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像一个矿工一样回到家里,洗去身上的历史的尘埃。平日里我经常会接到一些陌生人的电话:
“哥,某某地方现在有套房子,您打算去看看吗?”
“回不去啊,我在火星上挖矿呢!”我说。
是的,在陈年旧事里挖矿,这是我最日常的生活。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找董时进,在《西风东土》里找石桥湛山。有时候我更会飞到另一座城市找一个人,只为听他讲一段故事。我也常和学生们说,我在搜集材料的过程中所获得的乐趣,有时候甚至会超过写作本身。
除了行万里路式的寻找,更多的时间花在互联网和图书馆里。比如维基百科与GOOGLE。当我获得了某个以前并不知晓的线索,比如一个人名,我会一直找下去。如果为此从早忙到晚,我这一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早上点亮一盏灯,晚上点亮一座城”。那座原本你一无所知的城池,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怎能不满心喜悦呢?
对于一个求知者而言,这和寻找桃花源时“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巅峰体验是差不多的。
真正遗憾的是,热情有余而时间和精力总是不够。记得有一天,我自以为对某位历史人物的资料找得差不多了。可是很快又发现了一本关于他的英文书。做学问如破案,而且总有案中案,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在了一个无底洞里。闭上疲惫的眼睛,身子后仰,把头支在椅背上,我感觉自己正在无底洞里自由落体……
这两天,我写了点批评鲁迅的文字,有的人理解,有的人反驳,有的人提建议,有的人则完全是谩骂。实话说,我不能理解那些容不得批评鲁迅的人。有人说我在整体上否定鲁迅,更完全是逻辑上的“稻草人谬误◣注:逻辑上的常见错误,指歪曲一个人的观点,并批评这个不存在的观点,以达到攻击或说服的目的。◢”。从来没有简单否认过任何一个人,我自知在面对历史时,我是像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所说的那样怀着温情与敬意的。
很多人也是如此吧,区别只在于大家对温情与敬意的理解不同。我的理解包括以下几点,一是尽可能在材料上还原历史;二是回到历史当中去理解历史为什么发生;三是回到人本身去理解历史人物。我们都将成为历史人物,但我首先是人。因为这些原因,让我全盘否定某个历史人物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外,还有第四点,这算是一种奢望——我希望从历史的因果之中找到一些对我思考现实有用的东西。
而这也是我批评鲁迅某些观点的重要原因。我对鲁迅的去符号化的努力,其实也是将他还原成一个人。而只有人才受得起历史的温情与敬意。谁会将历史的温情与敬意给一尊雕像、一个符号呢?就算你给了,那个肉身的人能收到你的温情与敬意吗?
符号比肉身更沉重,压得肉身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一个好战斗的人,在性情上我更接近于胡适,而不是鲁迅。甚至,我都不太能接受鲁迅撒豆成兵般用100多个笔名去发表文章。胡适主编《独立评论》,也是主张大家最好用真名。这的确和我的审美情趣有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我去了解鲁迅,他的许多文字,从早期的论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主说》到《鲁迅全集》里其他一些重要的篇目,我还是认真读过的。我不是在想当然地批评鲁迅。我也对比了同时代的中国及欧美的其他作家与知识分子。简单说,我批评鲁迅的某些观点,完全是因为我写在前面的第四点奢望。
昨晚有一位读者和我说,她在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读到的全是慈悲。我不反对这个观点。鲁迅的文章里不仅有恨,也有慈悲。但是,当他卷入了阶级斗争而疏远了普遍意义的人,他的慈悲变得并不完整。关于这一点,前面的文章我提到过,后面还会具体谈。
继续说挖矿吧。当我站在大学图书馆其中一个密集书库里,看鲁迅的著作及各种赞美他的书籍占了满满五六米长的大书架,而我努力寻找的董时进,在整个图书馆里却没有一本关于他的书,我的内心真的是悲伤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只是孤零零的。虽然怀着相同的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却又无以寄托。好在历史终究是一本大书,我仍可以在更宽阔的地方去寻找,正如我过去这些年所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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