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的乱世佳人-奸贼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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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苗被门卫奋力拦住,无法出门,才后悔不该当堂顶撞公公,至使不能给丈夫送终。想冲出去大闹一场,想想也不忍心看着丈夫当场处死啊。哭了一通,想起他“上路”还没有一双好鞋,上次做的太小,后来甩了,现在找出布来,要给他赶做一双,边做边哭,湿了线,涩了针,做得更慢。

    风凤儿抱着孩子回来了,问她行刑了吗?丫头莫名其妙地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家人喊她们吃饭,青苗哪里还有心思?饭不吃水不喝,恨不能与丈夫同去。

    晚饭后,屋里黑得早,凤儿带孩子早睡了。青苗屋里的油灯火苗一闪,门被开,安节闯了进来,青苗骤然失色,针扎了手指,兀自站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是我家,不要我回来?”安节不觉异常,自顾脱衣。

    青苗强忍住恐惧,一步步向他走去:“你……你到奈何河桥上等我就是,回家干什么?别吓着孩子……”

    “奈河桥?去哪个鬼地方干什么?我要出远门。”

    安节回头望她,眼中精光四射,她后退一步:“去哪里?”

    “下长江。”

    “下油锅我都跟着你!”她不怕了,扑过来搂着他,“阴曹地府我也跟你去!”

    “你怎么尽说不吉利的话?”安节一身酒气,摆脱了妻子,脱了衣服就往床上倒,“三日后与钦差同行,他送我起程上任。”

    “随你到哪儿,我都跟着你!”鞋子在手上,针刺了手,冒出血珠她也不顾。

    “哪里有新上任就带女人的?”安节扬眉吐气,不仅没死还立功受奖,又是兴奋又是骄傲,对妻子不屑。

    “怎么没听到三声追魂炮啊?”

    “追什么魂?青苗,见鬼了吧,谁杀我呀,”他坐起来,搬着她的肩膀,离开一点,“你好好看看,我不还是我吗?”

    她揉揉眼:“我,我不是在作梦吧。”

    安节抱住她就在她腮帮上啃了一口:“你看是不是梦?”

    青苗浑身如着火:“痛!对了,我刚才被针戳了一下也痛的。”

    安节铁板似的胸脯把她压倒在床上:“看你痛不痛!”

    丈夫的体温、爱抚、充沛的精力和体力,让青苗如旅仙境,高兴得大喊大叫:“你没死,你没死就死不了了!该我们过快活日子了!”

    “我们只能快活三个晚上,就要与钦差一同上路去了。”

    “那,我们只能与你父亲一起住了?”

    “父亲也要到临安为官。只是他要先在钓鱼城交接好再走,迟点。”

    丈夫解除监禁,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了,听说他又要走,青苗推开他: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当官有什么好的?你们爷儿俩就是官迷心窍!”

    安节连忙说了许多大道理劝解她,妻子闹着要与她同去,丈夫笑道:“要你去干啥?大宋男儿还没死绝,哪用母鸡打鸣?待将来封妻荫子,再接你过好日子。”

    “我不想你升官发财,只盼你平平安安早日回来,厮守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夫妻二人一夜未眠,说到雄鸡高唱。第三天送丈夫上船,强压住心酸,抽出自己短剑递给他。丈夫说,出去有十八般武器,哪里用得着小小的匕首。青苗不高兴了:“你忘记了,这是你要的信物?防身之须,千万小心。”

    “看我这木头瓜子!”安节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小心地收起别在腰间,“有你的短剑,就是有你在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钦差带着安节一直乘船东下,顺水行舟,十分快捷,两日后即达黄州。下游江面远远看见有许多大船排列,船头飘扬着“贾”字的大旗,想起出发前,闻报蒙哥弟弟忽必烈率领的另一路人马来攻打鄂州,理宗皇帝病急乱投医,竟然任命贾似道为“右丞相兼枢密使”,让他屯兵汉阳增援鄂州。这个整天乐在声色狗马上的人缺德少才,贪生怕死,怎么能做好军事首领?明明上汉阳前线督战的,怎么又到黄州来了?

    贾似道哪里愿意率兵?但是,领兵的威风使他心驰神往,加上皇帝信任他,不去可不行。他不过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依仗着姐姐当了妃子,也当了皇帝的近臣,对军事一窍不通,却被朝廷赋予军事将领的使命,硬着头皮去了鄂州。刚到那里不久,他还没上前线,就听说来了一队蒙古兵,他坐着轿子赶紧向后转,在轿子里浑身哆嗦,嘴里叽里咕噜地,边上人见轿子上下抖动,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凑近一听,他在连声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身边人觉得这样态太失体统了,这才告诉他:蒙古兵抢了一些财物走了。贾似道才拍拍胸口,长喘了口气:“我的个妈呀,可把我吓死了”。

    思前想后,什么也比不上性命重要,如何保命?唯有投降。于是偷偷派了个亲信去见忽必烈,声称:“只要蒙古退兵,大宋愿意称臣,要地割地,要钱进贡……”

    必烈打得正起劲,哪里愿意退兵?把贾似道派去的使者左耳朵割掉,再带回一张帛,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两行字:“即将拥有大宋,还要什么进贡!”

    贾似道听说忽必烈早在学习汉字,想必这就是他的杰作,不敢久留,为了个人安全,赶紧移防黄州。正在转移途中,发现上游来了几条船,听到报告吓破了胆,以为是蒙古兵追来了。如果是蒙哥大汗攻破了钓鱼城,那就能顺流而下直捣龙庭,南宋还有几日?只怕自己小命马上难保了。于是马上吩咐收起旗帜,开船向下游跑。

    钦差他们船小开得快,近前看,船上的旗帜已经不见了,他还是断定船上是贾似道。于是站在船头大喊:“贾丞相——我是钦差——”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船也渐渐靠拢,前面的大船终于放慢了速度,贾似道走出船后舱,对后面的来船一拱手:“啊,是钦差大人啊,本官还以为是蒙哥的先锋船——”

    “蒙哥吗?”钦差笑得呵呵的,“他永远也来不了了,此时他的尸骨正往和林运送,他的先锋早跟他去了。”

    “啊?”贾似道大张了嘴,英俊的面孔拉成了一张驴脸,“哪来的道听途说?”

    “非也,是钓鱼城的守将们炮击了蒙哥的瞭望台,大汗受伤而死。”大船依然下行,速度更慢了,担心两船相撞,后面的船也不敢太快,加上水流的哗哗声,说话费力,钦差说得很简单。

    “消息可靠吗?”贾似道做了个手势,要他们上大船说话。

    钦差摇摇头,拉了一把身后的王安节,将他推到前面来:“这就是钓鱼城的守将之一,就是他们英勇奋战,击退了敌人几十次进攻,又让蒙古大汗殒命城下了。”

    安节其实于此没做什么事,他与青苗头几天烧楼的事也没直接关系,此时被推到当朝重臣对面说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低头不语。

    “是你发的大炮吗?”

    听到对面船上发来的问话,安节摇摇头。见对方疑惑地侧了脑袋,钦差回答:“这是钓鱼城守帅王坚之子,他父子都奉朝廷之命出川,就是因为他们守城有功,我就是去下圣旨的……”

    听他简短的说明,贾似道露出迷人的笑容:“钦差大人是不会说笑话的。蒙哥大汗殒命,我们大宋的日子就好过了,就是……这里的忽必烈不走有点讨厌……”

    “我们最早得到消息,忽必烈若知道,还不退兵回去抢夺汗位?”

    贾似道已经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当即对钦差说:“我这里战事正紧,迫切需要资助。既然钓鱼城将士勇猛,那元帅之子一定不差,将你跟前的小将留给我吧。”

    钦差朝大船一拱手:“丞相不妥,留给你了,朝廷上我怎么交代?”

    “我这里战事急需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不听我丞相的?人给我吧。”贾似道不容分说招手,就叫下人放小船来接。

    安节哪里知道这是奸臣,听说战事紧张,迫不及待要投入战斗,吼了一声:“我自己来——”跟着跳进江里,就往大船上划去,那边伸出一根竹蒿,把他拉到船上。

    钦差阻挡不及,安节已经上了贼船,没办法,只好自己回京城复命。

    贾似道看这小伙子果然机智勇敢,虎彪彪的,大喜。叫进船舱,仔细问了蒙哥死亡的事情,得到确定,自己主意也打定了。他想,前几天忽必烈不知道蒙哥死亡的消息,自然不肯撤兵,现在,把这事透露给他,他撤兵了,自己也能回去享福了,说不定还能获得朝廷嘉奖,那可一箭双雕了。

    于是,他让安节去换衣服,自己修书一封,叫来心腹,吩咐他们去求和。这两人不敢去,上回求和的人被割掉了耳朵,这次再去,岂不是要掉脑袋?贾似道黑了脸:“不去不行,这次保准没事的。”吓唬了他们,又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阵,两人只得点头。

    船在黄州停泊一宿,第二天,贾似道喊来安节,说要他护送两个使者去忽必烈营房里去。安节问干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下战书啊。”他乘机教训这个新来的主战小伙子,“这是江中,不是山里,你跟的是当朝丞相,不是随你小山沟你土老帽的父亲,军情大事,不该问你别问,保护好两个使者就是你最大的任务。”

    安节被他劈头盖脑斥责一顿,想他可能说得有理,只有默默跟两个使者出发,即使见他们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也站到一边,不说不问。

    一路人马到了鄂州,那两个心腹特意对安节说,丞相吩咐的,下战书要武将出面,他们不便进去,要安节去送,他们在门口等待。安节信以为真,即将面对最凶狠的敌人,他有几分好奇,有几分豪气,特意跺跺脚,把步子迈得大大的,落脚声响响的,气宇轩地走进屋,也不看人,书信换了右手拿着,往前一伸:“我是下战书的!”

    听说大宋使者来到,忽必烈先问哪里来的?听说是“右丞相兼枢密使”派来的,他冷冷地叫进来人,见今日换了小将,不像以前的人那么斯文,更不像以前的人那么谦卑,于是问:“你来做什么?”

    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安节看出太师椅上坐着的人,微胖、少须、细眼、并无异像,说的汉话生硬了点,但也流畅,想是他们蒙古的高官,于是说:“我受贾丞相指令,前来下战书。”

    “贾丞相?”忽必烈兀自轻笑,“他要下战书?有这胆子吗?给我看。”

    安节拿在手里的书信背到身后:“我只给忽必烈!”

    “偶哇——”两边站的人一起吆喝起来。

    “大胆狂徒,竟然直呼我们……”一个汉人上前一步就要抓他。

    椅子上坐着的人做了个手势,身边的人就势夺取了安节手里的信件,拆开来,恭恭敬敬地送到这人手中,安节知道他就是忽必烈了,也就站定等候,等到他拆开信,草草过目,冷笑道:“你知道处理使者的办法么?”

    安节猜想对方必然大怒,做了最坏打算,也冷冷回答:“砍去脑袋,也不过碗大的疤。”

    边上一个汉人笑得狰狞:“如果不砍你上头砍下头呢?”

    四周人也暧昧地笑了。安节心里一凉,想起与青苗的欢愉,双腿自然夹紧,引起一片哄笑,他马上岔开两腿,愤怒地说:“残害使者算什么本事?有种的,我们单人独马斗一场!”

    一个大胡子的叛将抽出宝剑就上前戳去:“老子还怕你这小子?”

    忽必烈抬了抬手:“我看你是条好汉,给我拖出去,把他……”

    他的话没说完,一个人来报:“叛将扬大渊从青州带来大汗的噩耗……”

    “噩耗?”忽必烈陡然站起,“快让他进来!”

    他的话刚刚落音,一个戴白头巾的汉将冲进来,纳头便拜:“扬大渊拜见总领——”

    事情紧急,他来不及打发使者,忙着问情况。扬大渊跪下磕头后大哭:“大汗在合州钓鱼城战死了……”

    他一说,听懂汉话的一起放声大哭:“大汗啊——”

    “啊?”忽必烈颓然坐到椅子上,双目失神,胸腔开始虚空,后来又跑进七八只老鼠乱窜,再后来又乱糟糟地塞进了一大堆杂草,理不出头绪来,扬大渊汇报大汗之死的经过后,他才有了定力,脑中转着轱辘地涌出几个念头:哥哥怎么死了?我应该怎么办?南宋还打吗?思来想去,还没个头绪,门口有值日官问:“总领,这人怎么处理?”

    忽必烈大吼一句:“关起来——”声音如雷,如一池塘蛙鸣投入一块大石头,立即噤声。满堂痛哭的官员镇住了。

    突然间没了哭声,大汗死亡你们竟然不悲痛?他更愤怒了:“都给我滚出去!”

    不少人本来就是哭给他看的,现在让他们走,求之不得,一窝蜂涌出门。

    贾似道派去的使者看出几分端倪,早趁乱跑了,当初,安节还以为下战书惹恼了忽必烈,听到来的扬大渊说了大汗过世的消息,他们才如丧考妣,只是有点奇怪:丞相的战书没说这事麻吗?被关住并不后悔,只恨不能上战场与他们厮杀。

    晚上,起了凉风,油灯忽闪忽闪的,如忽必烈摇摆不定的心思。案子上,两只银碗:一碗奶茶一碗酒。他喝一口奶茶喝一口酒。中原的酒浓烈,奶茶就不是那么纯正了,还是大草原的好,喝一口,烦闷全消。忽必烈正想到这里,扬大渊进来了。

    他本是奔投新主子而来,除了青居见闻,一路上认真搜集各方面消息,十分详实地把情况禀报给这个藩王。忽必烈早接受了汉话教育,与汉将说话没有障碍,问声连连,像是一无所知。扬大渊疑惑地抬起头,脱口问道:“宗王没来通报吗?”

    “末哥?何时来的?”

    在与蒙古上层的交往中,扬大渊直接受末哥管,两人是最熟悉的,蒙古大军进入青居时一番杀戮,扬大渊发现其中没有末哥,当时还想,末哥知道是部下防守着青居的,怎么能让皇亲国戚大开杀戒?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寻找末哥,问了史天泽,说他到鄂州忽必烈那里报信去了。

    “史丞相说,他直接给您报信来的,怎么可能至今没到?”

    忽必烈端碗的手颤抖了一下,马奶茶泼了半案,汤汤水水往下流。扬大渊不见侍者,扯起衣袖,擦去桌上奶茶,又往后退几步。这才说:“他在大汗过世的第二天就赶到泸州的,没接家属就直奔鄂州,早应该到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回和林了。忽必烈沉思一下,随手将剩余的奶茶泼到地上,溅起白花花的泡沫,心底也泛起串串泡泡:攻打鄂州大获全胜,直捣南宋小朝廷指日可待,华夏大地拥有家乡远远没有的富裕繁华,称霸中华才是大丈夫的雄心壮志,贾似道求和书信大可置之不理,大汗阵亡也不耽误打过长江……

    只是,宗王末哥竟然不来报信,那么着急回蒙古为什么?就凭他,也想争夺汗位?忽必烈不屑,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细长的眼睛眯着,再不说话。扬大渊看不出表情,也不知该走还是留。

    就在这时,一个蒙古青年走进来叫父亲。忽必烈端着酒碗对扬大渊说:“这是我三儿子忙哥剌,你以后多教教他大汉文化。”

    忙哥剌只扫了叛将一眼,被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烁了一下,忙对父亲说有要事禀报。

    扬大渊知趣地告退,却没走远,他迫切地想知道,忽必烈如何接纳他。后窗开着,他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站在树下乘凉,听到里面的蒙语,没听明白。

    原来,忙哥剌带来母亲给父亲的加急密信,说蒙古贵族们正准备立阿里不哥做大汗,要他火速回去。

    阿里不哥是忽必烈弟弟,一直随母亲唆鲁禾帖尼同住。当蒙哥汗亲征南宋时,他留守首都哈剌和林(大斡耳朵),统帅留守的整个高原的蒙古军,总理国事。按照幼子继承父亲家业的蒙古风俗,他似乎理所当然地要继承汗位。但是,忽必烈妻子不服,说除了大哥蒙哥大汗外,自己丈夫最有实力,南征北战,为蒙古带回那么多财富,看家的弟弟不劳而获,凭什么享用?所以写信让他火速回去。

    儿子见父亲还在犹豫,上前一步说:“父亲,小叔如当大汗,能将我们大蒙古带上繁荣昌盛的道路吗?除了他手下的人,所有的王公贵族都盼望着您回去。一旦拥有大汗王位,那时的南宋还不是如囊中取物一般……”

    “别说了!”忽必烈将手中的酒碗往地上砸下去,大叫一声,“传扬大渊进来——”

    扬大渊一听他呼叫,赶紧进屋,一地酒香,知道他要回蒙古了,赶紧跪下,大呼:“为臣听大汗圣旨——”

    “大汗?圣旨?”忽必烈明白他的意思了,哈哈大笑,然后吩咐,让他立即回川。

    “回川?”扬大渊恍惚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在下要跟随忽必烈大汗南征北战。”

    “从现在起,你就开始跟随我吧!封你为东川元帅,代替我统帅四川东部汉人,等我回来。”

    扬大渊大喜,来得及时啊,跟他跟对了。留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跟他去蒙古派不上用场,还是回四川好。刚领命,就见下人又带进来一个汉人。

    那青年正是安节,他早把自己当二世人,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关了再提出来,就是送他上西天吧,他不怕,依然犟着脖子,眼睛朝上。听忽必烈说,要他回去叫人来签约,莫名其妙:“打就打,签什么约?”

    忽必烈觉得有趣:“你如何知道要打?”

    “我下了战书,你接了战书,不是要打仗么?”

    “你怎知下的是战书?”

    “呔,怎么对……亲王如此无礼?”扬大渊对这小子的无知与狂妄看不惯,斥责他。

    忽必烈没时间与他罗嗦,只是吩咐:“你一介武夫,哪里懂得?扬大渊跟他去,叫贾似道的人来!”

    安节莫名其妙:就这么放人了?那两个人呢?回到旅馆找到他们,那两个亲信也奇怪:怎么王安节安然无恙?居然还要他们去签约,总算能完成丞相任务了。于是喜笑颜开,跟着扬大渊到了忽必烈处,这回他们不要安节进去了,让他在门外等候。

    使者见了忽必烈,磕头行礼,然后说全权代表丞相,只要蒙古答应退兵,他们什么条件都同意。

    忽必烈急不可待,就说要南宋把江北土地割给蒙古,并且每年向蒙古进贡银、绢各二十万,来不及等丞相回复。使者连连点头,马上签约画押,高高兴兴出了门。

    王安节哪里知道他们的阴谋诡计,等了半天,等到两人出来,见他们一胖一瘦,喜形于色,便问何时开打,那两个亲信哈哈大笑,讳莫如深,只是挥手:“走走走,进饭店,大功告成,今天可要好好庆祝一下。”

    三人进了饭店,叫了酒菜,狂饮滥喝。安节觉得不对劲,一个地劝他们喝酒。两人本是文官,哪有川人好酒量?两罐下肚,嘴里已经打咯咯了,他乘机问:“今天怎么如此高兴?”

    一个说:“这下好了,不会再打仗了……”

    那个说:“求和成功了,我们立功了……”

    安节手里的酒罐子一抖,酒泼洒了半桌子:“求和?为什么要求和?我们把蒙哥大汗都打死了。”

    其中一个说:“你个乡下小儿,知道什么?说什么打死他们皇帝……都是谎言,他们快打到我们朝廷来了。”

    安节懵了:“我们不是下战书吗?”

    “要是我们说求和,你进去么?”另一人笑道。

    “我进去?我进去杀了忽必烈!”安节这才知道,自己被他们利用了,愤愤不平地问:“哪里有胜利者向失败者投降的?”

    “他们要不失败,怎能答应我们求和?”

    “求和是皇上的意思,你还敢违抗?”

    他们一唱一和,让安节插不上嘴,抬出皇上来,他不敢再说什么了。

    一路上,那两人总是嘀嘀咕咕的,安节心中疑惑,乘船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睡里舱,他一个人睡前舱上面,后舱是两个船家。

    已经深秋,夜晚犹寒,江风吹得彻骨,睡不着,思前想后,更睡不着:敌人已经大败回逃,贾似道却还卖国求和,这样重大的军情,得赶快让朝廷知晓才是,我要出逃报信!要找钦差大人,要到自己的任上去,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那些坚决抗战的勇士,要告诉钓鱼城的军民……

    他侧身睡着,耳朵贴着船板,船板有缝,听得到下面的鼾声,半夜,可能两人醒了,里面一人悄声喊另一个:“起来呀。”

    另一个还迷糊着:“干什么?”

    “你忘了?丞相说,只要求和成功,就把那小子杀了。”

    “啊,他睡着了吗?”

    安节一个激灵,警觉起来,继续假装发出鼾声。另一个说:“扯呼了,正睡得香。”

    那个说:“快动手吧。”

    一个问:“这矮子一身蛮劲,我们怕不是他对手。”

    “再等等吧。”

    好毒辣的人啊!贾似道求和的事担心外人泄露,让我出面求和,再将我秘密处死,到时候他们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安节不怕,反而好笑:这两人一胖一瘦,哪里是我的对手,看他们如何发势?便抽出短剑,纹丝不动,继续打鼾。准备接招。

    可是,等半天两人没上来,又听到他们的轻声议论:“他如不死,我们如何向丞相交代?”

    “还是明天下毒吧——”

    “明天?要上岸了,更难……”

    明天?等着你们弄死我?没那么好的事!安节想先下手前为强,但是,他们两人再加上两个船家,一人难敌四人手,不如走为上策,免得遭人暗算。

    但是,我也是朝廷命官,怎能一走了之?如何全身而退?他屏住呼吸,正打主意,就听到船舱里的人起身了,抽出短剑,握在手里,撩开薄被,随时准备跃起……

    窸窸窣窣,他们爬上船板了,将要动手时,安节正要跃起,万万没想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劈头盖脑罩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几只手拉绳收网,跟着几个人奋力一推,他就像一只粽子被抛入水中,水击声中,还听见船上人议论声:

    “不会自己爬起来吧?”

    “山里猴子,怎么会水?”

    儿子在水中挣扎的时候,王坚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摔上岸的鱼,离开了钓鱼城的将士,进了临安,他变成鱼干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也说不上话,终日郁郁寡欢。

    晚饭以后,在院子里散步一阵,回房间看书一阵,都提不起精神,早早上了床,辗转反侧,半夜才入睡。

    睡了多久还不清楚,就听见有轻轻的扣窗声。

    武将自然警觉,一个激灵坐起,床头的宝剑已经握在手里了:“谁?”

    “父亲,是孩儿——”

    “安节?”他一惊,下床推开窗,见一个黑影腾地跳进来,惊异地问,“你怎么这时这样来我处?”

    若在钓鱼城上,他手里的宝剑必定刺去无疑。可是,他已经听钦差大人说过,安节被贾似道要去了,心中担心他的安危,又有太多的话要与儿子说,赶紧关上窗户,就要点灯。安节拉住父亲的手:“别,贾似道要杀我……”

    “他?竟然擅杀朝廷命官?”王坚手哆嗦了一下:“为什么?”

    安节已经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如此这般,把经过说了一遍。

    “如何脱险的?”

    “幸亏儿子带有一柄青苗给我的一柄短剑,当时抓在手里,割破渔网,潜水到江边,上了岸来,改名换姓,装成难民,夜行昼伏,好不容易打听到父亲的住所,担心连累您,只有深夜赶来……”

    王坚长叹一声:“朝廷居然是这样的奸臣掌权,大宋还有指望吗?”

    “父亲也知道他是奸臣?”

    “天下有谁不知?襄阳被围,他隐瞒不报。一个宫女听家人说了,无意中提起,被圣上听见,问起来,还说没这事,暗地里,把那宫女杀了。而今,我们打了胜仗,他既然向战败者俯首称臣。怎么还有脸捷报朝廷?说什么‘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我一路过来,到也知道他的‘丰功伟绩’——派人追杀了撤退蒙古大部队殿后的百来个老弱病残,皇帝居然听他的?”

    “圣上不仅相信,而且居然夸他‘于王室有同于再造之恩’,下诏将他大大地褒奖了一番,赏赐给他黄金百两,又晋升他为少师、卫国公……”

    安节愤愤不平:“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皇帝居然忠奸不辨,岂不令天下勇士寒心?”

    “你哪里知道,我入朝后,尽管开始任侍卫步军司都统制,后又升领左金吾卫上将军,也受到奸相贾似道的排挤,又让我改任和州知州兼管内安使,不日就要去上任了,幸亏你来得及时,我们还能见上一面……”

    儿子站起来了:“父亲,这,这不是剥夺了您的军权了吗?”

    “为父郁闷正在于此,哪怕让我仅当一名小卒,也能上阵厮杀,却将我退居为文职,却使那些不懂军事的人去调兵遣将,哎……”

    “我怎么办?就是来请教父亲,讨个主意的。”

    王坚一腔忠义,却报国无门,对儿子说:“为父留你不得,我这四周都是贾似道的奸细……”

    “父亲孤身一人去就文职,儿子改名换姓,就跟随您当个侍从吧?”

    “万万不可!”王坚暗中摇头,“你是朝廷命官,为国尽忠应放在第一位,责任远远大于尽孝啊。”

    安节蹲下来问:“是否能回钓鱼城,守住巴蜀重镇,也是为国尽力……”

    “朝廷已经任命你为东南大将,你只有东去,到常州上任,不能西回……”

    “儿子也愿去,可是,怎么去?”

    父亲摸黑打开一口箱子,在里面掏了一阵,取出一卷纸更早他:“钦差大人想得周到,说万一你回来,继续去上任,还有个名正言顺的职务。”

    安节接过,抚摸着珍贵的文书,有几分担心:“贾似道知道了,怎会放过我?”

    王坚递给他一套自己衣服:“换上干净衣服,收藏好了,这个蟋蟀丞相也管不了那么远,如果问起来,就说自己失足掉水里,生病,延误了上任时间……”

    “还是父亲想得周到,那孩儿就此别过,自己去了。”

    “别忙,”王坚心有预感,父子一别,恐怕难得再见,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温情,“你一定饥寒交迫,先在我床上睡一会。我去弄点吃的来。”

    王坚担心透露风声,没叫下人,摸索到厨房,找了点锅巴,包点咸菜。回到卧室,儿子已经在床上打鼾。多想让他再睡一阵,多想看看儿子的模样,可是,隔墙有耳,他只有坐在床边,侧身听着儿子沉重的呼吸,一声长一声短,扯着他的心肺,阵阵疼痛,传递到后背。

    突然,窗子开了,他的心一紧,揪成一团,伸头一看,没人,是风。关好窗户再转身,儿子已经下床了:“父亲,儿子要告辞了——”

    “别忙……让我……”他说不出来,只是伸手过去,两只手,在儿子脸上摩挲:皮肤粗糙、鼻梁隆直、方口下鱼鳃一样的下巴尖了,胡须乱糟糟的,额头上一道伤疤,刀砍的,在钓鱼城上分别时还没有,一路过来,受了多少罪啊……摸着摸着,摸出两手泪水。

    “父亲,儿子……也能摸摸您吗?”没等父亲答应,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触摸到王坚的额头,深深浅浅的纹路如道道山梁,横亘在儿子心头,当中的川字纹,是忧国忧民的思考,颧骨高耸,脸颊瘦削,心思不顺啊……他的巴掌也潮湿了,终于忍不住,趴到父亲肩膀上抽搐,片刻,父子相拥而泣。

    “不早了,你该走了……”半响,王坚先清醒过来,见儿子要走,又一把拉住,“有机会回川问件事……”

    父亲吞吞吐吐,儿子好奇地停住:“父亲,何事?”

    “我实在不忍说出,但,以后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问及。”

    “只要父亲交代的事,儿子一定……”

    “是这样的,”父亲打断儿子的话,“在朝上,我看见贾似道腰上系的一根玉带似曾相识,都是孔雀蓝的底色上七星捧月的样式……”

    “那,那不是余玠大人的吗?我那时还小,淘气地去摸他腰带,您打了孩儿,说那是皇上亲赐的,天下无双。”

    “当初我们给余大人送葬时,用这玉带给他装殓的,现在怎么到贾似道身上了?群僚也说那玉带来得蹊跷……”

    “莫非,莫非……”安节倒抽一口冷气,“如果奸贼派人盗墓取宝,抗战功臣能够死而瞑目吗?爱国军民能不寒心吗?大宋江山还有指望吗?有朝一日奸臣撞在我的手里,非要他小命不可!”

    王坚长叹一口气,拍拍他肩膀,算是默许了。安节倒退几步,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推开窗户,跳了出去,王坚探身往外看,浓厚的夜色中深不见底,只有瑟瑟秋风,使他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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