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的乱世佳人-无奈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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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居城多日无战事,平静而安详,扬大渊每天有充足时间午睡。这日睡得正酣,忽有卫兵来报:“将军,一个蒙古女人要见你。”

    “蒙古女人?”他急忙坐起,出卧室一看,客厅里,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鹅黄红边的丝绸长袍有些褶皱,但不掩艳丽,面孔有些灰暗,但依然端庄,这不是史卑三吗?杨大渊急忙跪下:“下官参见汗后。”

    杨大渊没听到回答,偷眼看去,这女人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转身呼唤:“强儿,倒茶!”

    强儿进来,突然扔了茶具,扑向那个女人:“妈妈——”

    杨大渊悻悻站起:“林容,本事真大啊。”

    林容搂起儿子,谴责杨大渊:“你还是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杨大渊抄手嘻嘻一笑:“我不带他来,你能来吗?”

    “他还是个孩子,你真无耻!”林容怒斥道,“竟然让他当你的仆人?”

    “祖宗都卖了的人,已无羞耻二字可言了。”杨大渊依然嘻皮笑脸。

    林容拉起儿子就走:“与无耻之人,有什么可说?”

    杨大渊拦住她:“要走?没这么容易。你可是进得来出不去的。”

    “要把我怎样?”

    “不怎么样,在下缺的不是女人,要的是红颜知己。但我不强迫你,等着你顺从,你还有儿子在我手里……”

    林容摸着儿子头百感交集:“早说过,献艺不献身!”

    “那好,你就给我当歌女吧。”杨大渊拂袖而去,临走丢下一句话。

    一群美女正起舞,林容拉着儿子被推过来,被逼不过,她只有吟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忘国恨……”

    杨大渊喝着酒,听着曲,看着舞,听到这里,睁开眼睛怒斥:“别唱这个!教她们演习蒙古歌舞!”

    林容冷冷地说:“我不会。”

    杨大渊:“不会跟我学!”说完,他扯着嗓子嚎起来,“美丽的大草原,草肥花儿红……”

    没人附和,没人学唱,几个女人如雕塑一般站立不动。

    杨大渊火了:“林容,既不唱也不跳?在汗后那里没学会吗?”

    “我们不是蒙古人,”林容说,“为何要演习他们的歌舞?”

    “这是老子的需要!”

    “你的需要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跟你的儿子有关系!”杨大渊一扬手,“来人,把这小家伙送到马棚扫马粪!”

    一个士兵拉着强儿往外走,孩子哭叫妈妈。一个女人看不下去了,说:“才多点大的娃娃?被马踢伤了怎么办?”

    杨大渊甩手给她一巴掌:“谁要你多嘴!”

    “要巴结你的主子,竟然拿孩子撒气?”林容愤怒了。

    杨大渊一笑,嘴歪到耳朵根:“说对了,就要巴结我的主子,他是君临天下的大汗,比不理事的理宗强百倍,老子情愿巴结他。”

    “要巴结,你给你的主子唱去呀!”

    “公鸡能生蛋,要母鸡做什么?”扬大渊变脸了,“说实话,大汗什么东西没有?就是没有汉家女子装扮成的蒙古女子。我从合州几万人中挑选出你们,就是要别出心裁地献宝。”

    “啊?”听说拿她们去献给大汗,几个女子惊慌失措了,有人惊叫,有人哭泣,林容心中一震,咬牙切齿地说:“没见过你这样无羞无耻的男人!”

    杨大渊仰头大笑:“我无羞?我无耻?是的,何止无羞无耻?我还无妻无子,总之,是一无所有啊!哈哈哈哈……”

    他拿过酒壶,仰起头,直接对嘴里一阵猛灌,放下壶,已是满脸泪水:“城也丧、国也失,妻也故、子也亡,还要羞耻做什么?什么没有了,什么也不顾及,只有林容,你这个傻女人,你还要顾及你的儿子,这就是你的软肋!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把小家伙拉下去,拉到马棚里去……”

    他边说边笑边叫边哭,醉倒在椅子上。一个兵士要把强儿拉走,林容悲痛欲望绝,要跟着去,又被拦住了。

    强儿挣扎着跑回来,对母亲喊:“妈妈别拦我,我愿意到马棚去,我情愿服侍马也不愿意服侍那大奸贼。”

    杨大渊站起来,径直走过去:“你小子敢骂我?”

    “就骂你!”强儿趁机扑到母亲怀里,对林容说,“妈妈,每天给他端茶时,我都在茶里吐唾沫,杨大渊天天喝我口水。”

    “你他妈的个小坏蛋!”杨大渊扯起强儿,用力甩出,孩子碰到墙壁,又撞到地上,顿时满脸血花,哇哇大哭。

    林容还没来得及去拉,孩子就被士兵拖走了,她要追上去,门口两个士兵把守着。扬大渊出门又回头,告诫她们,只有学好一只歌,才能出院子。

    几个女人哭了,围过来说:“林姐,别让孩子受罪,唱吧,就怕我们学不会……”

    林容示意她们不要说,站起来,抹去泪,点点头,说:“不仅为我儿子,也为大家,要想办法活下去,学歌是保护我们的办法。”

    “蒙古歌?我们听都没听过。”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说,“还不跟狼叫一样?”

    “不,蒙古是个伟大的民族,人们崇尚自然,热爱生活,能歌善舞,歌曲可好听了。”林容说,“先唱一支成吉思汗吟唱过的歌吧。”

    一个年长的说:“成吉思汗?不是蒙哥的爷爷吗?好古老啊,我们蒙古话都不会说,怎么学唱?”

    “是古老,但在草原上流传经久不衰,它就是《天之风》。”说着,林容走到院子里,伸出双臂,仰面朝天,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唱出一段长调旋律,低吟哀婉,抒情苍凉,听着的几个女人心里伤感掉泪了,连站岗的士卒也红了眼睛。

    几个女子都说好听,听了几次就能哼出调子来,但听她舌头打滚,听不懂她唱什么。林容使了个眼色,大家回到屋子里。

    “听不懂?那就对了。”林容说,“舌头打滚的话不好学,我刚才唱的是:上天的风啊,无常。娘生的肉躯哟,不长!人世间没有长生水啊,让我们珍惜相聚,珍惜时光!”

    她又唱了一次,六个女子奇怪了:“你唱的词是汉话呀”。

    “就是,用他们歌曲调子,唱我们的词,唱得含糊些,你们听不懂,扬大渊也听不懂……”林容说。

    “但是,真要我们到大汗前面唱,他们听出来不是蒙语,不倒霉吗?”

    另一个女子马上反驳:“就是唱得好又如何?唱歌给侵略者听,不如死。”

    “他们也听不懂我们唱的啥,只听着调子熟悉,是他们蒙古的歌曲而已。”林容拍拍这个刚强的女子肩膀,“不要轻言死,活着,让敌人死。”

    于是,七个女子齐声唱了,这蒙古调子的汉字歌悠扬婉转,传到院子里,岗哨惊异她们学歌真快,也伸长脖子来听。林容不理他们,边唱边走,几个女子跟着她,穿过岗哨,走出院子,将军发了话,没人能阻拦。

    林容找到马棚,儿子正蜷缩在棚里角落昏昏入睡,林容大恸,背起儿子,跟一个女子进了下房,放到床上,取来热毛巾给他擦去头上血迹,又灌了一碗热水,孩子才清醒过来。

    “孩子,怎么了?”

    “妈妈,马,踢了我一脚,头这边,又有个包……”

    林容心疼地一手抚摸一个包:“疼吗?”

    “疼,头昏……”说着,强儿又昏迷了。

    母亲心如刀绞,万一儿子落下病根,怎么告慰张家死去的老人?怎么对得起正在抗敌的丈夫?把儿子放下睡觉,想到外面找草药,门岗不让出去。她发疯似地乱转,眼前一片昏黑,终于,在后院找到几棵酢浆草,到厨房找厨子要点酒,厨子见她是扬大渊看重的人,不仅给了,而且让她使用炉灶。林容把酢浆草洗净了,入锅炒软,边炒边加点白酒,炒到微干取出,扯下头巾包好,带到下处,轻声呼唤儿子。半晌,强儿醒了,说要撒尿。林容接了,用童便泡浸了刚才的药物,一把外敷上儿子的头部患处。

    “臭臭的,什么呀……”

    “别动别动。”儿子要扯下,母亲扶他睡下,告诉他,是药,治疗他头昏的,儿子不动了,乖乖地躺着,呼吸渐渐平稳。

    林容这才问他:“儿子,你跟着妈妈受苦,怪妈妈么?”

    强儿安慰母亲:“不怪,妈妈虽然唱蒙古歌,穿蒙古衣,但儿子知道,妈妈的心在大宋。”

    “好儿子,这里又脏又臭……”

    强儿睁开大眼睛,打断母亲的话:“不要紧的,马踢我,也比那大奸贼干净。”

    林容为儿子骄傲,说:“儿子,个人安全第一。这里太危险,万一……你要是缺胳膊断腿了,也不能回去找你父亲了。”

    强儿眼睛涌出了泪水:“妈妈,我想爸爸。我们还回得去吗?”

    林容扯起衣袖擦去孩子的眼泪:“回得去,回得去。今天不行明天,这月不行下月,今年不行明年……”

    强儿笑了:“能回去就好了。我要爸爸教我射箭……”

    “儿子,如果妈妈不能送你回去,一个人能够回去吗?”林容本来不应该这时候说这话的,但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

    “妈妈又要丢下我?”强儿惊恐地翻身坐起,“到哪去?”

    林容把儿子按下去,用自己的胳膊做枕头,俯身对他说:“妈妈要去干一件很大很大的大事。”

    “那件大事还没干好?我和你一起去干!”

    儿子微蓝的眼白如黎明的天空,如果哪一天闭上再不能睁开,那,自己的天空也塌了。想到这里,母亲心尖尖都疼,他能有一线生路吗?只有试试。于是说:“你太小了,干不了。先回去,等妈妈把事情干好了,再追你去行吗?”

    “什么时候干好?”

    “你见到爸爸的时候,妈妈也到家了。”她还是那话,但是,自己还能回家吗?只要儿子能回去,自己也死而无憾了。

    强儿的淡蓝眼睛浮起来雾障:“我认不得路……”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偷偷跑出去一次的,没看见河流。”

    林容告诉他如何辨别东西南北,让他自己自己找野菜野果吃,似乎马上就要出发一般,儿子兴奋得脸蛋泛起红晕:“明天能走吗?”

    “不能!”林容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让孩子的希望破灭,但跟着又开导他,“先把伤养好,多吃点,长高些,长壮些,最好能骑马,跑得快……”

    “好,等我扫马粪时,爬到马背上试试,如果能骑马,驾——一下就跑回去了,然后,让爸爸带领十万人马来救妈妈……”

    “妈妈等着那一天——”林容苦笑着,再看孩子,已经在她的臂弯里睡着了,脸上还留着一丝血迹,但嘴角边,一个小酒窝时隐时现,林容的泪水,一滴滴地滴到孩子的脸上。

    杨大渊靠在榻上,喝着美酒,观看几个汉族美女跳的蒙古舞,听着林容在一旁击节伴唱,日子惬意如神仙。含蓄、抒情、闲适,婉转的歌声流淌,甜美的嗓音散发出神秘的内力,恍若隔世的初恋、迷雾朦胧的亲情,清淡雅致而充满凡俗意味,丝丝浸入骨髓,令人恍惚、令人沉醉,给人心灵的慰籍。

    唯一遗憾的是,这女人才貌双全、德艺双馨,却不能为自己拥有,哪怕是做自己红颜知己,也不枉为一世人了。可我还算个人吗?他自问,竟然被一个民间女子不齿。但跟着又否认,堂堂八尺男人,体魁梧,貌端正,有权有势,想要哪个女人易如反掌,这些万里挑一的歌舞女子哪个最美?这个,太稚嫩,哪个,太瘦弱,只有林容,美得大气,美得成熟,美得贤淑,美得无可挑剔,只要她儿子在我手里,不怕她……

    “将军,在下山头上了望到了来人,”突然,传令兵来报,“大汗一行大队人马直奔青居而来,离城只有十来里之遥了。”

    他治军严格,不允许下人不报自入,一定有特殊情况,杨大渊一个机灵,鲤鱼打挺似地坐起:“怎知是大汗来了?”

    小卒说:“小的见到山下旌旗招展,遮天闭日,滚滚人马簇拥着一辆金车,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车前还有九尾白毛纛。”

    杨将军大喜:想不到大汗亲临我的驻地,让他看看,此城易守难攻之险峻,方知我占领城池的艰难,见识我的才干,再献上惊心调理的脂粉队,说不定龙颜大悦,许我以高官厚禄,日后鞍前马后带着东征,作个近臣,才得脱离这穷山恶水之苦海,那才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总算等到了机会,连忙披挂出门。

    上城眺望,大部队还未见上山,四周静寂无声,他吩咐部下:告示百姓,女人烧菜做饭,男人出城,赶快来准备迎接大汗!

    一部下说:“杨将军,他们来得蹊跷啊!”

    “怎么?”

    这个偏将说:“既然大汗驾到,自然应该加强保卫,安排食宿招待,让军民出城相迎。即使大汗无暇下令通告,统领我们的宗王末哥也该送个信,让城内早作准备,莫非还对我们不放心?前来突击考察不曾?”

    一只老鸦飞过头顶,忽然投下一道阴影,杨大渊有点不安了:“那……既然没接到指令,将士全副武装上城列队,作一副枕戈待旦、严阵以待的样子。”

    “是否开城门?”

    “蒙古将领个个彪悍,城门没开,他们会大动肝火的,何况大汗前来……按道理说我们应该出门迎接……”他犹豫不决,为示忠心不贰,还是打开城门,让副将带一百士兵出城迎接,再组织一批百姓跪在城下以表臣服。

    刚布置妥当,就见尘土飞扬、马蹄翻飞,浩浩荡荡的大部队果然到来,见头不见尾的清一色蒙军中,领头的素服白袍,看不出是哪位王爷,想要下城楼迎接,副将率领的部队与他们汇合了。不知何故,他的部下转身突奔而回,惊天动地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他望下去,大汗的队伍竟然对他们大加砍杀,迎在最前面的副将被砍下马来,其余士兵惊恐万状跑回来,张口结舌说不出完整的话,一齐指着后面:“他、他、他们杀、杀……”

    他俯身朝城下一看,三魂掉了两魂半,城下变成屠宰场了:来的蒙古将士一个个拔出刀剑,对出迎的士兵砍瓜切菜,跪着的百姓手无寸铁,顿时也身首异处,再被追来的马踏如泥。

    莫非来的是宋军?不对,衣着相貌都是蒙古人,那骑术,那刀法,宋军中绝对没有,除非关羽张飞再世,莫非把这里当作南宋领地?也不对,大汗早有令,降者不杀,开城保平安。这一路杀进来,我等性命不也不保了么?反抗吧,显然寡不敌众,只有高呼:“大汗大汗,您为何杀我士兵?”可城下的惨叫淹没了他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他的叫喊。

    “速关城门——”他的命令淹没在一片大哭小叫之中,也来不及了,领头大军已经冲进城里,一路杀了进来,后面更多人马长趋直入,似洪水猛兽,不可阻挡。

    城下变成屠宰场了——进来的将士一个个挥动刀剑,对着城下的宋朝军民大开杀戒,他头脑一阵轰响,如金钟撞击,陡然想起,既然要死,不如死个明白,于是奔向城楼正中,拉动了那口五百斤重的铜钟。

    “咣!咣!咣——”钟声一响,杀人者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住手,都回过身来看,继后进城一路人马也驻足不前了,仰首上望,一人大声喝斥道:“谁在乱敲?”

    杨大渊一看,竟是他见过的皇子阿速台,连忙喊:“皇太子,下官是大获降臣啊!”

    簇拥在皇子身边的几匹高头大马也扭转身来,其中有丞相、驸马、诸王等贵族大臣,杨大渊投诚之日,大汗设宴,他们都在座的,杨大渊如遇救星,纳头就拜:“请诸王饶我满城军民!”

    丞相史天泽原是降金汉人,又事蒙主,用汉话问道:“杨大渊?怎么到这里来了?”

    杨大渊后属宗王部下,哪知道末哥到泸州去了?眼光往城下搜索,寻他不着,于是便大声秉报:“下官千方百计攻下青居城,奉宗王之令在此驻守,不知大驾光临,没有出城迎接,诚然有罪,但罪不该死啊!”

    阿速台见过的降将太多,在他的眼里,宋人长相都差不多的,此行绝密,所到之城,全都不留一个活口,和此人罗嗦作甚?因此不屑一顾:“何止你该死,满城之汉人、全川之宋人无一能活,还不快快下来送死?!”

    皇子这般翻脸不认人,杨大渊不得已起身大呼:“末将正为此事向诸王请教:我已经归降蒙古,就不再是宋人;此城拱手臣服,皆为大汗天下,哪有作父母杀戮子孙的?你们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怎能让民心归附?怎能立国永固?请诸王饶我满城军民!”

    “我今日就是要杀尽汉人、踏平汉地、血沃中华,让南宋疆域土地荒芜、野草丛生,变成我大蒙帝国的牧马场!”皇子冷冷地说。

    驸马呵斥:“没人胆敢如此与我们对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末将正因为贪生怕死,才作了卖国求荣的叛臣,一个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千古罪人,干出了夺自己国土、杀自己手足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早就该死了,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史天泽为他的胆大震惊了:“你投降蒙古,莫非有悔?”

    杨大渊也豁出去了,站定直言:“原以为蒙哥大汗雄才大略,是一代明君,胜似没落的宋家天子,谁知尔等如此凶残暴戾,让我们进退无路,岂不知中国兵法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哲理吗?一定是你们背着大汗行事的,你们让我面见明主,也死个明白呀。”

    “你怎知道大汗来了?”听懂汉话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尔等达官显贵俱是大汗肱股,从不离他左右,不是大汗御驾亲征,哪有如此显赫的出行?”说话间,一辆辆战车驰进城门,中间一辆包金大车,华盖丽厢,美仑美奂,却遮盖得严严实实,大汗定在其中,于是大声呼喊,“大汗——臣杨大渊接驾——”

    众人齐声喝斥:“乱喊什么?不得打扰大汗休息!”

    阿速台早按捺不住了,弯弓搭箭就要射杀他。杨大渊看在眼里,忙举盾抵挡,同时拼命地呼叫:“大汗,为臣死了,谁还为您卖命?谁给您敬献美酒?谁又会为您献上歌舞美女?”

    “有美酒?”

    “歌舞美女?”听懂的人立即馋唌欲滴、喜形于色了。史天泽和阿速台耳语片刻,然后将手一挥:“不杀你了,快快去给我们安排食宿!”说罢传令前去,大部队如滚滚白浪卷进城里。

    杨大渊几乎瘫倒在城堞边,喘气半天,抹下头上的冷汗,眼见人马全部进了城,战战兢兢下城回家,直奔后院。

    庭院深深,绿荫里传来林容的歌声,不明词义的蒙古歌曲悠扬婉转,特别有韵味,听了如饮甘露,畅快淋漓,让人烦恼顿消,就因为这,多少回想把她强行占有,却舍不得武力相逼。林容恬静安祥,冷艳逼人,产生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力量。她的话不多,可一说出来就极有分量,在语言的交锋中,杨大渊相形见拙却又深感内疚,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弃恶从善的本性也会逐渐恢复的,可惜她宁愿当歌女也不作他的填房夫人,那就把她派更大的用场吧。

    他站在树丛后停了一下,六个美女排成大雁形,在林容的伴唱下翩翩起舞,已经像那麽回事了,可惜自己不能再享受,有点舍不得。

    他没有直接过去,叫手下人带林容进屋,进屋坐下,对着酒壶喝了几口压惊,女人就进来了,后面依然跟着个小尾巴。这是两人的交换筹码,不得不依她带着儿子,看这浓眉大眼的孩子,也权当自己儿子的影子。只要娃娃在我手里,她迟早会回来的,这女人,本事大得很。

    “大事找你,坐下说。”

    仿佛风过耳,林容玉树临风,依然站着。扬大渊先把自己豪举夸夸其谈一番,不无得意地说:“不是我拯救了一城百姓,你们此刻都作了刀下鬼了。”

    说此话的时候,他特意瞟了强儿一眼,小家伙寸步不离母亲,乌豆似的眼睛只看地下。林容把儿子往身后拉了一把,依然是那副喜怒无形于色的表情:“你首先拯救的是你自己。”

    杨大渊好不扫兴:“你这个女人,真不同于别的女人。”

    “你这个将军,也不同于大宋别的将军。”她把“大宋”两字吐得格外音重。

    “我早已不是宋朝的将军了。”

    “所以你和他们不同。”

    杨大渊心头发毛,此时竟没了话说,半晌才说:“不是来和你斗嘴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林容打断他的话:“跟随将军千日,也要依靠将军一时。”

    “嘿,我还没用你,你到要先提条件了?”杨大渊莫明惊诧,“你当你是公主?不过是我的一个俘虏,也敢讨价还价?”

    “因为我在大汗那里有价。”

    “是的,凭你的容颜、身材、气质、风度和你的歌声,当蒙古的汗后都够格,起码也是个汗妃之料……”

    “可是,我如果在大汗那里不展示价值,将军你,不要做赔本的买卖了吗?”

    见她不卑不亢,语言倒也平常,可每句话里都有骨头,杨大渊又敬又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低语求告:“林容,说实话,我舍不得将你送人,除了我错走一步外,本将军还是配得上你的,只要你做我的夫人,大家都有一条活路……”

    对方高大魁梧的身子几乎要压过来,林容后腿一步,眼不眨眉不动,带有磁力的声音波澜不惊:“杨将军,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哪会不懂得纲常伦理?即使是农夫村姑,也知道‘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的古训。”

    又一把软剑,专捡男人的痛处戳,他又回坐到椅子上,气急败坏,大手一挥:“敢不服从我的安排?你的儿子还在我的手里!”

    林容把儿子又往身后拉了一把,依然语平如水:“还是把我派更大用场吧。”

    “你的条件?”

    “把强儿放了。”

    杨大渊沉吟一阵,缓缓地说:“其实,只要你作了汗妃,在下……还敢把你儿子怎样吗?”

    “不放他,我们母子二人死在一起算了。”林容说完,左手拉起儿子,右手扯下蒙古式头巾,青丝如瀑布般垂下了。

    杨大渊慌了,连连摇手:“哎哎哎,不是我不放他,你不知道,蒙古兵只是暂时停了杀戒,他一个小小的娃娃,怎么走得出去?”

    “正因如此,留在城里更危险。杨将军既然能把他抓来,自然有法子送他回去。”

    “好吧。”他竟然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了,“你们赶快收拾,都给我穿上蒙古女人的服装,晚饭后就到大汗金帐去了。”

    “大汗来了?”

    “是啊,不是他来,我怎么会遇险?”他突然发现对方居然笑了,却错误地理解了她的笑容,“你到泸州都没机会看见大汗吧?现在可有机会接近了,如果混好了,可别忘记给我美言几句啊。”

    林容笑道:“放心,忘不了你的。”

    晚饭时,林容匆匆扒了几口饭,赶紧把儿子拉到院子一角,塞给他几个饭团:“强儿,你带在路上吃,以后,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妈妈,可以回去了?”强儿大喜,跟着又转忧,“你不与我一起走么?”

    林容抚摸着他的小脸,想到他要独自面对的艰险:心中忧郁却又强颜欢笑,“傻儿子,我们分开目标不明显,这样才走得快呀。记得怎么走吗?”

    “你教我走的,还记得。”

    “儿子真聪明!”林容笑着鼓励他。“记住,最大的城门就对着南方,一直走,就能找到有河流的地方,顺着河一直向下,就能找到钓鱼城。”

    “你什么时候走?”

    “等我把事情办好。”

    “到哪里办事?”

    “很远的地方。”

    强儿把饭团又给母亲:“妈妈,你路远,你带着吃。”

    儿子真懂事,林容眼泪快流下来了,又费力地一吸鼻子抽回去,把干粮给他揣在怀里说:“孩子,妈妈路上能找到吃的,你带着。”

    强儿一下子扑在母亲怀里:“妈妈,你要赶快啊。”

    “孩子,听话,我很快的。”

    杨大渊已经走到院里,对她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快走快走!”

    这一走,还能再看见儿子吗?林容舍割不下,又一次问男人:“你可是个男子汉,说话要算数啊。”

    “不就放你儿子吗?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现在就让他走。”

    “现在?天还没黑,他走得出去吗?”杨大渊笑笑,“你放心,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半夜我放他出去就是……”

    林容见其他几个跳舞的女人已经带来了,车也准备好了,没时间再耽误,只有亲吻了一下儿子,才上了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

    杨大渊收拾停当,亲率一行人到大汗处。一路上惨不忍睹:小小青居城已经变成大大的屠宰场了,四处血腥扑鼻,街上了无人迹,进城的蒙军都闯入各家吃饭睡觉了,只有大汗和他的近臣没进屋,驻于城隍庙前的广场上,支起三顶大帐篷,帐篷前燃起一堆大火,为他们照着路。

    事到头,不自由,扬大渊硬着头皮也要晋见大汗。出门时,为避免一路麻烦,女人们都用车载着,盖严实了,现在暂停远处,先领着送酒的军使要进帐,却在黄金宝顶帐篷前被拦住了,左帐走出丞相史天泽:“杨将军,你来做什么?”

    他连忙答道:“一则城上对大人们不敬,现来赔罪。二则迎接大汗驾到,特带最好的美酒琼浆十罐,能歌善舞的美女七名前来慰劳,以解诸位旅途困乏……”

    “今天大家都不喝酒。”

    杨大渊暗暗称奇:蒙古军士们是嗜酒如命的,他们以酒解渴,以酒充饥,以酒消暑,以酒取暖,以酒治病,以酒作乐,几乎到了无酒不食,无酒不餐的地步。

    一次在行军途中,以为宗王捧着头盔喝水哩,前去汇报军情,谁知末哥大怒,说妨碍了他喝酒,劈头给他一马鞭,差点把他耳朵刷掉。而今,在大队人马长途跋涉之后,怎么不喝酒哩?联系这一系列事件,仿佛情况不妙,他忐忒不安,不敢过问,只好再请求:“卑职求见大汗,有重要军情秉报。”

    史天泽火了:“告诉你,大汗在此城期间,不准任何人来打扰!速速退去!”

    他的声音大了点,右帐走出大汗的驸马:“谁在此纠缠不休?”

    杨将军知他听得懂汉话,遂说:“献歌舞的杨大渊见过殿下。”

    对方乐了:“快快带来,老子正闷死了!”

    杨大渊亲自领来两车,到帐前才揭开车帘,看着女人们一个个走进去了才随后而入。

    帐中诸王看直了眼:一路到此,马不停蹄地赶路,丧心病狂地烧杀,见到的都是鲜血、尸体、废墟,连路旁的花朵也被马踏如泥了,哪里有一点生机?!原说家属今日也到青居的,可是连个人毛也没见着,末哥到泸州,只顾搂着自己女人乐去了?凭什么让我们当僧人?

    进来的女人比自家老婆还俊啊!不知上天怎么把她们造得如此完美的:浑圆的肩膀、修长的四肢、纤细的小腰,雪白的皮肤,是宏吉剌布的美女们从万里之外赶来了吗?

    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领头的歌女手捧哈达,进帐唱起了蒙古歌谣:

    “啊哈——嘿咿——

    美丽的大草原草绿花儿红,

    北来的大雁哟卷起一阵风……”

    悠扬的歌声如甘冽的清泉,汩汩流进焦渴的心田,亲切的乡音把他们带回了辽阔的家乡,一望无际的牛羊如白云一般,满天的白云如遍地的牛羊,红花、绿草卷起扑鼻的清香……歌声起时,六个美女跳起了蒙古舞蹈,更让他们如痴如醉,一个个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

    “谁让她们献乐的?”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杨将军身后响起,“带下去!”

    大渊回过头,见是皇子说话,旁边还有史天泽深如枯井的双眼,他连忙下跪:“为臣叩见皇太子。”

    歌声冰冻住了,舞女的舞姿也僵在半空中,皇子不看杨大渊,只是对诸王厉声喝道:“不剃发、不饮酒、不作乐!不是早下过命令了吗?”

    诸王咿哩哇喇地乱嚷,抱怨不能喝酒,没有女人,难道听歌看舞也不可以吗?史天泽也不说话,只是双手后背,围着女人们转了一圈,才问她们是哪里人。

    林容答道:“被掠来的合州女子。”

    “合州?”听懂汉话的男人们都大叫起来,一个个眼露凶光,杀气腾腾,同时起来,上前一步。

    丞相抬手止住了众人,冷冷一笑:“合州出美女嘛。”

    “地灵自然人杰。”还是领唱的歌女答话。

    这女人好大的胆子,还会说蒙古话?皇子忽然产生了兴趣:“你的歌唱得不错。”

    林容听懂了,不卑不亢地回答:“谢谢皇太子夸奖。”

    在这种场合,她也不失大家风范,我真没选错人!杨大渊忙说:“卑职精心调教出精通蒙古歌舞的汉家女子,是为了献给大汗,以慰他征战辛劳的,既然皇太子喜欢,就给您享用吧。”

    史天泽看不透杨大渊的用心,是反骨未消要以声色惑众?还是忠心耿耿取悦大汗?见皇太子也沉吟不语,忙凑过去说了几句,见他点头,这才对杨大渊说:“但愿你不是美人计,大汗也体谅你的忠心,那就让她们永远伴驾吧!”

    说完,就打发走了杨大渊,把几个女子送进了中间的帐篷去了。林容有点心慌,不知等待大家的是什么命运,但机会来了,她又惊又喜,手一挥,领着几个女子跟在一个贵族后面进了帐,上次没有得手,上天啊,这次可不能失手,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原以为,汗帐内也如皇宫般的富丽堂皇,谁知空空荡荡的,只是地下铺了一块红毛毡,中间放了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架,架上一个红漆木盆,盆里一只熟羊羔,其余一无所有——不,还有一辆金车,包金柱子,珍珠帘子,蓝宝石镶嵌在车顶上,四周黄缎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连个宫娥彩女也没有,大汗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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