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一个人像我爱自己那样爱过我,除了我的母亲以外,但她已经死了(我的爷爷,他太年老了,他能够记起一百年前的事,但是上个星期或者昨天发生的事他却记不起来)。我的父亲很久以前就不见了,没有人能够想起来他的脸长得什么样。我的哥哥那个星期天下午穿着新衣服出现在屋子前,他是从那条老路上过来的,爷爷和我在坐在门廊前的椅子里一边摇晃着一边说着话,我的哥哥没朝我们看一眼,有一天他也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人的时候,爷爷说他要去照料那几头猪,要我去修补前面的篱笆,他说:“一百年前我看见过上帝大人从篱笆那儿过来,他还会来的。”我的姨妈加斯塔尼娅摇摇摆摆地过来,蛮有把握地说,嗯,没错,是有这么回事,她也无数次看到过上帝大人,次数多得数也数不清了,她边说还边“啊,啊”地赞美上帝,她说:“这些福音都千真万确的,不过小‘画刊评论’[1]杰克逊(也就是我)还得去上学,学识字读写,”爷爷于是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眼珠看,像是要朝那里啐一口烟草嚼碎后的汁液,但是他还是这么说道:“那个那个我不反对,”他说话就是这个腔调,“但是他要去的那个学校不是上帝的学校,还有他从此没法再修补篱笆了。”
我就这样上学去了,放学后从学校回家来,发现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称那个地方为北卡罗来纳。反正我觉得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像北卡罗来纳。他们说我是这个学校肤色最黑的孩子。这我早就知道,因为我看到白人孩子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也看过粉红色皮肤的孩子,我还看过蓝皮肤的、绿皮肤的,还有橘黄色皮肤的,最后是黑皮肤的,但是从没有见过有谁像我那样黑。
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我的生活过得很惬意,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会给自己做很漂亮的馅饼,焦味飘得四处都是,坐在门廊前的爷爷噘起了嘴巴,不停地抽着他那个绿色的旧烟斗。有一天两个白人男孩过来看到了我,说我那么黑,跟黑人孩子没什么区别。我对他们说,这有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他们说我太小了,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东西,我现在确实不记得是什么东西了,不过那时我回答说那个孩子手上拿着的是一只大青蛙。他说那不叫青蛙,叫蟾蜍,他说蟾蜍会让我蹦得老高老高的,一百英里之高,他说得是那么确切,声音是那么大,说完之后那两个孩子就一溜烟地跑上爷爷房子后面的小山上不见了。我就这样知道了有一个地方叫北卡罗来纳,有一种东西叫蟾蜍,晚上做梦时我还梦到了它。
在十字路口达纳斯通先生让我和我的那条老猎犬坐在他店门口的台阶上,那真是一个幸运的傍晚,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奇妙的歌声,那么清晰,那么动听,达纳斯通先生还教了我几首,先是两首、三首,后来教了七首,我把它们都唱了出来。有时候奥蒂斯先生开着他的又大又旧的汽车过来,给我买来两瓶乐倍[2]饮料,我把一瓶拿回家给爷爷,他说奥蒂斯先生是一个大好人,他认识奥蒂斯先生的爸爸和他爸爸的爸爸,那肯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们都是好人,爷爷说。这些事我都知道;我们还都一致认为乐倍这东西口感真不错,喝在嘴巴里嘶嘶地响。这下你知道了吧,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有多么的惬意。
下面我来说说我们住的地方。我爷爷的房子东倒西歪的,说不定哪天就要塌下来,房子用锯木盖成的,那种从林子里刚刚锯下来的木头,但是现在这些木头都已经腐烂不堪了,中间开裂。屋顶像是要滑落下来,落到爷爷的头上。他却并不在意,还是会坐在那儿,摇晃着椅子。屋子里面很干净,就像一穗干的老玉米,赤脚走在里面沙沙作响,不信你可以试试。爷爷和我睡在一张很大很旧、嘎吱响的床上,这张床占据了屋里大半个地方,它太大了。猎犬睡在门口,门总是开着的,只有冬天来临时才关上。我去砍木柴,爷爷在炉子里把火点上。我们坐下吃豆子、绿色菜,还有腌肉,喏,这儿有一把大勺子,我吃了很多,直到肚皮撑不下为止——当然是在吃的东西多的时候。加斯塔尼娅姨妈时不时地给我们拿来食物,上个星期,下个月,她都准备好了。拿来的东西有腌肉、面包、瘦条肉。爷爷在地里种豆子,在篱笆边上的那块地里种玉米,我们把嘴里咬过、嚼不动的东西拿去给猪吃。猎犬也吃。房子就在地的中间。地那边是路,沙子路,已经被走得硬邦邦的,石子一颗颗的到处都是,骡子也会走在路上,经常还会有汽车驶过掀起一阵阵灰尘,足足往天上蔓延有一英里之高,我在哪儿都能闻到尘土味,我自问道:“这个时候上帝为什么就不来帮忙弄弄干净?”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擤擤鼻子。再过去一点是达纳斯通的店,在十字路口上,林子里的松树上有一只老乌鸦,每天早上“嘎嘎”叫个不停,为了把它赶走,我就在树下“呱呱”学着它的声音叫,这让我很开心。另外一个方向向前是达纳斯通先生的兄弟种的烟草地,还有奥蒂斯先生住的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贝尔小姐的房子在田地的中间,贝尔小姐希望能活到爷爷那样的年纪,然后像他那样抽着烟斗。对了,她喜欢我。每天晚上大伙儿不是睡在这个房子里就是睡在那个房子里,反正每个房子都可以睡,你听到的唯一的声音是一只老猫头鹰——“喔喔”地在林子里叫唤,还有蝙蝠飞来飞去的声音、猎犬的吠叫声和黑暗中蟋蟀□□的鸣叫声。另外从镇子里传来“嗖嗖”的声音,你知道那是什么。你唯一听不见的是一只老蜘蛛在织网的声音。我走进木屋里弄破了一张蛛网——待我把蛛丝从脸上拂去后,它又织成了另一张网。天上那边有很多很多颗星星闪亮闪亮的,地上这里湿漉漉的就像是下过雨一样。我上床睡觉,爷爷叫嚷道:“小子,你的湿脚离我远一点!”但是只一会儿我的脚就干了,我舒舒服服地躺下。透过窗户我看见了外面的星星,我睡得很香。
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很惬意。
第二节 出事了
可怜的爷爷,有一天早上他起不来了,大伙从加斯塔尼娅姨妈那儿过来看他,他们说他那样子是要死了。我低下身把头搁在爷爷的枕头旁,他告诉我不是那么回事。他随后大声吼起来让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让那条猎犬留下,忠实的老猎犬趴在床底下发出呜呜的哀叫声,舔着爷爷的手。加斯塔尼娅姨妈“嘘,嘘”地叫着,要赶它出去。“出去,出去,狗儿。”加斯塔尼娅姨妈把我带到水泵旁帮我洗脸,她拿着一块破布擦抹我的耳朵,停下,拿着抹布的手揪住耳朵一个劲地拧,拧,直到我都疼得快要死了。对了,那个时候,我哭了,爷爷也哭了。加斯塔尼娅的儿子从路那边奔跑过来,不一会儿来到我们跟前,不一会儿他又撒腿跑回去了,我没有看过跑得这么快的。很快奥蒂斯先生来了,开着他那辆又大又旧的车子,停在门口正前方。奥蒂斯先生个子高,身体壮,长着一头黄头发,他记得我,对我说:“嘿,小东西,你还好吗?”
他过来拿起爷爷的手,翻起他的眼皮,手伸到一个黑包里掏一个东西,他要拿着这个东西听爷爷的身体,大伙都靠拢来,也要听,加斯塔尼娅姨妈一巴掌把她儿子赶开,奥蒂斯先生把一只手放到爷爷的胸前,他们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神情是那么严肃,奥蒂斯先生做完了他的工作。“老兄弟,”奥蒂斯先生对爷爷说,“你还好吗?”爷爷咧嘴笑了笑露出蜡黄的牙齿,他嘿嘿地笑着对奥蒂斯先生说:“那儿有一个烟斗,很够劲儿,”说完朝奥蒂斯先生眨巴眨巴眼睛。没有人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是奥蒂斯先生清楚,爷爷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开心,身体都摇晃起来了,就像是一只负鼠爬上树梢把整棵树晃得摇动起来。奥蒂斯先生说:“在哪儿?”爷爷指指柜子,他还在笑个不停,见到奥蒂斯先生他很开心。他真的很喜欢奥蒂斯先生。奥蒂斯先生从柜子顶端拿下他们两人说的那个烟斗,因为放得太高,所以我从没见过。那个烟斗是玉米棒子芯做成的,是爷爷制作的最好最大的一个烟斗。奥蒂斯先生拿着烟斗看,表情现出忧愁,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他说:“五年了,”他就这么简单说了一下,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爷爷也知道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爷爷睡着了,大伙儿站在一起说话,好像没有一个人想着要去睡觉。我听出了他们说的意思。他们说爷爷病得很厉害,肯定要死了,接下来,他们如何来照顾我,皮克。哦,大伙儿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加斯塔尼娅姨妈和她的朋友琼斯小姐也哭得很伤心,因为她们像我一样很爱爷爷,加斯塔尼娅姨妈的儿子也哭了,那些从路那头过来看爷爷的小孩们也都哭了。在门外呜呜叫唤的猎犬走进门来。奥蒂斯先生告诉大家别着急,或许爷爷很快会好起来的,但是他并不肯定,所以他要想办法把爷爷送到医院去,到了那儿他会好起来的。大家都同意这是个好办法,并感谢奥蒂斯先生,因为他自己出钱给爷爷去看病。“这个孩子”,他对加斯塔尼娅姨妈说:“你和丈夫还有你父亲肯定能照看他吗?”加斯塔尼娅姨妈说:“上帝大人会看着他们的。”奥蒂斯先生说:“是吗?我不相信他会,不过你一定要好好照看他,你记住,有什么事来找我。”哦,我的主啊,听到大伙儿这么说,我哭了。他们把可怜的爷爷抬到车上,就像抬一条被车轧过的猎犬那样,把他放到车后座上,然后送他到医院去,这个时候我又哭了。看到加斯塔尼娅姨妈关上门,我哭了,爷爷他从不关门的,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一次也没有关过。一阵巨大的恐惧打蒙了我,我只想趴在地上挖一个洞钻进去躲在里面哭,我从出生后看到的就只有这个房子和爷爷,现在他们要把我拽离这个空无一人的屋子,爷爷自己都快死了,无能为力了。哦,主啊,我想起爷爷说过的“上帝从篱笆那儿过来”的话,想起他说过的奥蒂斯先生是一个大好人的话,还有冲着我的湿漉漉的脚嚷嚷的事,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但现在他已经远走了,我号啕大哭,你们,你们不感到羞愧吗?
第三节 加斯塔尼娅姨妈的屋子
就这样,顺着大道他们把我带到了加斯塔尼娅姨妈的屋里,那是一间很大的旧屋,墙都裂了,有十一个人住在里面,从小小孩到老爷爷杰尔基,他整天坐在屋里,年老眼瞎。这儿一点都没法和爷爷家相比。到处都是窗户,还有一个大砖头烟囱,一个门廊,这个屋子太需要清扫了,还有椅子也一样,门口的木板上到处都是西瓜皮和沙子,都没法出门。天哪,我有生以来见到的苍蝇都没有在这里见到的多。不,我不想待在这里。后面院子里有一些树,一些樱桃树,我双手抓住树杈荡来荡去很好玩,但是那六七个小孩会在那里叽叽喳喳嚷个没完,那里的猪也没有爷爷家里的好,一点都不懂事。我从没有见过这么讨厌的猪。不,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晚上还没有地方睡觉,只能和三四个小孩挤在一起,那些胳膊肘横在我的脸上,我睡不着。
杰尔基爷爷,那个老头让我害怕,他说,“把那个孩子带过来”,他们就把我带过去,他抓住我的胳膊,用一只巨大的浑黄的眼睛看着我,但是眼神是斜的,可怜的老头,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脑袋,什么也看不见。另外一只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眼球凹陷在他的脑袋里。这个老头没有眼睛。他紧紧地拽住我,把我都弄疼了,他说:“就是这个孩子。我一天还揪不到他一次。”加斯塔尼娅姨妈冲过来把我拉开。“你干吗要诅咒这个孩子,你已经诅咒大家七遍了,还不成?是他爸爸弄坏你的眼睛的,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个孩子。”杰尔基爷爷大声叫嚷起来:“他死了,见鬼去后,我还要揪他七次,没有人能阻扰我。”“不行,绝对不行,”加斯塔尼娅姨妈也嚷道,希姆叔叔,他是加斯塔尼娅姨妈的丈夫,过来把加斯塔尼娅姨妈拉到门外,我呢,我跑到院子里躲起来,因为我太害怕杰尔基爷爷了,怕他伸过手又来抓我。不,真的,我不喜欢加斯塔尼娅姨妈的屋子。
杰尔基爷爷常常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咬他的膝盖,大家吃饭时都围坐在一张高高的桌子旁,听到说话声,杰尔基爷爷会说:“是你吗,小东西?”他指的是我。我躲在加斯塔尼娅姨妈后面。“来,过来站在我旁边,让我揪你两下,这样就还剩下四下了,然后诅咒就算偿清了。”“别理他说的话,”加斯塔尼娅姨妈对我说。希姆叔叔没有说什么,他也从不朝我瞧一眼,唉,我真的很害怕,我难受得要命,我不想在加斯塔尼娅姨妈这里待下去,而是跑去树林里,孤单地、满心忧郁地死去。加斯塔尼娅姨妈说我病了,瘦了十一磅,我真的感到很不好受,没有力气,整天在泥地里躺着。“你干吗老在那儿哭呢,孩子?”她对我说,“看,脸上弄得都是泥。”她帮我把泥擦掉。我生病不是因为加斯塔尼娅姨妈,而是因为杰尔基爷爷、希姆叔叔,还有那些朝我扔沙子的小孩。而且也没有人带我去医院看爷爷。“哦,主啊,我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了。”
杰尔基爷爷,他把手伸出窗外一把抓住了我,把我弄得生疼生疼,我一下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他大叫起来,高声说道:“我抓住这个小东西了,我第二次揪他了!”然后,他开始数数:“三!——四——!”加斯塔尼娅姨妈使劲把我拉开。“我看见那个迹象了,我伸手抓住他的时候,看见那个迹象了,”杰尔基爷爷大叫道,“你现在逃不掉了。”加斯塔尼娅姨妈猛地大哭起来,倒在床上手脚乱动,那些小孩子们不知所措,赶紧朝外面跑去告诉在地里和骡子一起干活的希姆叔叔,他一路颠跑着过来。主啊,这个时候,杰尔基爷爷这个老头走到门廊来找我,想伸手抓住我,他正好来到我站的地方,好像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瞎一样,但是恰巧他撞到了椅子,摔倒在地疼得叫喊起来。大家都发出了一声:“啊!”希姆叔叔扶起老头把他抱进屋里放到床上,那个老头喘着大气。希姆叔叔,他叫我的一个表兄把我带到门外,我和那个表兄走到门外,听到希姆叔叔和加斯塔尼娅姨妈互相叫骂起来。
“你这个蠢女人,把这个身背诅咒的孩子带来干什么?”希姆叔叔怒吼道。加斯塔尼娅姨妈不停地祷告,“哦,上帝大人,他只是一个孩子,他没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坏事,上帝大人你为什么要让这个无辜的羔羊遭遇如此羞辱和苦难,他只是个孩子啊。”“上帝说什么不干我的事,”希姆叔叔吼道。加斯塔尼娅姨妈说,“主,上帝,他身上流的血也是我身上流的血,我的妹妹的血就是我的血,哦,上帝,亲爱的耶稣,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把我丈夫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把我公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把我的孩子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亲爱的上帝,也来拯救我吧,把加斯塔尼娅·杰尔基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希姆叔叔从屋里来到门口,朝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走开了,加斯塔尼娅姨妈一个晚上都在祷告,他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杰尔基爷爷睡着了。
那个比我大一点的表兄带我沿着道路往前走,指给我看前面的镇子在什么地方,他知道我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他说:“今晚,星期六,大家都去喝酒,到那边的镇上去,他们在那里狂欢,那是他们的活动,”我说:“你说的狂欢是什么意思?”他说:“嘿,你不知道?他们放很响的音乐,边唱边欢闹还跳舞,都在那个卡车上。星期六晚上我看见的,有一只很大的烤猪,爸爸拿着酒瓶喝酒,就像这样——”他把他的头甩向后面,这个表兄,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脑袋,他做出那个样子给我看,然后说道:“呼——呼,”接着他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表演给我看,“就是这样跳的,不过你不能去那儿玩了,因为你被诅咒了。”就这样,我和表兄两个往前走了不一会儿,看到了镇上的灯光,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灯光,我们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下,看着前面的这一切。但是我的情绪很低落,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东西。主啊,这个老镇上的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跟着表兄一会儿往这,一会儿往那,后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回树林里,沿着山路来到达纳斯通先生的店门口,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歌声。接着,你猜怎么着?我顺着那条路来到了爷爷家。那儿静极了,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想着最好就死去算了,倒在地上立马死去最好。那只老猎犬来到爷爷家叫了几声,他已不在那儿了,我也不在这里住了,没有人住在这里,狗儿还是叫个不停,好像要把它的心都叫喊出来。
一百年前爷爷看见过上帝从篱笆那儿过来,现在他在医院里要死去了,再也看不见什么篱笆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问主道:“主,你为什么要对爷爷这样?”
我记不起来加斯塔尼娅姨妈家的房子了,在那儿发生的一切事情也都想不起来了。
第四节 哥哥来带我走
像我这样的小孩不回家还有什么可睡觉的地方,我虽然不想再回到加斯塔尼娅姨妈那儿了,但是除了那个可怜女人的住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呢?所以我不得不又穿过黑色的树林往回走,我看到了加斯塔尼娅姨妈,她在等着我,在厨房里提着个油灯。“睡觉吧,我的孩子,”她对我说,那么地温柔,我就躺下来睡到她的膝盖上,就像是睡在我母亲的膝头上,那时候我还很小,母亲还活着。“加斯塔尼娅姨妈会照顾你的,别怕,”她说道,抚摸着我的头,我睡着了。
后来,我病了,在床上躺了两天,三天,七天,外面一直在下雨,加斯塔尼娅姨妈给我弄吃的东西,有糖、玉米粉和甘蓝叶。杰尔基爷爷,他坐在屋子的另一头,说:“把那孩子给我带过来,”但是没有人把我带过去,也没有人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加斯塔尼娅姨妈告诉大家都不要作声。杰尔基爷爷手伸出窗外抓住了表兄,就像他抓住我一样,但是他自语道:“不是,我想这不是那个小东西。”表兄这时嚎起来,就像我被抓住时那样嚎叫。
我睡了两天,一直沉睡不醒,加斯塔尼娅姨妈让我表兄去找奥蒂斯先生,但是奥蒂斯先生上北边去了。“北边哪里?”她问表兄,表兄说:“什么哪里,他就是上北边去了。”“我是问他去北边的什么地方了?”表兄说:“他去弗吉尼亚北部了。”可怜的加斯塔尼娅姨妈垂下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奥蒂斯先生是走了,加斯塔尼娅姨妈只好为我祈祷,她还叫来了琼斯小姐一块儿为我祈祷。
希姆叔叔,他来看过我一次,对加斯塔尼娅姨妈说:“我想这孩子是要跟他爷爷走了,”加斯塔尼娅姨妈抬头望着屋顶,“阿门,这个世界太不适合这小羔羊了,耶稣救救这个孩子吧。”希姆叔叔说:“我想他是不会来管的,我们总算少了一张嘴吃饭,”加斯塔尼娅姨妈怒声说:“哦,上帝,别让我的男人再陷入罪恶中了。”
“闭上你的嘴,女人,这个男人没时间扯淡什么罪恶不罪恶,这个冬天他添不了新炉子了,因为那块烟草地遭了诅咒了,自从这个男孩来了以后,虫子就开始吃烟叶了。”说完他一脚踹开门出去了。
这是我听到这个男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一个星期六早上我在床上躺着,嘿!外面忽然有很多人在说话,喊叫,声音很大很大,我伸出头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都从门廊这边进来。我把头转向里边,我是病人。不过,你猜进来的是谁,小孩们叽叽喳喳地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我的天哪,来的人竟然是我的哥哥,他变化真大,自从离开爷爷和我以后,他整个模样都变了,我根本就认不出来站在门口那个人是谁,他头上戴着一顶小圆帽,帽子上面有一颗小扣子,头发从下巴处开始悬在脸的两侧,他很瘦,细条个,很高,脸上写着歉意。见到我时他笑了,大声笑起来,来到我的床边,伸出手来摸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见到他了,”他说道,他并没有对着任何人说话,他只是自言自语,边说边露出笑容,我呢,我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我太惊讶了,以致都在床上坐了起来。
那些小孩一个个都咧着嘴窃窃地笑,加斯塔尼娅姨妈忙乱得不得了,可怜的人儿,她不停转身朝后看,她害怕希姆叔叔这个时候回来,因为他也不喜欢我哥哥。“我说,约翰,你都去了哪儿了,现在来这里干什么?”她问我哥哥,他只是回答:“嘿,嘿,”然后就跳起来,做出那些很滑稽的动作,满屋子地跳来跳去,把我逗笑了,那些孩子们也都跟着我大笑起来,杰尔基爷爷突然间说道:“你们都在笑什么?”
“我回来是要把小皮克带走,姨妈,让他坐上我的神毯,带他去北边,去纽约,姨妈大人,”他说道,做出一个很好玩的鞠躬动作,还把帽子从头上拿下来,我们都看到了他的头。我和那些小孩又一次被逗笑了,这绝对是一个充满欢乐和笑声的一幕。“谁在那说话?”杰尔基爷爷问道,“小东西们在笑什么?”但是没有人告诉他。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加斯塔尼娅姨妈问哥哥,他把他的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回答道:“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来接我的弟弟,所以就来了,”他不再做那些滑稽的动作,小孩们还踮着脚尖,因为他们还想继续看热闹,但是大人们的神情开始严肃起来。
这个早上对于我正是个大好天,我起身在床上蹦来蹦去,我玩得气喘吁吁,心中很是高兴,哇哦!
“你不会带走你弟弟的,”加斯塔尼娅姨妈对哥哥说,他说道:“不,我会的,你为什么说不会?”“为什么?”加斯塔尼娅姨妈说道,“你这个不明来历的人想这样走进来就把这个还在生着病的孩子从这个家里带走?”
“这不是他自己的家,加斯塔尼娅姨妈,”他说,这个女人这下来了气,怒声道:“别叫我姨妈,姨妈的,谁都知道你是个没数的人,没干过什么好事,就知道喝酒闲逛,每天晚上都瞎混,你家里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见了人影。快滚,快滚。”
“谁在那里?”杰尔基爷爷喊叫道,他身子在椅子上不停地动弹着,手扶着把手朝四处张望。这时,那些孩子们还有我早已经不再笑了。
“女士,”哥哥说,“瞧你说的,”加斯塔尼娅姨妈还是嚷叫道:“别叫我女士,你别想就这么从我这里把这个孩子带走,把你从你爸那里学到的坏东西教给他。不是吗?”她高声说道,“你比你爹好不到哪儿去,你们杰克逊家族里就没一个好东西。”
就在那一刻我像是看到了我的一生。“那个家伙是谁?”杰尔基爷爷大声问道,这个老头像是发疯似的怒气冲天,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拿起他的手杖,紧紧地抓在手里。就在这个时候,希姆叔叔出现在门口,当他看见哥哥站在屋中央那儿,他的眼睛立时瞪圆,像鸡蛋那么大,眼珠突出,眼白分明。他说道,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小子,你在这里不受欢迎,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身子没动,但一只手伸向门后抽出一把铁锨来。“快离开这儿,”加斯塔尼娅姨妈急忙扭头说,继而张口准备大叫,但是没有喊出声来,所有人都在那儿等着看会发生什么。
第五节 争吵
你知道,我哥哥他并不害怕希姆先生拿着那把铁锨,他说道:“我不准备拿这把椅子打人,也不想伤害任何人,因为我是心平气和来到这里的,但是杰尔基先生,你要是不放下铁锨,我想我就会抓住这把椅子不松手,”他抓起那把椅子,那样子像一头狮子。他的眼球都红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一点也不喜欢。希姆叔叔看着哥哥,然后再回过头来看着加斯塔尼娅姨妈,他说道:“这个小子在这里干什么,快告诉我,听到了吗?”
她告诉了他。他说道:“好了,闭嘴吧,女人,”他又转向我哥哥,说道:“你们请,请出去,快点出去,”他指着门说。
“抓住他,希姆,”杰尔基爷爷嚎叫道,他又离开椅子站了起来,提起他的拐杖,叫嚷道,“儿子,用这个棍子击他的脑袋。”
“让那个老东西坐下去,”希姆叔叔说道,但是加斯塔尼娅姨妈开始哭嚎起来,她又提起了我的事,她不想让我哥哥带我走,她哭道:“不,希姆,不,这孩子还在病中,要是饿着了、冻着了或出了任何一点小问题就会病得很严重,和那个家伙在一起保不准就会发生这样的事,要是真那样,上帝就会诅咒我,用烙铁烙我的心,把我赶下地狱,上帝也会同样这么对你,对我们这一家子人的,”她叽里呱啦地哭叫道,一脸眼泪,看着让我揪心,她走过来抓住我,把我拉到人群后面去,一个劲地亲吻我。哦!
“把你的衣服穿上,皮克,”哥哥对我说,希姆叔叔这时放下了铁锨,哥哥也把椅子放下,加斯塔尼娅姨妈一直哭个不停,可怜的女人紧紧抓住我,我一点都动弹不得,看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真让我难受得不行。希姆叔叔过来一把抓住加斯塔尼娅姨妈,把她拽开,我哥哥找了件衬衣给我穿上,加斯塔尼娅姨妈尖声大哭起来。主啊,我找了双鞋子,一顶开着洞的帽子,我准备好走了,哥哥把我扛在肩膀上,我们朝着门口走去。
但是,你知道这时发生了什么?奥蒂斯先生开着他的汽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门口,他从车里出来,敲了门后探头朝屋里看,说:“发生了什么了?”他看着人群,把帽子朝后推了推。
这下,大伙儿都七嘴八舌说开了。加斯塔尼娅姨妈说得最多,声音最大,又喊又叫的,谁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奥蒂斯先生一边听着,一边静静地看着其他人,什么也没说。哥哥把我从肩膀上放下来,他扛着我,边上这么多人在乱喊乱叫,他都站不住了,奥蒂斯先生抓起我的手腕,听了听,然后又翻起我的眼皮看,就像他弄我那可怜的爷爷的眼睛那样,接着他又朝后退了几步,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道:“看来,皮克的身体是恢复了,是不是?好了,现在你再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可以吗?”等加斯塔尼娅姨妈说完后,他不住地点头,“是的,是的,嗯,嗯,”然后说道,“太太,是这样的,我不想干涉你们的事,不过我不认为当初同意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的决定是错的,但同样地,我也不认为他现在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他说了他的意见后朝希姆叔叔看了看,希姆叔叔说:“是的,先生,我也是这么想的,自从他来了后就没有安宁过。”奥蒂斯先生于是走向杰尔基爷爷那儿,向他道声好,杰尔基爷爷说:“又一次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高兴了,奥蒂斯先生,”他坐在那里脸上堆满了笑容,因为奥蒂斯先生来看他了。
奥蒂斯先生接着又说道:“我是欠了这个孩子的爷爷一个情的,我要让他得到好的照顾,”他转身对我哥哥说话,我猜想他并不喜欢我哥哥,因为他边说边摇着脑袋:“在我看来你也不能照顾好这个孩子。你在北边有工作吗?”
“是的,先生,我有工作,”哥哥回答说,他显得很认真,又把帽子夹在胳肢窝下,但是奥蒂斯先生看来并不认同他,他问:“是吗?你在路上时就只穿着这件衣服吗?”他这么一说,大伙儿都打量起我哥哥的衣服来,那确实不像一件正经的衣服,奥蒂斯先生说道:“你只有这么一件军用夹克,你的裤子边上都是洞,而且这条裤子也不怎么合身,裤腿那么肥大,都快掉到膝盖处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还能穿着它,你上身还穿着件红衬衫,但看得出来一直就没有洗过,脚上的士兵靴都破烂不堪了,头上的那顶贝雷帽也是那个样子,所以你说说你这个样子回到家里来让我怎么相信你有工作?”
“先生,是这样的,”哥哥回答说,“纽约现在流行的就是这样的风格,”但是这个回答并不能让奥蒂斯先生满意,他说道:“你是说留山羊胡子这样的?知道吗,我刚从纽约回来,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去纽约,我的想法是那个地方不适合居住,对白人和有色人都一样。我想你完全可以在家里照料你的弟弟,毕竟你爷爷的房子还在,你也可以在这里找个工作,就像你在其他地方找工作一样。”
“是这样的,先生,”哥哥说道,“我妻子在纽约,”奥蒂斯先生听后立马问道:“她有工作吗?”我哥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是的,她也在工作,”奥蒂斯先生于是说道:“那样的话,白天谁来照看这个孩子?”我哥哥的眼球顿时又变红了,因为他想不出话说了。知道吗,我原来一直是怀着期望的,我和哥哥走向门口时我是那么的高兴,但是现在看来我又呆在这个鬼地方走不了了。
“白天他可以去上学,”我哥哥说道,他看了奥蒂斯先生一眼,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这次谈话让他筋疲力尽,心存惶恐,奥蒂斯先生笑了笑,说道:“嗯,我不怀疑你的好意,但是纽约的交通那么糟糕,谁来负责接这个孩子放学回家?在那个人人一副冷面孔的城市里谁来带他过马路,看着他不被卡车或者其他的车辆撞着?还有,这个孩子在那儿能呼吸新鲜空气吗?此外,到了十四岁时谁能保证他交的朋友不是那些带枪藏刀的家伙?在我的生活里我从没看见过那些事。我不希望那些事会发生在这个孩子的生活中,我想他爷爷在他最后弥留的日子里也是这样想的,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欠我的老朋友一份情,在我个子还不及他的膝盖时,他就教我怎么钓鱼。”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加斯塔尼娅姨妈说道:“唯一正确的做法是把他放在一户好人家里,直到他长得足够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为止。”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好看的本子,转开一只很漂亮的钢笔,在本子上很潇洒地写起字来。“明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做出一些必要的安排,与此同时,这个孩子可以先在这里待着,”他对加斯塔尼娅姨妈说,“因为我相信,太太,你会把一切都料理好的。”是的,奥蒂斯先生讲得很有道理,也让所有人听着很舒服。
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舒服,因为我不想再在加斯塔尼娅姨妈家里多待一分钟,多待一个晚上,多待上任何一点时间,也不想去什么奥蒂斯先生说的好人家里,我也不愿看到我哥哥一人孤单地、忧伤地沿着他来的路回去。可是没办法,他不时地扭过头看看,可怜的哥哥,抬起他那军用靴子慢慢地踏起一阵尘土,加斯塔尼娅姨妈的孩子们一个个跟在他后面,他们都很喜欢他,想看他跳来跳去、鞠躬弯腰的样子,就像他刚进来时在屋里做的动作那样,但是他没有再做。奥蒂斯先生一直在门口和希姆叔叔说话,直到我哥哥消失在树林里,然后奥蒂斯先生钻进他那辆大汽车里,走了。
好吧,只留下了我。
第六节 我跳窗逃走了
夜幕降临,大家都上床睡觉了,我和三个小不点表弟睡在一个床上,我一点都睡不着,我对自己说:“唉,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很焦急、烦恼,还哭不出来,想好要做的事都做不成了,哦,上帝,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可是,后来我知道我睡着了,因为我醒过来听到几只猎犬在门外叫唤,希姆叔叔打开房间的窗户,喊了一声,声音像唱歌似的:“闭上你们的嘴,别乱吼了,”加斯塔尼娅姨妈问:“那些狗为什么叫唤?”
希姆叔叔朝外看了看,回头说:“那边树上有一只黑猫,”他重新睡他的觉去了。加斯塔尼娅姨妈说道:“黑猫离我的狗远一点,”她做了个手势,接着也回头睡她的觉了。
这时我听到了睡在窗边的小表弟威利斯说道:“谁在那儿?”我听到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嘘,”我看清了,哇,是我哥哥在窗外,我和威利斯从亨利表弟的身上爬过去,把我们的鼻子抵住纱窗,一会儿乔纳斯也过来了,也把他的鼻子抵住纱窗。“是那个会跳舞的人,”小威利斯说道,嘴里发出“嘻——嘻——嘻”的声音,我哥哥将食指竖在嘴边,说:“嘘——嘘,”我们于是都竖起耳朵听加斯塔尼娅姨妈和希姆叔叔的声音,杰尔基爷爷睡在一个角落里,他们都在沉睡中,打着呼噜,外面猎犬们还在叫唤着,所以他们根本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跳舞先生?”小威利斯和小乔纳斯问道,小亨利醒了过来,叫道:“压着我的腿了!”他叫得很响,我们几个赶忙跳上床钻进被子里,我哥哥则猫身躲在窗户下面。
好险,我都屏住了呼吸。但是没有人醒来。
我们几个又回到窗户旁,小心翼翼的。
“你还会跳那种舞吗?”乔纳斯问,小不点亨利醒来了,看见我哥哥站在窗户边,他擦了擦眼睛,问:“你要跳舞是吗?”他总是要重复乔纳斯说过的话。我哥哥说:“嘘——嘘,”小不点亨利竖起食指放在他的嘴巴上,转过身,轻轻推了我一下,好像是我压着他的腿似的,随后大家又都看着我哥哥。
“我是来带皮克走的,”我哥哥掩着嘴轻声说,“但是我明天或者明年会回来跳舞给你们每个人看,还会给你们每人五角钱,明白了吗?”
“你为什么现在不跳呢?”小威利斯和乔纳斯说道,“就一点点可以吗?”小不点亨利也说:“就一点点,嗯?”我哥哥头转向一边,看着大家,说:“是的,我还是真的相信是有天堂的,”他又对我说道:“皮克,你快去悄悄地把衣服准备好,我来给他们跳舞,”我赶忙把衣服准备好,我哥哥摇曳着步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轻轻地舞动起来,那些小孩们一个个都乐不可支地看着,脸都笑圆了。知道吗,你肯定没看到过像他那样在月光下的舞蹈,这些孩子以前也没有看过别人那样跳舞。
“快闭上你们的嘴,别再叫唤了。”希姆叔叔在房子的另一端那里喊了一声,大家立马沉寂下来,俯身躲起来,你从没见过有人的动作像我们这么快的。但是希姆叔叔只是在说那些狗,可怜的沉睡中的人儿。
一会儿,大家又都抬起头来。
我哥哥把窗帘卷起来,一边说着“嘘——嘘”,一边探头进来,乔纳斯也发出“嘘——嘘”声,小不点亨利跟着说“嘘——嘘”,我抓住哥哥的脖子,先把头伸到外面,接着双脚也落到了外面,真是谢天谢地,谢地谢天,我看了看周围,都不敢相信是站在黑咕隆咚的院子里了,我们一切齐备,可以走了。
“我们走,”我哥哥说,他一把将我放在他的背上,就像他在下午将我扛在肩上那样,我们转过身来,看了看窗户旁的那几个孩子,他们是那样地难过,都像是要哭了的样子,我哥哥知道他们的心思,他说道:“别哭,孩子们,我和皮克明天或者明年会回来的,我们会在一起好好玩一玩的,我们要一起去溪沟里摸鱼,一块儿吃糖,玩棒球,说好听的故事,爬树,吓唬在树下走过的人,还有其他好玩的事,你们就等着吧,听懂了吗?”
“是的,先生,”乔纳斯说,小不点亨利也跟着说:“是的,”小威利斯也点头说道:“懂了。”我和哥哥就这样走了,穿过院子,越过篱笆,走进树林里,无声无息,哇!我们走了,我们做到了。
第七节 我们来到镇上
爷爷,这是最黑的一个夜晚,我和哥哥刚走到树林里,月亮就被云遮住了,月亮像是一个瘦小的香蕉,皮包骨头,月光微弱,躲在云层之间时不时向外张望。天也变得很冷,我冻得发颤。我猜想大概一场暴风雨要到来了,是要来告诫我点什么,因为这时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像刚出来时那样快活。好像是有一些事情我忘了做了,或者是忘了从加斯塔尼娅姨妈那儿带什么东西出来了,但是我知道其实并没有这样的东西,我只是在瞎想而已。主啊,我为什么会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胡乱想个不停,自己吓唬自己?穿过树林,走过前面黑乎乎的一片,我们听到了火车声,不过那还好远好远的,我和哥哥只是在风刮过时听到,“呜——呜”的鸣笛声——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好像是要朝山上开去。哎哟,真冷,真黑,真阴。但是我哥哥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一直背着我走过林子到了一个开阔地,把我放下,说道:“哈,我不能就这样一直这样把你背到纽约去吧,”于是我就跟着他走,来到一块玉米地,他停下来说:“嘿,你肯定你能走吗?你前几天不是还病着吗?”我说道:“是的,先生,我只是有点冷,”说完继续往前走。
我哥哥说:“来,我给你一件外套披上,”继而又说,“来,上来,小东西,”他又一把将我背上背,从眼角那儿瞧着我,“听我说,皮克,”他说,“你真的非常肯定要跟着我走,对吗?”我回答:“是的,先生。”
“嘿,你干吗老叫我先生,我是你哥哥啊。”
“是的,先生,”我说道,停下来,又说道,“是的,先生,哥哥,”我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我猜想,我是有点害怕了,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就是到了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乎让哥哥来带我走,这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也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兴奋,那么高兴了。
“听我说,皮克,”他说道,“你只用跟着我走,一直到我们的家里,还有,叫我斯利姆,大家都这么叫我,知道了吗?”
“是的,先生,斯利姆,”我回答道,很快意识到不对,停住了,又说道:“是的,斯利姆。”
“对了,就这样,”他笑道。“你看见那只在杰尔基院子里那棵树上的猫了吗?那些猎犬们朝它叫个不停,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是我把它放到那里的,让那些狗不会注意到我,那只猫派了大用场,给我们带了好运。瞧,前面!”斯利姆指着前面的一棵树,围着树转了起来,突然人躲在树后面不见了,像狗一样朝树上叫唤,然后又“噌”地做出猫上树的动作,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爷爷,他就是那个样子的。
“可怜的小家伙,”他说道,叹了口气,把我往背上面耸了耸,“我知道你是心里害怕,就像那些大人一样,对什么东西都害怕。《圣经》里说过,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3]。你还没到十一岁,不过我想你早已经知道这个了。知道吗,我来就是要把你变成一个流浪人。”我们又开始一起走,不一会儿,看到了前面镇子里的灯光,他没有说什么。从这里开始我们算是走上了大道。
“来,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们要去哪儿,”我哥哥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摸透了我的焦虑,他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朋友,互相了解,这样才能一起在这个世界上闯荡。听到爷爷的消息后,我就知道你会有麻烦了,所以就对希拉说了,她是我妻子,以后她就是你的新母亲了,她同意我的想法,对我说——去,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来。就这样。”他停了停,又说道:“希拉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你不久就会知道的。所以我就来到了南边,因为我是你唯一剩下的亲人,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小家伙。你知道奥蒂斯先生为什么要给杰克逊爷爷那个茅屋和那块地吗?——还有,为什么奥蒂斯先生今天要帮你吗?”
“不,先生,斯利姆,”我说,我真的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爷爷自出生以来就是奴隶,奥蒂斯先生的爷爷是他的主人,这下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斯利姆,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说道,不过好像我有一次听到他们说奴隶什么的,这勾起了我的记忆来了。
“奥蒂斯先生,”哥哥接着说道,“他是一个好人,他觉得他需要时不时地帮助一些有色人,他有自己做事的方式,而且出发点是好的,尽管我不认同他的方式。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好心的,用他们可怜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好心。加斯塔尼娅姨妈是一个最好心肠的人,可怜的女人。希姆叔叔也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不喜欢像你和我这样的流浪人,可怜的人。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恨任何人。杰尔基老爷爷,他只是一个疯老头,如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发生到我身上的话,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也会那样。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知道吗,我不想看到你寄养在谁家里,就像今天奥蒂斯先生要做的那样。你知道为什么加斯塔尼娅姨妈要收养你,而杰尔基家的男人们却不要你吗?”
关于这事,我是真想知道,我问:“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的爸爸,阿尔法·杰克逊,也是我的老爸,在十年前一次可怕的斗殴中把杰尔基老头的眼睛弄瞎了,我们两家从此就结下血仇了。加斯塔尼娅姨妈,她是你妈妈的姐姐,一直非常爱这个妹妹,一直照料她直到她死去,那个时候爸爸刚从监狱劳动队里服刑五年出来,其中三年在迪斯莫尔沼泽[4],但他出来后没有回到母亲身边。”
“他去哪儿了呢?”我问哥哥,还试着想起我父亲的面貌,但是没用,想不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哥哥说,他往前走着,脸色阴沉,“小家伙,你父亲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坏人,以前是,现在也是,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管他今晚会在哪儿。你母亲老早以前就死了,可怜的人,那个时候她跟疯了一样,但没有人指责她。唉,”哥哥转过头看着我说,“你和我是从黑暗中来的。”说完,脸色更加阴沉。
现在,我们从沙泥地路来到了平整的路上,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平整、走起来最舒服的路,路边与小溪交界的地方还有一些白色的标杆,上面挂着一些闪亮的珠宝之类的东西,中间的地方画着一条平整的白线,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东西。哇!在前面那边是镇上的灯光,有三四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呼——呼——呼。”
“我说,”我哥哥说道,“你还是要跟着我走吗?”
“是的,先生,斯利姆,我当然是要跟着你的。”
“好的,”他说,“你往前看,我们要走那条路。嘿,大家注意了,我们来了,”他大声喊道,旁边并没有人,我们两人并肩沿着大道往前走,路边有一些白色的房子,我们两个人都精神十足,感觉特好,我哥哥说道:“看,我们到镇子外面了,”他挥舞起他的手臂,高叫:“呜,呼!”我们雀跃着往前走去。
我们走过一间很古老的白色房子,很大,有我们穿过的那个树林那么大,房子前面有白色的旗杆,门廊,看上去很漂亮,房子背面有很多透亮的大窗户,从窗户里映射出来的灯光洒在漂亮的长满青草的院子里,我哥哥说:“这儿是克莱·塔克[5]·杰斐逊·戴维斯[6]·卡尔霍恩[7]将军的家族的府邸,他是邦联第十七团师旅的一位退役英雄,左臂挨过一枪,得过金星紫勋章,现在已有一百多岁了,名字刻在葛底斯堡战役阿波马托克斯[8]战场纪念碑上,哇!”这些话他是一口气说下来的,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经过一间又一间很齐整的房子,这一片都是这样齐整的房屋,走过这些房子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些不规整的房子,都是砖红色的,灯光从各个地方透出来。哇!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灯,还有旗杆、玻璃窗,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在那些又平又宽的路上行走。“这里是镇上了,”我哥哥说,对了,很久以前我和我母亲坐小汽车来过这个镇上,我们是来看电影的,不过我那时还太小,不记得什么了。现在我又一次来到镇上,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还要和我哥哥一起闯荡世界呢。所以,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壮观。
我们绕到一间黑黑的老房子后面,我哥哥对我说:“你在这条巷里等我,我去买些路上吃的三明治,”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因为他非常累了,他抓住我的手,带我往前走。我们来到巷子的尽头,正对的那条路灯火通明,但巷子里很暗,刚好适合我在那里等。“那里有一个鸡棚屋,”他说,“我会很快回来的,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就怕杰尔基家里的人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派人来找我们,听见了吗?站在这里别动。”他说道,把我推到红砖墙边,让我坐下来,然后他穿过街道走了。
就这样,爷爷,我在那里靠着墙,抬头仰望两面墙上方的天空,我听见汽车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各个地方传过来,知道吗,那是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做着事情时,用他们的手、脚、嗓子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清晰。我在乡间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我听到过的只有晚上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汩汩地、欢快地流着。我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似乎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街的那边是那个鸡棚屋,就是那种小小的破旧棚屋,但是里边却灯光亮堂,一张长桌子的前边坐着人,他们在吃东西,东西的味道很好,我闻到都要流口水了。那里还传来阵阵收音机里出来的音乐声,我在街这边听得很清楚,一个男声唱道:“你在什么地方啊,宝贝,我到处找你,你怎能如此对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很在意?”那收音机里的音乐真是好听,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音乐,那个收音机是一个很大的、像盒子一样的东西,旁边有红黄色的灯光在闪烁。门的上方有一个屏幕,屏幕上一个轮子在空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从这个轮子后面很远的地方还传来另外的“嗡嗡”声,听起来那个轮子还要大得多。我猜想,我听到的是世界之轮发出的声音。是不是,爷爷?哦,我真的很开心。
我对自己说:“我从这里往前走两步去看看,”我沿着墙往前挪动,看到了街上更多的东西,哇!真亮堂,真好看。
我哥哥从那个鸡棚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街那边过来几个人,他们看见了他,叫道:“嘿,斯利姆,你从纽约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叫道:“嘿,哈里,嘿,雷德托普·特诺尔曼先生,嘿,斯莫基·乔先生。你们在这里干吗呢?”他们说道:“哦,我们刚好闲晃到这里。”然后他说:“好久没有听到你们几个的消息了,”他们说道:“哦,我们这儿那儿到处走。嘿,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哥哥说:“哦,就随性而至,到处找乐呢,你们明白的。”他们说:“哦,”随后他们就离开了,大家都说下次再见。
是的,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镇子,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这么热闹的。
我和哥哥穿过巷子又回到镇子的边上,我们走得很快,感觉很好,因为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三明治,哥哥说我们要在那个十字路口等巴士,巴士一会儿就会来了,上了巴士后我就不会再受冷了,他也一样。“知道吗,今晚我们不会在巴士站里过夜了,”他对我说,他又接着说道:“唉,唉,不过谁又在乎呢?你要是就像我一样相信上帝,那就没什么区别,你听见了吗,上帝?”
然后我们坐在那些挂着闪亮珍珠这类东西的白色旗杆前的墩子上等巴士,等了有半个小时,或者是一个小时,我不记得了到底多长时间了。
巴士终于来了。那大块头轰隆轰隆地开了过来,车身上还写有“华盛顿”字样,驾驶盘后面的那个人降下速度,但是汽车还是唰的一下从我们身边过去了,好像根本不会停下来的样子,车子过后掀起一阵风沙,一股热气扑到我的脸上,终于巴士在前面一个地方停下来,我们奔了过去。坐上那个庞大的东西后,我对自己说:“谁知道这个大东西会带我到哪儿去,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哥哥会照看我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加斯塔尼娅姨妈了。
注释
[1]Pictorial Review Jackson,指皮克的名字Pictorial Jackson。
[2]七喜公司生产的名为“Dr. Pepper”的饮料。
[3]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12节。
[4]Dismal Swamp,在美国东部。
[5]指亨利·克莱(Henry Clay 1810—1903),美国废奴主义者,外交官。
[6]Jefferson Davis(1808—1889),美国内战期间南方联盟政府总统。
[7]John Calhoun(1782—1850),美国政客,极力维护黑奴制。
[8]葛底斯堡,美国内战中一著名战役所在地,林肯在此发表著名演说。阿波马托克斯战役是美国内战最后一站,南方军队最终投降。凯鲁亚克在这里把这些不同人物和地点都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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