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夜奔-汉源书屋——可以喝咖啡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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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看上海表面挺热闹非凡的,还是有几条安安静静的小马路的。绍兴路就是其中一条。不仅仅因为静谧了,它更是幽静中有品位、不阴森。人生的每一个故事,开始或结束,都是在路上,人在江湖,谁也逃不脱的动荡,听说就有很多恋爱故事在这条路上发生。

    这条路,解放前曾是属于法租界的,留下不少法式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有一个颇为奇怪的名字,爱麦虞限路。这爱麦虞限,应该是个法国名人的名字?我只知道,《约翰·克利斯朵夫》里,就有这样一个名字,一个有诗才、有平民活力、有粗糙表皮、但却天生虚荣,骚动的所谓诗人?

    解放后,这里成了出版社一条街(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音乐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音像出版社、百家出版社……包括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此外还有画廊N家,书店、茶吧N-1家,饭店也是隔三差五露个门脸。

    但仍是静寂,行人稀少,与不远处拥挤的淮海路似乎是两个世界。这里的午后是我最爱的。一片法租界老洋房,老洋房的定义就是可以浮想联翩。家家楼上一方小阳台,现在是搁了拖把扫帚的,倒过去几十年,没准有烫了大发卷的摩登女郎探出身子跟隔壁抹了发油的小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有一个小小却极度精致的绍兴公园,记得在我童年时,似乎曾是儿童乐园?现在不见了当年的游乐设施,地方显得开阔疏朗多了,树影婆娑,很适合朗诵些什么。一个人翻了书本踱来踱去,再烦乱的一天都能心平静气重新开始。

    不过两三百米的马路,两旁种满法国梧桐,在一幢幢法式别墅间绕啊绕,绕到迷路。在斑斑驳驳的墙上,手指一路拖过,微微有些疼痛。秋末的时候,树叶被风吹落,铺满整条人行道。路旁的一栋栋房子有着红色的瓦顶,窗子的两边有藤蔓般卷曲而上的柱子,小小的突出的铸铁阳台上,攀满了微微发黄的长春藤。

    有外地朋友到上海,稍有“文青”气质的,都会把他们往那儿领。一拐进这条路,都不怎么愿意说话。

    最常坐下歇歇脚的地点是在绍兴路上的汉源书屋里。汉源二字,似乎别有深意,很可以解释为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云云,还是英文名字简单,OLD CHINA HAND READING ROOM。据说张国荣生前拍摄日本写真集的时候,有一处景就选在了这里。说实在的,并不觉得汉源与日本风格有何瓜葛,倒是旧上海文人的喜好更多些。

    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那扇质朴本色的木门的时候,非常诧异那样大气的一个店居然盖在一排绿色的垃圾箱旁边。

    门上一只小铜铃,有人进有人出,都会叮当响上一声。推开店门,仿佛一脚踏入简·奥斯汀的时代。巴洛克风格的雕花木柜、法国古典雕花木圈椅、笨重的留声机、古旧的钢琴、8mm电影放映机、玲珑剔透的古董玻璃柜、古朴的手摇电话……类似一个小型博物馆。

    仄长过道的一头连接着欧洲古典,另一头连接的便是中国传统。

    那是一个具有明清风格的空间。各式古老的木匾和楹联,悬挂于四周宽大的壁墙之上;右侧辟一水池,水里沉一块刻有“怡和别墅”字样的石匾;洗手间的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沐雨有灵”匾(古时祈雨用)。见过有人坐在池边赏鱼,但看书的,几乎难得。更多的客人宁愿坐在过道里,靠着落地玻璃窗整齐摆放的简单小桌旁,那里有穿过玻璃屋顶洒落下来的充足阳光。

    放置每月免费新杂志的插架,过去曾经拿来卖香烟洋火桂花糖。书架的顶上堆了一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皮箱,除了书架上的新书外,其余一切陈饰摆件,似乎都置身于时间之外。

    我最早去汉源,大约在98年初,也是路过,却一见钟情。一杯依云矿泉水,20元,属于最低消费。对一个当时仍在大学念书的人来说,那里的消费不算低,于是就得给自己找个恰当借口。正巧,不久之后,一份给网站写书评的工作找上了我。从此,几乎每个周末,早上十点坐定,点一杯汉源特色咖啡,一本接一本书地走马观花,成了我坚持将近一年的业余活动,直到网站把最后一笔钱烧完。

    工作需要,决定我所看的必得是新书。这里的市面畅销书并不多,传记、散文、摄影,或是些经典的小说。但其实,对着窗户的那片半圆型书架上的画册、摄影集,才是我心头所喜。都是书屋主人自己多年藏书,只借不卖。当然,不菲的价格也决定了我更愿意翻阅欣赏。

    去过几次,和服务生混个脸熟,他们对我总是眼开眼闭,比如,在我把咖啡喝完后,会不时满上一杯白水。或者,在我偷偷啃自带的面包时,背过身去,装作看不见。深夜,快关门前,十一点多,书屋里只我一个客人的时候,有个十分帅气的男服务生会轻手轻脚掀开钢琴盖,记忆中那是一首《致爱丽斯》,难度并不大,但是在那样的氛围中,就只有美好二字可以形容。

    有一次在报上看到书屋主人,自由撰稿的摄影家尔冬强在接受采访时说,“做这个店的初衷是很理想化的。因为在世界各地旅行采访的时候,看到很多这样的书店,可以喝咖啡,空间很温馨,行路累的时候,我就喜欢到这样的店里坐一会儿。回来以后,觉得上海这样一个城市,人们需要安静的空间看书,需要感受这个城市的文化……”

    单看这间店,他的理想似乎已经实现了七七八八,不过,在我窝在那里的众多个下午中,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次,脸上表情十分难看地训斥着店员。后来听他向一同而来的朋友解释,说是书屋一直亏本,需要他做些别的什么来维持。

    那时书屋左边最里,沿马路的那一侧,还有一个透明的天棚,记得那时我坐在那里的沙发椅上,看陈丹燕写的《上海的红颜遗事》,看到最后,眼看姚姚离幸福不远,工作有了着落、海外的关系重新吃香、那个灰暗的时代眼看就要过去,她却在骑自行车穿越江宁路时,被一辆大卡车卷住了黄色的雨披,两个结实沉重的黑色橡皮后轮,将她的上半身和脸压扁在马路上,“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细节了,大致应该是这样的,发生在七五年春天的故事,让我在二零零零年的秋天下午泪流满面。而且那个下午,没有任何文学加工的,是一个秋雨连绵的下午。我记得自己将头仰靠在沙发靠背上,试图阻止不断下落的泪水,在朦胧的泪眼中,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天棚上落满了黄叶,就像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无力依附。

    最终,我还是向英俊的服务生提出,可不可以出去走走,然后再回来入座呢?在一个温和的笑容之后,我淋着雨,走进了马路斜对面的绍兴公园。

    我所服务的网站倒闭之后,没了借口,也就很少再来,直到2000年,我开始工作。

    那么多年,汉源的茶水价格倒始终未见“长进”,而我要的,一直都是那样一杯汉源咖啡(Old China Hand Coffee)。巧克力、牛奶、咖啡和奶泡,黑白相间的四层,相对静止。

    后来交了男友,把他也拖去,在里面懒懒坐着,彼此都没什么话必须要说。

    常常是各拿一本书看,我要咖啡,他要茶,斜倚在靠窗的长沙发上,从有阳光的午后一直看到天黑,然后牵了手出来,去街口的那家牛肉拉面摊,要两大海碗的面,搁一大把香菜,呼啦呼啦下去,暖暖的,胃暖了,心也暖了。

    看着他红红的鼻尖,看见他冲自己微微地笑。这就是永远吧,我想。

    看得高兴了,也会哈哈大笑出来。但是不再有蜷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泪水的那一刻了。年纪大了,会预先防范悲剧。有些书翻上两页,知道结局惨淡,先就放下了。

    有一个晚上,我们从汉源书屋出来,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书屋对面一家小小的礼品店,微雨的夜晚,小小的店堂里竟只点了一支矮矮胖胖的蜡烛。一对年轻的人,面对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有棋子的声音,轻轻落下,直落到心里去。

    我看住廊檐下一个蓝色木头灯笼问他,“这样的日子,我们也会有吧。”

    他一言不发地紧紧拥我入怀。

    那年年底,我们就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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