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秋风落叶里飘摇:徐志摩人生感悟-法郎士先生的牙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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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至少今晚我不能讲法郎士。我的脾气太坏,一动笔就有跑野马的倾向,何况是法郎士,这老头太逗人。今晚一来没有时候,二来没有劲,要不为做编辑没办法,这大冷的风夜,谁愿意拿笔写?躺平在床上抽着烟做“白日梦”不好吗?这一时竟没有好的来稿。许是天下不太平的缘故。前几天我急了,只好捞出一些巴黎的糟糟来凑和凑和。结果倒像居然有人看的样子。不但有人看,还有人要我再往下写。难怪,这年头就是巴黎合脾胃。可是要写也得脑子里有东西;我再有本事也不能完全凭空造不是?并且我怕——我怕我写巴黎容易偏着一面——你们明白是那一面——结果给你们一个太近兴奋一类的印象。巴黎的生活决不是偏重那一面的,它的好处就在不偏:如其你看来巴黎性欲的色彩太浓,那只是你从来的地方太淡的缘故。如其你看来巴黎人太会作乐,那只是你一向太不懂得作乐的缘故。如其你以为巴黎太自由,那只是你自己身上绑着的绳子太多的缘故。巴黎人的生活自有他的和谐,他的一致;他才淘着了酒杯底里的樱桃!

    巴黎真是值得知道的。凭你在生活的头上加什么形容词——精神的,享乐的,美术的,肉欲的,书虫的——巴黎都有可以当场出彩或是现成做得的最完美的活标本给你看。巴黎:本能不是羞耻,人性不露丑恶,可是够了,我得带住,趁早检一点法郎士的牙慧敷衍了今晚的稿子再说,巴黎留着还怕没有时候讲?因为法郎士就是巴黎文化的结晶,透明的,闪光的,多姿态的。

    著作家不定是会说话的。实际上好多大作者就像是猫,除了恋爱与发怒的时候轻易不开口的。法郎士是一只老麻雀。他一天叽叽喳喳停嘴的空儿狠少;每天去看他的人几乎是不断的,他照例心里愈烦嘴里讲得愈起劲换衣服也不停嘴,除了刷着牙真没法想。我现在旁边的一本书就是他的秘书记下的他每天不经意的谈话——“Anatole France Himself: A Boswellian Record, by his Secretary Jean Jacques Brousso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John Pollock”。

    从前听说皇帝的左手有一个秘书,他是专记皇上说的话的;但我们在帝王的本纪里却不易寻出一句有活人气息的话来。戴平天冠坐龙床的姑且不说,就是我们的大文学家也极少给我们一个日常谈笑的人格的记认。我们接近他们的方法,除了他们的诗文,就只他们的信札与日记,但有几个作者不在他们的信札里不撑出他的“臭绅士的架子”来;有几个写日记的不打算将来公开的?这是一件大大的憾事。假如我们也曾经鲍士惠尔这样一个人,有他那样一个发明文学上的全身摄影术的天才——我们的文学史就不会这样的枯燥,寂寞,没有活人气息。成文章的文章我们固然不能少,但有趣味人不经意的谈吐我们也得想法留下影子;绅士的臭架子或是臭绅士的架子许也有我们应得容忍他们存在的理由,但我们当然有权利盼望更亲切的更直接的认识一时代少数的天才——一个法子是保存他们日常谈话的姿态与内容。

    现在阿那托尔.法郎士先生出场了。

    一、暖帽

    玖塞芬(法郎士的女用人)拿出一篓子奇形怪状的软帽来。这位大人物接了过来,拿起一顶顶帽子来放在拳头上撑绽了,安在头去,对着一架威尼市式的衣镜照一照,都像是不大合式,踌躇了。有他踌躇的道理:那一篓子的花样实在不少。有绸子做的,有丝绒做的,有浴安布做的。有大的,戴在脑壳上直下来遮住耳朵,像罗马教皇戴的。有糖宝塔形的许多,像是土耳其人的毡帽。小精致的也不少,像是罗马教堂里唱诗小孩子头上顶着的那种大红饼形的礼帽。末了他选定了一顶红葡萄色浴安布做的。篓子里还有不少中国帽,有缨须的,像宝塔似的。

    “成了,”他说,“现在我们做事情了。谁来我都不在家。”

    话还没说完,一大串的客人就跟着进来了。

    二、创作的接吻

    在(赛因)河边一个旧书铺子里他淘着了一本塞公德著的《接吻》。这是铁扫脱的本子,书面上一行小注打开了他的话匣子,那一行是“并附铁扫脱的几个创作的接吻”。

    “吹什么牛!世界上那有这样一个傻子会得相信在那个跳冬冬的圈子里还有什么创作不创作!在创世的第一天,在伊藤园里塞公德与铁扫脱自以为懂得的,要不了三两个钟头亚当和夏娃早就全会了。再说呢,我反正不相信这班专利接吻的卖主。他们那嘴里满是腊丁什么,希腊什么,真要是他们从说理转到实习的时候,他们那美人儿的脸上少不了叫他们留上几个墨水的小圆圆。可是他们转不转?那是问题。写恋术的作者们在实际生活里往往是脚跟凉冷冷的。他们的媚术无非是墨水瓶子的变化。”

    ……

    他又说:

    “你爱不爱亲近女人?我就要那个。此外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年纪,美,名誉。爵夫人行,乡下姑娘也成——那都只是名称上的区别!我就佩服我们最伟大的色鬼国王的主张:‘管她是谁!’路易十五对他的跟班叫来陪尔的说:‘可是你得先送她到澡盆里去,再送她到牙医生那里去了再带来。’

    “那位国王是一个大人物。随你怎么批评他,我们该得叫他一声‘乖乖’。澡盆子和牙医!那就够合式了。澡盆就是卫生,那是恋爱唯一的道德律。这身体你要抱的话总得有相当准备,我相信你不是吃长素修行一类的人,见了女性顶多就到脸上去一啄,倒像是欣赏什么古董或是圣器似的。至于我呀,我要的是维纳丝整个的美。脸子!脸子是为亲戚朋友们丈夫儿女们预备的。为了家常应用的结果它变成了发硬性的。那软劲儿会变没,皮面会变木的。情人们有的是更创作性的权利;他们有,比方说,到手初版书的权利。现在我才明白什么学问都是空的。念书有什么用,一辈子多短还得在傻瓜堆里混着,求什么知识,多压得死人的事情!短短的路程带这么多的行李干什么了?人家夸奖我的学问,我再也不要别的什么学问,除了在爱的范围里。爱是我现在唯一的特定的研究。剩下有限几点热情的火星,我就全化在那一件事情上。要是我能把那小爱神灵感我的整个的写了出来!阴沉沉的假撇清(假贞节)盖住我们的文学,这假撇清要比中古世纪宗教审判更来得笨,更残,更犯罪。就我现在说,一个女人是一本书。记住,我对你说过世界上没有坏的书。只要你有耐心翻着书篇找去,你不愁不找到一段文章足值得你麻烦的。我还是找,朋友,我顶用心的找。”

    说着话他黏湿了他的指头,悬空热呼呼的情艳艳的翻动着一本想像中的书本的叶子。他又接着说,眼睛里亮着少年人的光:

    “每回遇有福气抱住一个上帝的生灵,我就用心研究这本杰作,一行一行的念。一句一读我都不让漏。有时候我连眼镜子都吊在书本子上的!”

    三、“写别字”

    在所有人身的缺陷中,在他眼里最不可饶恕的是人事的无能。对于变态的性欲他倒是够宽容的,他把它们好玩的叫作“写别字”。

    “有许多男人逢着该用阴性的地方错写成阳性。也有许多女人在该写阳性的地方误用阴性。在这多愁的地面上各个人各按各的本领寻自己的生路!至于我呢,我就跟着阿戴理说她对那不识趣的岳喜说的话:‘我有我的上帝,他是我侍奉的;你去伺候你的。他们俩一样是强有力的神道。’”

    ……什么异端的主张法郎士都可以容许,他顶厌恶的是“贞节”。

    “就没有贞节的人。就有假人。有病人。有怪人。有疯人。这年头你要是说一个女人是贞节的,大家就笑你!你拿她说成了一个笑话是真的。阿,贞节的露克来西亚!阿,贞节的苏三!阿,达阿娜贞女!有一个神父在某处说起寡妇们‘苦难’的贞节。这就是说,你看,她们一定得对着她们曾经尝味过的乐趣的记忆搏斗。但是有谁拦着她们不再回复她们先前的乐趣?就为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她的心也死了不成?他不再吃饭了,所以她也得挨饿难道说!这倒仿佛是马拉排的寡妇。实情是没有性欲就没有性灵:没有灵魂。我们愈是情热,我们愈是能干。一个人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欲望与快乐的时期,聪明人就想方法来延长它。一个老头发生了恋爱,人家就笑!再有没有更惨更蠢的事情?至于我呢,我仿效笛卡儿的方式,我说:‘我爱,所以我在着。我再不爱了,所以我没有命了。’”

    手指冻得直僵的一个半夜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5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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