,这都是十六世纪的宗教革命的历史背景。火药都埋好了,路得等人点着火线,于是革命爆发了。故路得等人的宗教革新运动可以叫做革命,也未尝不可以说是历史演进的一个阶段。

    又如所谓“工业革命”,更显出历史逐渐演进的痕迹,而不是急骤的革命。基本的机械知识,在十六世纪已渐渐发明了;十六世纪已有专讲机器的书了,十七世纪已是物理的科学很发达的时代了,故十八世纪后半的机器生产方法,其实只是几百年逐渐积聚的知识与经验的结果。不过瓦特(Watt)的蒸汽机出世以后,机器的动力根本不同了,表面上便呈现一个骤变的现象,故我们叫这个时代做工业革命时代。其实生产方法的革新,前面可以数到十五六世纪,后面一直到我们今日还在不断的演进。

    政治史上所谓“革命”,也都是不断的历史演进的结果。美国的独立,法国的大革命,俄国的1917的两次革命,都有很长的历史背景。莫斯科的“革命博物馆”把俄国大革命的历史一直追溯到三四百年前的农民暴动,便是这个道理。中国近年的革命至少也可以从明末叙起。

    所以革命和演进只有一个程度上的差异,并不是绝对不相同的两件事。变化急进了,便叫做革命;变化渐进,而历史上的持续性不呈露中断的现状,便叫做演进。但在方法上,革命往往多含一点自觉的努力,而历史演进往往多是不知不觉中自然变化。因为这方法上的不同,在结果上也有两种不同:第一,无意的自然演变是很迟慢的,是很不经济的,而自觉的人功促进往往可以缩短改革的时间。第二,自然演进的结果往往留下许多久已失其功用的旧制度和旧势力,而自觉的革命往往能多铲除一些陈腐的东西。在这两点上,自觉的革命都优于不自觉的演进。

    (《我们走那条路》)

    武力暴动只是革命方法的一种

    但革命的根本方法在于用人功促进一种变化,而所谓“人功”有和平与暴力的不同。宣传鼓吹,组织与运动,使少数人的主张逐渐成为多数人的主张,或由立法,或由选举竞争,使新的主张能替代旧的制度,这是和平的人功促进。而在未上政治轨道的国家,旧的势力滥用压力摧残新的势力,反对的意见没有法律的保障,故革新运动往往不能用和平的方法公开活动,往往不能不走上武力解决的路上去。武力斗争的风气既开,而人民的能力不够收拾已纷乱的局势,于是一乱再乱,能发而不能收,能破坏而不能建设,能扰乱而不能安宁,如中美洲的墨西哥,如今日的中国,皆是最明显的例子。

    武力暴动不过是革命方法的一种,而在纷乱的中国却成了革命的唯一方法,于是你打我叫做革命,我打你也叫做革命。打败的人只图准备武力再来革命。打胜的人也只能时时准备武力防止别人用武力来革命。这一边刚打平,又得招兵购械,筹款设计,准备那一边来革命了。他们主持胜利的局面,最怕别人来革命,故自称为“革命的”,而反对的人都叫做“反革命”。然而孔夫子正名的方法终不能叫人不革命;而终日凭借武力提防革命也终不能消除革命。于是人人自居于革命,而革命永远是“尚未成功”,而一切兴利除弊的改革都搁起不做不办。于是“革命”便完全失掉用人功促进改革的原意了。

    我们认为今日所谓“革命”,真所谓“天下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用武力来替代武力,用这一班军人来推倒那一班军人,用这一种盲目势力来替代那一种盲目势力,这算不得真革命。至少这种革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没有多大价值的。结果只是兵化为匪,匪化为兵,兵又化为匪,造成一个兵匪世界而已。于国家有何利益?于人民有何利益?

    (《我们走那条路》)

    抓住几个抽象名词变戏法

    就是那些号称有主张的革命者,喊来喊去,也只是抓住几个抽象名词在那里变戏法。有一班人天天对我们说:“中国革命的对象是封建阶级。”又有一班人天天说:“中国革命的对象是封建势力。”我们孤陋寡闻的人,就不知道今日中国有些什么封建阶级和封建势力。我们研究这些高喊打倒封建势力的先生们的著作言论,也寻不着一个明了清楚的指示。一位教育革命的鼓吹家在民国十八年二月二十日出版的《教育杂志》(二十一卷二号二页)上说:

    中国秦以前,完全为一封建时代。自黄帝历尧、舜、禹、汤,以至周武王,为封建之完成期。自周平王东迁,历春秋战国以至秦始皇,为封建之破坏期。统一之中国,即于此封建制度之成毁过程中完全产出。(原注:封建之形势早已破坏,而封建之势力至今犹存。)

    但是隔了两个月,这位教育家把他所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便又在4月20日出版的《教育杂志》(同卷四号二页)上说:

    中国在秦以前,为统一的专制一尊的封建国家成长之时代。……到秦始皇时,……统一的专制一尊的封建国家才完全确立。(原注:列爵封土的制度,到这时候,当然改变了许多。然国家仍可以称为“封建的”者,因“封建的”三字并非单指列爵封土之制而言。尽一国由中央划分行政区域,设为种种制度,位置许多地方官吏;地方官吏更一方面负责维持地方次序,另一方面吸收地方一部分经济的利益,以维持中央之存在。平民于此,无说话之余地。凡此等等,都可以代表“封建的”三字之一部分的精神。)

    两个月之前,封建制度到秦始皇时破坏了;两个月之后,封建国家又在秦始皇时才完全确立!然而《教育杂志》的编者与读者都毫不感觉矛盾。这位作者本人也毫不感觉矛盾。他把中央集权制度叫做封建国家,《教育杂志》的编者与读者也毫不觉得奇怪荒谬。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名词本来只是口头笔下的玩意儿,爱变什么戏法就变什么戏法,本来大可不必认真,所以作者可以信口开河,读者也由他信口开河。

    那么,这个革命的对象——封建势力——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去年《大公报》上登着一位天津市党部的某先生的演说,说封建势力是军阀,是官僚,是留学生。去年某省党部提出一个铲除封建势力的计划,里面所举的封建势力包括一切把持包办以及含有占有性的东西,故祠堂,同乡会,同学会都是封建势力。然而现代的把持包办最含有占有性的政党却不在内。所以我们直到今天还不明白究竟什么东西是封建势力。前几天我们看见中国共产党中的“反对派”王阿荣、陈独秀等八十一人的《我们的政治意见书》,其中有这么一段:

    我们以为:说中国现在还是封建社会和封建势力的统治,把资产阶级的反动性及一切反动行为都归到封建,这不但是说梦话,不但是对于资产阶级的幻想,简直是有意的为资产阶级当辩护士!其实在经济上,中国封建制度之崩坏,土地权归了自由地主与自由农民,政权归了国家,比欧洲任何国家都早。……土地早已是个人私有的资本而不是封建的领地,地主已资本家化,城市及乡村所遗留一些封建式的剥削,乃是资本主义袭用旧的剥削方法;至于城市乡村各种落后的现象,乃是生产停滞,农村人口过剩,资本主义落后国共有的现象,也并不是封建产物。(页十六~十七)

    封建先生地下有知,应该叩头感谢陈独秀先生等八十一位裁判官宣告无罪的判决书。但独秀先生们一面判决了封建制度的无罪,一面又捉来了一个替死鬼,叫做资产阶级,硬定他为革命的对象。然而同时他们又告诉我们,中国“生产停滞,人口过剩,资本主义落后”,本国的银行资本不过在一万五千万元以上。在一个四万万人的国家里,止有一万五千万元的银行资本,资产阶级只好在显微镜底下去寻了,这个革命的对象也就够可怜了,不如索性开恩也宣告无罪,放他去罢。

    以上所说,不过是要指出今日所谓有主义的革命,大都是向壁虚造一些革命的对象,然后高喊打倒那个自造的革命对象;好像捉妖的道士,先造出狐狸精山魈木怪等等名目,然后画符念咒用桃木宝剑去捉妖。妖怪是收进葫芦去了,然而床上的病人仍旧在那儿呻吟痛苦。

    (《我们走那条路》)

    真革命只有一条路

    我们都是不满意于现状的人,我们都反对那懒惰的“听其自然”的心理。然而我们仔细观察中国的实际需要和中国在世界的地位.我们也不能不反对现在所谓“革命”的方法。我们很诚恳地宣言:中国今日需要的,不是那用暴力专制而制造革命的革命,也不是那用暴力推翻暴力的革命,也不是那悬空捏造革命对象因而用来鼓吹革命的革命。在这一点上,我们宁可不避“反革命”之名,而不能主张这种种革命。因为这种种革命都只能浪费精力,煽动盲动残忍的劣根性,扰乱社会国家的安宁,种下相残害相屠杀的根苗,而对于我们的真正敌人,反让他们逍遥自在,气焰更凶,而对于我们所应该建立的国家,反越走越远。

    我们的真正敌人是贫穷,是疾病,是愚昧,是贪污,是扰乱。这五大恶魔是我们革命的真正对象,而他们都不是用暴力的革命所能打倒的。打倒这五大敌人的真革命只有一条路,就是认清了我们的敌人,认清了我们的问题,集合全国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学知识与方法,一步一步的作自觉的改革,在自觉的指导之下一点一滴的收不断的改革之全功。不断的改革收功之日,即是我们的目的地达到之时。

    这个根本态度和方法,不是懒惰的自然演进,也不是盲目的暴力革命,也不是盲目的口号标语式的革命,只是用自觉的努力作不断的改革。

    这个方法是很艰难的,但是我们不承认别有简单容易的方法。这个方法是很迂缓的,但是我们不知道有更快捷的路子。我们知道,喊口号贴标语不是更快捷的路子。我们知道,机关枪对打不是更快捷的路子。我们知道,暴动与屠杀不是更快捷的路子。然而我们又知道,用自觉的努力来指导改革,来促进变化,也许是最快捷的路子,也许人家需要几百年逐渐演进的改革,我们能在几十年中完全实现。

    (《我们走那条路》)

    自觉的改革

    最要紧的一点是我们要用自觉的改革来替代盲动的所谓“革命”。怎么叫做盲动的行为呢?不认清目的,是盲动;不顾手段的结果,是盲动;不分别大小轻重的先后程序,也是盲动。我们随便举几个例:如组织工人,不为他们谋利益,却用他们作扰乱的器具,便是盲动。又如人力车夫的生计改善,似乎应该从管理车厂车行,减低每日的车租人手;车租减两角三角,车夫便每日实收两角三角的利益。然而今日办工运的人却去组织人力车夫工会,煽动他们去打毁汽车电车,如去年杭州、北平的惨剧,这便是盲动。又如一个号称革命的政府,成立了两三年,不肯建立监察制度,不肯施行考试制度,不肯实行预算审计制度,却想用政府党部的力量去禁止人民过旧历年,这也是盲动。至于悬想一个意义不曾弄明白的封建阶级作革命对象,或把一切我们自己不能脱卸的罪过却归到洋鬼子身上,这也都是盲动。

    怎么叫做自觉的改革呢?认清问题,认清问题里面的疑难所在,这是自觉。立说必有事实的根据;创议必先细细想出这个提议应该发生什么结果,而我们必须对于这些结果负责任:这是自觉。替社会国家想出路,这是何等重大的责任!这不是我们个人出风头的事,也不是我们个人发牢骚的事,这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事,我们岂可不兢兢业业的去思想?怀着这重大的责任心,必须竭力排除我们的成见和私意,必须充分尊重事实和证据,必须充分虚怀采纳一切可以供参考比较暗示的材料,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说我们的任务是要为社会国家寻一条最可行而又最完美的办法:这叫做自觉。

    (《我们走那条路》)

    一条公式

    我在十五年前,曾提出一条历史的公式:

    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政治太腐败了,国民又没有正式的纠正机关(如代表民意的国会之类),那时候,干预政治的运动一定是从青年的学生界发生的。

    这条公式是“古今中外”都可以适用的。从东汉、北宋的太学生干涉政治,直到近年的“公车上书”,留学生组织革命党,五四运动,民十三以后的国民革命,共产党运动等等,这都是“古今一例”的。从中国两千年的学生干政,到欧洲各国最近三百年中的种种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到眼前全世界的各种学生干政运动(例如连日报纸所记埃及学生的排英运动),也都是“中外一理”的。

    这个道理是很明显的。中年、老年的人,壮气早消磨了,世故深了,又往往有身家之累,所以都容易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不肯轻易参加各种带有危险性的政治活动。只有少年学生的感情是容易冲动的,胆子是大的;他们没有家室之累,理智也不曾完全压倒情绪,所以他们一受了义愤的鼓动,往往能冒大险,做出大牺牲,不肯瞻前顾后,也不能迟徊犹豫。古今中外,同是一样的。

    (《为学生运动进一言》)

    一种变态

    懂得了这一条很浅近的历史公例,我们就应该明白,这几年中国国难之下青年学生的沉寂只是一种变态,而不是常轨。这沉寂的原因,一部分固然是自身能力脆薄的觉悟,一部分还是政治势力的压抑。绝大多数学生确然觉悟了这回国难的空前严重性,觉悟了口号标语游行示威的绝对无力,所以他们决心向图书馆、实验室里去寻求他们将来报效国家的力量。然而这不是近年学生界沉寂的主因,因为这一类学生本来是沉寂的,他们压根儿就不是闹政治运动的材料,凡是干政运动总是少数“好事”、“好动”的青年们鼓动起来的。而近年“特务机关”的密布,秘密告讦的盛行,往往使各地学校里的好事分子销声匿迹。此项政治活动的策动人物的被压抑,似是近年学生界沉寂的主要原因。

    一个开明的政府应该努力做到使青年人心悦诚服的爱戴,而不应该滥用权力去摧残一切能纠正或监督政府的势力。在外患最严重压迫的关头,在一个汉奸遍地的时势,国家最需要的是不畏强御的舆论和不顾利害的民气。我们这个国家今日所缺少的,不是顺民,而是有力量的诤臣义士。因此,近年政府箝制独立舆论和压迫好动的青年的政策,我们都认为是国家不幸的事。

    我们试回头想想,在三、四年前,我们还能自信,国家的军备不能作战时,我们还有经济的武器可以使用。如今呢?可怜我们只许谈经济的提携了!这一项经济的武器的失其效能,一半由于没有政府的后盾,一半也由于舆论和爱国青年的被箝伏。

    (《为学生运动进一言》)

    一次壮举

    今年五、六月之间,华北受了压迫,报纸不登一条新闻,不发一句评论,全国青年睡在鼓里,无声无息的几乎丢了整个的华北!

    独立的舆论,爱国的青年,都无声无息的时候,所谓“自治”运动却公然抬头露面了。这是必然的结果。偌大的地面早已成了“无人之境”,奸人们还不公然活动,更待何时!

    所以十二月九日北平各校的学生大请愿游行,是多年沉寂的北方青年界的一件最可喜的事。我们中年人尚且忍不住了,何况这些血气方刚的男女青年!

    那一天下午三点多钟,我从王府井大街往北去,正碰着学生游行的队伍从东安门大街往南来。人数不算多,队伍不算整齐,但我们望见他们,真不禁有“空谷足音”之感了。

    那一天的学生反对“自治”大请愿,虽然平、津各报都不许记载,(《大公报》虽然登了,但因禁令还未解除,北平看不见),却是天下皆知的壮举。天下人从此可以说,至少有几千中国青年学生是明白表示不承认那所谓“自治”的傀儡丑戏的。(中略)

    但是九日以后,各校学生忽然陆续有罢课的举动,这是我们认为很不幸的。

    罢课是最无益的举动。在十几年前,学生为爱国事件罢课可以引起全国的同情。但是五四以后,罢课久已成了滥用的武器,不但不能引起同情,还可以招致社会的轻视与厌恶。这是很浅显的事实,青年人岂可不知道?

    罢课不但不能丝毫感动抗议的对象,并且决不能得着绝大多数好学的青年人的同情。所以这几天鼓动罢课的少数人全靠播弄一些无根的谣言来维持一种浮动的心理。城内各校传说清华大学死了一个女生;城外各校传说师范大学死了一个女生。其实都是毫无根据的谣言。这样的轻信,这样的盲动,是纯洁的青年学生界的耻辱。捏造这种谣言来维持他们的势力的人,是纯洁的青年运动的罪人。

    我们爱护青年运动的人,不忍不向他们说几句忠告的话。

    (《为学生运动进一言》)

    几句忠告

    第一,青年学生应该认清他们的目标。在这样的变态政治之下,赤手空拳的学生运动只能有一个目标,就是用抗议的喊声来监督或纠正政府的措施。他们的喊声是舆论,是民意的一种表现。用在适当的时机,这种抗议是有力量的,可以使爱好的政府改过迁善,可以使不爱好的政府有所畏惧。认清了这一点,他们就可以明白一切超过这种抗议作用(舆论作用)的直接行动,都不是学生集团运动的目标。

    第二,青年学生应该认清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力量在于组织,而组织必须建筑在法治精神的基础之上。法治精神只是明定规律而严守他。一切选举必须依法,一切讨论必须使人人能表现其意见,一切决议必须合法。必须如此,然后团体的各个分子可以心悦诚服,用自由意志来参加团体的生活。这样的组织才有力量。一切少数人的把持操纵,一切浅薄的煽惑,至多只能欺人于一时,终不能维持长久,终不能积厚力量。

    第三,青年学生应该认清他们的方法。他们都在受教育的时代,所以一切学生活动都应该含有教育自己、训练自己的功用。这不是附带的作用,这是学生运动的方法本身。凡自由的发表意见,虚心的研究问题,独立的评判是非,严格的遵守规则,勤苦的锻炼身体,牺牲的维护公众利益,这都是有教育价值与训练功用的。此外,凡盲从、轻信、武断、压迫少数、欺骗群众、假公济私、破坏法律,都不是受教育时代的青年人应该提倡的,所以都不是学生运动的方法。团体生活的单位究竟在于健全的个人人格。学生运动必须注意到培养能自由独立而又能奉公守法的个人人格。一群被人糊里胡涂牵着鼻子走的少年人,在学校时决不会有真力量,出了校门也只配做顺民,做奴隶,而已。

    第四,青年学生要认清他们的时代。我们今日所遭的国难是空前的大难,现在的处境已够困难了,来日的困难还要千百倍于今日。在这个大难里,一切耸听的口号标语固然都是空虚无补,就是在适当时机的一声抗议,至多也不过临时补漏救弊而已。青年学生的基本责任到底还在平时努力发展自己的知识与能力。社会的进步是一点一滴的进步,国家的力量也靠这个那个人的力量。只有拼命培养个人的知识与能力是报国的真正准备工夫。

    (《为学生运动进一言》)

    两条戒约

    为免得我们自己陷入文字障里,我们在这里先立下两条戒约:

    第一,我们要“小题大做”,切忌“大题小做”。例如顾亭林举一百六十多个例来证明“服字古音逼”,这是小题大做。若作二三百字来说“统一财政”,或是“分治合作”,那便是大题小做,于己于人都无益处。

    第二,我们要注重证据,跟着事实走,切忌一切不曾分析过的抽象名词。我们要处处脚踏实地,不可学今日最时髦的抽象名词战争。用抽象名词打抽象名词,大家都是“囊风橐雾”,于己于人都无是处。

    这是我们一班同人的戒约。

    (《〈吴淞月刊〉发刊词》)

    一种最有毒害的妖言

    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Spiritual)。这本是很老的见解,在今日却有新兴的气象。从前东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压迫,往往用这种见解来解嘲,来安慰自己。近几年来,欧洲大战的影响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对于近世科学的文化起一种厌倦的反感,所以我们时时听见西洋学者有崇拜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议论。这种议论,本来只是一时的病态的心理,却正投合东方民族的夸大狂;东方的旧势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气焰。

    我们不愿“开倒车”的少年人,对于这个问题不能没有一种彻底的见解,不能没有一种鲜明的表示。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几个基本观念

    现在高谈“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人,往往没有共同的标准做讨论的基础,故只能作文字上或表面上的争论,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几个基本观念来做讨论的标准。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aterial),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我想这三个观念是不须详细说明的,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承认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铁炉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错误的成见与平恕的常识

    因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质的表现,所以“物质的文明”(Material Civilization)这个名词不应该有什么讥贬的涵义。我们说一部摩托车是一种物质的文明,不过单指他的物质的形体;其实一部摩托车所代表的人类的心思智慧决不亚于一首诗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质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对的一个贬词,我们可以不讨论。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1)什么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e Civilization),(2)西洋现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谓东方精神文明的人说,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质上和肉体上的享受,而略视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们先要指出这种议论含有灵肉冲突的成见,我们认为错误的成见。我们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们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抛在仅仅生存之上,使他们可以有余力去满足他们的精神上的要求。东方的哲人曾说: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不是什么舶来的“经济史观”,这是平恕的常识。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人世的大悲剧

    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的人们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饿。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则寓言说,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着,只好说“我本不爱吃这酸葡萄!”狐狸吃不着甜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人们享不着物质上的快乐,只好说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足羡慕的,而贫贱是可以骄人的。这样自欺自慰成了懒惰的风气,又不足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进一步,索性回过头去,戕贼身体,断臂,绝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从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残自杀,人生观变成了人死观,都是从一条路上来的:这条路就是轻蔑人类的基本的欲望。朝这条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养成懒惰的社会,多数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满足,也就不肯进一步以求心灵上与精神上的发展了。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认这个物质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见看来,是建筑在三个基本观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贫穷是一桩罪恶。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桩罪恶。

    借用一句东方古话,这就是一种“利用厚生”的文明。因为贫穷是一桩罪恶,所以要开发富源,奖励生产,改良制造,扩张商业。因为衰病是一桩罪恶,所以要研究医药,提倡卫生,讲求体育,防止传染的疾病,改善人种的遗传。因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经营安适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洁净的城市,优美的艺术,安全的社会,清明的政治。纵观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艺,科学,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杀人的利器与侵略掠夺的制度,我们终不能不承认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这个利用厚生的文明,当真忽略了人类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吗?当真是一种唯物的文明吗?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一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寻求真理的文明

    我们先从理智的方面说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间,受环境的逼迫.受习惯的支配,受迷信与成见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强有力,使你聪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环境里的一切束缚,使你戡天,使你缩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个人。

    求知是人类天生的一种精神上的最大要求。东方的旧文明对于这个要求,不但不想满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断绝他。所以东方古圣人劝人要“无知”,要“绝圣弃智”,要“断思惟”,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畏难,这是懒惰。这种文明,还能自夸可以满足心灵上的要求吗?

    东方的懒惰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所以他们要人静坐澄心,不思不虑,而物来顺应。这是自欺欺人的诳语,这是人类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科学的文明教人训练我们的官能智慧,一点一滴地去寻求真理,一丝一毫不放过,一铢一两地积起来。这是求真理的唯一法门。自然(Nature)是一个最狡滑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虑的懒人只好永永作愚昧的人,永永走不进真理之门。

    东方的懒人又说:“真理是无穷尽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满足呢?”诚然,真理是发现不完的。但科学决不因此而退缩。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二千多年前,一个希腊哲人思索一个难题,想不出道理来;有一天,他跳进浴盆去洗澡,水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他高兴极了,赤裸裸地跑出门去,在街上乱嚷道,“我寻着了!我寻着了!”(Eureka!Eureka!)这是科学家的满足。Newton,Pasteur以至于Edison时时有这样的愉快。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这种心灵上的快乐是东方的懒圣人所梦想不到的。

    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理智化的文明

    其次,我们且看看人类的情感与想像力上的要求。

    文艺,美术,我们可以不谈,因为东方的人,凡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至少还都能承认西洋人并不曾轻蔑了这两个重要的方面。

    我们来谈谈道德与宗教罢。

    近世文明在表面上还不曾和旧宗教脱离关系,所以近世文化还不曾明白建立他的新宗教新道德。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不指出近世文明自有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科学的发达提高了人类的知识,使人们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评判的能力也更进步了,所以旧宗教的迷信部分渐渐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渐渐地连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不灭——也发生疑问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近世文明仗着科学的武器,开辟了许多新世界,发现了无数新真理,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势力,叫电气赶车,叫“以太”送信,真个作出种种动地掀天的大事业来。人类的能力的发展使他渐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渐渐把向来信天安命的心理变成信任人类自己的心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他的人化。智识的发达不但抬高了人的能力,并且扩大了他的眼界,使他胸襟阔大,想像力高远,同情心浓挚。同时,物质享受的增加使人有余力可以顾到别人的需要与痛苦。扩大了的同情心加上扩大了的能力,遂产生了一个空前的社会化的新道德,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三特色就是他的社会化的道德。

    古代的人因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牺牲理智上的要求,专靠信心(Faith),不问证据,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净土,信地狱。近世科学便不能这样专靠信心了。科学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学只要求一切信仰须要禁得起理智的评判,须要有充分的证据。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足信仰。赫胥黎(Huxley)说的最好:

    如果我对于解剖学上或生理学上的一个小小困难,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方才可望有成绩,那么,我对于人生的奇秘的解决,难道就可以不用这样严格的条件吗?

    这正是十分尊重我们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买一亩田,卖三间屋,尚且要一张契据;关于人生的最高希望的根据,岂可没有证据就胡乱信仰吗?

    这种“拿证据来”的态度,可以称为近世宗教的“理智化”。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人性化的文明

    从前人类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讨自然界的秘密,没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残酷,所以对于自然常怀着畏惧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为人类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倚靠一种超自然的势力。现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质力,上可以飞行无碍,下可以潜行海底,远可以窥算星辰,近可以观察极微。这个两只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人——已成了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个少年的革命诗人曾这样的歌唱:

    我独自奋斗,胜败我独自承当,

    我用不着谁来放我自由。

    我用不着什么耶稣基督

    妄想他能替我赎罪替我死。

    I fight alone and,win or sink,

    I need no one to make me free。

    I want no Jesus Christ to think

    That he could ever die for me.

    这是现代人化的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们现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国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建造“人的乐国”。我们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活泼健全的人。我们不妄想什么四禅定六神通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有聪明智慧可以戡天缩地的人。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人的将来是不可限量的。我们也许不信灵魂的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

    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社会化的文明

    但最重要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会化”。

    古代的宗教大抵注重个人的拯救;古代的道德也大抵注重个人的修养。虽然也有自命普渡众生的宗教,虽然也有自命兼济天下的道德,然而终苦于无法下手,无力实行,只好仍旧回到个人的身心上用工夫,做那向内的修养。越向内做工夫,越看不见外面的现实世界;越在那不可捉摸的心性上玩把戏,越没有能力应付外面的实际问题。即如中国八百年的理学工夫居然看不见二万万妇女缠足的惨无人道!明心见性,何补于人道的苦痛困穷!坐禅主敬,不过造成许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近世文明不从宗教下手,而结果自成一个新宗教;不从道德入门,而结果自成一派新道德。十五十六世纪的欧洲国家简直都是几个海盗的国家,哥仑布(Columbus)、马汲伦(Magellan)、都芮克(Drake)一班探险家都只是一些大海盗。他们的目的只是寻求黄金,白银,香料,象牙,黑奴。然而这班海盗和海盗带来的商人开辟了无数新地,开拓了人的眼界。抬高了人的想像力,同时又增加了欧洲的富力。工业革命接着起来,生产的方法根本改变了,生产的能力更发达了。二三百年间,物质上的享受逐渐增加,人类的同情心也逐渐扩大。这种扩大的同情心便是新宗教新道德的基础。自己要争自由,同时便想到别人的自由,所以不但自由须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界限,并且还进一步要要求绝大多数人的自由。自己要享受幸福,同时便想到人的幸福,所以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哲学家便提出“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标准来做人类社会的目的。这都是“社会化”的趋势。

    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

    固然东方也曾有主张博爱的宗教,也曾有公田均产的思想。但这些不过是纸上的文章,不曾实地变成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不曾变成范围人生的势力,不曾在东方文化上发生多大的影响,在西方便不然了。“自由,平等,博爱”成了十八世纪的革命口号。美国的革命,法国的革命,1848年全欧洲的革命运动,1862年的南北美战争,都是在这三大主义的旗帜之下的大革命。美国的宪法,法国的宪法,以至于南美洲诸国的宪法,都是受了这三大主义的绝大影响的。旧阶级的打倒,专制政体的推翻,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观念的普遍,“信仰,思想,言论,出版”几大自由的保障的实行,普及教育的实施,妇女的解放,女权的运动,妇女参政的实现,……都是这个新宗教新道德的实际的表现。这不仅仅是三五个哲学家书本子里的空谈;这都是西洋近代社会政治制度的重要部分,这都已成了范围人生,影响实际生活的绝大势力。

    十九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了,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了了。远识的人知道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不能达到真正“自由,平等,博爱”的目的。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救济的方法只有两条大路:一是国家利用其权力,实行裁制资本家,保障被压迫的阶级;一是被压迫的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抵抗资本阶级的压迫与掠夺。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西洋近代文明本建筑在个人求幸福的基础之上,所以向来承认“财产”为神圣的人权之一。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个观念根本动摇了,有的人竟说“财产是贼赃”,有的人竟说“财产是掠夺”。现在私有财产制虽然还存在,然而国家可以征收极重的所得税和遗产税,财产久已不许完全私有了。

    劳动是向来受贱视的;但资本集中的制度使劳工有大组织的可能,社会主义的宣传与阶级的自觉又使劳工觉悟团结的必要,于是几十年之中,有组织的劳动阶级遂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分子。十年以来,工党领袖可以执掌世界强国的政权,同盟总罢工可以屈伏最有势力的政府,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各国的“社会立法”(Social Legislation)的发达,工厂的视察,工厂卫生的改良,儿童工作与妇女工作的救济,红利分配制度的推行,缩短工作时间的实行,工人的保险,合作制之推行,最低工资(Minimum Wage)的运动,失业的救济,级进制的(Progressive)所得税与遗产税的实行,……这都是这个大运动已经做到的成绩。这也不仅仅是纸上的文章,这也都已成了近代文明的重要部分。

    这是“社会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奋斗求幸福的文明

    东方的旧脑筋也许要说:“这是争权夺利,算不得宗教与道德。”这里又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安分,安命,安贫,乐天,不争,认吃亏;一边是不安分,不安贫,不肯吃亏,努力奋斗,继续改善现成的境地。东方人见人富贵,说他是“前世修来的”;自己贫,也说是“前世不曾修”,说是“命该如此”。西方人便不然;他说,“贫富的不平等,痛苦的待遇,都是制度的不良的结果,制度是可以改良的”。他们不是争权夺利,他们是争自由,争平等,争公道;他们争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奋斗的结果是人类绝大多数人的福利。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不是袖手念佛号可以得来的,是必须奋斗力争的。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现在可综合评判西洋近代的文明了。这一系的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断地寻求真理,探索自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像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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