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似乎生活在世外桃源,在香山上过着安逸的日子,但是,我已经感到战火的味道了。1950年初,领导上就把满洲里台交给我,沉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身上。每天的电报数量很大,最紧张的时候,只有锐光大姐帮忙,连她也不能帮我翻译电报,这是纪律。现在可以说了,是苏联发来的发送到满洲里的军用物资,飞机、大炮、汽油、汽车等的电报。我似乎觉得战争即将来临了。
机要处,经常有内情通报的形势报告。记得有一次,说到朝鲜战争爆发后,有的资本家就向西安等后方转移了。还说,民主党派中一些人也惶惶不安,傅作义是主张出兵朝鲜的。记得是冬天了,三科的吴一平突然很神秘地出现在食堂里,穿着朝鲜军队的棉军服。后来知道,他们是第一批跟随彭德怀元帅入朝的。
志愿军出兵朝鲜,在全国掀起抗美援朝的热潮,同时,在全国开展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那时,从电报中得来的信息,潜藏的国民党特务等,蠢蠢欲动,各地都有敌特的活动。就在香山,地方上也在召开镇压反革命大会。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股长找我谈话,决定派我到19兵团司令部工作,说前线机要人员十分缺乏,需要支援前线。中央机要处共派出十人,由我和李秀山任组长。当晚,处里为我们举行欢送晚会。我内心是十分高兴的。我终于又可以到艰苦的环境里去奋斗,似乎,我的梦想又飞翔起来了。
我们在沈阳转车,停留一天,还抽空到东北电影院看电影,我第一次看到这样讲究的影院。但是,夜晚却遭罪了,是川流不息的大臭虫,把人咬得不得安睡。第二天到达安东,在19兵团后方办事处报到。我们必须等候,等待还没有领到的一辆嘎斯汽车。这时,就听到不少战场的消息,说美国的飞机如何如何厉害,到处狂轰滥炸,公路上到处是炸毁的汽车残骸。说得更玄的是,飞机可以将房屋扒开来看看是否有人,有人就再炸。对我们这些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无疑是迎头棒喝。无形中,人人几乎都产生了恐惧心理,我也如此。心想,此行就交代了,真要马革裹尸还了。就在告知明天即将出发的时候,我和李秀山商量,将剩余的出差费,除购买一些食品外,决定到鸭绿江大饭店痛饮黄龙。大家吃得那个痛快,喝得那个痛快,那种出征前的决绝,那种血洒疆场在所不惜的精神和蒸腾的血性,我至今仍然铭记心头。
第二天,大约下午5点出发,司机告诉我们,如果看到和听到飞机来了,就拍驾驶舱,他就把车停下来,赶快下车,向公路两边跑出百米左右。我们十个人,也大体有个分工,监视天空的,巡视两边的,专注倾听飞机声音的。刚过鸭绿江,天色黑了下来,汽车在行驶,看着天上的星星也在移动,以为是敌机来了。司机把车停下来,才发现是视觉的错误,这当然也说明大家的神经是绷得太紧了。
果然,是有飞机飞过了。有人就真的跑出百米之外了,而且是稻田,弄得浑身是泥巴。飞机是来了,是高空飞机,这种飞机或是正向目标飞行,或是完成任务在返回的路程上。这样的飞机,是不会有麻烦的。美国的老爷兵,任务完成就交差了。但是,这一夜我们遇到一次真正的危险,当汽车开到一座桥上,照明弹就在上空亮起来,还伴随着敌机扫射和炸弹的轰鸣声。这一回,真是吓死了。以为敌机在照明弹的耀眼的光照下,会发现自己,就赶快钻到路边趴下来。照明弹熄灭了,敌机飞走了。这时才发现在大桥附近挤满了汽车,一辆挨着一辆。而最让我们后怕的是,我们的汽车,竟然有一个轮子悬在桥的外边,如果司机更为惊慌,我们就都葬身桥下了。在乱哄哄的混乱中,司机求助友军司机,帮助我们将车子拉出来。这是有危险的,弄不好连救助的车子也会一起掉进大江里边。眼看着没有人帮忙,突然,有“雷锋”来了,将我们的车子拉出来。大家一再问这位司机的姓名和单位,也没有问出来。
那时,有的路段已经有了防空哨,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哨兵,他们发现敌机后,就鸣枪,然后一路传递过去,成为有声的“烽火台”。
后半夜敌机少多了,司机也很累了,我们在市里边一个老乡的屋里休息。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没有睡着,惊吓在心头还发着颤音。我看过苏联作家别克写的《恐惧与无畏》,我想这就是一个恐惧之夜,也许这一夜过去就可以“无畏”了。我就这样鼓励自己。
仙女洞
第二天,我们到了19兵团的后方指挥所所在地——豆张庄,机要处的吴秘书来迎接我们了。我们十个人,我和李秀山、薛金铭分配到兵团司令部机要处,其他的七位同志分到兵团所属的63、64、65军司令部机要处。
司令部设在美丽的仙女洞。在这个山村的入口处,是一个沉静澄明的水潭,两边是苍绿的山峰,公路延伸进去,司令部就掩藏在苍松翠柏覆盖的“仙境”里。
那时,正处于第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双方在三八线附近展开艰苦的拉锯战。让我负责正在入朝的1军台。1军从遥远的大西北开来,电报不多。
雨季即将到来时,准备发动第六次战役,我被分配到前方指挥所,这是令人羡慕的差事。逼近前线,跟着首长,这样的任务,让我喜出望外。正准备接受考验,一试身手,突然接到停止第六次战役的命令。
记得,连日阴雨,山洪暴发,还以为是雨季来临,而推迟战役发起的时间。其真正的原因,是中央下达命令,不能再打了。稍后,就开始了持久作战的学习,才知道停止第六次战役,是我军入朝作战后,一个英明而果断的战略决策。
在朝鲜战场上,部队运用在解放战争中所形成的一套运动战的战法,在前三次战役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一方面是由于急于胜利的思想,希望速战速决;一方面在装备上我们处于劣势,尤其敌人具有空中优势,传统的以多倍兵力,围敌打援的战役战术,已经不行了。面对强大的敌军,一时很难将敌军打出朝鲜去。当时是十分艰苦的,供应线被敌人封锁破坏,前方的战士不说,就连兵团司令部,有时也不得不吃压缩饼干。因此,从思想上树立持久作战的思想十分必要。由此战争转向对峙的状态,在三八线附近,战线逐渐稳定下来,基本上是阵地的防御战了。
而司令部,也在长期作战思想的指导下,进行长期作战的打算。
热天,我们就在老乡家的附近办公,夜间住在用防水布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一旦下雨,人人就成为落汤鸡了。
老乡家里,热得像蒸笼一样,尤其夜间,在全封闭的蒸笼里翻译电报,那真是汗流浃背,是名副其实的“热得在蒸笼里坐”了。
冬天来了,不能在老乡的住房里办公、住宿了,开始自己建造坚固的防空洞,还要打坑道,几乎全力投入打造防空洞的劳动中。上山伐木,扛木头,打洞,挖洞,是很沉重的劳动。其时,翟承先同志,真是一个不怕艰苦、不知疲倦的汉子,在沉重的劳动中成为我的榜样。鼓舞着我也咬紧牙关挑起担子。
难以忘怀的是我又开始接手47军台。这个军一入朝,电报就雪片飞来,即使行军中,那种鼓动行军和准备打仗的英雄气概,洋溢在电报纸中,朝气蓬勃,令人振奋。这和1军的作风大不相同。四野部队,讲究战斗作风,讲究不打哑巴仗。他们开到前方,与美国骑一师对阵,只是天德山的保卫战,就打得美国骑一师屁滚尿流,涌现出天德山英雄连。我夜以继日地翻译电报,是疲倦的,也是兴奋的。我为我军的胜利而骄傲。
虽然是在掩蔽部里工作,随着每一封电报的翻译,我的心似乎也和前线血肉相连,为之担心,为之煎熬,为之欢呼,为之跳跃。
记得在翻译天德山英雄连浴血奋战、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时,我是热泪盈眶,英雄的事迹在洗涤我的灵魂。
我也能体会首长和作战部门的心情,尤其是四个A的加急电报,是绝对不敢有丝毫马虎和懈怠的,以最精心的态度、最快的速度,将电报送给首长。“一字之差,人头滚滚”,成为我铭刻心中的律令。
记得,在一次大雨滂沱的夜里,一封四A电报发送到电台去。可是通讯员抗命不送,我当时作为值班秘书,另派他人送报,并立即将他禁闭起来。第二天,汇报给处长后,说我做得好!因此,司令部都知道机要处有个小田,如此果断,如此敢干。
即使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我们仍然坚持业务训练。记得因我的训练成绩优秀,创造了志愿军机要训练的纪录,受到志愿军机要处的通报表扬。
葛滩里
兵团司令部为了持久作战,也为了更好地隐蔽自己,于1952年转移到葛滩里。记得离开仙女洞的深夜,我第一次用卡宾枪向空中射击,终于过了一次枪瘾,痛快,真的痛快!
战争的条件,显然是更为艰苦了,敌人加紧了对交通线的破坏,前线的生活更为艰苦,战士们没有肉吃,没有青菜吃,没有香烟吸,只好抽树叶。记得当时召开全军的政治工作会议,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改善前线战士的生活。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配合国内的肃反运动,兵团司令部机关也开展了“三交一评”运动,“三交”的“一交”就是交代历史。这次,居然我又成为运动的对象,我的档案里又有了新的材料。说我在省立师范读书时,穿着军装,带着手枪,还到农村去过。我当众说明,当时国民党在高中实行军训,都穿军装。我从来没有手枪,更没有下过乡。我那时就很纳闷,这些捏造的事实是怎样来的?
我得感谢我的处长王子云,大概他对我的工作印象不错,在他自己探亲回国的日子,抽出时间到天津作了调查,回来就找我谈话,说一些历史问题都弄清楚了,并且宣布任命我为机要处的秘书。
秘书的责任,就是收发电报,将发出的电报分配给译电股去翻译成密码,再收回送到通讯连。再有,就是收到通讯连送来的电报,交给译电股去翻译,再将电文转送有关首长和单位。这里,最为关键的是,审读译电股已经译出来的电报,发现其中是否有错漏之处,是否有可疑之处。这需要经验和知识。
机要工作有一句名言:“一字之差,人头滚滚。”它不但要求速度,争分夺秒,而且要绝对准确。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也迫使我必须认真,必须负责。
我到19兵团后,将我在中央机要处所积累的经验以及考绩法,在这里作了推广,在考查译电员的业绩,还有业务训练方面,作出我的贡献,因此,曾荣立三等功,并获得朝鲜政府颁发的军功章。
在朝鲜战场上,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即使在指挥机关,也同样。敌人的空中优势,让我们生活在无形的心理压力和生死威胁之中。必须高度注意隐蔽,夜间不能暴露火光,白天更不能有任何暴露,掩蔽部、汽车等,都必须掩藏好,炊事班不能冒烟。而且,耳朵的警觉也空前提高,能够辨别出,是过路的飞机,还是临空的飞机,是轰炸机,还是战斗机。
记得一处的刘参谋,他要到志愿军司令部出差,本来是要坐大车的,碰巧有小车前去。他一个人坐在后面,在经过敌机的封锁区时,车子闯过去了。但是,子弹却偏偏打中了他。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来,就死去了。前面的司机和同去的同志,过了很久,才发觉他牺牲了。
我自己也几乎送命。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掩蔽部里精神高度集中地翻译电报,突然一声枪响,觉得胸部遭到一击。在一阵不知所措的茫然中,才发现是一向调皮捣蛋的小李子,将翟承先佩戴的一个枪牌撸子偷出来玩,走火了。大家听到枪声赶来,到处找子弹;也查看了我的全身,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中午吃饭时,几个人围着菜盆蹲着吃,我对面的一个同志说,小田,你看你的棉衣都露出棉花了,还不找女同志补一补。我用手去摸,发现里面有一个东西,原来是颗子弹,打到棉衣里了。这时,大家为我庆幸,如果这只撸子没有老化,命中部位正在心脏处,大概早就去见马克思了。此刻,大家对小李子有一种不可饶恕的情绪。老实说,就这样一个几乎要了我命的人,在“肃反”中,反倒对我实行报复了。我们的部队,有时,就有这样一些没有文化教养的人,反而因为什么出身好,不但入党快,提升早,并且更受到重视。但就是这些人,最不能真正领会和执行党的政策,他们是给党制造麻烦的人。
但是,比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人,我是幸运的。有时,我常常怀念这些烈士,深深怀念着这些战友。在这里,我特别感谢香港凤凰卫视,他们拍了不少有关志愿军的专题片和纪录片。我希望我们的媒体,不要忘记那些为祖国捐躯的战士们。
在朝鲜,我第一次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因为慰问团来到朝鲜,总是带来最好的文艺节目,把祖国最优秀的剧团、最著名的演员送到前方来。我记得,我看过常香玉的《木兰从军》,那种具有高涨热情的演出,配合她那高亢嘹亮的歌喉,在森林覆盖的剧场上,掀起一阵阵的热潮。来自西安的易俗社的秦腔,最受我们这个来自西北的部队欢迎。他们演出的《游龟山》和《劈山救母》唱段,在他们走后还长时间被传唱。部队开大会时,专门呼唤能唱秦腔的出来“吼”一“吼”。也许受到大家的感染,我很喜欢秦腔的那种带有野性呼唤的唱腔,中国人的刚烈、决绝、血性都在唱腔中渗透着。越剧就更为迷人。总政越剧团的主要演员傅全香和范瑞娟演出的《西厢记》和《红楼梦》,更让人迷恋、陶醉,有了一群越剧迷。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祖国有着这样丰富多彩的戏曲。梅兰芳在开城演出,我们有机会去看的,可惜我因为值班而未能如愿,真的成为终生的遗憾。
1953年7月27日,我正在从24军军部回兵团的路上,听到停战的消息,真是说不出的喜悦。沿路的部队,都在山野里狂喊着:“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第二天,我很早醒来,站在山头上,四处望去,突然发现,好久好久不见的晨霭中的炊烟袅袅升起来了,此刻,一首诗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走回掩蔽部,随即将这首《为了炊烟的升起》,顺手写在日记里。这里,顺便提一下,在省立师范时,因受朱光潜先生影响,就开始写日记,在中央机要处停顿了一段,在朝鲜又恢复起来。这首诗,后来发表在1957年出版的《南开园》中。我找了我不少老同学,都未能将这本杂志保留下来。如今,我只能记得一个大概意思:
清晨,
我站在山峦的峰巅;
松树的香气飘来,
松鼠也似乎格外的欢快。
山谷,
是出奇的宁静,
似乎可以听到
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啊,炊烟,
多年不见的炊烟
袅袅地在山谷里升起
是多么美妙的梦幻!
啊,炊烟,
为了你永远地升起
我愿荷枪
守候着这美丽的山峦!
在这里,我要说到另外的一段经历。1951年12月起全国开展“三反”运动,部队也要开展。机要处是清水衙门,于是,我也被选为打虎队员。我和另一位同志,专门负责审查管理处的屈处长。现在,想来都好笑。几乎每天都要求他坦白交代问题。他们都是经过三查三整的“老运动员”,对付这样的审查,都有一套办法:态度老实,绝不对抗,软磨硬泡,敷衍过关。他每天都提供一点多吃多占的事例。今天说,在西安办事请客,花了多少,浪费多少,自己拿了多少;明天说,部队过节给大家发食物,他用多少东西送人情,又有多少拿回家里了。一天天这样积累,向“老虎”的标准逼近。当时我们真是在认真履行职责,不过,他交代的那些事情,连我也怀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逼供给人家带来多少痛苦、多少折磨。当时把老屈关在洞子里,大约有三个月,才放出来,最后证明他并没有多少问题。
延安整风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这样的运动,或整人或挨整,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到了“肃反”运动,我才真正体会到挨整的滋味。
在我们机要处,我是唯一的高中生,而且是唯一喜欢读书的人。我的文学梦,让我把发到单位的《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还有《前线》(兵团办的)、《八一杂志》等刊物,都细心地保存,有空就看。1955年“肃反”,是从首先交代是否读过胡风分子的作品开始的。我当时如果说我没有看过,谁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看了就是看了,老老实实地说出来。那时,我觉得看过一篇小说,是不会怎样的。我说我看过路翎的小说《洼地上的战役》。这样,我就成为第一个上钩的鱼。一旦运动起来,每一个单位总要找出运动的对象。随着运动的深入,我就成为挨整的重点了。从交代是否看过胡风分子的书开始,就像我在“三反”中让屈处长交代是否贪污过一样,追查我与胡风分子有何关系,追查历史,追查一个一个的社会关系,似乎不追出反革命的东西是不会饶过我的。这次,我发现过去交代的那些与我关系不大却有污点的人物,现在都成为我的祸源,使他们每天不停地逼问。我没有“老运动员”的经验,我在辩解,我在反抗。我似乎觉得,平时那些嫉妒我的人,现在,都找到报复的机会,似乎非把我整死不可。他们设计出一些细节,逼我承认,有时弄得我神经错乱到以为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情。譬如他们说,你的一个同学有枪,你的弟弟看到过,那么,你与他关系密切,你会知道这支枪的下落,他拿枪想干什么坏事,你又参加干过什么。成天被这么折磨,是极为痛苦的。现在我们知道,即使审问犯人,也需要有证据的。而这种群众性的审查,今天看来实在是我党实行自我戕害的弊端。不但伤害同志,更伤害到党的自身。“文革”就是这种积弊的恶性大发作。
一些人在整人中发达了,一些人在挨整中死亡了,一些人病倒了、疯了,一些人离心离德。
自然,最终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但是,又该怎样对我说明呢?记得当时部队开始授军衔了,我曾拒绝接受。我们的处长找我谈话,他说,像你这样的审查,我所经历的比你还要厉害,我现在不也很好嘛!你不是也整过人吗,弄清楚了就好。
他这样将心比心的谈话,让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觉得也能够接受了。但是,结果我却受到惩罚。按说,我应该是被授予中尉军衔的,结果是少尉。像这样的惩罚,你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这样的运动,本来是一种非常态的,但是,却成为一种常态,成为一种平常的、司空见惯的工作,以此来掩盖对人的精神创伤,掩盖党的组织的内伤。
三巨里
停战后,为了长期驻扎朝鲜,兵团司令部转移到三巨里,搬进正规的营房,而且修建了大礼堂。机要处的营房处于一个山洼处,相对的两排营房,一排是办公室,一排是宿舍。
我和张秘书住在一起。此时已经实行薪金制,我的工资是72元5角,对我来说是相当富裕了。我为自己买了一把小提琴,并为我自己和妹妹买了手表。
令我十分欣慰的是,肃反前,我和刘懿君恋爱了。
1953年,停战之后,我正在值班,突然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姑娘来机要处报到,她说她是从安东后方办事处来。我仔细地打量她,虽然个子矮些,但显得精干,身材匀称,老实说,我对她是一见钟情了。恋爱,似乎是没有道理的。机要处的女孩子不少,那时,还没有一个让我看上的。她来了,就把我的心搅动了。我想着各种办法接近她。有时她来送报,就可以聊一聊。这年秋天,我回国开会,就顺便去看望她的妹妹,回到朝鲜,感情更接近了。那时,我们还守着秘密。星期天,悄悄地走到远处山下的小河边,散步,聊天。我觉得她很单纯,待人宽厚。我真的懂得她,是在“肃反”中。我突然受到审查,给她带来巨大的压力,她被歧视,被批评,甚至专门开她的会,逼她交代我的问题,有人甚至让她同我分手。但是,所有这些压力,她都顶住了。再没有比这样的爱情更美好、更值得珍惜了。真的,我们是患难的夫妻。
我们终于在“肃反”结束后,向兵团政治部递交了结婚报告(那时还没有婚姻法),似乎他们也没有理由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但是,麻烦依然找到我的头上。处长外出学习,与我同屋居住、同一办公室办公的张秘书,被委托代理处长的工作。平时,他对我就心怀不满,冷嘲热讽。因为,处长对我的重视,是超过他的。我经常跟随处长下去检查工作,诸如总结报告等,凡是需要的书面材料,处长也是派我起草。那时,还没有“笔杆子”的说法,实际上我是处里唯一的“笔杆子”。其实,我对这些老同志是很尊重的,但是,他们的狭隘,对知识分子的偏激的看法,几乎是通病。这点,似乎也是“传统”。我后来才懂得,嫉妒,是人性中最容易激发出仇恨和报复的恶性种子。
就是这个张秘书,在处长不在的情况下,谎报我和一军(刘懿君,改名刘一军了)如何如何,把我赶到兵团的招待所去住。
“文革”期间,处长在国防大学进修,到家里来看望我。他提起一些往事,问我现在的级别,等等。我说我依然是21级。我也顺便说到这位张秘书。他说,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他竟然如此无理!还说,难道1956年普调,没有给你吗?我说没有。他说,你怎么不找我呢?老实说,我真的不在意这些事情。那时,我已经研究生毕业,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了,这些已经是生活对我最高的奖赏了。我想起,1958年回国后,我们的兵团战友,有的去了北大荒,有的去了大西北的原子弹基地,有的过世了。像我这样能够得到深造机会的,并不多。我对生活是感恩的。我没有什么可计较、可埋怨、可悔恨的。尤其,想到那些牺牲在战场的同志,就更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
说到这里,我曾经读过一个学者(不点名了)对于朝鲜战争的所谓研究论文,那种欣然自得,以为掌握了一些解密的文件,就在那里说三道四,说风凉话,在那里指点江山,自以为很高明。这样的学者,是缺乏良知的,血是冷冰冰的。什么我们不该出兵,什么早该停战的,等等。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确我们需要建设,需要解放台湾;但是,面对世界头号强敌,面对复杂的历史形势,决定出兵朝鲜,今天看,明天看,都是在当时作出的最好的决定。我们中国人敢于面对强敌,敢于挑战霸权,终于打败敌人。这是让国人扬眉吐气的大事,也是震撼世界的大事。正是因为这一战,中国人在世界上站立起来,那时,无论美国、苏联都不敢小觑这个年轻的共和国了。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没有假设,那些事后的诸葛亮,还是不要当为好。你要研究朝鲜战争,你就要真正掌握全面的历史资料,还原真正的历史情境,还要综合考察其历史使命和历史作用,而不是一叶障目,道听途说,肆意发挥,胡说八道。中华儿女血写的历史,换来国家数十年和平崛起的大好时机,岂是某些人口沫飞溅就抹杀得了的?!我十分感谢香港凤凰卫视,他们拍了不少关于回忆志愿军的纪录片,他们是记住那些为国捐躯的志愿军将士的少见的几家媒体之一。
人的一生,正如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因为“肃反”,我不但不能再做机要工作,而且干脆处于无处可分配的状态。此刻传来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动员部队干部报考大学。这样,我的梦真的又在向我招手了。
当时讲好的条件,可以报考,考不上就不能再回部队,随即转业。对此,我毫无考虑。我的心已经飞往大学了。
我觉得志愿军司令部,对中央的政策是认真执行的。特地将所有志愿军报考的干部,都集中到河北省丰润县稻地镇转业大队,编成一个队。并在唐山市区,在铁路宿舍为我们租了住房,专门请唐山市一个中学的老师为我们复习功课。
说起来不到二十人,大部分同志,都在全力以赴。屋里连个桌子都没有,看书写字,各找所处,各施所能。有在床上趴着的,有倚着墙坐着的,有在屋外找个地方看书的,都在竭尽努力。记得,在等待发榜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那时,我真的没有把握。语文还算有点信心,而地理、历史,都是多年没有沾边了,还是上小学时的那点基础。
我填写的第一志愿是南开大学。因为南开大学在天津,母亲、姐姐都在天津,这样就可以团聚了。更重要的是,在天津读书时,南开就是我大学梦的指向,而且大哥就是南开的,我还考过南开。我的南开情结,让我毫不考虑就将她填为第一志愿了。录取书来了,我考中了。那种喜悦之情,洗尽了“肃反”中受到的侮辱以及种种的不快。我有一种人生的信念:只要诚实地劳动,诚实地做人,是任何力量,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你的前进的脚步的。我的大学梦,从少年时代就萌生的大学梦,终于实现了。
那一天,我恨不得跑回稻地镇,向未婚妻报告这巨大的喜讯,也恨不得很快将这个喜讯告诉我的母亲和大姐。我记得,我们报考的人,买了唐山的烧鸡,买了酒,庆祝了一番。
就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和一军商量,我们结婚吧。没有仪式,没有礼物,没有任何准备,就在老乡的房子里,几个一起报考大学的兵团战友聚在一起,大家弄了几个菜,也算尽情痛饮,欢庆新婚了。我和妻子,都觉得我们的婚姻,是十分美好的。简朴,是最美的形式,也是最隆重的礼仪。
迎接我的是未来八年的大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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