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讲座的题目是“教育的心灵”。什么是教育？古往今来世人看法不尽相同，但有一点似乎是一样的，那就是人有教育的激情。

    一方面，人是意义动物。每个人都渴望自己能够在意义共同体里找到安全感和存在感。另一方面，人也是向死而生的存在。为了抵抗死亡，他希望能够在精神和思想上复制自己，以使自己活下去。这也算是对道金森“自私的基因”的另一种解释。

    孟子有一段话很能说明这种教育的激情：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

    孟子的意思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人生三乐之一，就算是以王道称雄天下也不能与之相比。我在南开教了十多年的书，不仅相信而且见证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也是现在很多老师的理想与心愿。

    同样，孔子也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意是说一个人如果在早上寻得了真理，就算是在当天晚上死了也无所谓了。问题是，如果一个人以寻得真理为终极快乐，孔子为什么不直接说“朝闻道，朝死可矣”？为什么孔子要在这里打一个时间差？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孔子有教育的激情。

    人有探索真理的热情，还有传播真理的热情。一个人对真理的态度，直接决定了他对教育的态度。比如柏拉图，他把真理交给了哲人王。哲人王是理想国的统治者，被认为是最有智慧的人。如此政教（育）合一，事情就会变得很微妙。就像柏拉图所宣扬的，为了城邦的利益，教育者可以撒谎。在那里，哲人王不只是掌握了“已有真理”，而且还可以不断地“发明真理”。柏拉图甚至还主张把诗人和艺术家们赶出城邦，理由是这些人对现实的模仿扭曲了真实的世界，妨碍雅典的公民接近真理。

    在柏拉图那里，普通人是愚昧的，他们不得不被动地接受来自统治者的教育。在此意义上，柏拉图的哲人王思想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愚民思想。关于这一点，卡尔•波普尔在《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一书中曾经做了非常深刻的批判。

    通常，我们把教育与启蒙联系在一起。柏拉图的愚民政策在康德那里同样受到了批判。康德主张“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康德道出了教育的真谛：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性！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

    与此同时，康德也看到人性中的惰性。那就是人既有运用自己理性的倾向，也有不运用自己理性的倾向。康德说：

    处于不成熟状态是那么安逸。如果我有一部书能替我有理解，有一位牧师能替我有良心，有一位医生能替我规定食谱，等等；那么我自己就用不着操心了。只要能对我合算，我就无需去思想：自有别人会替我去做这类伤脑筋的事。

    这是阻碍人们运用自己的理性内在因素，正就像心理学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说的，人有逃避自由的倾向。

    除此之外，还有外因：

    这一启蒙运动除了自由而外并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而且还确乎是一切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之中最无害的东西，那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可是我却听到从四面八方都发出这样的叫喊：不许争辩！军官说：不许争辩，只许操练！税吏说：不许争辩，只许纳税。神甫说：不许争辩，只许信仰。

    这些都是外在的对自由的限制。所以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当中。”这是一种双重枷锁，既来自外界，也来自我们自身。

    即使是高歌理性的启蒙运动，到了二十世纪也走到了它的反面。表面上，启蒙运动是为了给人带来光亮，但就像我从前说过的，如果你直接拿手电去照人的眼睛，最后会导致这个人“在光明中失明”，除了你手电射出的光芒，那个人什么都看不见。亨利•梭罗也有类似的表述——“那些使我们失去视觉的光明对于我们来说是黑暗”。

    问题出在哪里？关键还是如何确定教育的主体性。如果父母教育孩子只是为了让孩子成为父母人生的附庸，老师教育学生只是为了学校的升学率，国家教育国民只是为了便于统治，那么所有受教育者都变成了教育的奴仆，而不是学习的主人。在此情形下，他们也不可能像康德所说的那样“运用好自己的理性”。

    我非常赞同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里所说的——“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雅思贝尔斯认为教育的本质是“自由生成”，而不是灌输和压迫。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一朵云与另一朵云，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它们之间没有高低贵践之分，在这里所有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既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摇动、推动与唤醒都是影响，而不是压迫。

    这是我所理解的好的教育、有希望的教育。追求真理但不强加于人，也是富兰克林当年组织密社读书会最看重的原则。

    （二）

    早先接受记者采访，我自诩在农村接受了中国最好的教育。这样说并非自欺欺人，而是强调自由给我带来的好处。在乡村，每天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浪漫一点说，可以接受大地山川日月星辰的哺育。因为贫穷，父母对我的人生没有太多要求，不会在给我提供条件时也给我提供逆境，让我按着他们的要求去选择大学和专业。因为学校师资差，我也没有经历什么题海战术。最重要的是，在几乎完全自由的状况下，我在初中的时候找到了自己一生的兴趣，并且在高中的时候读到了可能影响自己一生的书籍。我的灵魂的教育不是来自父母，也不是老师，而是来自偶然读到的书籍。

    黑塞有句话说得非常好——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是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没有哪一本书强迫我去阅读，我只是无意中发现并走进了里面的世界。在那里，我渐渐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当然，我也没有盲目地跟着别人走，我只是被外在的神灵唤醒内在的神灵。就像前面提到的，“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什么是好的教育？我认为主要有三点可以衡量，一是灵魂的培育，二是思维的培育，三是长处的培育。

    灵魂的培育大家已经谈得比较多了，我在前面已有所涉及。它属于道的层面。接下来我就术的层面着重谈后面两点。

    首先是思维的培育。几个月前，我在锵锵三人行做了几期节目，其中一期是关于中国诗词大会。我谈到中国教育中对学生加害最深的就是推崇记忆之学。我这样说不是为了完全否定记忆，而是强调为何记忆。如果只是为了记忆而记忆，电脑早已经可以取代这一切了。

    有一年给研究生考试出试题，当我知道按要求必须出填空题时，那一刻我内心充满愧疚。我愧疚于考生们为了牢记某些死知识而浪费光阴。如果读硕士还要考记忆能力，那直接做翻牌游戏就好了。

    与之相反，我更注重思维能力的培养，所以我的课堂总是充满了问题，比如怎样理解“头条是地狱，广告是天堂”，为什么有时候黑暗值得赞美，乌托邦是不是一种末世激情……我只让学生们各自表达观点，而不设所谓标准答案。一切都是启发与协商式的。如果哪个观点被强调，那也是建立在理解之上的。

    二是长处的培育。平时考试，我给学生出题时甚至有些战战兢兢。我担心试卷考不出学生的长处，为此我给他们出选答题。

    说到长处的培育，我对我的人生不是没有遗憾。正如凡高说的，贫穷妨碍成长。我常常为自己没有接受良好的音乐教育耿耿于怀。幸运的是，我爱上了文字，这是穷人的玩具。自从我知道它是我兴趣之所在，我就从来没有怠慢过它。

    我曾经在《自由在高处》里谈到两个年轻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我。一个自幼瘫痪，只靠三个手指写出了许多锦绣文章；另一个在学业上顺风顺水，却饱受所在中学没收课外书的制度的折磨。一个从来没有机会上学，却在逆境中保持乐观，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汇入时代的洪流；另一个却绝望到要退学，在他看来转学也只是在同一个囚牢里换上下铺。对比两人，一个是顺着自己兴趣生活，逆境变成了顺境；另一个是逆着自己的兴趣生活，顺境变成了逆境。

    中国的古人追求见贤思齐的美德，按说这是有希望的好事情。遗憾的是，很多家长热衷于让孩子“去自己之长，补自己之短”，他们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学这学那，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焦虑。他们担心的不只是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而是很多条起跑线上。

    在此背景下，一个孩子如果想停下来散步，或者对路边的某个东西表示出兴趣都是有罪的。这种教育方式唯一的好处是给家长们某种安全感，但是这也意味着拿孩子的未来在冒险。当一个孩子在对庸众的学习中泯灭了个性，只是跟着大多数人来成就自己，就算是将来成为所谓的社会精英，却也逃不出精致的平庸。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被鼓励具有创造性。

    同样危险的是，背离孩子的特长与兴趣，还有可能给孩子带来灭顶之灾。如果老兔子天天逼着小兔子学乌龟游泳，最后小兔子不但学不会游泳，甚至对生活充满厌倦。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谁的附庸，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利益、思维与灵魂。教育不是为了完成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奴役，而是为了让下一代有更多的创造与自由。教育不是为了实现上一代人的理想，而是让下一代人能够寻到自己的理想并有机会实现理想。

    今日中国教育仍有很多问题，相较于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的问题其实更为严重。据我所知，这几年有些学校甚至鼓励学生告密，这涉及到人格教育、美的培育。如果这种行为得到鼓励，并且将这个社会重新拉回窃窃私语的过去，我想这不只是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的失败。真正的教育是一束光交汇另一束光，而不是矛与盾的互伤。我所高歌的教育的心灵，是平等的，自由的，也是慈悲的。真心的教育不是压迫，而是成全。

    ［本文根据2017年7月作者在合肥大剧院新安读书论坛上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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