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月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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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盯上爸爸的书房时,月丫儿没发现,爸爸妈妈更是没法发现,待爸爸妈妈一走,我就像小偷似地溜进书房,如一只刚长乐的老鼠的蛇吞象般的胃口将爸爸的书啃将起来。因为我常常见爸爸在闲睱时如痴如醉地唷,心想其中必有道理,于是我也唷,那些确实啃不动的,只好作罢。

    月丫儿正在唱她那支“月丫歌”,那娇揉造作故弄风情的声调,差一点让我笑出声来,我想月丫儿不应该在我们家,应该去当一名演员,那肯定是出色的。可惜她连学都不愿意上。妈妈把她送去上一年级,去了一天,就生死不去了。为此,爸爸妈妈不知怎么是好8姐姐说:“别难为月丫儿了,‘鹤立鸡群的!”因为她往那群一年级的娃娃中一站,像个傻保姆。

    当书房里的德国木头座钟郑重地敲了十二下以后,我无奈地放下手中正被我啃得昏天黑地的莫里哀,悄悄溜出书房,在过道里把步子踩得山响,我想让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月丫儿知道我放学回来了。

    月丫儿从厨房里伸出头来:“回来啦?上廁所,洗手,吃饭。”月丫儿的嗓门圆润又柔和,我听得出她在尽力模仿妈妈的声音,我觉得又可笑又滑稍。

    这时姐姐放学回来了,她一脸的疲惫。我很得意,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我和爸爸的书才知。

    我想继续偷看下去,因为我正在看一本苗伯伯说的小孩子不宜看的书。那本书又厚又重纸页发黄很有些年月了。月丫儿曾偷偷告诉过我那本书是教人干那种事的。我问月丫儿哪一种亊?她说她也说不清。于是我战战兢兢地从爸爸书柜的最低层抽出来,翻来复去看不出个中道理,啃来啃去就像换牙的人啃石胡豆,满嘴生疼,只好将书塞回柜底。

    事情终于在我得意忘形中发生了,我被《一千零一夜》中的说谎的聪明人惹得棒旗大笑,笑声让月丫儿听到了,她立即手持菜刀,蹑手缀脚地摸进书房,准备跟藏在书房里的盗賊决一死战。月丫儿那架势,吓得我连栽几个跟头。当她看清是我的时候,靛像看外星人似地看我,说一个人大白天不去上学藏在书房里,笑的那么怪!不是中邪了才怪。干是月丫儿像巫婆那样阴阳怪气地呼叫起来口“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全滾开!”

    她‘队叽"一声将菜刀猛力砍在爸爸的书桌上,震得桌上的玻璃器具哐裆乱响。我早巳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月丫凡越喊越起劲,把气氛弄得神神妖妖的,怪吓人。

    这时家里人都回来了。锅里的米饭烧糊了,蓠了满屋子烟。

    我的小偷行为暴露以后,月丫儿和姐姐轻蔑了我好一阵子,我心中虽不服气,可再也不敢贸然闯进爸爸的书房了。

    那天爸爸叫我去书房,表情十分严肃,递给我一本书,我一喜,心中怦怦乱眺,接过书一看,是《颜体多宝塔标准习字帖》。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大难临头了。爸爸又补了一句:“礼拜天不许出书房,好好练字。”我心中大喊冤枉。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练字,而且每每写下一个字便虚汗淋淋连尾铯骨都在生疼。就因为这样,后来爸爸临终前对我的遗嘱是:“字,代表一个人的精神和心性,你的那手字,就不是咱曾家的人!”

    这让我一辈子一想起来就深感对不起列祖列宗。听老奶奶说我们家的老袓宗是清代的翰林”,写的毛笔字让皇彔也顶礼膜拜。我憷这是吹半,老奶奶气得差点没回过气来。

    就因我被关进书房练字,姐姐狼狼挖苦了我一顿:“活该!偷吃天鹅蛋,鹅蛋砸你丑脑壳。”姐姐的嗲声嗲气弄出了我一后背的鸡皮疙瘩。月丫儿看我时,那副模样就像看髙加索悬岩上受苦受难的普罗米修斯似的。我觉得他们俩部挺滑稽。

    阳光明媚的那天,是我的生日。苗伯伯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一套崭新的《安徒生童话》,我乐得差一点晕了过去。我呼苗伯伯千岁,苗伯伯说休也。

    苗伯伯是爸爸妈妈还有我和姐姐和月丫儿的好朋友。苗伯伯同爸爸妈妈在一个大学校里念书,又同时毕业,又同分在一个城市里。不同的是爸爸还是在原来的大学教书,妈妈去了另一所学校当了高中老师,苗伯伯却去了一家报社当了总编。似乎他们就应该在一起工作似的。

    我们都喜欢苗伯伯,姐姐说他是掏出自己的心点亮黑暗的丹柯,我说他是圣诞老人,月丫儿说他是过年吃的年糕。苗伯伯说姐姐是一个小瓷人,说我是一个坏脾气的小刺猜,月丫儿是一只美丽的小山雀。苗伯伯诙谐幽默,正直善良,曾帮助一个受冤屈多年的老人打官司,打了整整一年,耗尽了他的全部家产,终于为老人打蝱了,老人称苗伯伯是“苗脊天”。苗伯伯每次籴都会给我们带来极新鲜的故事,我和月丫儿乐得连屋顶都会掀翻。可是苗伯伯和爸爸在书房里谈话时,表情就十分严肃,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同爸爸一说话就一通宵,月丫儿半夜里就起来给他们做些吃的,爸爸和苗伯奋很感激月丫儿。月丫儿说爸爸和苗伯伯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人。月丫儿告诉我:“如果我有许多学问的话,就一定找苗伯伯这样的男人作丈夫:说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还很自豪。月丫儿问苗伯伯为什么不结婚?我说不知道。有一次月丫儿就问苗伯伯,苗伯伯望了望月丫儿,眼睛看着好远的地方,脸色很白,没有回答月丫儿这个傻透了顶而又十分正确的问题,好像压根就没听见月丫儿的问话似的。后来我又带着这个问题问了爸爸,爸爸也是那么深沉地望了我一眼,也是那么深沉地望着远方,也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爸爸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木然地注视着前方,像一个病重的人回到家里,在书房里黑灯瞎火地一坐坐到深夜,我们都不敢进去打搅。只有月丫儿故进去。她打开那盏茶色台灯,让爸爸换上布拖鞋,然后为爸爸泡一坏浓荼,爸爸就说:月丫儿,去休息吧。”月丫儿就像猫一样溜出来。

    我那次愤怒地对月丫儿说:从今往后我们坚决不过问大人的事。

    我总想,大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秘密让我们无法理解。

    那次苗伯伯带我和月丫儿去水竹沟钓鱼,那夫阳光格外灿烂,河水在微风中闪闪发光,月丫儿为捉一只黑背蝴蝶蹲在一丛刺梨后面,脸憋得像猴子屁股。

    苗伯伯注视着水面上飘浮不定的鱼标,表情十分庄重,我便仔细覌察苗伯伯。我发现苗伯伯浓浓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永远都那么亮那么深邃,其中有着许?多多让我无法看明白的东西。听妈妈说苗伯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因苗伯伯的眼睛而爱上厂他,苗伯伯却说,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属于你了。那位女同学就哭了。

    这时,苗伯伯转过头来,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妈妈上大学时,诗写的就像她本人,我爱读,你爸爸也爱读。有一次我把你妈妈写的诗在舞台上朗诵,你爸爸和妈妈都泷泪……你妈妈天真纯洁,心底像蓝天一样美丽,可是美丽是属于你爸爸的……苗伯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雾濛濛的,对那悠悠遥远的往事似乎有太多的哀伤和眷恋。

    我生日的第二天,苗伯伯又来了,说要带我去吃东西。于是我们坐了很长一段公共车路,终于来到了竹林中的一排具有山村风味的小白屋前。还未停下脚步,门帘就哗啦一闪,走出一位老头。老头长的短小精瘦,脸上的皮肉绷得很紧,不显老态,只有斑白的头发才显出些岁数老头弯下腰满脸堆笑,!上我们进屋。

    屋里摆了三张圆桌,用洁白的桌布盖着。

    我和苗伯伯在老头的引让下入了座。不多时,两个年轻伙计一前一后出来,髙个儿的伙计轻轻掲掉桌布,桌上就露出一个圆洞,矮个儿的伙计端来一个冒着火苗的瓦火锅,火锅的质地和形状十分古朴,从锅里冒出来的味道也是古色古香的。我盯着冒气的地方,幻想着里边食物的飙色和形状,也同时盯着那个奇怪的圆洞。

    这时从屋子的后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吼叫声,平白无故地给这宁静而幽香的小屋增添了一种血糊漓拉的恐怖。那冗长而凄冽的惨叫声,能把人的耳膜捅破,还能使人的头顶痛苦地脱离而去,给人一种灭顶般的灾难降临之感。

    火锅黾发出咕嘟嘟的响声,那古色古香的味伴合着毛骨悚然的吼叫,把人的思绪搅得像毕加索的画一样荒诞而怪异。

    站在一旁的老头脸上的笑是舒展的,火锅黾的香气袅袅幽幽,渲染着另一种气氛。

    这时,两个伙计一前一后夹着一个毛乎漓拉的家伙走进来,到了我面前,才看清是一只面目丑陋的青毛猴。它恶毒地看着我,叫我毛骨悚然。

    两个伙计麻利地将乱挣扎的猴塞进阏桌底下,同时在桌下搬动了一个什么机关,只听“咔”的一声,桌面上的圆洞就冒起来一个毛乎乎的堠头顶。

    这时老头款款地走过来,手里捏着明晃晃的镩头和铁锥,只见他在猴头上叮叮裆档地敲打了几下"划拉了几下,就听“叭哒”一声,堠的头盖骨在一声“嘶溜”声中被掲开。揭下的头盖骨像一个小豌,被站在一旁的髙个子伙计拿走,桌上溅了几滴猴。同人的血一样红。

    老久用讨好的声眘说:“请,请……”

    猴脑花在突突地鱭动,极像在银幕上被放大过后的人的心脏。纵横交错的血管像蜘蛛网似地网住豆腐样的脑花。

    苗伯伯用一只铁勺子在眺动着的猴脑里搅了几下,脑花立刻就变成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鲜嫩的豆腐脑了。

    苗伯伯舀了一勺放进翻滚着古色古香的汤里轻轻荡了儿下,便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香气逼人。

    我不敢吃,一直想着猴子那双悲惨得如同人的眼睛。

    桌下面爪子蹭撺的声音越来越小,苗伯伯才一勺一勺地吃起来。我终于在苗伯伯的鼓动和香气的逼迫下吃下第一勺。顿时一种秘神的让人无法以语言来形容的味道刺激着我大脑的每一个细胞,我便迫不及待地吃下了笫二勺第三勺……我把吃活猴脑的经过讲给月丫儿和姐姐听,她们吓得把舌头吐得老长。

    月丫儿说:你属猴又吃猴,猴吃猴,成了猴怪!

    我说我才不怕,人吃人才会成妖怪。

    月丫儿经常若有所思地看我的脸,说我不准在什么时候长出些猴毛来。

    过了几天,我真地发起了高烧。梦见一只浑身着火的猴子朝我扑来,吓得我左右躲闪不是,见身后一圆洞便钻将进去,回头一看这只猴变成了齐天大圣,正挥舞着金箍棒,口中还念念有词:“打死你这妖怪,猴吃猴猴变猴……”忽儿齐天大圣的声音又变成了月丫儿圆润娇柔的声音。

    我醛来时,眼前是绿濛濛的一片,一股荷塘气息萦绕鼻尖,我用手一摸,那层绿雾似的幽香便在挥手间失去。

    眼前立着月丫儿,她慈眉善眼地望着我,手托,盘从荷塘中摘来的荷叶,正冒着月亮般朦胧的清香。

    月丫儿把我脸上盖过的荷叶拿开,又盖上一层新的,我心中顿生一片感激之情,我便想起那次她用牛粪给姐姐治病的事来。

    那次姐姐染上了腮腺炎,她的瓜子脸肿得像吊葫芦,一照铳子就哭,打针吃药也不见好,正赶上爸爸妈妈在外开会,好几天回不来。月丫儿就自作主张地把姐姐摁在凳子上,用从郊外弄来的鲜牛粪抹到姐姐的腮帮子上,厚厚的一层.然后用一块纱布绷上,姐姐说一股臭萝卜味。姐姐抹了两次就消肿了,当抹完第三次,姐姐就说不疼了,照照镜子,就笑眯眯地说月丫儿真行,月丫儿就歪着头笑。

    学校老师问姐姐用的什么药,好得这么快?姐姐回象问月丫儿,月丫儿得意地说:“鲜牛粪还故意把“鲜’字说得响亮。姐姐顿时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说月丫儿坏透啦脏透啦该死啦。月丫儿还是得意兮兮地说:“脏也罢臭也罢把病治好不就得了,比你每天去医院在屁股上扎一针吞那一闻让人头疼的白药片片强吧?”

    ……月丫儿又给我换了一片荷叶,好清爽。月丫儿说,咱山里人从来不花钱治病,用土办法治大病”。

    我退烧后,月丫儿望着瘦了一圈的我,悲哀地说:“还吃猴脑不吃?猴是先人,先人都敢吃月丫儿对吃堠脑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那天中午很热,人们都在午睡,姐姐像小偷似地走到我的床前,用手捂着嘴只露一丝缝对我说:“月丫儿在跟一个男人亲嘴哫!”

    我和姐蛆猫着腰跑到后院的竹林后面,那场面可真浪漫也真让我和姐姐目瞪口呆。

    月丫儿的脸蛋红嘟嘟的,鲜亮极了,趴在一个墩实健社的男人怀里,那个男人用粗牡的手在月丫儿的身上揉来揉去,月丫儿就像面团似的柔柔绵绵的,这使我想到西门口卖红油饺子的王胖子在案板上揉面团的情景。

    月丫儿的眼睛明亮,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月丫儿这么美,这么富于诗情画倉,难怪妈妈说月丫儿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月丫儿最爱听妈妈这句话,听了妈妈这句话,月丫儿的脸蛋就像这么红扑扑的,眼也这么亮,就偷偷一个人站在大穿衣镜前神秘莫澜地转来转去地照,猫着腰连屁股也撅起来照了,真奇怪!

    月丫儿和那个男的都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活像两只猫在抢一条鱼吃,又滑稽又可笑。

    月丫儿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显得那么娇柔,那么甜美,那么好看我便想到月丫儿给我教的那酋《月丫歌》。

    月丫儿呀,月丫儿,半夜偷偷把门出。

    约我阿哥竹溪边,

    阿哥喲,你在天上,

    月丫儿在水中……

    月丫儿唱得凄婉忧柔,我常常在月丫儿的瞅声中安睡。后来她就教我唱,姐姐说是一首坏歌,月丫儿就大生其气,说是她娘教她的,她娘干活累了就唱这首歌,一唱就不累了。爸爸说这歌好听,有情感有韵昧,表现了一个山村姑娘对心上人的盼望和爱恋。月丫儿听了爸爸这么说就感动得哭了,说她娘还有好多好听的歌,说她娘当姑娘的时候歌都噜给村里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听,说那个小伙子还没来得及给月丫儿的娘作新娘的衣服,一次在山岩上砍柴就拌死了。月丫儿的娘就天天唱这支《月丫歌》,后来就生下月丫儿,月丫儿的娘就抱着月丫儿嫁给了月丫儿现在的爹。月丫儿说这些都是村里的山婆婆告诉她的。

    月丫儿十四岁那年到我们家,那时她又黑又瘦又小,穿一件大人的补钉粗布大襟衣服,布鞋也是粗布做的,有八成新,上面还绣了两朵大红花,就像野地里开的不知名的野花鲜艳而粗俗。姐姐一看就皱着屏子唱:

    乡下姑娘进城籴,

    脚上穿双绣花鞋。

    一走走到那械门口,

    哟!这么大灶洞要烧多少柴?

    月丫儿羞得用手掊着脸,趁人不注意时,就把鞋脱下来捏在手里,光着脚踩在地上,十个脚指头丫张得很开,正羞涩地你搓我我搓你。

    月丫儿的爹对爸爸说:“山里发了洪水,啥都冲光了,咱八个娃儿,想养也养不起,老师的为人咱山里人都知晓"求老师救咱小女一命月丫儿的爹说了一大堆山里人才说的话,哭着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月丫儿沒哭.还笑眯眯的。

    苗伯伯问月丫儿叫什么名字?月丫儿说她叫“月丫儿”,苗伯伯说这名字对月丫儿挺合适,说是谁起的月丫儿就笑眯眯地说:“是俺娘唱的歌词里的,娘就给了俺:

    月丫儿很少提起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一提就很伤心,她说她的妈妈和弟弟妹妹都睡在又冷又潮的屋里,遇上天下雨就没柴烧,饭都撖不熟。

    妈妈那天把我的剩饭倒貤水桶里,月丫儿对着妈妈尖叫一声,跑过去抓住妈妈手中倾斜的碗广别倒,我吃!”妈妈说剩饭就别吃了,月丫儿就低下头,用眼角瞅着倒进桶里的剩饭。

    晚上月丫儿在后门站着哭,哭得挺伤心的。妈妈知道了就去安慰她,她说:“俺爹俺娘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白米饭,都吃青菜红薯,吃的胃里都直冒酸水。”从那以后,我们家没有一个人苒倒刺饭了,这是爸爸立的规矩,并授杈于月丫儿监督我们。

    ……这时的月丫儿似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睡着了,那个男人就像搂小孩一样搂着她。

    姐姐捅了一下我的腰:"恶心,从哪儿引来这么个土包子!”

    姐姐恶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月丫儿和那个男人就分开了,那个男人赶忙捡起地上的衣服就跑了月丫儿傻愣着两眼,望着我们,垂着胳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窝里溢满了泪水。

    我问月丫儿那个男人是谁?她说:“俺山里人,是俺偷偷喜欢上的,他常来看俺,俺叫他进星拜见老师他说怕老师……他是好人……”

    夜里月丫儿一直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更不敢看姐姐,姐姐边吃饭边瞅着月丫儿边鼻子里哼哼,哼一声月丫儿身子抖一下。瞧姐姐的样子,我真想一个耳光打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就问我是不是的,我瞅了一眼在一旁得意忘形的姐姐,知道是她告的状。我点了点头,妈妈就叫我去叫月V儿来。

    我推开月丫儿的房门,黑黑的没开灯,月丫儿站在屋中间,好像随时都等待受罚似的,我拉拉她的手,冰凉。

    “妈妈问你,你就实说,啊?”

    月丫儿点点头。

    月丫儿低着头走进妈妈的屋子,用手搓着衣服角角,泪水儿直溜溜地掉。

    爸爸说;“咱们的月V儿今天是怎么啦?”月丫儿头低得更低。

    爸爸又说在乡下不是常听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你寻到了一个你喜欢的小伙子,还哭什么呢?”

    月丫儿一听,就止住了哭,眼泪汪汪地望着爸爸羞羞地笑,笑得那模样滑稽极了。我们大家都被她惹笑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像小偷一样跑掉的小伙子都没来看月丫儿。月丫儿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后门口朝竹林那边望,脸上挺忧愁的,我问她是不是想那个男的?月儿脸红了一下,然后咬着卜嘴唇点点头。妈妈就讣月丫儿回一趟山里,月丫儿高兴得脸上灿灿烂烂的,就像门前荷塘里盛开的荷花一样好看。

    月丫儿回家住了几天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壮小伙子,一脸的憨厚和羞赧,低着头咧着嘴笑。他那样子把爸爸妈妈都逗乐了。爸爸拍拍他的宽肩膀,说月丫儿还真有眼力。月丫儿乐得鼻子上直冒汗。她告诉我们那小伙子叫山崽。

    姐姐不喜欢月丫儿的山崽,说他太土,山崽站过的地方非叫月丫儿用拖布擦一遍。把爸爸怒惹了,将姐姐叫到书房里彻头彻尾地骂了一顿,我也挺解气,四爸爸被关进牛棚以后,身体就垮得一塌糊涂。月丫儿每次忐看望爸爸回来就愁眉苦脸少言寡语的。她跟妈妈说她想回山里去,她就走了。过了几天月丫儿和山崽来了。山崽背了一大背筐东西,里边盛满了五颜六色的山菌子和又肥又嫩的青眭肉和山鸡月丫儿一边给山崽擦头上的汗一边说山崽真行,全是他一个人捉的青眭,一个石子打死一只山鸡:山崽说炖给老师吃补补身体。”

    我说:“山崽可真行。”月丫儿又立刻不以为然起来:“嘿,这又算啥!我捉野兔的本领比他还髙广说完躭哈哈笑起来,月丫儿好快活,山崽就站在一旁,听侯月丫儿叫他干这干那。

    第二天,山崽要回山里,妈妈想留山崽住下,山崽说:“山里忙呢。”月丫儿也说:“忙呢,回吧,月丫儿嗓门齦颤的。

    月丫儿去送山崽,送厂好远。

    我和月丫儿一起去给爸爸送鸡汤,看守不让进。月丫儿就把两手插在腰间,用山里人的话骂看守。看守就和月丫儿对骂,骂着骂着两人就打起来。那男人照着月丫儿鼓鼓的胸脯打,月丫儿往后一退,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说:“老实告诉,咱这儿可是咱贫下中农的爹妈给的,你照这儿打,打孬了咱山里人不拿砍猪的刀割下你的鸡巴才怪广天吶!我从那天才发现月丫儿这么厉害,直骂得那个男人没气吭了,傻望着月丫儿大摇大摆地走进那扇木板门^月丫儿后来就和看守拉起家常来,说出来的话挺和气也文明。在给爸爸送饭的时候,那个男人不査看也不追问,只是醉眼朦胧地看月丫儿,月丫儿就歪着头笑眯眯地看他一眼。有时月丫儿偷偷塞给看守一包八分钱的“春耕”牌香烟,那男的就乐颠颠的了。

    那天早晨,大门外吵吵嚷嚷,像发生了什么事,出去一看,原来是我的三个姑姑,正领着他们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反戈一击”来了,他们都戴着鲜红的袖章,挺神气,外面还停着三辆大卡车。

    月丫儿挡着不让进,被大表哥推了个趔趄。妈妈躭说:“月丫儿,让他们进吧:

    三个姑姑指挥着这些人将家里的东西都搬上了卡车。我和妈妈站在门后面,像观看蚂蚁搬家似的。当人们冲进爸爸的书房时,妈妈的鼻子抖了一下。进去的人把爸爸收藏的字画古董之类的东西搬走了,书一本也没动,只有大表哥走出门以后又踅回去从柜底里柚出了那本又厚又黄很有些年深的书,夹在脓窝下走出来。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放下广大哥回头望了一眼妈妈,表情十分复杂。大表哥从小跟妈妈学英语,现在能够用流利的英文字写文章了。她曾自豪地告诉我:“我有你妈妈这么一位好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妈妈悲愤地望着大表哥,大表哥的脸轻轻抽动了几下,沉默片刻,还是夹着书走出去了。

    月丫儿在跟二姑吵架:

    “你们这群狗吃了心肝的东西,老师不在家你们就来抢,遭天杀的!……”

    过了一些日子,月丫儿去“牛栩”把爸爸接回来了。月丫儿让爸爸坐在一张从张大叔那里借来的矮凳子上,一边给爸爸倒水一边说:“财是身外物,没有还轻松,千好万好老师的书还在,爸爸感激地箪着月丫儿。后来爸爸临终的时候对月丫儿的遗嘱是:“月丫儿,你是上帝给咱们送来的哦,五一大早,月丫儿买菜回来,一进门就说广苗伯伯死了,是挂在报社大门口的。”

    月丫儿拉着我的手钻进人群。我是在一个大人的大腿叉下面看见苗伯伯的。我看到了一个倒悬着的世界。这悲惨的一幕就永远刻进我的生命之中了。

    苗伯伯没穿上衣,裤子整个滑落在脚后跟上,整个人像一只退光了毛的鸭子悬挂在那里。苗伯伯的舌头吐得老长,从舌头上流下来的口水,在赤裸的胸脯上映出一道白花花的像飘带…样的东西,还闪出一些晶晶亮亮的光,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

    我猛然想到猴的那双眼睛,那双悲惨得如同人的眼睛,头晕了一下就吐起来,一股又苦又涩的东西喷在前面人的后背上,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像见了鬼似地跑了。

    人们都在阳光下看着苗伯伯。连同苍蝇。

    苗伯伯脖子上那根悬得很紧的绳子,使我想到苗伯伯常挂在胸前的那条米黄色的缎子领带,它使苗伯伯风采优雅。连月丫儿都说苗伯伯比电影里的人更受看。

    我发现那只硕大的苍绳正款款地落在苗伯伯前额上的一个沾满血浆的伤口上,就像有钱人进餐馆部样饕餮起籴。苗伯伯的头看上去像一个掉进灰堆的烂瓜。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就是爸爸称道过的“艺术的百宝箱,而就是从这口“百宝箱"屮创造出了中国人爱看外国人爱看的文学作品。

    苗伯伯曾写了一本乡下人的书,念给月丫儿听,月丫儿就叭嗒掉泪。后来月丫儿就红着脸求苗伯伯:“您也写写俺吧,还有俺山崽:苗伯伯说:“好,咱就写月丫儿。”

    月丫儿在我耳边说了好几遍了:“他答应写俺的,答应过的,还没写俺呢,他就没了……”

    月丫儿就哭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了。

    这时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几只如饥似渴的苍蝇,饥不择食地落在苗伯伯的眼珠子上^那双曾使一位姑娘深深爱恋的眼睛,此时正粗俗野蛮地袒露在眼眶外面,惨然地望着这个世界。我曾经在一个外国人写的文章里看到了苗伯伯,那个外国人说苗伯伯的眼睛是“水晶般的世界”。妈妈常说:"看看您的眼睛,童心米泯呀!”

    天空上那轮太阳正鲜亮地照着,照着这个世界,照着悬挂着的苗伯伯^月丫儿夜里坐在桌前一个人自言自语就因为一个字,就一个字嘛!就把自己桂在门涓上,不是答应写俺的吗?……”

    我一个礼拜不能进食,大脑里旋转着苗伯伯在阳光下闪烁的身体。胃里像塞满了石头,月丫儿就抓住我的脖子往里灌糖水……妈妈叫月丫儿带我去看芭着舞。月丫儿被台上花花绿绿的服饰和浓艳的脸蛋美得直啧嘴,无意中碰到我的手,奇怪地问我:“咋这么冷?好看不?”我一看她那认真的样子心中就无由地升出一股邪火,我旁若无人地吼叫起来:“不就是一堆东西在狂呼乱舞么广月丫儿用她那沽满汗腥味的手堵住我的嘴,然后像拉小偷似地把我揪出剧场。

    回到家里,月丫儿全吿诉爸爸妈妈。他们都说要送我去医院,去拯救我的灵魂。我躭用山里野狗那样的眼睛盯他们。

    月丫儿就对着我的脸噼叭乱响地打了无数个耳光,打得我典血牙血一起涌出来,直到我像臭尸般地挺过去,月丫儿才边搓手边说:“是苗伯伯阴魂伏在她身上了。”

    爸爸妈妈心疼地躲进书房抱头流泪。

    在我昏睡的三天三夜里,月丫儿把平时用的卫生纸剪成无数个圆圏,在夜深人静时摈出门,在苗伯伯吊死的门洞前,燃起纸钱,凄惶地喊:“小妹,回来哟……小妹回来哟……”

    我醒来的那天,月丫儿兴奋的样子,就像她创造了我似的。多少天以后她才偷偷告诉我:“他们都不知道我去给你喊了魂了,可灵!”

    六

    爸爸死了以后,我们就搬进了老鼠尾巴巷。

    那天,天是下着雨的,天和地都白朦朦的,房里漏雨,月儿丫就上房去修,我在雨地里看着月丫儿,月丫儿像一只落水的大鸟蹲在房上。

    这时,远远走来三个乡卜打扮的男人,走近了,前面那个男人问我月丫儿是不是住这儿?我说是,三个男人就挤进屋里。

    进到屋里,走头里的那个男人就东瞅瞅西瞅瞅,然后就把头上那顶跟他脸色一样灰暗僅老的草帽摘下来,甩着上面的雨水。他对妈妈说:“咱是月丫儿的男人,是来接月丫儿回山里成亲的:

    妈妈一时惊慌,望着这个自称是月丫儿的男人的男人说:“月丫儿自己有对象,从没听说你……”

    那个男人说广月丫儿的娘生了重病,用了咱的钱,月丫儿的爹就把月丫儿给咱了。”

    那个男人说着满脸堆笑,皱起密密麻麻的皱纹。

    月丫儿从房上跳下来,水淋淋地冲进屋,脸色铁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衣服也紧紧地贴在身上,月丫儿圆圆的乳房鼓鼓的一起一伏。三个男人一起望着月丫儿,月丫儿的男人咧了咧嘴吭吃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爹让咱来接你回山里去……去成亲。”

    月丫儿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乾在妈妈面前广考师,救救俺,俺爹把俺卖人了,俺不嫁他,俺有山崽呀!淹不嫁他……”^妈妈搂着月丫儿,问在那里发呆的男人^月丫儿的爹借你多少钱?我全都给你广那个男人就把脸变下来了广咱今天不是来要钱的,咱是来要人的广雨越下越大。

    月丫儿被三个男人拉走了。月丫儿凄厉地呼救声响彻了老鼠尾巴巷,使我想起那只被人推进圆桌下的猴,那猴的呼叫与月丫儿的喊叫是多么相似。月丫儿被拉走了。

    妈妈救不了月丫儿。

    我救不了月丫儿。

    老鼠尾巴巷救不了月丫儿。

    半个月以后,山崽来了,他凄楚地望着我们,发白的嘴唇动了半天说不出话,就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哭回了气才说:“老师,月丫儿没了,月丫儿跳岩了……”

    多少多少年以后,月丫儿的哭声还深深地响在我的脑海里,也如苗伯伯在阳光下悬挂着的景象那样刻进我生命的记忆之中,第六章礼拜八的滋味礼拜一文星与亮子离婚了。

    正式在法院办理离婚手续那天,正好是礼拜一。

    文星从法院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就突然想到了他与亮子结婚的日子也正好是五年前的礼拜一这个日子是文星自个选的。当时他想,一是万物之首,也许吉利。

    文星走下法院的一百零一个台阶时,站定片刻,细细想想,这“一”究竟是吉利还是不吉利,它在自己的生命数字中究竟充当什么角色?想想没什么头绪,也就弃之作罢。

    文星与亮子结婚的的第一天夜里,文星搂着亮子却叫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是文屋自己也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当天夜里亮子就发了神经,披头散发往墙上搐,本来很秀丽的脸被搞得可憎可怖。边哭边叫着:“你说出來,我要杀了她吃了她。

    文星大吃一惊。

    文星在与亮子谈恋爱时,亮子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文雅端庄的姑娘,时常还有无限美好的姿态文星一激灵一激灵。文星没想到亮子会变成这个样子,文星很懊悔,想这个乱子是自己引起的。使文星没想到的是,自己内心深处还在依恋着阿诺。许多年过去了,文星以为自己已把她忘却,可当自己楼着另外一个女人时,却呼唤的是阿诺,才知道自己已经忘不了她了。

    亮子大闹了一场后,躭奄奄一息地睡过去,脸色苍白,很可怜的样子。这使文星很不好受。

    亮子睡熟后,文星就很疲惫了,当新婚之夜的钟声敲响虚幻的零点时,肉体与精神都垮下来,松弛开去。听着亮子髙髙低低的呼吸,心里茫茫的怆然。他想起阿诺。想着阿诺,心里就牵扯出许多的苦涩来。

    新婚之后的日子,亮子经常发神经,一阵爱文星爱得要死,一阵恨他又恨得要死。夜里在床上就咬他,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起先文星感到了恐惧和窒息,后来渐渐又趋于麻木,就任池发神经去。后来文星听人说亮子从前不是这样,亮子大学毕业时还算得上是一个纯情的姑娘,自从与那个做皮货商生意的男人认识,那个男人让亮子去医院刮了两次宫,然后那个男人又与另外的女人睦在一张床上,亮子从此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文星在冷静的时候,就想想自己与农村姑锒还有与阿诺的事,也就从心里忍了亮子,包括忍了她以前的皮货商男人和两次刮宮,还有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犯一次的神经。他都忍了。后来他才惊奇地发现,他竟忍了五年。

    文星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了阿诺,就很平静地像以前一样叫她阿诺。阿诺把眼睛望着其它的地方,问,过的还好吗?文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心里就感到十分酸楚,就把心中的苦对阿诺说了。阿诺猷默地听着,没声没息地垂着泪。分手时她把冰凉的手伸给文星。文星握着她的手时,就问她,其实你爱我,比我爱你更甚,为什么不嫁我?

    阿诺听了文星的话之后,脸上就掠过一种玄惑的微笑,片刻之后说,你可以忘得了那个农村姑娘,可我忘不了,更忘不了那雨雾中的草垛。

    文星没想到阿诺还一直记着那个农村姑娘的亊,没想到这个时候说出来,这是阿诺与他分手后第一次说出来的。"文星更没想到的是,阿诺连草垛里的事都知道了,脸上就热燦燥的,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望着阿诺的背影远去。

    其实,那时在农村,许多日子是很无聊的,最无聊的时候是农闲时的卜"雨天。知青们双手插进褲袋里,空洞着两眼对着雨濛濛的天打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打,打到无聊之极时,便一头栽在床上唱下流歌。文星与乡下那个圆圆胖胖的姑娘的事就发生在那个无聊之极的日子。姑娘在一段日子里巳用很笨拙的方式向文星表达过爱了。但文星那时想招工招生或者当兵离开那个穷地方,就对姑娘说算了,我迟早要离开这个地方,免得让你吃苦。后来知青接二连三地招工招生或者当兵走了,就唯有他走不了。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父亲土改时划成破落地主。他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在无聊地打哈欠的日子里,他终于没经受住姑娘的诱惑。他与姑娘双双来到村西口的麦草垛里,草垛里溫暖得像女人的胴体,文星就一遍一遍地体味姑娘的似水的肌肤。文星亲眼看见一种鲜红的东西从姑娘的身子下面渗进麦草里,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渗进湿润的土地里,姑娘就对文星鲜鲜亮亮地笑。

    自从文星发现亮子干的那件事之后,就离开了那张席梦思床,一个人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亮子对文星这种做法没犯过神经。使文星感到奇怪的是,亮子与那个皮货商男人再燃胪情之后,人就不发神经了,也不歇斯底里地吼叫让交出那个女人来了,人整个变得文雅温柔起来,夜里主动把自己脱得一终不挂,挺着身子去贴文星,文星又总是在这个时候闻到皮货商的味逍。这种日子过了不久,文星就对亮子说不想耗了。亮子说没那么容易,想耗就耗不想耗就不竓啦?那日黑夜,亮子又发了神经,又哭又闹,四邻八居都惊动了,楼上楼下都听她一个人的。

    文星这时就走出门去,下到楼底,站在院里木的讷地呆着,然后又向大街走去。街上的灯火五彩缤纷,稀琉的行了,匆匆来去,像纸人儿珙来晃去。文星站在街上,东张西望,灯光:剜得他眼疼。他已经不习惯看这种色彩强烈的东西了,一见到这种强烈的东西总产生一种条件反射,这必然会使他想到亮子那张血红的嘴时常把一串一串尖酸刻猓的语言送进他的耳朵里^这种鲜明的色彩与髙分贝的叫声,使他产生一种眼刺,那种感觉如同一个害眼病的人突然被推到盏五百瓦的电灯光下,人立刻变得愚钝,惶恐,茫茫然不知所措。那时,他就深刻地体会到,女人与女人是不一样的。比如阿诺就从不尖酸刻簿地说话,永远都纸声细气地说,就连呼吸和流泪都是轻轻的。文星想过,女人与女人是大不一样的,差异很大,有的女人使你想到陷阱绞绳断头台之类的东西,有的女人则使你想到诗或是画或是一弯妙不可言的风景,而阿诺又让人想到什么呢?文星想,天下任何一种类型的男人与阿诺在一起,都会觉得这仳界太平了,宁静了,世界上没女人简宜是个大错误了,男人的智慧和创造力都舍在她那种轻轻的、轻轻的氛围中得到空前的发展一辆不知是什么牌的小轿车眭的一声停在文星面前,司机伸出头骂他找死也不择个合适的他方,那口气像是要打架的样子。文星友好地摆摆手,表示自己还不是想死而是迷失了方向。文星还想跟司机说几句话,但车开走了,文星把话打住,摆了摆头,往回走。

    亮子见文星回来了,就抱起床上那只毛绒狗,懒洋洋地朝阳台走去。

    宪子把毛狗像婴儿般抱在怀里,侧着身静静地迎着远处路灯送过来的余晖,站在阳台上石化般地一动不动,只有髮角的发丝被晚风轻轻地撩着,那侧身影,像一张发黄的、有年份的、但能够永久保持下去的照片。

    那天夜里文星还是坚持与亮子说了,既然你想耗你就耗,我明天就去法院,这次亮子没用尖利的声音对文星说话,只用眼睛对文星一寒一寒地闪了几闪。无话。

    法院的传票是上个礼拜六的下午送到办公室的。那阵文星正好在厠所里。宁处长看了传票,重重叹了气,说:我看离了也好,亮子这人太不像话,把文星害得成天精神萎靡不振,一张脸打结婚起就蜡黄崤黄的,女人毁灭男人里很容易的。宁处长说着就鸿得很伤感,便掏出手绢擦眼睛。

    杨干事在一旁见宁老太太为文星的离婚动了感情,就说离婚是文星提出的又不是亮子提出的,是文星有点名气了将亮子给休了。

    宁老太太马上就反驳了杨千事,说你这人也是,文星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亮子与两个男人周旋,是谁也受不了,怎么能说文星休了老婆哫?你这人说话从来不注意分寸不注意同志之间的团结问题。

    杨干事见宁处长今天怒气不小,不好多招惹,也就不好再说其它什么。就扬了扬眉,说,宁大处长啊,您心疼文星那简直胜过一切的哟,当然您是不患意让他吃半点亏的。杨干事说着瞟一眼向丽,向丽立刻有所反映。因为文星刚从基层调来的时候,杨干事就告诉过她,宁老太太生死要把文星从基层调来,是因为文星极像宁老太太年轻时代刻骨铭心相爱的情人,而这个情人在那年代被打成右派,送去遥远的地方当了船工,后来淹死在洪水里,宁老太太从此不思嫁人,守着心上人的照片就过了三十几年。杨干事说宁老太太对于文星,就叫着移情。

    对于宁老太太对文星是否真出自那种感情,谁也没进行过认真的调査研究,不敢判定其真假,原因是杨千事说话,凡了解她的人都会在洗耳恭听之后打八九折扣。但是杨干事的亲翼舅是厅里的头号领导,曾与宁老太太在一起蹲过牛棚,有着多年的牛友历史,而且宁老太太这位“半友”,当年迷恋宁老太太的程度已达到肝脑涂地的地步,遭到宁老太太的拒绝之后,差点误人歧途,咽下半瓶冬睽灵的事,被后来的太太知道,造成太太与他感情上至今都处于疙疙瘩瘩的不舒心,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对于宁老太太那呰相去遥远而又较敏感的话题,谁也说不准有它一定的真实性。

    向丽看了一眼杨干事玄玄惑惑的眼神,就故意咳嗽一声来调整自己的情绪,怕对宁老太太有什么闪失。

    宁老太太手里握着传票等文星,文星迟迟不来,宁老太太显得很焦虑,就说,文星啊文星,都这个时候了,什么是大事都分不淸,上厕所就一去不复返。就让向丽去叫。向丽站在男厕所门口叫了几声,文星就边应边穿裤子走出来,见向丽正用极其复杂的目光在看自己,心里一时也不明白向丽是为什么,就尾随着进办公室。文星见宁处长脸上云集着痛苦的慈祥,正用悲悯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就生出诧异来。虽然宁老太太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但那也是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基层后不久的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宁老太太相遇,那天他正好在挥毫书写宣传标语,宁老太太站一旁观看,看后就赞不绝口,当即就把文星叫到一旁盘根问底,文星就红着脸,谦和地一一作答。老太太甚是喜欢,就用这种目光看文星足有十秒钟之久,文星的风度在当时发挥得极佳,老太太当即就对文星说,你才华横溢,在基层工作会埋没你的,到厅里去,那里更适合于你才华的发挥。文星只是笑笑,这神话曾经也有人给他讲过。

    事情真的像宁老太太说的那样,日子不出一月,文星就很顺利地调进了厅机关,并且在宁处长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除老方是男的其余位皆女性。老方是副处长,肝腹水长年住院,工作上常使宁处长感到力不从心,文星来之后,许多工作就交文星干,文星自然不负宁处长厚望,样样工作干得出色,为此,厅里多次会议作出了反应,对宁处长的工作有刮目相看和肯定之意,这自然使宁处长心里窃喜不已。于是就放手让文星把自己的工作代劳了,角觉轻松了许多。特别是前些日子,文星利用业余时间,写的一部电视剧,在这个城市一上演之后就非同凡响,弄得这个城市的老老少少男人女人,七情六欲至少免去大半,茶不思饭不香地夜夜专心看文星的电视剧,对此公安部门总结了在看电视剧期间的五少一偷盗少,离婚少,打架杀人少,赌博少,非法同居少。文星自然成了名人,记者如蝶恋花似地朝文星飞来。那些日子宁老太太欢喜得如同年轻了二十岁,肖然逢人便夸文星的才华自己伯乐识千里马的慧眼。宁老太太大摇大摆地走进厅长办公室粗声大气地对厅长说,老王啊老王,怎么样,您倒是说说怎么样?我的眼力会不会差,嗯?当初调文星,你那副为难的样?,我是想起来就伤心的哟。宁老太太说得激动,眼圈也红了。老王赶忙倒水敬上赔着笑脸,说,这也很正常的呀,当时我们谁也不了解这个年轻人,这不,我这么挡一挡,不更突出您伯乐慧眼识真马的才能么?文星为我们庁争了光,这一半是您的成绩哟,我的牛棚老友。老王一席话说得宁老太太满脸迕笑。突然老太太降下睑来低声对老王说,这下可得当心,年轻人一有了名气,别的单位就盯着来挖走,您可得撑牢点,这次出国的人选我看就让文星去,这也好稳住他,让他感到领导对他的关怀,人都是感情动物,到时他即便是想走也不好意思走了。老王说放心放心好了,您的心爱之物,我岂敢不保?出国之事暂时还不能定,等研究了再说。宁老太太说上次破了老脸调文星来,达次我还要破了老脸为他争取出国,老王您就看着办吧。

    对于这些问题,宁老太太自然要告诉文星的,文星也自然要说一些由衷感谢宁老太太之类的话。可是杨干事对这个间題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杨干事想,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女人千什么都怪怪的,年轻时的情人死了,也不能找一个影子来画饼充饥呀。这次出国的事,其实杨千事早赶在宁老太太找老王之前去找了她的舅舅,她舅舅说你的条件与文星比自然差些,按条件文星出国的可能性大,但是还没决定,以后再说吧……宁处长待文星坐定之后,将传票交给文星,对文星说,你看让谁礼拜一同你一道去法院?

    文星说不用不用,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情,单位去人恐怕不好。

    宁老太太说,这怎么是你个人的事呢?你的得与失直接影响到我们厅的声誉,你现在是得到承认的人。

    文星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宁老太太说,我看这事非小杨莫属,她心眼灵活,她去了说不准在关键时刻会助你一臂之力。

    文星说这又不是上山打老虎。

    宁老太太说,你就别太固执了。宁老太太也躭没顾文星的满脸通红,立刻就作出了让杨干事去参加文星离婚诉讼的决定。向丽在一旁作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动作。杨干事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宁老太太满脸的慈祥。

    杨干事礼拜一打扮得很人时,像参加别人结婚典礼似地准时到了法院。杨千事快活得像一只小鸟,文星搞不清楚她究竟快活什么。杨干事对文星说,昨天晚上我丈夫阳萎得一塌糊涂,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这阵日子见不得女人了。文星看了一眼杨干事,很吃惊,以前没发现,这女人真像一堆垃圾。

    法院很顺利地判定了文星与亮子的离婚。

    文星在法院里的时候感到明森森的憋闷,背上和腋下有津津的汗,感到很不自在文星发现亮子今天的口红涂得比五年中任何一天都要红,所以他就有了比五年中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紧张的感觉。

    文星快步迈出法院的大门,一阵凉风送来一股城市的味道,他打了个激灵。就在这时亮子追上来,挡住文星,文星就停下,望着那张红唇,红唇张了张又合上,然后又虚成两条横线绷紧,然后又从绷紧的缝里泻出儿个金属般尖硬的字来:你不是男人,根本躭不是男人!然后红唇一旋转,在文星眼前画了一个弧,文星就看到个背影汹汹涌涌地晃动开去。文星感到亮子的话怪怪的,细细琢磨,我怎么不是男人了?这不是男人指的是哪,方面?文星是琢磨不透了。文星想,女人永远叫男人琢磨不透,就永远想去琢磨,结果是大上其当。文星又想我怎么不是男人?在离婚前的最后一次谈判,你亮子让我在法庭上不要说出皮货商的事情来才同意离婚,我今天不是照办了吗?我又怎么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又怎么能让你亮子重复几次地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呢?想到亮子去医院刮宮的事文星就不寒而栗,他没想到女人在残害自己时有如此坚韧不拔的毅力。亮子第一次怀孕,就疯狂地咬文星,还边哭边叫文星是涑氓,文星见亮子的样子,吓得毛发倒立。亮子惊慌失措地到处寻打始的药吃,吃得满床打滚,文星说这不是自找苦吃来着。亮子嘴里就乱叫怿胎,肯定是怪胎。

    这使文星又大吃一惊。结果孩子没打下来,人折腾得半死,到医院去刮宫,文星陪着去,妇产科门口坐了一排妇女,脸上部绽着吃错药的表情。有个高个子女人不停地望楼梯口,骂道,这混蛋玩艺儿,又跑到哪里去搞女人了,这里还没处理掉,又去播种了。文星想,这些女人怎么都这样,他想阿诺是决不会这样的,他看着亮子痛苦的脸,想着与阿诺有个孩子该多好,想着这些,文星心里就有浩大的悲凉与孤独。这时就叫亮子的名字了,亮子走进妇产科的门^亮了躺下后,走进一个医生还是个男的,亮子说第一胎。胖医生玄玄惑惑的目光看一眼亮子,说,你肚上已经有陈旧的妊娠纹。亮子就更恶劣地皱着眉。胖医生慢慢在手上套着透明手套,侧过头去对一位女医生说,据我多年的观察,多半不需要孩子的女人,大都有毛病,或精神上的,或品质上的,或多或少。亮子咬牙切齿地耵着胖医生慢条斯埋的嘴。胖医生这时就把一根亮晃晃的刮宫器皿插人亮子的阴道里,亮子就疼得瞪大了眼睛。亮子从妇产科走出来时,汗水把头发都湿透了,睑色很苍白,像苍老了许多文星看着亮子,亮子说,我操你妈,用卵子样的眼珠子看我千啥,你来试试看。文星大吃一惊,说,汶乂没让你来。亮子说,就是因为你没让我来我才来的,你让我来兴许我躭不来了。文星想,亮子真是疯了。后来亮子又是第二次第三次怀孕,亮子上医院就不让文星陪着了,諕一个人去。最后一次刮宫,亮子没进门就牽过去了,在床上像死人一样躺了二十天。文星说,子宫刮穿了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亮子就长声嗷嗷地哭叫,我操你妈我操你妈呀!文星愤愤地想,亮子为什么如此憎恶肚子里存在自己的孩子。后来当他知遒她与皮货商的事才明白亮子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就觉得亮子这种女人很残酷。

    文星想,亮子在五年中没说过一次他不是男人的话,偏在分手时这么说,他不知道亮子是怎么想的。

    文星思绪很混乱,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杨干事从文星身后闪出,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文星足有十秒钟,然后说,亮子说你不是男人,是吗?

    文星腋下的汗凉津津的,不舒服。

    杨干事在对文星说苒见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玄惑的微笑,这种笑是文星在与她同办公室的几年中所没见到的。

    文星站在十字路口,着看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文星发现前面就是阿诺住的地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来了,这里离单位离家都是南辕北辙的。他望二眼那扇属于阿诺家的窗口,心里突然涌起浩浩荡荡的柔情与酸楚。他太熟悉这扇窗户了,他曾无數次地徘徊在它的下面。他渴望阿诺抝身影从窗口出现。他与阿诺第一次吻就在那扇窗口里进行的,阿诺颤抖的身子紧贴着他,他深刻地感受到阿诺身体富于弹性的各个部位。他虽然把女人的最初印象留给了草垛里那位农村姑锒,伹在情感上阿诺是他最初的全新的不可磨灭的。他与阿诺生命中最灿烂最刻骨铭心的吻,就被后来那位农村姑娘的出现给彻底地毁灭了。

    文星与农村姑娘在草垛里的事发生不久的曰子,就考上大学离开了农村,在大学里认识了阿诺,就很快把农村姑娘的事忘了。就在弓阿谘心心相印地吻过之后不久的日子,农村姑娘突然到大学里来找他。姑娘挺着大肚子,快生孩子的样子。姑娘脸上长了两朵孕斑,极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气喘吁吁地冲文星灿烂地笑,说,想我了不?我看没准是个儿子,像你就好。

    文屋一下子被眼前的现实震蔫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持续了很民时间。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将农村姑娘藏进了招待所。

    这一切都让阿诺看见了。

    阿诺去招待所见了那位农村始娘,还带去两个桔子罐头。农村姑娘就把圆浑的肚子挺到阿诺的眼皮底下,脸上溢满了笑,就把她与文星在草垛的事情描图画似地向阿诺描绘了一番。阿诺听得很仔细,农村姑娘也就没漏掉每一个细节。

    阿诺从招待所出来在门口碰见文星,文星大吃一惊。文星看见阿诺的脸色很苍白。文星想到阿诺办么都知道了,脸上就燥热得不得了,他拉着阿诺的手,他很吃惊阿诺的手竞凉得像块玉石,一点生命的感觉都没有。文星的心就揪得很紧,他求阿诺原谅他,原谅他早已成为过去的事情,相信他爱她今生今世。阿诺把手抽回去,对文星摇了摇头,然后走了。

    农村姑娘在招待所里住了三天,那天早上梳洗打扮好了之后,对文星说要回去了。文星就说去跟朋友借些钱带回去生孩子用。农村姑娘说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跟你商量大事来的。文星听了心里一惊,问她商量什么大事。农村姑娘说,我只求你一件事,这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后归我,你永远不要把他要走,只要你答应这个要求,我就永远不来找你。

    文星面对农村姑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在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面前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农村姑娘走了以后,文星很长时间不敢去找阿诺,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阿诺也明明知道他在看她,就故意不去看他。他看见阿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里就痛得厉害。

    直到毕业快分手的一天夜里,同学们都去参加联欢去了,阿诺没去,文星訧去了女生宿舍。他鼓起勇气告诉阿诺他爱她几乎发疯,他求阿诺嫁给他。朽译那次连头也没抬。尽管这样文星还是在阿诺脸上看到两行流得很急的泪水。文星就把阿诺紧紧地拥在怀里。阿诺说你放幵我別动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农村姑娘。文星没想到阿诺还在想着那位农村姑娘,脸上一阵燥热,就松开了手。两人就面对面站着。阿诺说你走吧。文星就走了。

    文星在十字路口徘徊了大概一个多钟头,他想与阿诺聊聊,谈谈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谈谈离婚和男人;谈谈结婚和结婚之夜叫了阿诺的名字;谈谈阿诺的名字已无法从他的生命中消除,他想在那扇窗口里像过去一样全身心地吻她他想当着阿诺的面彻底地流一次洎。他想告诉她,男人装出一副对女人漫不经心,对女人郧视的样子来,全他妈贴胸毛故作阳刚之状的事。其实任何一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么伟大多么卑微,他都离不幵女人,说穿了男人比女人要脆弱得多。

    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进那扇窗户。自那次在街上见到阿诺,阿诺说出了他与农村姑娘在革垛里的事情之后,他感到自己巳经没有勇气再见到阿诺了。他真怕阿诺再提起那件事。

    他突然感到自己很苍老,很累,他最终没能走进那扇窗口。

    天渐渐黑了,文星往家走,在院子里碰见守大门的张大爷。张大爷看文星时的眼神十分复杂。文星感到张大爷今天的表情有些陌生和特别,萼谆一定与自己离婚有关系,再加之自己心事很重,就没去多大理会,打声招呼便匆匆要上楼。这时张大爷把他叫侘。张大爷说,我说文星,别把那回事当成事看,大不了就那么回事,男人的事,就那么一桩子寧,我那里有瓶药酒,拿去喝喝试试,兴许有效。我老了也用不上了。

    文星听得云山雾罩,不知道张大爷弯弯绕绕了半天说的是哪一桩事,也就唯唯诺诺几句,便匆匆上楼去。

    文星一门心事地走路,一直走到六楼,才发现走错了又倒回到三楼。开门进去,发现屋里灯亮着,屋里空空荡荡的像被盗了。四处瞧礁发现屋里原有的电视机电冰箱电唱机全没了,一地的废报纸破物件与灰尘。一件结婚前打的立柜側身立在墙角,门扇边沿有破忖衫红颜色的裤头之类的东西露出来,连席梦思都空空落落地鱔着黑嵌色的木板。文星发现床板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亮子的字迹,说,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个男人的话,对于我这种行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文星看广纸条,一股热从耳根后生出,心想,操他妈,女人一旦操纵了“男人”这两个字,就可以随便乱用,让男人无所适从束手无策。

    文星感到一切都空空落落的,就靠在床背上一支接翁一支地抽烟。他不明白这个夜里竟想起了草垛畢的农村姑娘,其实他早已把农村姑娘忘记得很彻底,要不是阿诺提起,他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今晚他却不断地想起她,甚至把那种渗进草垛里的鲜红和姑娘脸上的灿烂的笑都想起来了。想到这些,就必然想到阿诺和阿诺的遥不可及和自己的痛苦不堪。想到这些,就必然会想到亮子和亮子的刮宫和亮子存在了五年的婚姻关系。文星反复地想与自己有过性关系的两个女人和阿诺之后,就渐渐睡过去。这夜自然睦得恍惚,却是整夜无梦。

    礼拜二

    文星从家出来,就推着自行车走,在街南拐弯处的早点摊前停下。文星朝里望望,已有几个人在低头喝豆浆。老扳娘胖,姓徐,人称徐胖娘。徐胖娘见文星来了,就用东北腔快活地与文星打招呼,嘿呀,你可来了,怕是有三天没来咱这儿了吧。听孩子说前些日子演的那电视剧是你写的,哎呀,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

    文星谦和地笑笑,接过徐胖娘递过来的油条豆浆。

    文星要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豆浆是新磨的,鲜鲜的股清香味。

    文星细细地嚼油条,看了看表然后又嗞嗞地喝豆浆。

    文星觉得今天从清晨心情就不错,很难得那离婚前的种种烦恼,离婚后的不知所揹的空落,肖然也就平淡,自觉相去遥远。即使细细想起,也觉这应该早早散去的事情却拖到了今日。

    徐胖娘站在一旁看文星吃,问:鲜不?香不?文星说香得可以。徐胖娘就故作一副深情冷眼的模样,说,今后啊就记着天天来,隔三差五地来就不行的呀。文星说,那是,那是。徐胖娘快活地与路人打招呼,笑满了油光光的脸。一筐新炸出的油条,很快在徐胖娘快活的东北腔的吆喝中卖光。

    文星准时走进办公室,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三位女士均已到来,看样子是巳来多时了,平时是没有这么整齐地来的。文星与三位女士打过招呼后,立刻就从女士们的缄默神情中感到了一种顏忽悠悠的东西。文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好一一端详之。还趁宁老太太先开口,口气显得老成持重,平静且温和,她说,向丽你给文星倒杯水。向丽赶紧走过去拿文星桌上的杯子。文星说我自己来吧。宁老太太说,文星你就坐下休息让她去。向丽在仔细地刷洗杯子,然后倒好放文星面前的桌上。宁老太太慈祥的略帯忧伤的目光注视着文星的脸,温和地问,吃过早饭没?文星说吃过了。宁老太太说,真的吃过啦?现在年轻人多有不吃早饭的毛病。文星说真吃过了。宁老太太才放心地点点头。这时杨干事手里捧着蛋糕走到文星面前对文星说,你把蛋糕吃了,挺新鲜的早上才买的,你要注重身体呵。杨干事离文星很近,一股热腥腥的味扑在文星脸上。

    文星就对杨干事这番贴己的诘很不自然起来。文星就说不吃不吃,早上吃的油条在肚里还没消化。文星把蛋糕恭敬地放回杨千事的桌子,杨干事见如此也就没说什么,眼光向宁老太太处漫不经心地躓了一眼。

    文星对三位女士对自己这番热情关照,頦有些受宠若惊,心里老半天没底,但预感到一定发生了点什么亊情,而且事情一定与自己有关。

    这时,宁老太太语气十分沉重地对文星说,你患的那种病,不要过分紧张,更不要失去生活的信心。今天早上我翻了一本外国资料,对于你患的那种病可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精神性的,一种是神经性的。总之,不管处于哪一种情况,你都要鼓起生活的勇气来。

    文星感到很奇怪,说,我没患什么病,目前也没有自杀的念头哇。

    宁老太太说,文星呵这就好,只要还有生活的信心,就能战胜疾病的。这世界上患这种病的人太多了,你看大街小巷哪儿都贴着治疗那种病的广告宣传。所以你用不着感到不好意思和感到自卑,这没什么。

    杨干事接着说,宁处长说得在理,这又有什么呢?到处都贴着袓传秘方之类的东西,恐怕患这种病的男人的确不少。

    向丽在一旁也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文星从她们的祖传秘方中悟出点什么来,諕胀红脖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说的是性病还是阳萎?

    三位女士面面相觑。然后宁老太太说,在医学上讲是叫阳萎吧,她转头问杨干事,杨干事说是的。

    文星感到简直是滑稽荒唐透顶了。红着脸半天没吐出一句话来。半夭作痴呆状。文星想我总不能对她们说,我一点问题也没有,那只是一种误会一种谣传,本来这类事情男人一般都不愿拿到桌面上来谈。

    文星的痴呆状,更增强了三位女士的同情心。文星已经深刻地感到承受不住她们的目光了,他怕自己被逼急了会说出让女士们难堪的话来,于是站起来作要上厕所状,拉开抽屉,拿一团卫生纸,粉红色的,女士们都看到了。走到门口时,他凭感觉三位女士的目光正在他身后进行了一番搜索,文星走出办公室门时,就突然产生了一种被人扒光裤子又对自己数落评价了一番的龌龊感。文星走进厕所时就想,这三位女士发什么神经竟对自己开这种荒唐不经的玩笑,而且还把这种玩笑开得挺认真的样子。文星战厕所出来的时候,心里就集满了愤怒之情,心想,凭什么这么无根无据随随便便就给一个男人下这个结论?这简直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呀?心想,这女人们一旦发开神经,尽千些使男人们惊慌失措的事情来。

    文星一走进办公室就问,宁处长这话您是从嘟儿听来的?

    宁处长说文星啊你就放心地治病,我们都会为你保密的,这事说出去对你是不利的。

    宁处长转过头对杨千事和向丽说,小杨小向,文星这事往后不要对外人说。

    小杨小向都恭敬地点点头。

    文星又说宁处长这事究竟是谁告诉您的?

    宁处长对文星愤怒的表情和生梗的言词感到吃惊,看一眼文星,内心陡生伤感情绪,就说你前妻亮子说的,不信你问问小杨。

    文星大吃一惊,他几乎不相信是亮子说的。

    文星疑惑的目光看一眼杨千事,杨干事马上有所反映,她脸上呈现出玄妙的微笑。这种笑使文星突然想到了法院门口的事情,心里涌起一股怒火,但又不好毫无教养地在几个挺关心自己的女士面前发作。

    杨干事说,亮子这种女人也够掼的,当男人成了废物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男人像扔抹布似地扔了,那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只是你们文人写出来的,其实现实生活中并不是这样的。杨千事说到这里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一眼文星对于杨干事这种眼神文星是非常熟悉的。

    文星刚调来时,办公桌与杨千事面对面,那时杨干事正生了孩子后上班,也许是不注意保养的原因,弄得一身松皮肉塌的,衣襟上常有奶汁的痕迹出现。有一次办公室只剩下她和文星的时候,蝴就对文星说起与丈夫昨晚打架一直打到今天早上还不善罢甘休的事来,说着说着就泪涕横飞,弄得文星不知如何是好,忙好言好语劝之,说啥事都往宽处想,打架当然不好夫妻之间应多体谅才是。杨干事听了文星的话止住了哭泣,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让文星什么时候想起就吓一跳的话。杨干事说,他越来越不是男人到了压根就不是男人简直让我要死不活到了极点的男人男人不是男人的滋味你知道吗我都想到了杀人文星那次的确在杨千事眼里看到了杀人,使文展长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对那次杨干事将一只脱掉鞋的热脚从办公桌下超越到文星的大腿上,使文星至今都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简直还有点想入非非。那天天气热,文星正专心写一份调査报告,杨千事坐对面不停地扇动一张报纸,偶有一丝凉风拂过来。当文星突然感到一只又肥大又具有性感的母耗子在自己大腿中央缓缓爬行的时候,杨干事正在用一双火热的眸子在看他,这使他的脊梁骨突然产生一种酸痛继尔又麻木的感觉,这种麻木的酸痛从后背向全身蔓延。这使文星大吃一惊,这种感觉还从未有过的,从与自己有过性关系的两个女人那里没有过,从阿诺那里也没有过。文星似乎承受不怯达种感觉的袭击,軾从座俾上跳了起来,那只正在他的大腿中央搜索的母耗子也突然带着噗的声响掉在地上。响声又伴着杨干事的身子倾斜作了有节奏的结束,杨干事脸上刚才那种玄惑的撖笑也随着响声的结束变成一种僵硬的毫无一点生气的木讷。文星当时是穿着一条白色的裤缝还带着黑条的短裤,站在那里样子十分狼狠。当时他想,自己对女人还是比较了解的,可是他从来未曾想到女人照样可以调戏男人,而且在男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那以后,文星在杨干事的眼里或看到一种杀人或看到一丝儿幽怨,文星都只好敬而远之了。这又使他想起杨干事的名字来一一杨香花。听起来让人感到俗不可耐,难怪别人从不叫她的名字而永远叫池杨千事。她的杨香花的名字不知出产于什么年代,听起来总有那么一种政治压力。文星想,这名是不是与批毒草的年代有关。后来文星把办公桌搬到了窗户下面,声明自己抽烟怙影响了杨干事的身心健康。杨干事听后,挑了一下眉,又露出一种玄惑的笑意来。宁处长却对文星这种举动大赞赏了一番,说文星处处为别人着想懂得关心体贴别人。文星对杨干事谦和地笑笑,文星心里明白,杨干事此时自然是不会多言多语的。

    文星听了杨干事的一席话之后,木讷了半夭,然后现出一副牙疼的表情来,心想,这些女人都疯了,怎么能凭自己的主观感箄去判断一个男人的那玩艺出毛病了呢!

    就在下班的前一刻,文星接到了阿诺的电话,这是文星没想到的,文星很激动,就动情地叫了一声阿诺,叫完就感到一股酸楚直往心里来。阿诺那边默默无声。文星又呼了一声阿诺。文星就听到阿诺一声很奇特的叹息。文星的血液立刻就沸腾起来。这些年,他多么刻骨铭心地想着阿诺,只要一听到阿诺的声音,他就会感到这世界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

    阿诺说,文星你发生什么事了?

    文星说,好像发生了许多的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阿诺说,文星你别这样,其实你很痛苦。

    文星说,谁又活得很快乐呢?

    阿诺说,文星你别瞒我了,全知道了,我想,你的痛苦是我造成的。一文星默然。

    文垦就听见阿诺那绵如毛毛细兩似的语音慢慢变成了很混乱的哽咽,阿诺哽咽了又哽咽,终干哽成了一种刺耳的嚎哭。

    文星大吃一"惊。

    文星还从未听到过阿诺这么哭过,阿诺从来不这枰,千什么都是轻轻的,连呼吸也是轻轻的。

    文星浑身的肌肉立刻就紧张起来。文星想,他看见阿诺哭过一次,那也是一种默默无声的哭泣。

    那次哭文星记得非常清楚是农村姑娘来过之后,文星去阿诺家,阿诺的脸色十分苍白,忧郁的目光看了一眼文星,嘴角挑了挑,本來是想笑的,但是没笑出来,而是泪水从眼里落下来。那一次阿诺的哭,给文星留下了无限悠远的记忆。文星那次在垂泪的阿诺面前,才真正感到一个静静垂着泪的女人最难抗拒的,她显得既神圣又神秘,阿诺终于停止了哭泣。

    这时,文星才发现自己在全身心地听着阿诺的哭。沉浸在种兴奋的刺激之中,等阿诺的哭声突然停止,文星心里又掠过了一丝的内疚。

    文星说,阿诺,我想见到你,跟你在一起。

    阿诺说,不行,我脱不开身,很忙啊。

    文星说,哪怕一会儿也行,我只想见见你。

    阿诺说,我的确很忙,在准备结婚的事。

    文星说,阿诺你别开玩笑了,你跟谁结婚?

    阿诺说,没开玩笑,是要踉一个男人结婚。文星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他感勞脸皮发麻,四肢疲软。

    这时,文星又听阿诺说,文星你的病能治好吗?阿诺说着又开始抽泣。

    文星愣怔了一下,然后疯狂地对着话筒吼了一句:我没病!

    文星放下电话时,才发现向丽正用一双惊愕的目光在看自己,他想,自己刚才的失牵一定让女受惊了,子是,就想调整调整自己变态的心绪和表情,于是就对向丽做了耸肩摊手的动作,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得十分的做作不潇洒甚至很别扭。

    向丽说,文星你吃饭吧,我刚买来的肉包子,还热着。

    文星感到向丽的话很温柔,就看了一眼向丽,他第一次发现向丽还是挺美的,虽然鼻子塌了一点,但不影响其它什么。文星想阿诺怎么这样说话,阿诺跟谁结婚,阿诺怎么也知道了阳萎之事。踉阿诺结婚的男人是他妈什么样的王八蛋!阿诺你怎么也说我阳萎,在这世界上我只想让阿诺一个人知道我不是阳萎对其她女人我毫无兴趣。

    向丽把盛满包子的饭盒放在文星的桌上,文星闻到向丽身上有一股十分好闻的玫瑰花的香味。文星想包子一定很好吃。

    直到夜里,文星脑里不断地出现三位女士的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热情,不断地回旋着阿诺的哭泣。想着跟阿诺结婚的男人,心里就酸极了。在空空荡荡的屋里,不知该千什么好,抽了几支烟,呆呆坐了许久,然后躺在床上想,阿诺原来是在为自己的阳萎问题痛哭。文尾想这世界也真他妈荒唐,荒唐到了把没有的事说有,把假话成真把好人说成坏人,把健康人说成病人。奇怪的是人们还相信,还挺认真的样子。文星想想。己离婚怎么离出了这么一桩了荒唐事出来。心里就极其别扭的难受。

    文星整夜无婪。

    礼拜三

    文星走在大街上,一阵风吹过来,文星就感到秋天近了,风里少了几分温柔而多了几许萧瑟。

    文星还没走到油条铺的时候,就听见了徐胖娘在冲他吆喝。便把车停在门口,徐胖娘一见文星,便长叹短嘘起来,把一腌滚开的豆浆放文星面前,站那里看着文星吃。文星边吃,徐胖娘边对文星说一些让文星想哭都哭不出来的话。

    徐胖娘说,男人活一世,缺少那玩艺儿,还能管住娘们儿?你瞧咱家大王,几十年如一日。徐胖娘说得很得意便笑了起来。

    文星抬头望一眼徐胖娘,赍得嘴里嚼的油条毫无滋味,甚至如同嚼嵴。

    文星把吃剩的油条扔桌上,几口把豆浆喝完,交钱。徐胖娘在接钱的时候又是深情冷眼地看文星,说,只管来,甭管那些,心放宽,这也是命。

    文星匆匆禽开油条铺,心想这他妈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什么玩艺儿。

    文星走在路上,心里很冲动,很想开怀地骂人,用最肮脏的筠骂,文星四周望望,觉得毎张面孔都张扬着文明就不敢骂了。

    正在这时,一个外地人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龜不犹豫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正准备扬长而去时就被四个暗窥在一旁的佩戴着红箍箍的老太太冲上来揪住了。四位老太太像一群炸了群的母鹅,叽哩嘎啦对外地男人进行一番热烈的轰炸,硬是適着外地男人从腰包里掏出五元人民币才算罢休。外地男人因一口痰罚了五元钱,也就颐不上文明了,骂了一路的脏话。

    文星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男人骂的话全是自己刚才想骂而没骂出来的话。

    文星心里一派龌龊感,心想,这些人他妈骨子里都是脏的,路过新华书店时,文基想应该去买一本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便走进了书店,径直上到二楼文学书柜台前。柜台内站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心事很重的样子,正惶恐不安地东张西望。当文星出现时,小伙子就用这种目光看文星,看着看着突然双目一亮,说,您就是那位写电视剧的作家文星同志吧。

    没等文星幵口,小伙子就伸出了双手握住了柜台外文星的双手。

    文星感到那双手很瘦,像一双鸟爪,在热情揋晃他的手时,极像鸟爪在痉挛。

    文星心情突然好起来,一种自我崇高感油然而生,于是就潇潇洒洒地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货了哼?

    小伙子说,还没有,下个补拜一到还说等书到了就一定给留下一本。小伙子说完,就上下打量文星,眼睛里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惶恐不安的神情。文星感到很奇怪。

    文星道了谢,正准备转身,小伙子立刻叫道,请稍等,我有一本书送您。

    小伙子转身走进了书柜的后面,文星就听见里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不一会儿小伙子出来,手里拿着本书,是报纸包好的。小伙子很神秘地看了一眼文虽,迅速地把书塞到文星手里。文星被小伙子神秘的神情感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神秘起来,正欲解开报纸一睹个中奥秘时,从柜角的那边走过来一位穿红衣服的姑娘,正朝他俩张望。小伙子赶紧伸出双手捂住文星手中的书,说,回去看吧,回去看吧,这本书就算我送您的,说真心话,过去我也一度因……差点走上自杀的道路,还是这本书解救了我。小伙子望一眼姑娘,欲言又止。

    文星看一眼激动的小伙子,心想自己虽然活得痛苦,但还不至于自杀吧,还不至于在书本中去寻找人生的出路吧。

    文星友好地望一眼小伙子,又道了一声谢,拿着书,走了。

    文星在1路车车站在等车,过去几辆都沒停,车上黑压压的。文星觉着无聊,就从包里取出小伙子送他的书来,打开报纸,发现书封面写着;《阳蓽与精神治疗文星仔细辨认过后,就想把书撕晬了,撕碎了扔得满街都是,让满街的人都在晬尸般的缝字里看到“阳萎”之类的字眼,让全世界的人都为阳萎的问题去兴师动众,去焦矂不安。

    文星激动过后,终于没把书撕碎,还是把它放回了包里,平心静气一想,这毕竞是书呵。

    文星带着书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杨干事与向丽正在说昨晚电视剧里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故事,说得很热烈。

    文星感到办公室里有一股热烘烘的女人体味,就烦矂不安起来。

    这时,宁处长春风满面地进来了,一见文星便说,文星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处找你。

    文星说,有事吗?

    宁处长走到文星面前压低嗓门说:

    你赶快把出国屐历表填写好,要认真填写。拿来这张表真是不容易啊文星,现在就有二十四人抢这张表。这次出去是一年半,你只身一人,家里又无牵挂,时间长短无所谓,这个机会对你很有利。宁处长说着深情地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文星的手。

    文星顿时感到一股暧流布满全身。

    达时,杨干事正在看着文星与宁处长。文星看见杨干事嘴里掠过一丝笑意,不知为什么,这丝笑窓使文星感到不自在。

    宁处长见文星在发呆就催他,文星你在想啥,快把表填了,我立即送审。

    文星把写有“出国人员履历表”的纸展开,认真地填写,向丽和宁处长站一旁看;向丽说,恭喜你啊,文星,回国时别忘了给我们带些东西回来。文星好脸应道,那自然那自然。

    文虽填写完毕,心情豁然开朗。文星把表交给宁处长,宁处长接过表,仔细地看着,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说,我这就去。下班的时候,杨干事和向丽先走了,文星正欲出门时,宁处长回来了。文星见宁处长自然会说一些感激之类的话。

    宁处长今天心情很好,很容易动感情,听了文星的话眼圈都潮湿了。

    宁处长说,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年轻,应该出去深造深造,外国有许多地方比我们先进,值得我们去学习。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像有些人那样,一出国就不思回国了。

    文星说,宁处长请您放心,我文星不是那种……文星把话咽了回去。

    宁处长说,这样好,这段时间你就做好出国去的准备。只是你病的事……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得了这种病,这给你的精神该有多大的打击,我有时想起来心里就很难受。

    宁处长说着就哭起來。

    文星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流泪的老太太,心里一片苍茫文星发现宁老太太很老了,他第一次认真地端洋宁老太太,她的确很老了,那张此时布满泪水的脸在不停地抽摘,这使文星突然想到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母亲,那个与宁老太太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的母亲。想起母亲,文星内心深处就有无法抑制的怆痛与内疚。在文星对母亲的回忆中,母亲是一个从不掉泪的女人。但他认识宁老太太以后,感受到这两个女人都同样有着一生都无法言说的辛酸与痛苦。此时此刻,文星被母亲辛酸且无泪的形象占据了,他本能地屈曲双腿,蹲在垂泪的宁老太太身下,把那双很老且柔弱无力的手紧紧地捏着,婴儿般的目光仰望着她,他的心在潮湿。他很想对她说一句什么,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母亲在离家出走的那天,他就是这么握着母亲的手,他想对母亲说点什么,但心被堵得发痛,最终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母亲就离开家走了。他记得自他生下来就吃母亲的奶,一直吃到八岁,刚开始他感觉到母亲的奶水宛如清泉般悠悠不断,后来就渐渐稀少了,吃起来很吃力,八岁那年,他突然从母亲的奶头里吸出一口血水,那时他才蓦然发现母亲的奶头已经是相当的干瘪了,他惊恐地抬起头,望着母亲,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辛酸的苦笑。他发现母亲老了,老得让他感到吃惊。母亲低头望着他的脸,忧戚地说,妈没有奶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走进母亲的怀抱,再也不敢触摸那双干瘪的被自己吸出过血来的母乳。直到母亲出走那天,他的目光也不敢去触母亲辛酸的眼睛。他只看到母亲的背影。当母亲的背影消失在一棵树的后面时,他发疯圯捶着自己的头,无声地哭了。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他,父亲说母亲的心不属于他的,而属千一个遥远的男人。后来父亲苒提起母亲时,最多只用“女人”二字来代替母亲。那时他憎恨过母亲。在他上大学期间,他收到母亲遥远的恋人写来的信,说母亲死了,死干癌症。他赶到了母亲抛弃他抛弃父亲所去的那个遥远而且荒凉的地方,他看到的是母亲的坟,坟上的青草正露出嫩尖在微风中摇曳。他跪对母亲的坟,长哭不已。他双手抚摸松软的坟上,心灵触到了那双干瘪流血的奶头。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对谁提起自己的母亲,他把对母亲的怀恋和内疚深深地藏在心底。此时此刻,面对垂泪的宁老太太,他不可遏止地想到母亲,想到母亲辛酸且无泪的眼睛,想到母亲充满乳香的母爱。他又多么想告诉宁老太太,说,我也有过母亲,但她从来都没疣过泪,一次也没有,她只为她的儿子流过充溢的奶水和鲜血。

    宁老太太哭过之后,慢慢平静下来,轻轻缓缓地舒了口气,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文星。文星此时此刻多么想把心里话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根本没病,那只是一种谣传甚至是攻讦。告诉她与己爱着一个女人,爱得很苦;爱着母亲,爱得那么悲痛和内疚。但是他心里很堵,很痛,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将一双曾经注视过母亲的目光注视宁老太太良久之后,缓缓地站起。这时,他蓦然发现办公室门口,是杨干事一张玄玄惑惑的脸,这张脸一闪即逝使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之中天慢慢黑下来,文星朝家的方向走去,心里既满满荡荡又空空茫茫。

    文星路过十字路口的尚制品商店时,发现那里灯火辉煌,人影憧憧。文星凑近看看,橱窗内痖满了鲜亮的缚头猪尾巴,以及鸡鸭鹅之类的卤肉,一股浓重的香味从窗口冲出,使文星食欲大振。文星突然想喝酒,他想使这个夜晚过得更飘飙然一些。他看准了那只翘起尾巴的金黄色的鸡。突然身后有人在喊,喂排队,别賊头贼脑地想往里钴。文星寻着声往后一看,排着悠长的队伍,个个面孔都露着饥荒之色。文星望着歪七扭八的队伍犹像了片刻,然后就去排上队。

    文星随着队伍向前缓缓挪动。文星想到出国的事,心里顿时充满了一种新的希望。

    文星突然卩尸见有人在叫他,就东张西望地寻找,原来喊声来。脣窗,窗口处伸出一个男人的头正冲自己髙声叫喊,引得队伍统统转过头来看他^喊他的人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掌刀的人,牝时正用天津腔髙声喊:“嘿,我说您啦,您还排吗队呢?您写的电视剧响谁不知道,咱别的扠没有,让您不排队就能买上肉的权还是有的吧,来来来窗口里的男人像唱歌一样,唱得文星脸上直发热。文星怕窗口里的男人继续唱,就离开队伍走近橱窗。那掌刀的男人满脸油光闪闪,快活垲敲打着手中的刀,用宽宏的目光看文星,说,排吗队,往后来就是,咱都是爷们,多体谅着点。

    文星听了心里暖烘烘的,就说,大家都排队我不排不好,我还是排队买吧。

    挲刀的男人听了文星的话,嘎嘎一阵乱笑,说,啥话,悱吗队!

    文星小心翼翼的朝身后望望,队伍里有不友好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心里立刻产生一种不好的感觉,就像别人说他患了阳萎的惑觉一样。文星就犹豫了。这时掌刀的男人说,愣吗呢,来个猪头吧。

    文星说,算了买那只鸡吧。文星把刚才看好的鸡指了指。掌刀的就把它称了。一共十一块钱。文星付了钱,连声道谢。提着鸡从一双双饥饿的目光前走过,像小偷似的。文星想,真他妈的,从没镞过不光彩的事,还真费劲。当文星走到队伍最末时,橱窗内突然爆发出掌刀人粗大的吵架声,我说你这人,也算个爷们儿?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人家活得容易吗?一个大老爷们儿得了那种病,连老婆都飞了,这不是给咱爷们儿抹脸吗?我照颊照頋他又算啥昵?

    队伍里有人问,得了啥病?

    掌刀的说,啥病,阳萎呗!

    队伍里掀起一阵笑声。有人转过身来望文星。文星站在黑喑处,气喘吁吁,他不知该从哪一个方向回自己的家。

    这夜,文星喝了许多酒,然后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还是整夜无梦。

    礼拜四

    文星清晨醒来,细细想,这段日子已经到了无梦的地步了。人活着,无梦可败,不知是否好。

    文星就带着这种想法朝上班去的路上走。在走的过程中,他感觉双腿晃晃悠悠的,忽轻忽重,踩不上点?像初学跳舞的人没有章法。

    一清早,文星就感到疲惫,感到活得太沉重,就无聊地东张西塑。这时,杨干事和向丽就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宁处匕今天厅里开会,这是她昨天说的。文星无聊之极,拉开抽屉,发现上扎拜某编辑部退回让修改的小说,便拿起来翻翻,发现编辑在一段文字前面打了一个红色的三角。写着很妙,还可以挖掘得深一些文星仔细地看这段描写,是这样写的:

    ……她可以说是一无所有,这对于一个考人来说是很可悲的,但她是个姑娘,而且还戎一个很引人注目的姑娘,这就不可能没有求婚者,她第一个褐根总是在这个时候起作用。她看穿了郢痊过于自信的沩善者的真面目,看出他们的平庸和愚蠢,看出他们的所谓谦虚与伪装。于是,她的命运便似乎无法逃避大自然千百年来通过演化力图使她回避的结局:变成老处女。

    文星看后自己觉得很满意心中自然有几分窃喜,觉得自己还行,兴趣很浓地想往下写。

    正在这时,杨干事就正式地开始了她一天中第一顿进餐的进行曲。先啃已经放干硬的蛋糕,然后喝水。那种吃食的啧嚓声,一下子把文星的思绪扯得零砗不堪。文星的神经也随之紧张起来,他的确太惧怕这种声音了,但是这种声音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在他背后响起。像老鼠在夜间啃噬物器,绵延不断,一声声惊心动魄^当杨千事啃嗞完毕之后,心满意足长嘘一口气,于是又传来咝溜咝溜的吸水声,这种声音迫使他想到亮子的刮宫,那次他在隔了一层的白布的后面亲耳聆听了吸宫器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至今还停留在他神经最为脆弱的那一片领域里。杨干事长年累月地把早餐安排在办公室,使他精神受到严重的打击,他鸯得自己的精神也被:啃噬符。

    文星转头一着眼向丽,向丽安然自若,没事一样地在翻阅一本电影杂志,情绪丝毫没被杨干事所干扰。文星突然发现自己的神经竟是如此的脆弱了。

    这时电话拎响了,文星赶紧去接。是文星的表姐打来的。表姐一向说话都是一惊一乍的,文星一拿起话筒就听见表姐尖尖的嗓门在说,是你呀,我还以为你从此消失了呢。

    表姐茧大文虽四岁,可是极像文星的奶奶,凡事都管都过问,有时让文星哭笑不得。表姐说当她听说文星阳萎的事差一点暈过去。文星想女人为什么对男人那种事如此关心如此敏感又如此惊慌。文虽在电话里的确不想与表姐髙谈阔论这个问題,他知道表姐对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充满一种忧患意识,怕地借题发痒把问题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文星就哼哼叽叽地表示不以为然。

    表姐说,你怎么这种态度?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一个男人活着而失去了一个男人为之骄傲在女人面前称得起丈夫的东西,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血淋淋的打击呵!

    表姐越说越激动,俨然一副生殖器崇拜时期人物的。气。

    文星吓了一跳,没想到表姐把这个问题看得这么严重。

    表姐说,凭我二十几年医疗经验,凡是患这种病的人,童年都有着不幸或过早的接触到性的问題,成人之后大凡都在两性问题上受到过严重的心理创伤,导致病人从心理到生理完全丧失了正常的机能与欲望,在这种情况下,有的畀人绝望了,有的男人自杀了,有的男人在一种卑微的阴暗的无颜诉说的精神痛苦中苦苦地长期挣扎直到垂垂老死,男人旳可悲莫过于此啊!

    表姐对男人的问题作了一场极其楮采的餒生诊断和精神分析。

    文星听得浑身虚汗淋漓,连尾椎骨都酸痛到了极点。文星头瘙、口干、恶心,浑身疲软,像屮了邪一般。文星想立刻放下电话,可是表蛆随时都在提醒他,你注窓听了吗?你听清楚了吗?别不垚一回事。

    文垦就不敢放下电话,他知道他这样做了表姐一定会在一刻或两刻钟之后,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铁青着脸指责他一顿。然后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表姐话锋一转,我说文星啊,我反复地思考过了,只有给你下一贴最后的而且最有效的药方,给你找一位温柔美丽的姑娘,也许你能在这位姑娘身上看到希望,得到复苏。这位姑娘我已为你挑选好了,就等你一句话。姑娘年方三十九,从未婚配,虽比你人三岁,但是你已经结过婚,这也叫两平衡吧。下午五点钟,你在家等我们,我们准时到达。

    表姐匆匆放下电话,文星根本来不及说什么,拿着电话筒木讷讷地站半天,突然感到自己有一种空前的虚弱和疲乏。

    五点钟表姐带着三十九岁的姑娘准时到达。文尾自然礼貌相迎。

    表姐一进门就瞅住文星的脸说,你看看你的脸色多难看,简直像秋后的辁瓜。说完叹一口气,让姑娘人坐,自己也坐下。坐下之后表姐才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就问:东西都被亮子搬走啦?文星说是的。表姐就把亮子从头到脚臭骂了一顿,从亮子不愿意要孩子骂到亮子与皮货商的不道德行为直骂到亮子是女人中的敗类为止。

    表姐在骂亮子的时候,二十九岁的姑娘用细长的眼睛在窥视文星,文星已经看到姑娘在看他。因为第一次见面,表蛆又当着姑娘的面在大骂特骂他的前妻,所以不好正视姑娘,他觉得表姐太过分太夸张太不注意场合,在一个即将成为自己的对象或者妻子的女人面前,过分地诋毁前妻的存在历史,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这一定会使他今后在姑娘面前自惭形秽的。

    当表姐停止了骂亮子之后,就东拉西扯地说一些跟今天的主题毫不相千的问题。有"点表姐把捤得十分好思绪也十分清晰的,是表姐始终只字不提文显阳萎和关干阳萎对男人的威胁问题。这样,文星边与表姐拉扯边认真地看姑娘,他极力地想在姑娘身上捕捉到表姐曾描述过的美丽温柔的影子。文星发现姑娘的鼻梁上有一堆很醒。的雀斑,呈桃型,像古戏中的三花脸,文星觉得很滑稽,值又觉得这堆雀斑使姑娘增加了许多城府。文星从姑娘摆在沙发前的双腿可以断定,她身材苗条修长,是那种可远观而不可近观的姑娘1姑娘的皮肤上已经呈现出老女人才有的睹淡无力的陈旧感。文星很希望三十九岁的姑姐能在恰到好处时笑笑,因为女人全凭一颦一笑之中显露内心素质。文星记得他与阿诺第一次见面时,就因为阿诺一个无声而且无意识的笑,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那时他发现女人的一个无准备无意识的笑比起女人用许多美好的语言来表明自己要准确要强有力得多,可是姑娘一直没笑,所以那堆桃型的雀班就更显得严肃认真了。

    表姐在东拉西扯之后才将话题转入正题,向姑娘介绍了文星的情况。向文星介绍了姑娘的情况。在文星听来,表姐的口气,似乎捧着文星这个卖不去的臭鱼烂虾向一买主低三下四地讨价还价然后能推销出去就算万幸的样子。这把文星弄得不知所措,恼一阵,惭一阵,厌一阵,悲一阵。

    文星就不断地给姑娘和表姐倒水,她们就不停地喝,直到把荼叶喝白了。

    表姐说,我们就不吃饭了,看你这个家的样子,等以后你们结婚之后,抱上大胖儿子了再好好请我表姐走前面,先出门去。姑娘走后面在门里。三十九岁的姑娘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间,投给文星一个意味悠长的眼神,文星马上感悟到三十九岁的姑娘已经喜欢上自己了。

    姑娘问文星,家里有电话吗?

    文星说没有,说门口张大爷那里有公用的,他可以转告,电话号码是1212121,就是多来多来多来多。

    姑娘噗哧一笑,不但露出了牙齿而且还把牙梗也暴露无遗。

    文星大吃一惊,姑娘的门牙羧黑,是她母亲怀她时吃多了四环素的后遗症。

    夜里,文星做了许多无头无绪乱七八糟龌齪无耻黄色下流的梦,甚至把阿。要跟吴妈困觉的细节都继续下去了。

    文星惊醒之后,天还黑着,他回忆了刚才的梦。然后又无比心酸地想起阿诺来,他想见阿诺,想吿诉阿诺不要结婚,告诉阿诺他爱她,真的。

    礼拜五

    文星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看见杨干事在打电话,手里还拿着一块金黄色的蛋糕边啃边说话。看样子她正在进行早餐。她见文星进来,就说,文星你来得正好,你的电话。

    文星接过电话喊了几声对方没声音,觉得很奇怪,正欲放下电话筒里就传来一个细尖细尖的女高音,你是义星同志吗?

    文星说,是我。

    对方说,我就是昨天你表姐带去的那位姑娘。文星说,哦,姑娘你好。

    姑娘说,别来这套假惺惺的东西,我老实告诉你,你的那套骗人的把戏我早已领教过了,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对我这样,这简直是拿人生大事开玩笑,简直到了无耻的地步。姑娘越说越激动。文星莫名其妙。

    文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说,哼!

    文星已感到对方愤怒得在发抖了。

    姑娘说,你心里明甶,一个连功能都不健全的人冇什么资格对我……文屉听见叭地一声,电话放下了。

    文显顿时两眼冒金星,鼻尖发凉,他此时此刻想用拳头在姑娘那堆密集的雀屎上狠狠地揍一下。

    文星转过扭曲的面孔时,正好跟杨干事无比妖媚的脸上打了一个照面。杨干事的早餐已在文垦打电话时完毕。文星发现杨干事今天化妆了而且化得很浓,一颦一笑都做作得让人恶心。杨干事今天情绪不错,很亢奋,坐立不安的,她用关切的口吻问文星,怎么样了?

    文星怒火未散,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样了!

    杨干拿听出文星语调的力度和不恭,就说、丑陋的中国男人,干什么这样遮遮掩掩的,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承认自己就是不行就是那么回事呢?本来自己的心态就缺乏一种阳刚的东西,还希望肉体有什么阳刚吗?现在社会上都在关注你的问题,你的电视剧与你的病一样有名气。

    文星听了杨干事的话,正怒不可遏地想发作,宁老太太进来了。文星咬了咬腮帮子,把那句极其下流的话咽回肚里去。

    这时杨千亊起身踉宁处长打了个招呼,说出去办点事,就走了。

    文星发现宁老太太满脸愁容,很悲伤的样子,就想到昨天向丽告诉自己的话,说宁老太太因为文星出国的事,在会上的竞争中哭过两次了。想到这事文里心里就掠过一丝内疚,就对宁老太太说,宁处长,我出国的事,如果困难大,我看就算了,狼多肉少,让您费这么多心,我心里很不安。

    宁处长默然。

    片刻之后,宁处长悲伤地说,文星,你出国的事没通过,你別难过……宁处长说着就哽咽起来,说,会上争议很大,提出一个上要的何题,就是你的病的问题,说咱们中国人长期以来被外国人辱为东亚病天,说如果让一个功能不健全的病人出国去,怕有损国格,影晌国家声誉……文星打断宁处长的话谠,又不是蒎我出崮去强奸妇女,关我的功能什么市。再说我哪儿来的什么病?要不要让他们来试试!

    宁处长还是第一次听文星这么粗野地骂人,很惊愕。宁处长脸色都变了。

    文星看一眼宁处长扭曲的脸,自知不该说那些下流话,脸上就躁得发热。文星心里骂自己,为什么对她说出这种混蛋话,简直是疯了。

    宁处长站起身来,很疲惫很慵獭的样子,说,我很累了,回家去休息,下午还要继续开会,你也早早回去。说完就缓缓地走出门去。

    文星望着宁老太太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种心酸和内疚。

    下午的时候,文星接到了阿诺打来的电话,阿诺叫了一声文星,欲言又止。文星感到阿诺有什么话要对他说,赶紧说,阿诺我想见到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

    阿诺说,我想告诉你,我下个礼拜一举行婚礼文星吼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阿诺说,我没人可以告诉,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文星气喘吁吁差点晕了过去。

    文星说,阿诺,你听听我的,不要结婚,不要!阿诺说,我对我自己已经毫无办法,只有这么决定了,文星脑子里一片空白。

    文星听到了阿诺在放下电话之前,没有忘记关照一句他的病的问题。

    文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已经是天全黑了。满街皆是五彩缤紛的灯光,显得世界既祥和又温存。流动的车灯宛如魔笔一般把这个域市的夜勾画得如此神秘莫测,光怪陆离。

    文星站在人民南路的十字路口靠右侧的那幅巨大的广告画下面,仰望画中那个裸露着的女人的乳胸,思绪万千,又茫茫渺渺。文星过去每经此处必久望之,每每望之都会产生一种生命膨胀地发痛的感觉,那幅张扬着生命力的乳胸上面是一张圣母般温柔圣洁的面孔,那张面孔里溶尽了人间千般爱意万般美好。她的目光充满了神灵的光辉。

    文星站在这幅画下面,确确实实地忆起了与阿诺在一起的那个雨夜,也深深地记得那部电视剧就是在那个雨夜后不久的日子完成的。

    那天晚上,雨确实沙沙地下着,雨声伴着他和阿诺的呼吸在充满诗意的夜里很迷人。阿诺说,文星今夜一点风都没有为什么,如果没有雨,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文星说,这世界有你和我就不会有风,如果没有雨,也照样有我和你。阿诺轻轻池笑,贴在文星的怀里,她听见他的心赤裸裸地姚动。

    那天雨夜,阿诺撑着雨伞与他在那条街上缓缓地走,阿诺温热的身体贴着他,街上行人很少,雨丝珙飘洒洒阿诺说文星我喜欢雨雾中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雨雾。文星说还有呢?阿诺说我想哭真想哭。文星看见阿诺眼睛里包含着闪闪的泪。阿诺对文星笑了,笑得无声无扈,无比明媚。文星用眼睛寻找阿诺的眼睛,用呼吸寻找阿诺的呼吸,用感觉寻找阿诺的感觉。那柄雨伞就缓缓地滑向雨水之中,一切都无声无息,无声无息。

    那天雨夜,阿诺突然惊叫起来,她说文星你快看那幅画,她活了。文显大吃一惊,那幅画确实活了。她那圣母般的眸子闪动着神灵的光辉。宛如阳光雨露普照天下人间,一逍神谕从天而降,使文星兴奋不已,感动万分,使文星顿悟,说确切了那部电视剧就是在那天雨夜,在那幅画神灵般的感召下写成的。近年来虽然各家报纸的记者纷至沓来让他谈创作感想,他却彻底地隐藏了这一刻骨铭心的细节,这一萌发创作冲动的实亊。

    文星今天站在这幅画下面,突然感到一种恐怖,这种恐怖犹如电流击遍全身,他不知这种恐怖来自何处,又意味着什么,他只感到恐怖,恐怖过后便是茫茫的怆然。他望着那个宛如海洋一样坦阔的如同草原一样柔美的乳胸,内心里没有了激情,没有了冲动,没存了悲伤,没有了欢乐,没有雨夜的沙沙声和迷人的呼吸。眼前只是灰獴朦沉郁的飪滩,荒滩上甚至没长出一根小荜。在这片千糌的土地本,他看到了母亲那一双没曾滴过一滴泪却蕴含着诉不尽道不完的辛酸与苦痛的眼睛。文星突然有一种想痛哭的冲动,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望着那幅画,他想证实自己,甚至想去寻找过去的那种体验和感觉,但最终他失败了失望了,那竟然是一种想痛哭的冲动。

    车辆如同洪水般从文星身边冲过去。行人像洪流中颠簸的小舟。文星感到自己在下沉自己在陷塌自己在坠落。他觉得灵魂的沉沉浮浮,不知去向,没有定向。

    文星虚汗淋漓。

    这一夜。文星感到世界很空茫,感到一夜尤睡意的烦躁。他开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头映着他忽明忽暗的眼睛。总之,他整夜无睡意。

    礼拜六

    清早,文星脑子里空空茫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文星就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说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机关大院里,今夭异乎寻常地云集了许多平曰很难见得上面的男男女女,脸上似乎都绽着古怪的神情,文星走过时,每一双眼睛都在追随着他,文星想,这他妈一定是东亚病夫的缘故,文星心里很烦。

    文星走进办公室,杨干亊…人坐在那里,显然早赞巳用完毕。突然文星发现杨女士的表情肃穆近乎哀伤。她抬头望一眼文星,又惊慌失措地将光转移开。

    文星感到有点不对劲,有点奇怪。

    这时杨干事说,宁处长昨夭夜里自杀了。

    文星听了杨干事的话,几乎就没相情,说,开什么玩笑。

    杨女士一下跳了起来。嗓子里还带着点哭音,说,她真的自杀了。

    这使文星大吃一惊。

    文星问,宁处长为什么自杀?

    杨女士说,还不是为你出国的事,文星怒吼来,这用得着去自杀吗?出国又算个什么玩艺,谁想去谁去嘛!

    杨干事说,你去医院看看吧,她还活着。

    昕了杨千事的话,看了一眼杨千事的表情,文垦浑身打了个激灵,一种凉森森的东西布满全身。文星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厅里的几个领导正从门里走出来,见了文星后,互相交换了眼色,都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文星,然后駄默地钻进小车。

    文星在医院的过道里闻到一股强烈的来苏味,这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亮子刮官的事,想到亮子尖利的叫唤^文星闻到这种味想到那种叫喊,就感到世界简直毫无希望。文星想,宁老太太自杀了,是星期五,星期五宁老太太自杀了。文星找到了宁老太太的病房,站在门口往里望,他看见宁老太太被抢救之后正在打着吊针。宁老太太的面翕在一夜之间躭像木乃伊似的干瘪下去,头整个陷进枕头里,显得又小又老又可怜。

    文星想,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太脆弱了,太不堪一击了。

    文星慢慢走进去,站在床边,低头仔细看宁老太太,她的左手被厚厚的纱布裹住,有血渗出的痕迹,显然宁老太太在绝望的时候割断了这只手的血管。宁老太太呼吸十分微弱,像一丝在风中挣扎的纱线。她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嵌进充满死亡颜色的皮肤里。那双深陷下去却又微微闭着的眼睛,显得很平静很虚寂。

    文禺想,母亲死的时候的模样一定同宁老太太相似,一定也那么脆弱,那么无助,那么孤独。她一定在临死之前呼唤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还为她的儿子最后吸出的是血水而不是奶水而感到内疚吧。

    文星想,宁老太太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她呼喊谁呢?在这个世界上,她又呼喊谁呢?

    文星心里很痛。

    文星蹲在宁老太夫躺着的床边,用手抚模着那只被切割后流尽鲜血的冰凉的手。文星想,母亲走的那天,手也一定是这么凉,这种冰凉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许许多多个冰凉的梦。此时此刻文星多么想呼唤母亲那样呼唤宁老太太。他多么想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这时向丽进来了,文星就慢慢站起来。向丽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向丽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文嚴沉默片刻之后说,宁处长为什么自杀?

    向丽神情悲戚地望一眼文星,摇摇头。

    文星一把将向丽揪起来,拉到病房外的走廍里,把向丽推靠在墙上,说.你告诉我,宁处长为什么要去自杀?

    向丽说,昨天下午,斤里领导叫她去谈话;谈话以后她就回家,今夭一早我去跟她说结婚开证明的事发现她自杀了。

    文星问,谈什么话?

    向丽沉默。

    文星说,你说,究竟谈什么话?

    向丽说,听杨千事说,厅里领导说群众反映,宁处长踉……跟你在办公室里搞什么……什么关系。

    文星盛到眼前直发黑。

    文星突然疯狂地喊道,他们不是说我有病,连出国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向丽默然。

    那天厅里领导找宁老太太谈过话之后,她从办公室出来,天已渐渐黑了。宁老太太觉得自己茫茫—无的空虚,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在旋转在傾斜。她努立地朝家走去,走了很久,很久,像走了一生。她觉得人生太漫长太漫长了。她硬撑着几乎要倒下去的身子,继续往前走着。她想,一定要回到家里去,一定要回去,家里虽然孤独,虽然岑寂,虽然形影孤单,便是那里有她的一切,有她感情世界的全部。

    走到家时,她的衣服湿透了,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她突然惑到寒冷,感到苍凉,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她用战顗的手打开门,她没去开奵,她在黑喑中換索到那张桌子,在桌子边坐下,她无声无息地坐着,像坐了…个世纪之久。窗外有灯光映进,印在桌上的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照片上的男人自柰、英後,充满了信心,对她永恒地微笑着。她望着这张照片,整整望了三十几年。今天她无比心酸地望着他,对他惨然笑笑,顿觉这三十几年都恍如一梦。她清楚地记得,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就在这间屋子里,她对他说我等你,不管怎样我也要等你,等到老等到死我也要等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轻轻的呼唤着她,她向他袒露着纯洁的灵魂和身体,他哭了。他对她说,等我回来以后吧。从此她把他的照片和他的气息,关在了这间屋子里,这屋子里拥有她刻骨铭心的爱态与他永恒的微笑。她清楚地12得他走的那天很热阐,她在人群中疯狂地挤拥疯狂地奔跑。她记得她摔倒了,头上出了许多的血,但她还是没有见到他,她回家在桌上看到一张他的照片。照片后面他给她留下四个字:“等我四年"她就等着他,等了四年,他就再也没回来了,她就守着这张照片等了三十几年。今夜,她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的充满挽救力的微笑,感受到了他的呼唤。她在冥冥之中看见他正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她走来,他充满自信地对她说,我总是要固来的。她看见自己正朝他走去,她心里充满阳光,充满柔情,充满深刻的恋情。这时她发现窗外的灯光已退去,一钱惨淡的晨光从窗沿悄悄爬进,她想,天亮了。此刻她像度过了一个人生又步人另个人生那么茫然乂那么坚定。她拿出了他曾用过的刮胡刀片,割开了手上的血管,血顿时就溅到他的脸上,她发现,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迷人,她就快活地对他说,其实我早该去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她挽着他从缓缓流淌的血泊中走去,血光把夭地染成一片金光闪闪。

    文星感到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就动了动僵硬的头,朦朦胧胧地看见向丽对他比划什么’向丽递给他一张纸条,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这是在宁处长的屋里发现的。

    文星赶紧直起身接过纸条,纸条上写着:“上帝,我还是一个处女!”

    立刻,一股汹涌的热血冲上文星的头,使他感到眩晕,他突然明白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会产生杀人犯。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杀人。

    文星醉似地从医院走上大街,大街已虚寂的空无一人。路灯很昏,昏成一片虚无飘渺。文星在大街上拖着长长的身影。当他走到十字路口那幅广告画下面时,他还是像平曰一样久久仰望那幅画,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被人欺辱的孩子,感到孤独,感到悲伤,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懦弱。文星想哭,想从胸中喊点什么出来。他竟对着那幅画痛哭起来。

    夜很静,在没有行人的十字路口,文星哭得很伤心。

    礼拜七

    文星醒来时,仍然感到疲惫不堪,脸色苍白,肌肉僵硬,像一块被海水浸泡多年的石头。他努力地问忆往日发生的一切,他想,宁老太太的自杀发生在本周的星期五,亮子离婚发生在本周的礼拜一。他恍恍惚惚地冋忆起宁老太太那张充满死亡颜色的脸和医院里浓重的乘苏味使他想到亮子的刮宫和亮子尖利的叫声使他产生绝望的事。

    这时,从窗外传来吹萨克斯管的声音,吹的是一支深刻忧伤的曲子。

    文展大吃一惊,心想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有人会吹奏出如此优美的曲子。还从来没有听过用这种方法来吹奏人的情感。那是如泣如诉着人的悲哀一种真实的悲哀,沉重而忧郁的隐线后面蒗藏着极大的痛苦。那种痛苦与灵魂撞击着心的震颤。

    文星的心怦怦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这是自己吹出来的,曲子简直把他的心给剖出夹了文星觉得只有心和灵魂的声音,才具备这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文星听呆了,忘记了身边的世界和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文星觉得这个曲子贯穿着他的…生。

    有人敲门,敲得很响,才把文星从痴呆忘我的境界中惊醒过来,文星活动活动僵硬的躯体,扶床下地。打开门看是楼上的六斤奶奶,心想,六斤奶奶还是第次来敲自己的门,就问,六斤奶奶有事?

    六斤奶奶说,有事,有事呐。说着便进屋。六斤奶奶小心翼翼地坐下,说,文星你去穿衣服,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六斤奶奶是上海人,却说一口河南洁。听说解放前她是一个挺走红的纹女。刚解放那阵,解散妓女,她跟了一个河南唱戏的,那年她整二十一岁。河南唱戏的把她带到河南后不几年就死了。六斤奶奶生活就没了着落,就到这个城市来找她的弟弟,正好那阵她弟弟掌点权,就安排了六斤奶奶的生计。一段日子里,六斤奶奶有意思嫁人,仴别人一听说她那点妓女的历史,也就弃而远之。六斤奶奶在婚姻问题上舸遭磨难,后来也就心灰意冷了。那个年代六斤奶奶的弟弟因为六斤奶奶曾经当过妓女,就被打入了牛鬼蛇神的行列里。后來六斤奶奶的弟弟死了:她就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到如今。

    六斤奶奶对文虽说今天是特意奔文星的病来的。

    六斤奶奶说,这人活在世上,很难。那阵我在上海,就遇到过一个洋行老扳,明明得了那病,不行就不行吧,可还硬装而子,不准别人往外说,他包下了咱、翠雨、红菱、紫云四姐妹,紫云嘴快,把他的事说出去了,他知道后那夫夜里就硬是把紫云给掐死了,那个惨噢。六斤奶奶说着就悲泪。

    文星的思绪被六斤奶奶搅得很乱,而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曾经经历过的人生最辉煌最悲惨最痛苦难望的往事,文星真是无言以对。

    六斤奶奶说,文星啊,我知道你们男人要面子比要命重要,这要面子也罢要命也罢,有病就得治。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我那死鬼的老家来了一个人,是专治那种病的。我看这人够厉害,老祖宗的秘方传了四代人,传到他的手里就绝活了。文星啊,你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就上楼去见见他,包你在一礼拜后恢复。

    文星愣怔地望着六斤奶奶。

    六斤奶奶迈着柃持的步子走了。

    文星感到浑身燥热,走到窗前猛地把窗户推开,一股城市的味道涌进来,那支忧伤的萨克斯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文星没想到礼拜七是一个沉闷而且灰溜溜的天气,这灰溜溜的天空正无奈地望着自已。文星心里很乱。悲哀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一戈烟接着一支烟地抽。抽完烟他不知该干什么就随手拿起一本书,没想到竟是书店小伙子送他的那本治阳萎的书。他狠狠地把书掷到了墙角,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乱跳,他感到紧张慌乱,俦不自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文星想,发生什么事了?莫非宁老太太……还是其它什么亊。文星不明白自己究竞为什么。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文星打开门,是阿诺站在门外。阿诺刚哭过,两眼红红的正闪着泪光。

    文星惊喜万分,他没想到阿诺会来,他深情地叫一声阿诺,心里就充满了酸楚,就一把把阿诺拉进门。

    阿诺忧伤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文星,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文星。文星就紧紧搂着阿诺,他感触到了阿诺的气息阿诺的呼吸阿诺的温热。他仿佛觉得一切烦恼一切痛苦与悲哀统统都烟消云散了,他紧闭双眼,脸上呈现着笑意,沉浸在一种无尽的满足之中。

    文星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阿诺+由自主地伸出胳膊勾住文星的脖子,把头贴在文星胸口上,痛哭起来。

    阿诺说,文星我明天就要结婚了,真的我要结婚了,我本不想这样的,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好。我今天不知怎么,只想来见你,文星,我只想来见你。

    文星的心在颤枓,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悲痛从胸中涌出,文星哽咽道,阿诺,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

    文星和阿诺就抱成一团哭。等停止了哭泣之后,阿诺说,文星你的病怎样了?

    文星说,阿诺你应该相信我根本没有那种病,真阿诺停止了抽泣,用手绢帮文星擦擦脸,又擦擦自己。

    文星灼热的目光看着阿诺,阿诺脑子里一片空白,那遥远的雨雾和雨雾中的草垛全部化成一片空白。

    阿诺闭上眼睛,把嘴唇迎向文星。文星的心眺得很厉害,他仿佛觉得自己在第一次体验这种激情,那两个曾经与他有过性关系的女人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这种恋,这种情,仿佛此生就这一次。

    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文星抚摸着阿诺赤裸着的洁白的躯体时,突然想到了明天,礼拜八,那个即将成为阿诺丈夫的男人,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浑身痉挛地颤抖了一下。

    阿诺柔情地渴望着文星,文星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压向她。文星很艰难很痛苦地说,阿诺你明天跟谁结婚?你爱他吗?他待你好吗?他是谁?你都舍阿诺用手轻轻抚摸文星几乎在颤抖的脸说,他是一个皮货商,曾经跟一个叫亮子的女人结过婚,后来又离婚了,他待我还好。

    文星觉得眼前金光四射,脑+里轰地一声巨响,眼前蓦然发黑。

    文星听见阿诺在叫他,叫得很凄惶。阿诺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边,悲伤地问,文星,你怎么了吗?怎么会成达样?你出了一身汗,你很虚弱,你不是说你没有那种病吗,怎么成这样了?

    文星看见阿诺流着泪把衣服穿好,然后拉被子把他盖上。阿诺坐在庆边,低头流泪。

    文星感到精神,思想,肉体全变成一摊烂泥。

    河诺哀哀地说,没想到你真是那样了……

    的确,文星没想到自己会成这样,而且在阿诺面前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真的变成人们所说的那样。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被什么东西阻扼着,这发生的一切似乎被一种意志一种力量早已安排好和造就好的。文星想,这究竟是什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文星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感到了阿诺温热的气息,也感到厂阿诺留在他腌上的泪水,他听见阿诺轻轻地说,你好好治病,要把病治好。

    文星听见阿渚轻柔的脚步声,然后又听见关门的声音。

    文星想,阿诺走了。

    文星想,阿诺明天结婚。

    礼拜八

    进入礼拜八这一天,文星已经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虚无飘渺的仳界里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好像影子一样在脑子里时隐时现,极其地不真实。

    文星在礼拜八这一天不知道干什么好。他走在大街上,呼吸着礼拜八的空气,感受着礼拜八的阳光。他看见公共汽车行驶到十字路口转弯处时,把庞大的身躯弯曲成柔软的柳枝,缓缓地驶过拥挤的人群。文星看到那旋转的车轮,旋转出无数无数神秘的光晕,有如他从那个礼拜八进人这个礼拜八,然后又从这个礼拜八进人到那个礼拜八,轮回往复,绵绵不断,循坏着不可抗拒的恶意。

    文星走进办公室,他没想到礼拜八是焕然一新的景象。首先看到的是杨女士那张灿烂的笑脸。她在”礼拜八这天已经正式成为这个办公室的副处长了,因为那位肝腹水的副处长已经被医院判定了只有两周的生命历程了。更出文星意料的事是,杨女士今天下午坐飞机出国,在这场闹剧之后真正登场的是杨女士。现在正是她来向所有的人告别的时候,她热情温柔地与文星捏手,像天下所有善良的人一样微秀着。然后她把一位阔嘴小眼睛的男人介绍给大家,说是因为宁处长不能再工作的缘故,厅里决定调他來任处长。新任处长虔诚地与大家握手。

    文星大吃一惊,觉得礼拜八发生的一切极其不真实。如梦。

    文星从办公室出来,对着苍苍的天畅畅地舒了口气,恶意地对着洁净的大街吐了一口浓痰。吐完之后,他就等待着母鹅似的老太婆们来轰炸他,等了许久,谁也没理他,他只好往前走,走到十字路口时,文星始终没搞明白是自己违反了交通规则还是别人犯了交通错误,总之,一辆闪耀着宝蓝石光辉的标致牌小车差一点从他身上碾过去,由于没碾着他,文星才看到一道神秘的蓝光一闪而过,揸在了街边的电线杆上,顿时发出一种金属的尖叫声。车在电线杆上碰出一大块伤痕,非常丑陋地露着。这时,活得很寂実的人们看到这种甯于刺激的场面,便立刻蜂拥而至,一时间,十字路口交通堵塞。这时,车上下来一个男人,髙大雄壮,脸上充满了富足的贵族气派,由子他胸前佩戴的一朵鲜红的飘扬着新郎二字的红花,在文星眼前晃来闪去,使文星双目备受折磨,他想避开那种红色的剌激,但是新郎巳用尖硬的拳头在文星胸前砸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文星趔趄一晃,待站稳之后才看清穿着结婚礼服的阿诺。阿诺的面孔巳经被眼前的现实破坏得一塌糊涂。她的嘴如同抽筋似地不停地说着什么,在两个男人中间轮冋往复地转来转去。新郎那张寫甩的面孔在文星面前高髙地扬起,用那张过分女性的嘴在尖叫着什么。文星紧盯着那张自己曾幻想过无数遍时今才真实可见的脸,心里顿时回旋着“皮货商”这三个字眼。他听见自己的筋骨由于舒展而发出的咯嚓咯嚓的响声,他那麻木甚至是沉睡的血液顿时像洪水冲出堤坝般汹涌澎湃。文星把八天乃至一生的滋昧集聚在一只拳头上,朝着那张富足的面孔砸过去。文星想那张脸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呵,就在他伸出尜头后的一瞬间,訇然倒地。当文星再次向那张脸伸出拳头的时候,他巳经像死尸般地挺在那里了。他抬头看见阿诺一双惊世骇浴的眼睛,他想皮货商一定死了。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心想,即便是立刻进监狱,我也会痛痛快快地唱几天颂歌,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向断头台。可是皮货商没死,他顽强地从地下爬起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吐出四五颗牙齿,洁白的牙齿一经掉在地上就立刻变成了垃圾一样让人感到恶心……这时螯察来了,挥动着电棍,驱散深受刺激尔后又心满意足的人们。文星等待着人来抓他,可是谁也没理他,阿诺和那个掉了四五颗牙的男人钻进小车,转眼间不见了。

    文星突然感到自己有歇斯底里的痈快感,就在这一刻,他顿悟,那一切的一切都他妈扯蛋的事,全他妈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啊!于是他想笑,想排山倒海似地笑,他就真正地不顾一切地狂放地笑起来。他的笑声使行人脸上变了颜色,使鳘察惊慌地朝他扑过来。他听见一个警察喊,你笑什么笑什么,赶快返回精神病院去,简直影响市容。

    文星听了之后就更笑得不可收拾了。

    要不是向丽及时出现,他一定会被发怒的警察用电裩击倒后再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捆起来送到精神病院去。

    向丽救了他。

    向丽挺忧伤地望着文星,说,不知该怎么朿安慰你。

    此时,文星已经感到自己的思路非常的清晰,就对向丽说,今天礼拜八,真他妈够味,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医院门口,当他想到宁老太太时,心就被一种强烈的酸楚揪紧,沸腾的血液立刻被现实冷却。他麻木,悲伤地四处张望。他想去看看宁老太太,想去踉她告别,告诉她这发生的一顷都是不堪一击的。如果以生命去较量这不堪一击的东西,那生命往往又成了不堪一击了。还要告诉她,他要回到原来的单位,继续写“安佥第,生产第二"的标语。还要告诉她,人世间有礼拜八是一种错误^文显走到花园的拐弯处时,他看见了宁老太太,她穿着线条分明的病人服,端庄悠然地坐在轮椅上。一位护士在后面轻轻推动着轮椅,从文星身边走过。

    宁老太太面呈宗教似的虚幻超然神情使文星大吃一惊,她只用疏离隔漠太虚的目光从文星脸上飘过,她嘴角的一丝无法确认的笑意滑落在一种与尘世毫无关联的陌然之中。她的目光穿过尘世由于阳光作用下如同春天般活泛的乌血脓疮尸体苍蝇魔影憧憧阳具倒置乳房发出鹤鸣般光怪声奇的世界,目光深人到一个悠远的寂静的不知晓的世界里,脸上缀着永恒忘却的微笑。

    文星突然掉转身去,发现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呈现着死亡的颜色,甚至扭曲成一种自己也无法辨认的怪异,芷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阳光。

    文星面对自己在阳光照耀下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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