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秋风落叶里飘摇:徐志摩人生感悟-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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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我以本刊记者的资格得向读者们道歉,为今天登载这长篇累牍多少不免私人间争执性质的一大束通信。前天西滢来信说有这样一篇文章要我登副刊,我答应了他。但今晚我看过他的来件以后,我却着实的踌躇了一晌。登还是不登,这是问题。

    不登的话,我对不起西滢。他这一篇是根据前星期见本刊的周岂明先生的那一篇;周先生的那一篇,又是批评我自己做的那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所以这并不是没来历的,并且我事前确已答应替他登的。但登的话,事情可就更麻烦了。我是不主张随便登载对人攻击的来件的,一则因为意气文字往往是无结果,有损无益;二则我个人生性所近,每每妄想拿理性与幽默来消除意气——意气是病象的分数多,健康的分数少,无论如何。这回西滢的意气分明是狠盛,谁都看得出。在他个人是为这半年来受尽了旁人对他人身攻击的闲气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一放闸再也止不住尽情的冲了出来。他这回放开嗓子痛骂一顿这件事,在一班不当事人看来当然是过分,但我们如其接头这回争执的背景,能替他设身处地想时,也许可以相当同情他满肚子的瘴气。但他这次却不止是抵当,他也着力的回击了——他对周氏兄弟两位,尤其是鲁迅先生,丝毫不含糊的回敬了一封原礼。这究竟有好处没有?这来就能两造叫开了不?意气的反响能否是和平?人,到时候谁都不是好惹的,西洋老话说“你平空打一下罗马人,你发见一个野兽”,这样猛烈的攻击看情形决不会就此结束的。我愁的是双方的怨毒愈结愈深,结果彼此都拿出本性里的骂街婆甚至野兽一类东西来对付,倒叫旁边看热闹人中间冷心肠的耻笑,热心肠的打寒噤。这下是正得我前天冒昧想出来做和事老的本愿的反面了吗?说起做和事老那一段案语,听说我已经在不少朋友心里招受了狠大的嫌疑。不提别的,单说西滢今晚附来的一纸信上就有这一句提醒的话:“你能在后面写一段顶好,不过不要再让人说是纯粹的江浙人才好。”纯粹的江浙人!意思说是油滑,两边袒,没有骨子,乏——说轻一点。因此这也是我自己认真反省一下的机会。我究竟是不是想两边讨好,自己懦怯,临着事体不敢说良心话?这不是件小事。既然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撑开了说我的真心话。西滢是我的朋友,并且是我最佩服最敬爱的一个。他的学问、人格都是无可致疑的。他心眼窄一点是有的;说实话,他也不是好惹的。关于他在闲话里对时事的批评,我也是与他同调的时候多,虽则我自己决没有他那样说闲话的天才与兴会。这是一造。至于他一造,周氏弟兄一面,我与他们私人的交情浅得多;鲁迅先生我是压根儿没有胆仰过颜色的,作人先生是相识的,但见面的机会不多。鲁迅先生的作品,说来大不敬得狠,我拜读过很少,就只《呐喊》集里三两篇小说,以及新近因为有人尊他是中国的尼采他的《热风》集里的几页。他平常零星的东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没有看进去或是没有看懂。作人先生的作品我也不曾全看,但比鲁迅先生的看的多。他,我也是佩服的,尤其是他的博学。他爱小挑剔,我也知道的,他自己也承认。但因为我根本是一个极粗心的读者,平常文字里有深文周纳乃至些稍隐晦的地方,我就看不出来,不要说骂别人,即使骂我自己,我也是家乡人说的木而瓜之的。例如最近他那篇文章里,事后有人对我说“他岂止骂西滢他也骂苦你了”,我却不去查考,到行间字里去端详;我心头明白并且感觉到的是他有与西滢意见不合因而勃谿的地方,这在我看来不应当是什么深仇大恨,应当可以消解的。也许是我的傻想;无论如何我干下了那一段分明八面不见好的案语。周先生说本来是无围,用不着你解;西滢说得更凶,他说我“分明替他认错,替他回护,他是十二分的不领情,即使他不骂我,将来骂我的人多着哩”。(同时我也得乘便声明,周先生接续两次来信都说他对西滢个人并没有嫌隙,只是不喜欢他论事的态度罢了。)

    现在西滢这来,又重新翻起了这整件的讼案;他给他的对方人定了一个言行不一致,捏造事实诬毁人的罪案。并且他文字里牵及的似乎还不止周氏两位。凭我原想出来调和的地位说,这一簏信是不该发表的(凤举先生在一封信尾也曾希望不公布此项函件),因发表了非但无益,并且不免更惹纠纷。但我如其压住了的话,一来我对西滢是失约,二来我更有“纯粹的江浙人”的嫌疑了。怎么,周岂明骂西滢的文章,你抢过来登,反过来西滢的答辩你倒不登,这不是分明怕得罪强者?我为表白我自己起见,决不能这样做。

    但副刊是对读者们全体负责任,不是为少数人做喉舌的。我为要不开罪私人朋友,就难免对读者们负歉不是?我不能不踌躇。但踌躇的结果,还是把西滢的来件照登,并且担负这代登的责任。

    我的理由是:(一)这场争执虽则表面看性质是私人的,但它所牵连当事人多少都是现代知名人,多少是言论界思想界的领导者,并且这争执的由来是去年教育界最重要的风潮,影响不仅到社会,并且到政治,并且到道德。在两造各执一是的时候,旁边人只觉得迷惑。这事情应分有撑开了根本洗刷一下的必要,如其我们相信是非多少还有标准的话。西滢的地位一向是孤单的,他一个人冷笃笃的说他的闲话,我们都看得见。反面说,骂西滢个人以及西滢所主持的地位的却是极不孤单的,骂的笔不止一枝,骂的机关不止一个。这终究是否西滢实在有犯众怒的地方,还是对方倚仗人多发表机关多特地来压灭这闲话所代表的见解。如其是前一个假定,那西滢是活该,否则我们不曾混入是非旋涡的人应该就事论理来下一个公正的判断。

    (二)怨毒是可怕的。私人间稀小的仇恨往往酿成不预料的大祸。酝酿怨毒是危险的;脓疽到时候窝着不开,结果更不得开交。在这场争执里,两方各含积了多少的怨毒是不容讳言的:这决不是谑,这是甘脆的虐。这刀所以是应分当众开的;又为的——

    (三)更基本的事实:彼此同是在思想言论界负名望负责任的人,同是对这棼乱的时期负有各尽所长清理改进的责任,同是对在迷途中的青年负有指导警觉的责任。是人就有错误,就有过失,在行为上或是在意见上;我们受教育为的是要训练理智来驾驭本性,涵养性情来节止意气。这并不是说我们因此在在就得贪图和平,处处不露棱角,避免冲突。不,我们在小地方养正是准备在大地方用,一个人如其纯粹为与己无涉的动机为正谊为公道奋斗,我们就佩服他;反过来说,如其一个人的行为或言论包含有私己的情形,那时不论他怎样藉口,我们就不能容许他。例如这一回争执,现在两造都似乎尽情发泄了,我们在旁人应分来查考查考究竟这一场纠纷的背后有没有关连人道的重大问题,值得有血性人们放进他们的力量去奋斗——例如法国的德来福斯的案子,起因虽则小,涵义却关重要——我们当前的问题是不是同性质的?还是这里面并不包含什么大问题,有的只是两造或是一造弄笔头开玩笑过分了的结果,那好办,说明了朋友还是朋友,本来不是朋友,也不至变成仇敌。

    为了这几层理由,我决定登载西滢的来件。本刊也算是一个结束,从我那篇《闲话引出来的闲话》起,经过岂明先生《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到今西滢的总清帐止,以后除了有新发明的见解,关于此事辩难性质的来件,恕不登载了。

    一月二十九日早四时半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6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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