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襄阳-蒹葭苍茫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月榭携手,夜船吹笛。红尘美眷,如诗如画。忽然江水涌流如泉,陆地瞬间被大水淹没。他和她同时落入水中,四周汪洋一片,没有船只,没有竹排,只有水,漫无边际的水。她失去了踪影,他也被波浪和旋涡包围,注定不能逃脱被吞噬的噩运。他听得见水流的声音,似呜咽,似悲鸣,细听下却又饱含脉脉温情,似是她在诉说着思念之情……

    深阁帘垂绣。

    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

    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

    影厮伴、东奔西走。

    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

    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

    趁未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

    翁不应,但摇手。

    ——南宋·蒋捷《贺新郎》

    杨柳如丝,拂水弄碧。天空清澈如镜,不见一丝流云轻烟。月榭携手,夜船吹笛。红尘美眷,如诗如画。忽然江水涌流如泉,陆地瞬间被大水淹没。他和她同时落入水中,四周汪洋一片,没有船只,没有竹排,只有水,漫无边际的水。她失去了踪影,他也被波浪和旋涡包围,拼命挥舞着双手,企图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然而却注定不能逃脱被吞噬的噩运。一浪打来,又是一浪。他听得见水流的声音,似呜咽,似悲鸣,细听下却又饱含脉脉温情,似是她在诉说着思念之情……

    张惟孝蓦然惊醒,这才发现是南柯一梦。举目环顾,似乎身处船上。然一动之下,才发现动弹不得——自己倚柱坐在舱底,双手被绳索圈缚在柱子上,双脚也并在一起,用绳索捆扎住,绳索另一端系在一张八仙桌上。桌旁条凳上坐着一名虎背熊腰的红脸大汉,腰间别着一把短刀,正将碗里的豆子一粒粒抛高,再用口接住,看上去颇为无聊。桌上横放着一柄长剑,正是钟杨赠予他的防身佩剑。

    那大汉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奇道:“咦,不是说这药力能持续一天一夜吗,怎么醒得这么快?”

    张惟孝道:“我这是在哪里?”那大汉道:“船上。”

    张惟孝道:“你们想做什么?”那大汉道:“小的只是奉命将公子送去鄂州,交给官府。”

    鄂州是现任京湖制置使兼四川策应大使吕文德驻所所在,当年张惟孝一战成名,寻找他最积极的人正是吕文德。他既被绳捆索绑,又是要运去鄂州官府,自然是要送去见吕文德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我明明是在竹枝娘子那里晕倒,肯定是她在茶水中下了药。但这些人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去鄂州?”

    他用力挣扎了几下,见绳索绑得极紧,那大汉又守在身边,防范甚严,一时难以逃脱,便径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大汉道:“公子难道自己心中不清楚吗?”张惟孝道:“不清楚。这一路过去鄂州,至少有两天路程,咱们算是船伴,你总该跟我说说你的身份。”那大汉道:“没什么可说的。”

    张惟孝道:“这是到哪里了?”大汉道:“过了郢州了。昨夜顺风顺水,船走得快着呢。公子放心,再有一日一夜,明日这个时候就到鄂州了。到时送你上岸,你我不用再见。”用竹杯倒了一杯水,端过来递到张惟孝嘴边,命道:“喝下去,这是主顾交代的,喝了你我都省心。”

    张惟孝料想那杯水中定然下了迷药——迷晕他既能阻止他呼喊求救,又能预防逃跑。他不愿意饮下,竭力抗拒,但他手足被缚,最终还是被大汉捏住鼻子,强行灌了半杯水下去。他竭力想保持清醒,却未能如愿,硬挺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依旧被绑在柱子上。只是除了原先那红脸大汉外,舱底还多了两人。三人正围坐在桌旁,就着菜粥啃饼。

    红脸大汉转头看了张惟孝一眼,道:“这小子又醒了。看来这迷药药效也没有主顾说的那么好。”

    张惟孝道:“难道你们打算将我这样一直绑着吗?”红脸大汉道:“听说公子是官府悬赏通缉的杀人重犯,是个机灵人,我们可不敢轻易放开你,一解开你,你多半就跑了。”

    张惟孝心道:“我既是在竹枝娘子那里晕倒,当然是她在捣鬼。她多半在襄阳有重大图谋,不欲被我揭穿,所以将我制住。但这些人明显是汉江上的船夫,绝不会是她手下。她完全可以派人将我扣押在鹿门山蒙古人营寨中,为什么反而要将我交给这样一群人运送去鄂州,还谎称我是什么杀人重犯?”心中疑惑甚多,也不及多想,便道:“麻烦大哥先解开我,我要方便。”

    红脸大汉笑道:“你直接拉裤子里好了。放心,回头到了汉阳,我会替你买身干净衣裳。”

    张惟孝大怒道:“你终究不可能永远绑我在这里。敢对我如此无礼,可知道将来有什么后果?”红脸大汉道:“咦,还发起脾气了。你是杀人重犯,落到官府手里,还能有活路吗?还说大话威胁人。”

    一名年轻些的男子忙劝道:“主顾特别交代过,要好好照顾他,不能怠慢。大哥不如先解开他,让他方便。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怕他跑了不成?况且这是在水里,他还能跑哪儿去。”

    红脸大汉觉得有理,便过来解开了张惟孝,指着角落木桶道:“便桶在那里。”

    张惟孝被绑得太久,绳索捆得又紧,血流不畅,手足发麻,爬起来扶着柱子站了好大一会儿,才能慢慢行走。他摸到木桶边解了手,系好裤子,又道:“我饿了。”红脸大汉道:“主顾可没说要管你饭。你就饿着吧,免得吃饱了有了力气,又要去杀人。”

    张惟孝道:“现在是什么时辰?”红脸大汉道:“过了午时了。你第一次醒来是早上,现在还是当天,不过是下午。”捡起绳索,命道:“还是老样子,你自己靠着柱子坐好。”

    张惟孝不应,动也不动。红脸大汉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听话。”走过来抓住张惟孝手臂,将他拖到柱子边,欲用强逼迫他坐下。不想对方忽然出脚一勾,他身子失去平衡,几个趔趄,才勉强站直。若不是他自小就在船上,习惯了风浪颠簸,这一下非摔倒不可。

    红脸大汉大怒,转身便欲对付张惟孝,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取了他腰间短刀,抢过去制住了那年轻男子。

    张惟孝问那年轻男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男子道:“阿……阿舟……”

    张惟孝一手将阿舟头压在桌上,一手横刀于其后颈,喝道:“都退开,不然我一刀将阿舟脑袋切下来。”红脸大汉勉强压制怒气,劝道:“有话好说。”

    张惟孝道:“你叫什么名字?”红脸大汉道:“铜锣。”又指着另一名同伴,道:“这是阿咩。我是船上首领,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便是。”张惟孝道:“好,那你听好了,第一,我要你立即让船掉头回襄阳。”

    甲板上船夫们听到动静,纷纷操家伙赶了下来,尽是膀大腰圆的精壮汉子。铜锣摆手道:“你们先上去,照他说的办,掉头回襄阳。”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条件?”张惟孝道:“你得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什么人?”铜锣道:“我们只是船夫,负责将公子运送去鄂州,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张惟孝道:“那么是谁托你运我到鄂州的?”铜锣道:“当然是出得起钱的主顾。”张惟孝道:“到底是什么人?”铜锣道:“那人半夜来交货,又戴着斗笠,没看清面孔。”

    张惟孝心道:“难道是昨日在老龙堤上见过的斗笠男子?原来他是竹枝娘子手下,却不知他如何会认识张畴。”又问道:“送我到鄂州交给谁?”铜锣道:“对方没说,只说到达鄂州后将公子连人带剑放到岸上,不必松开绑缚,自会有官府的人来接手。公子的话我都如实回答了,这就请放了阿舟吧。”

    对方人多,且都是壮汉,张惟孝如何敢轻易放掉人质,然留在船上,亦是凶险万分,便道:“船到郢州后,我会下船登岸,到时自然会放人。”铜锣道:“往北是逆水行舟,今日又刮北风,再快也得半夜才能到郢州。”

    张惟孝道:“那好,先掉头往北,到最近的码头停船靠岸,我自会放人。”铜锣道:“最近的码头吗?前面不远便是沙洋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在上面叫道:“到了!到了沙洋码头了!”

    张惟孝便先取了自己的佩剑,挂在腰上,再用短刀抵住阿舟背心,押了他上来甲板。刚到船头,忽望见眼前蒹葭苍茫,一望无际,船竟不知何时离开汉江航道,到了一处芦苇荡子。一怔之时,船身蓦然剧烈一晃,他脚下一滑,手上劲道略松。阿舟趁机挣脱,奔到船舷边上。众船夫发一声喊,各持兵器,围了上来。

    铜锣先止住众人,道:“这位公子,你身手再厉害,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我答应了主顾,要将你毫发无损送去鄂州,不想对你动手。你放下兵器,老老实实回去底舱待着,我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张惟孝如何肯束手就擒,将短刀抛下,拔出长剑,道:“休想!有本事就上来拿我!”

    铜锣一见他拉开架势,分明是会家子,不由得颇为踌躇,便道:“刀剑无眼,你不肯投降,我们要拿你,势必会伤你,如此对不起主顾嘱托。但还有一个法子,我们已经将船开进荡子,放了小舟,如果我们全部跳水上小舟,你一个人可无法驾驶这么大一艘船,只能任凭船留在原地打转。我们十几个人,个个都是水里来、浪里去的水猫子,对水势地形了如指掌,能数日浮在水中,不吃不喝。而你却只能白白困在这里,稍有疏忽,便会着我们的道。”

    张惟孝心道:“这铜锣颇为精明,事先将双方优势、劣势一一亮出,无非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他说的极是,他们人多,船又陷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荡子里,我无论如何挺不过去。”便道:“你们既是船夫,替人运物无非求财,若是送我回襄阳,那主顾付你们多少,我给你们双倍。”铜锣却是不信,道:“你可知道主顾为你这一趟付了多少钱?就你,能拿得出双倍?”张惟孝道:“四倍。”

    铜锣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们虽然穷,可也知道风险。你是杀人重犯……”张惟孝道:“我是张惟孝。”

    众人尽皆愣住。好半晌,铜锣才问道:“你说你是张三千郎,可有什么凭据?”张惟孝道:“你想要什么凭据?难不成我要在脸上刺青,文上‘张惟孝’三个大字不成?”

    铜锣道:“当年张三千郎耀兵江上,手下都有哪些将官?”张惟孝道:“王大古,冯凯,江上风,白里条……”

    铜锣慌忙丢了鱼叉,上前拜道:“果然是张三千郎。张公子,小的不知道是您老人家,多有冒犯,该死,该死!”又呼叫手下一齐下拜,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很多次的张三千郎张公子。”

    张惟孝报出真名,无非想自证不是杀人重犯,不想居然有眼前一幕,大出意外。忙上前扶起铜锣,又道:“各位请起,张惟孝无德无能,受不起如此大礼。”

    铜锣道:“张公子适才提及的江上风,便是家叔。我本姓江,名罗,外号铜锣。”又忙命手下准备酒菜。

    张惟孝道:“酒菜就不必了。我有急事赶回襄阳,还请江大哥帮忙。”铜锣道:“是。不过逆水而上,再快也要明天傍晚才能到襄阳。张公子,水路迢迢,急不得。不如先下去坐,喝上一杯。”张惟孝道:“也好。”遂来船舱坐下。二人相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铜锣道:“这可真是不打不相识。”一旁阿舟接口道:“应该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张惟孝道:“抱歉,适才我出手重了,弄痛你了吧。”阿舟忙道:“没事,一点儿事都没有。”铜锣道:“不用理他,年轻小伙子,就算打两下,也经得起。”

    张惟孝道:“我是如何来到江大哥船上的?”铜锣便大致说了当晚情形。

    原来铜锣及手下人都是船夫,以替人运货为生,平日一般停在白河与汉水交界处的白河码头。昨晚有一斗笠男子乘乌篷船来到码头,将一个口袋交给铜锣,付了一百两现银,托他运到鄂州。铜锣打开口袋验货,却发现是个昏迷的年轻男子。主顾称这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指名追索的杀人重犯,中了迷药才被擒住。铜锣一听便起了疑心,既是重犯,如何不就地交给襄阳府?斗笠男子称内涉重大机密,不能轻易泄露,见铜锣有所犹豫,又当场加了五十两银子。襄阳、樊城两城码头均为本地恶霸王五管辖,铜锣接生意也必须经其人点头同意,至少要抽成一半以上。他见主顾主动送货上门,不必再经王五之手,一百五十两银子着实是笔大数目,一时心动,便接了下来。至于后来铜锣用来迷晕张惟孝的迷药,也是主顾交给他的,说是犯人狡诈无比,一旦醒过来,便会千方百计逃跑,最好让他一直保持昏迷状态。

    张惟孝听了经过,心道:“看来竹枝娘子是铁了心要将我送到鄂州。到那里后,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官府中人前来接应。然鄂州是华中重地,码头布有重兵,巡逻兵士发现有人被捆了手脚丢在码头上,焉有不上报的道理?我必然会被送去见吕文德。此人寻我多年未果,一旦知道我身份,必不会轻易放我离去。如此,无论竹枝娘子打算做什么,我都不能再干涉了。”

    虽想通究竟,但还是不明白竹枝娘子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蒙古人既已在鹿门山修筑营寨,且驻扎了不少化装成商人的士兵,她大可以将他关在那里,为何舍易求难,托铜锣这群不相干的船夫,千里迢迢送他来鄂州?莫非这其中另有企图?

    铜锣又问道:“张公子如何会被人整治至此?”张惟孝也不好多解释,道:“我新近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老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整治。”铜锣道:“张三千郎何等人物,居然有人敢对你下手?回去襄阳后,我帮张公子找到那斗笠男子,带他来见你。”

    张惟孝摇头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张惟孝。江大哥不必再管这事。”铜锣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没有完成主顾托付,照例要退钱给他,总归是要再见面的。”

    张惟孝又问道:“你们常年都在水上吗?”铜锣道:“世道不好,处处兵荒马乱,田早没有了,不在水上还能去哪里?去当兵吧,兵饷没几个钱,还得替长官干私活儿,跟奴仆无异。”又愤愤道:“皇帝老儿拿得出钱给窑姐儿花[1],却没钱发给打仗的兵士,这还是大宋的天下吗?张公子当年可是说了一句至理名言:‘朝廷负人。’我们又没有别的本事,只能靠走船运货赚几个辛苦钱了。”

    张惟孝“嘿嘿”了两声,又问道:“你们可有跑过鹿门山榷场?”铜锣道:“没有。我们接生意得通过王五,到鹿门山榷场路程太近,我们这样的大船挣不了钱,他不屑接,通常榷场生意都让老龙堤那些本地小船船夫接了。说起这事,还真是挺丢人的,这些年,我们基本上都是跑王五的生意,运些见不得人的货物。”

    张惟孝道:“都是些什么?”铜锣道:“大多是被拐卖的妇人,要转运到外地卖掉。我们一般是运到汉阳,那里有人来接手。我们也知道这事不地道,不过兄弟们要活命,实在没法子。况且我们不运,也自有别人来运。”

    张惟孝想了想,道:“这样,我给你们一笔钱,你们拿去养家糊口,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铜锣忙道:“哪敢要张公子的钱?”

    张惟孝道:“我原先在岘山有处宅子,但有些年头没去住了,料想已经荒废了。宅子后院有口大缸,缸底下埋着一箱金银珠宝,江大哥去挖出来分给手下,应该足够你们一船人过完下半辈子了。”铜锣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张惟孝道:“拿去用吧,反正那些金银珠宝于我没有任何用处,埋在那里白白可惜了。”铜锣愣了一愣,立即翻身拜倒道:“那我便替大伙儿谢谢张公子。”

    张惟孝忙扶他起来,又沉吟道:“王五鱼肉乡里,多年来做了不少坏事,得想个法子扳倒他才是。”

    铜锣道:“张公子,王五手下有几百号人,掌管着襄、樊两城大小几十座码头。而且他叔叔在襄阳府做官,有官府做靠山。不管明里暗里,要扳倒他都是极难的。而且自从他身边多了个狗头军师后,愈发厉害。原先白河一带码头由一个樊城恶霸掌管,后来狗头军师出谋划策,将那恶霸整治得服服帖帖,所有码头都被王五收了。最近他还将河口南岸的民居都强行搬迁拆掉,说是要搞成跟老龙堤一样的集市呢。”顿了顿,又道:“如果张公子想对付王五,我们兄弟当然全力支持。不过要对付王五,必须得先搞掉他的狗头军师才行。”

    张惟孝心道:“我伏在蒋家墙头时,曾见过王五,明明是个心浮气躁之人,却能想出利用布片嫁祸给我的巧计,很是让我惊讶了一下。现在想来,这也许不是他的主意,而是那狗头军师刚好赶来,才想了这么一出移花接木的高明计策。”忙问道:“狗头军师叫什么?”铜锣道:“只知道姓刘,人们都叫他刘先生。”

    张惟孝心道:“原来就是王五口中反复提起的刘先生。”

    正好船夫先后端了炉子和锅下来,铜锣笑道:“张公子早饿了吧?先吃饭。来,尝尝汉江的鱼火锅。”

    从襄阳到鄂州,是顺江而下,反过来便是溯流而上,若再赶上逆风,速度要比顺流慢一倍以上。好在回去襄阳时风平浪静,还算顺利,到次日下午时便已到达鹿门山。张惟孝立在船头,远远见到码头立着一男一女,女子是竹枝娘子,男子是皮影戏班打简板的黄豆,大为惊异,忙让铜锣将船靠岸。

    竹枝娘子见到张惟孝也极惊讶,问道:“郎君不是去鄂州了吗?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张惟孝道:“果然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竹枝娘子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但郎君暂时不必知道。”又问道:“这船是要回襄阳吗?正好咱们可以搭个顺风船。”抢先上了船。张惟孝也只得跟了上来,吩咐铜锣开船。

    铜锣迎上来道:“这两位是张公子的朋友吗?”忽然一呆,随即指着黄豆道:“张公子,就是他,前晚就是他将你装在袋子里,再送来我船上的。他……”张惟孝道:“不要紧,我认得他。”

    铜锣忙奔去舱底取了银子,交还给黄豆道:“官人托付的事未能做到,原银还回。”黄豆接了过来,转手即掷在一旁渔网中。

    铜锣道:“你这是……”张惟孝忙道:“江大哥,你不必再管。你先去忙。”

    铜锣一头雾水,还是遵命去了,料想张惟孝有事要谈,又命手下人远远避开。

    张惟孝上前两步,将竹枝娘子逼到船舷边,厉声喝问道:“你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今日不说清楚,休想走下这艘船。”竹枝娘子笑道:“我已经说了,郎君暂时不必知道,还不到时候。”

    张惟孝道:“你再嘴硬,我先杀了你手下黄豆,将他尸体抛入江中喂鱼。”竹枝娘子道:“大宋天下,郎君岂敢随意杀人?”张惟孝冷笑道:“杀你们个把蒙古奸细,我还能成了大宋的罪人了?”

    竹枝娘子见他右手抚剑,当真要对黄豆动手,忙道:“好,我告诉郎君便是。”屏开黄豆,这才道:“对郎君,我可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只是不想让你去见一个人。”张惟孝斥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理由!”

    竹枝娘子道:“郎君当真想不起来了?”张惟孝不解地问道:“想起什么?”竹枝娘子登时展颜而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来。

    张惟孝愈发疑惑,问道:“你笑什么?”竹枝娘子道:“我很开心,原来郎君根本就不记得钟三娘子约了你今日到仲宣楼一会。”

    张惟孝“哎哟”一声,这才想起周太平命案发生当晚,他离开梅香别院时,钟清在背后叫道:“三日后,我会在仲宣楼设宴,恭候张公子大驾光临。”今日恰好就是三日后了。一时愣住,半晌才问道:“你用药迷倒我,又派黄豆送我去白鹤码头,花重金雇请铜锣运我去鄂州,费尽周折,只是为了不让我赴钟清之约?”

    竹枝娘子道:“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一时情思满怀。

    二人初逢之时,他是年方十八九岁的英俊少年,号令江湖,意气风发,是宋廷众多重臣渴望结交的传奇人物。连蒙古人也留意到他,务必要得之而后快,足见他当时声名之大。而她不过是刚刚及笄[2]的豆蔻少女,身怀血海深仇。她利用姿色勾引他,再诱捕他,一切不过是奉命行事。然看到他半死不活地被蒙古人带走时,她心中多少有些怪异。之后年纪渐长,她有了倾心爱慕的男子,才真正明白情伤的真正含义。所以她打听他的消息,得知他在蒙古军营中为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哀莫大于心死,想想当年名动江湖的少年英雄,居然变成了活死人,受伤不可谓不深,也证明他当年爱她之深。她心中开始挂念他,时不时地也会想起他,不过她认为这并不是情爱,而是愧疚之心在作怪。无论如何,她亏欠了他,虽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弥补偿还。然多年后的再度相遇,当她再见到这个几近被她摧毁了一生的男人时,她居然心动了——他不再是当年挥斥方遒的少年英雄,只是阅尽沧桑、历经磨难的落拓男子,但她真真正正地心动了。相逢不算太晚,明了总是太迟。她那些调笑他的话,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过了好大一会儿,竹枝娘子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听说郎君是在见过钟三娘子后才逃出军营的,你还为她打了好几名蒙古兵。郎君被带到洛阳后,完全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话都没说过一句,却突然为了钟三娘子出头,想来她对你十分重要。那晚在梅香别院,她也竭力证明郎君不是杀人凶手。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惜为了郎君抛头露面。当时我就瞧出她喜欢郎君你。郎君,当年你说你愤而招兵,是受少女所激。那少女,应该就是钟清吧?我……我听到她约你到仲宣楼相会,心中嫉妒,本来打算昨日再对郎君下手,好阻止你赴今日之约,不想你前晚主动送上门来,倒省了我的事。”顿了顿,又笑道:“原来我的心思全白费了,郎君根本就不记得钟三娘子邀约这件事。看来,她在郎君心目中的地位,也没我想的那么重要。”

    张惟孝正色道:“晚晴……不,竹枝娘子,不管你叫什么,你有你的立场和选择,我无权干涉。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也不想再提。但我希望你自己弄清楚,你目下是蒙古元帅夫人,是蒙古人派在襄阳的联络人。我受你挟制,不能吐露真相,但你一再玩弄心机,真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竹枝娘子道:“果真被人发现的话,是我命不好。”又笑道:“郎君曾允诺再救我一次,我倒很想看看,真到大难临头的时刻,郎君会如何抉择。”

    张惟孝哼了一声,正要转身走开,却被竹枝娘子扯住衣袖,问道:“郎君不会现下赶着去赴钟三娘子之约吧?”张惟孝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干,你最好少干涉我的事。”

    竹枝娘子甚是委屈,嘤嘤道:“就算我嫁了别人,心中就不能再爱慕郎君,就不能嫉妒对郎君好的女人吗?”张惟孝干脆地道:“不能。”见船已近襄阳码头,便撇下竹枝娘子,过去对铜锣交代了一番,不等船板搭上码头,跳岸而去。

    竹枝娘子微一迟疑,匆忙也跟下船,一路小跑上台阶,急追数步,挡在张惟孝面前,道:“我不准你去。”张惟孝冷冷道:“目下你身边只有一个黄豆,你以为你们两个拦得住我吗?”

    竹枝娘子道:“郎君若肯留下来,我便告知你想知道的事。”张惟孝道:“我想知道蒙古人派你在襄阳策划什么大阴谋,你愿意说吗?”竹枝娘子摇头道:“郎君不会真的关心这个。我可以告诉郎君关于梅秋一事的实情。”

    张惟孝一时踌躇,道:“当真?”竹枝娘子道:“当真。”

    张惟孝心道:“钟清虽然约了我,我当时并无赴约计划,所以没有应声,就算不去,也不算违约。比较起来,还是查明梅秋一案重要得多。况且目下天光已暗,钟清多半早已经走了。”便道:“那好,我姑且再相信你一次。”

    竹枝娘子遂命黄豆先回去,与张惟孝在码头附近找了家小饭馆坐下。

    张惟孝径直问道:“王五一再对你无礼,是其地痞无赖性情所致。以你的本事,要对付他并不难,为什么非要杀死梅秋呢?”竹枝娘子道:“我可没杀梅秋。”

    张惟孝道:“你当然不会自己动手了,一定是你派手下人做的。是谁动的手?是不是黄豆?”竹枝娘子道:“我没杀梅秋,我手下人也没杀她。”

    张惟孝一愣,道:“当真?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实情?”竹枝娘子道:“当真,实情就是我这方的人绝没有动过梅秋一根头发,我敢以亡父的名义对天起誓。”张惟孝怔了怔,道:“这可奇怪了。”

    王五横霸一方,又好色成性,多次当面调戏竹枝娘子,侮辱皮影戏班班主周太平,甚至还在周太平被杀后在隔壁放鞭炮庆贺,如此行径,令人齿冷。张惟孝原先以为必定是竹枝娘子或是其手下人不堪忍受,想要报复王五。但王五身边喽啰极多,不好下手,遂有奸杀焌糟梅秋后再嫁祸王五的阴毒计划。之所以选择梅秋,必是因为她无意中得罪过竹枝娘子这一方的人,甚至有可能发现了什么秘密,所以才将其杀死灭口。现在张惟孝听到竹枝娘子矢口否认,并以亡父名义起誓,才知道完全想错了。而他一直在误会竹枝娘子。更令他惊讶的是,习惯谎言骗人的她竟从始至终没有解释过半句,也许她知道无论她如何澄清,他也不会相信。

    竹枝娘子幽幽道:“当日郎君气势汹汹来别院质问我,我完全不明究竟。后来特意去打听,才知道是焌糟梅秋被人杀了,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官府调查后,有证人指证,说首要疑凶是郎君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当然知道不是郎君杀人,不然你也不会以为是我的手下下的手。可郎君这般聪明的人,怎么会被人陷害?”

    张惟孝道:“我可不觉得我聪明,你都能一再玩弄我于股掌之间。”

    竹枝娘子叹道:“郎君遭人诬陷,我是真心关切你。再说了,外面还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被杀的焌糟梅秋跟我的挂名丈夫周太平有私情,这分明是有人有意要将这两件案子联系起来,存心让我们皮影戏班不好过,我当然也想查明真相。”

    张惟孝道:“你是怕有人刻意针对你吧?”竹枝娘子也不否认,问道:“郎君一再提及王五,是因为怀疑他牵涉其中吗?”

    张惟孝心道:“竹枝娘子在襄阳经营多年,眼线、耳目必定不少,又与王五有怨,想来也想对付他。王五作恶多端,我一定要将他铲除,或许多少可以借她之力。”当即说了那晚所见情形。

    竹枝娘子惊声连连,道:“原来是另外有人杀了梅秋,想要嫁祸给王五。王五借力打力,又嫁祸给了郎君。这可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

    “山外青山楼外楼”出自南宋诗人林升《题临安邸》。原诗为:“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因为辛辣地讽刺了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醉心享乐而被广为传诵。昔日张惟孝与汪晚晴同登岘山,北望中原,亦曾惆怅感慨,有“山外青山楼外楼”之叹。不料汪晚晴却接了“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句,登时令人捧腹不已。她此时再度以竹枝娘子的身份说了出来,似是随意,张惟孝却是心中一动。

    竹枝娘子凝思片刻,忽道:“会不会这本来是真凶的一箭双雕之计?”张惟孝问道:“什么一箭双雕?”竹枝娘子道:“若不是那个什么喽啰半夜意外发现了梅秋,天亮后,真凶多半会有意引官府到蒋家故宅。如此,王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人人都知道王五刚刚在隔壁放鞭炮庆贺我死了丈夫,我不就是首要嫌疑犯吗?”

    张惟孝道:“不错,是这样。若说真凶阴谋得逞,你嫌疑最大。本来王五仇家甚多,追查起来不容易,但现在看来,这个人跟你们皮影戏班也应该结有仇怨。”

    竹枝娘子嫣然笑道:“我们从来不跟人结怨。郎君没看到吗?王五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都忍下来了。”张惟孝道:“不错,这太不像你。所以我敢肯定,你一定在鼓捣一个大阴谋,不容有失,腾不出手来对付王五。”

    竹枝娘子道:“原来在郎君心中,我始终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坏女人。”张惟孝反问道:“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好人?”

    竹枝娘子道:“那么钟三娘子呢?她当然是好人了。郎君心中是喜欢她这个好人多一些,还是喜欢我这个坏人多一些?”张惟孝哼了一声,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竹枝娘子道:“别急着走,我还有正经话说。我已经知道周太平被杀的前因后果了,但高秀英这伙人的来历和目的,难道郎君不想知道吗?”

    张惟孝知道她一心要阻止自己去见钟清,然他也确实想知道真相,只得又重新坐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竹枝娘子道:“我当面问了高秀英。”

    张惟孝道:“你问她,她便会一五一十说出来吗?一定是你亮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竹枝娘子道:“没有。其实在这之前,我早已抓住了张畴。”

    当日张惟孝和张畴被捕去襄阳县衙,又联袂逃出,张惟孝随即道破张畴即是周太平一案的帮凶,张畴也予以承认。二人分手后,张畴迅即赶来老龙堤,想知会高秀英。正好在梅香酒楼前见到竹枝娘子。她独立江边,玉容落寞,忽忽神伤,脸上尽是泪痕。他生性风流,时常出入勾栏,颇迷恋竹枝娘子的婉转多姿及其独特的渔鼓唱腔,还暗地为她写过一阙婉丽清俊的《南乡子》:

    浅淡汉宫妆,扇底春风玉有香。

    特地向人歌一曲,非常,纵使无情也断肠。

    宝髻绣霓裳,云雨巫山窈窕娘。

    好着千金携得去,何妨,丝竹东山醉玉觞。

    又想到她丈夫之死与己大有干系,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便上前搭话,想安慰几句。不想这只是竹枝娘子的诱捕之计。当时她尚不知道严震是杀死周太平的凶手,见他莫名失踪,而高秀英那伙人又鬼鬼祟祟极为可疑,便决意先抓住与高氏来往密切的张畴,从他身上下手。

    张畴果然上当,被竹枝娘子诱上一艘大船,随即被埋伏在那里的人袭击打晕。再醒来时,已经被绳捆索绑,动弹不得了。张畴倒也镇定,居然笑道:“原来竹枝娘子不独表演皮影戏,还兼做勾人绑人的生意。”

    竹枝娘子使个眼色,手下人抢上前去,狠狠扇了张畴十几个耳光,直扇得他的脸高高肿起,他却是哼也不哼一声。

    竹枝娘子这才问道:“你是什么人?跟高秀英是什么关系?来襄阳有什么目的?”张畴笑道:“我是仰慕竹枝娘子你呀。”竹枝娘子笑道:“倒挺会花言巧语。再打!”

    张畴饱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却始终不肯屈服。竹枝娘子一时无可奈何,便命人搜他身上,却搜出一串手串来。她大吃一惊,忙问道:“这是郝经先生的私物,如何在你手中?你到底是谁?”

    郝经原为北方名士,后成为忽必烈心腹幕僚。忽必烈即位后,即遣其出使南宋。权相贾似道生怕之前私下向忽必烈求和一事败露,便命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将郝经逮捕,软禁在真州忠勇军营中。竹枝娘子为扳倒贾似道,曾试图营救郝经,亲眼见过他手上戴着这串珠串。

    张畴不知竹枝娘子来历,不肯轻易露出口风,反问道:“你又是谁?如何认得这是郝学士私物?”竹枝娘子冷笑道:“你是阶下囚,轮得到你来发问吗?再不说实话,我便将你相好高秀英那伙人一一杀了。”

    张畴道:“你敢动他们任何人一根头发,我必杀了你。”竹枝娘子冷笑道:“你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敢说大话。”

    她既逼问不出什么,又因张畴身上有郝经手珠,料想二人关系匪浅,不便轻易加害,便派人将他押往鹿门山监禁,等弄清楚他身份后再说。处置完这一切,竹枝娘子再回到梅香别院时,正好撞见于老汉自茅厕中打捞上血衣。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严震的外袍,这才知道他是杀害周太平的凶手,震惊之极。至于后来张惟孝告诉她张畴是帮凶,她反而没那么意外了。

    张惟孝听到这里,这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唐县尉到来时,你没有说出张畴是帮凶,原来你隐约猜到他可能是你们蒙古一方的人。”竹枝娘子道:“我当时不能肯定,原本是打算第二日亲自到鹿门山审问张畴的,不过当晚郎君又来了。”

    当日晚上,张惟孝再次到来,告知严震便是当年的太平驸马,并推测出详细杀人经过和动机,还称要将案情上报官府。如此,高秀英即使不是从犯,也是重要证人,必然牵涉其中,要被官府拘禁。竹枝娘子尚不能肯定张畴身份,不愿意官府洞悉真相,加上还念念不忘要阻止张惟孝赴钟清之约,便干脆下药将他迷倒,命人送出襄阳。

    刚好高秀英说完书回来,竹枝娘子便请她进来自己房中,将张惟孝所言的动机、经过叙述了一遍。高秀英虽然默不作声,神情却是大为骇异,竹枝娘子这才知道张惟孝推测丝毫不差,便径直告知张畴已在自己手中,并拿出了手串作为凭证。高秀英为保张畴性命,只得如实说了全部实情。

    原来张畴即是鼎鼎大名的蒙古汉人世侯张柔之子张弘范。但他此行来到宋境,完全是一介平民的身份。自李璮叛乱事件后,因汉地世侯或多或少均卷入其中,张柔父子均被忽必烈解去军职。张柔为易州定兴[3]人,年少慷慨,崇尚气节,善骑射,以豪侠闻名于州郡。金末河北、山东群盗纷起,张柔以地方豪强的身份,聚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结寨自保,强盗不敢侵犯。同郡人张信借张柔声威,强纳一流亡妇人为妻。张柔得知后,打了张信一百鞭子,夺回妇人,归还原家。张信因此怀恨在心,准备谋害张柔。不久,张信陷入险境,张柔主动救了他的命,由此名声大噪,许多豪杰之士慕名来投。金廷顺水推舟,任命张柔为定兴令,后升迁至中都留守兼大兴府尹、本路经略使,行元帅事。

    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年),张柔与蒙古军激战于狼牙岭[4],兵败被俘,遂投降蒙古。蒙古人仍令张柔担任旧职,他趁机扩张势力,占领了以保州[5]为中心的三十多座城市。后被窝阔台大汗提升为万户,赐金虎符,兼管军民,成为威震河朔[6]、称霸一方的汉军世侯。

    蒙古燕地元帅孱赤台瞧不起汉人,多次凌辱张柔,张柔不为所屈。孱赤台虽向中都行台进谗言道:“张柔骁勇无敌,当初是被俘后被迫投降。今委以重兵,战胜攻取,威震河朔。现在不约束,日后就难制服。他总想杀我,故我不敢南下。”

    中都行台遂召来张柔,将其擒拿,囚禁在土洞里,准备审讯后处死。孱赤台生怕张柔逃走,特意在土洞上安设帐篷就寝,并令铁甲骑兵围护,准备次日一早便杀了他。然就在这天夜里,孱赤台暴死。蒙古人大多迷信,中都行台以为孱赤台是遭了天谴,也不敢再追问,当场释放张柔,张柔由此得脱大难。

    当时河北、山东地区汉人世侯为巩固自己的实力,纷纷开设幕府,招纳文人士大夫,张柔尤为其中之翘楚。蒙古攻陷汴京,众将纷纷抢掠女子玉帛,唯有张柔直奔史馆,拿走了记载金国大事的《金实录》及秘府所藏图书。由于加意搜罗,张府藏书过万卷,天下闻名。许多文士来投张柔,不为别的,只为能进藏书楼博览群书。

    宋蒙联军攻下蔡州后,金哀宗自杀,金国灭亡,蔡州被屠城,不分老幼,均一律杀死。一名小校绑了十来人,预备一人一刀杀死。正好张柔过来,看到内中有一人气度不凡,便上前询问,才知对方是金国最后一名状元王鹗,忙解去绑缚,待以宾客之礼,将其送回保州,妥善安置。

    除了王鹗之外,张柔幕僚还有乐夔、敬铉、郝经等人,均为当时俊杰之士。王鹗后被忽必烈召至藩邸,进讲《孝经》《书》《易》及齐家治国之道。忽必烈即皇位后,设翰林院,授王鹗为翰林学士承旨,制诰典章,皆所裁定。郝经是张柔诸子的家庭教师,后来成为忽必烈的心腹智囊之士,对忽必烈登上汗位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张柔战功与另一汉人世侯史天泽不相上下,两人均被称为“拔都[7]”,甚至有人认为张柔功劳还在史天泽之上,说“史徒以筹议,不如张氏百战之立功也”。但张柔始终不如史天泽那般为蒙古人信任。除了史天泽献女与蒙古人结亲外,还因为北方一度有传闻说,当年燕地元帅孱赤台并非遭了所谓的“天谴”,而是被张柔手下人暗杀。此事真假难辨,况且事隔多年,不会有人再回头去调查真相。但像张柔这样的统帅,不贪金银珠宝,只醉心于招揽名士、搜罗图书秘籍,无疑是与众不同的,也愈发令人猜忌。忽必烈即位后,史天泽被拜为中书右丞相,权势达到巅峰。张柔依旧只任原职,没有封赏。他意识到不妙,主动将《金实录》献给朝廷。然此割肉之举还是未能阻止他被解职的命运,不久即发生了对北方汉人世侯命运影响深远的李璮叛乱。

    李璮起兵后不久,张弘范被任命为行军总管,率军前去济南平乱。这是年轻的张弘范第一次参加重大战事,他还特意去见父亲,想要借取野外用的毡帐。张柔断然拒绝道:“你是去打仗,还是去安住?”又特意叮嘱儿子道:“围城勿避险地。因为险,你自己才不会有怠心,不敢有丝毫松懈,兵必致死。而守城者虑其地险要,苟有来犯,必定赴救,你便可以趁机立功。”

    兵至济南后,张弘范主动要求守御城西的险要之地。后李璮屡次出军反击围城诸军,参与围城的十二路大军均受攻击,唯独张弘范一军未受侵犯。张弘范事先得了父亲叮嘱,推测道:“我军营立于险地,李璮如何肯轻易放过?一定是先故意示弱于我,再以奇兵来袭。”于是严加戒备,兴筑长垒,内伏甲士,外设壕沟,开东门以待之。到晚上天黑后,又令士卒将壕沟拓宽挖深,再掩上树枝。次日夜晚,李璮果然率兵趁夜袭营,然多陷入壕沟中,少数突入营垒者也都被张弘范伏兵消灭。这次战役还擒降了两员敌将。张柔听说后连声赞道:“不愧是我张柔的儿子!”

    张弘范承袭其父,极有张柔年轻时任侠仗义的风范,风流潇洒,骑射出众,善舞槊,由于曾师从名士郝经,颇能为歌诗,其所作《射柳》一诗就是他的自我写照:

    年少将军耀武威,人如轻燕马如飞。

    黄金箭落星三点,白玉弓开月一围。

    萧鼓声中惊霹雳,绮罗宴上动光辉。

    回头笑杀无功子,羞对薰风脱锦衣。

    他生平最仰慕爱兵如子的五代名将王环[8],视为楷模,并效其所为。凡士卒有疾病伤口,一定亲往探视,照顾医药;不幸战死的,则会派专人将其骸骨送回故乡;凡有赏赐,必定尽数分给部将。正因为如此,张弘范深得军心,威望日隆。

    然张弘范的崛起有些不逢时,李璮之叛成为忽必烈大肆削夺汉人世侯兵权的最好理由,就连备受宠信的史天泽也被迫交出兵符,只保留虚衔。张柔、张弘范父子均被解去军职。张柔被夺兵权后,完全处于闲置。好在他已年过七旬,年事已高,虽心有不甘,但也还勉强能够放下。张弘范改任顺天路管民总管,虽也佩戴金虎符,却不再统兵,没有了兵权。

    不久,张弘范由顺天调任大名,上任当年适逢大水,“漂没庐舍”。他见百姓穷苦,便下令免除灾区全部租赋。蒙古定其“专擅之罪”,要予以处分。张弘范不服,请求赴大都当面向皇帝忽必烈申诉。忽必烈因其是名将之子,准其入见。张弘范遂道:“臣以为朝廷储小仓,不若储之大仓。黎民百姓遭了水灾,没有粮食可交纳。如果一定要从他们口里夺取留存的口粮,朝廷小仓当然会充实起来,但老百姓就会死绝。等到明年时,一粒粮食也收不到。所以首先要让百姓活下来,以后才会年年有收获、家家有余粮。百姓有了余粮,那不都是国家的粮食吗?这就是臣所说的大仓库。”忽必烈点头称赞,称张弘范“知体”,不再追究他的专擅之罪。

    然李璮事件后,汉人世侯势力大不如往昔,太出风头,便立即会遭人非议嫉恨。很快,张弘范又被冠上了“盗用官钱”的罪名。这次忽必烈没有再准他自辩,断然将其免官罢职。

    张弘范沦为一介布衣,左右无事,便想到南宋寻找老师郝经的下落。他带着家将及大批财物南下,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终于打听到郝经被拘禁在真州忠勇军营。于是他率人化装成盗贼,深夜潜入军营,却被宋军发现,家将全部被杀,他也受了伤,只因及时逃进郝经居处,仗着郝经庇护才逃过一劫。郝经见学生为营救自己奋不顾身,深为感动,将祖传手串褪下,赠送给了张弘范。又设法贿赂军营佐将,将张弘范送出了军营。

    张弘范大事未成,又折损了全部家将,心有不甘,便独自来到临安,想从权相贾似道身上下手,逼迫其下令释放郝经。再巧不过的是,他在西湖边上遇到了高秀英一行。高秀英在北方时,曾被一蒙古武将软禁,欲纳为侍妾,全靠张弘范出面营救。高秀英听说张弘范为救郝经而来,为报昔日大恩,表示愿全力相助。又提及她在一艘豪华画舫上为人说书时,偶尔听到人说贾似道的二公子贾德润将代表朝廷赴襄阳为重臣吕文德之母吕太夫人贺寿。张弘范在临安日久,已知贾似道难以接近,便决意绑架贾德润,再以他交换郝经,遂抢先来到襄阳安排。

    周太平命案当晚,张惟孝路过南院勾栏,意外听到《解佩》曲子,有所感怀,无意中便向戏班小厮冬子多打听了几句高秀英的来历。这一行人心怀鬼胎,本是有目的而来,冬子立即起了惊疑之心,将此事告知了正在阁子中与娼妓巧姐儿寻欢作乐的张弘范。张弘范便打发巧姐儿先回船上,自己去向焌糟打听张惟孝来历,听说他是从北方逃归的南奴、手上还有印记后,愈发警觉,干脆亲自去勾栏接近试探张惟孝,但却没有什么结果。

    恰好这个时候,张弘范又在勾栏看客中认出了他的目标人物——贾德润,竟不知对方来得如此之快,又见高秀英一行离开了勾栏,便急忙追来梅香别院,欲商议是否要提前动手。

    正密谋之际,皮影戏班的严震闯了进来,张弘范担心计划外泄,上前制住了严震。严震连忙表白自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太平驸马,也是官府追捕的逃犯,绝对不会泄露他们的计划。张弘范踌躇未定之时,正好有人来请高秀英去说书,张弘范不得已,只得让高秀英等人先走。再转过头来时,却见到月门边站着周太平。他忙将周太平抓住,逼问对方可听到些什么。周太平道:“什么都没听到。”趁他不备,推开他便跑。一旁严震情急之下,抓起镰刀,追上周太平,将他杀死,又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道:“现在张公子总该相信我了吧。”

    张弘范虽厌恶此人,为应付眼前危机,也不得不暂时结成同盟,忙让他将血衣脱了扔掉,严震遂随手将外袍扔进茅厕。二人正计议要不要将尸体也扔进茅厕粪坑时,忽听到张惟孝在院门前叫唤。严震忙打手势让张弘范躲到门后,自己冲进西院,戴了木偶面具出来。他出声引开张惟孝,张弘范便从后面将其击倒,再将镰刀塞入其手中,以嫁祸给他。整个过程,不但关键之处,就连细节也与张惟孝的推算完全一致。

    后来张弘范将事情告诉了高秀英,嘱其千万要镇定,咬定与己无关。不想次日严震即寻到西院高秀英房间,称张弘范嫁祸旁人之计未能成功,官府早晚会找到他自己身上,逼着高秀英等人想办法。高秀英不得已,只得派冬子去叫张弘范。张弘范怒不可遏,一进门便将严震打倒。本来还想杀了他,却为高秀英阻止,便将其绑了手脚,封了口眼,关在一口箱子中。

    严震这件事算是暂时应付过去了,然不久张畴又因涉嫌杀害焌糟梅秋被官府捕去。高秀英听说后很是着急,来找船夫商议。那船夫只是张畴自临安重金雇请的,见主顾卷入命案,生怕牵连自己,顾不上更多,掉头回临安去了。如此,反而给外人造成了张畴畏罪潜逃的假象。至于张畴逃出县衙、转瞬落入竹枝娘子之手,则更是高秀英所不能预料。她本是江湖艺人,无甚大主意,一被竹枝娘子要挟,六神无主,便将事情原委全部说了出来。

    竹枝娘子听到严震人就在隔壁西院时,大喜过望,忙让高秀英领自己去看。到了冬子房间,一打开墙角木箱,臊臭味扑面而来,直呛眼鼻。严震嘴唇干枯发裂,饥渴得只剩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蜷缩在里面,异味是其便溺在箱中所致。

    竹枝娘子便道:“周太平被杀原是意外,严震才是罪魁祸首。高大娘将仇人交给我,算是帮了我的大忙,我也愿意帮你一个忙,送你去与张弘范团聚,再送你们回北方。官府很快就会知道张弘范是周太平一案帮凶,你们说书班子难脱干系,所以绑架贾二公子作人质一事,想都不要再想了,还是赶快逃命去吧。”安排一番后,派人将高秀英一行送去鹿门山。

    张惟孝听了经过,这才明白原来一切缘由仍然起于当年贾似道的私自求和,难怪竹枝娘子肯出面助高秀英逃走,大概也是联想到了自身遭遇。不由感叹道:“我与张弘范初见之时,他曾吟诵一首《木兰花慢》,我早该想到他的身份的。”

    张弘范是北方汉人世侯的后起之秀,文武双全,张惟孝曾读过其一首《木兰花慢》[9]: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

    人间事、良可笑,似长风、云影弄阴晴。

    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

    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

    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

    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词作颇在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中杂以儿女离情,刚中有柔,豪而能婉,兼有豪放与婉约两者特点,颇具英雄情怀,令人击节。

    竹枝娘子道:“郎君已经足够聪明了。谁能想得到堂堂张公子不在北方享福,却偏要来南朝做绑票的勾当。”又摇头道:“北方那些汉人世侯,说得好听是土豪起家,其实就是强盗出身。张弘范得其父精心培育,算是第二代中的佼佼者,想不到还是旧习难改,居然想出了绑架贾二公子的勾当。”

    张惟孝道:“你……”竹枝娘子道:“什么?”随即醒悟过来,道:“郎君是怕我对贾二公子下手吗?”张惟孝道:“我想应该不会。你有更大的阴谋,哪里顾得上贾二公子。再说了,你要的是贾似道,贾二公子入不了你的法眼,不然你也不会急着将高秀英送走了。”

    竹枝娘子道:“我送走高秀英,是怕周太平一案牵连到她啊。”张惟孝道:“不是。当时在现场的人,周太平已死,严震和张弘范都在你手,只要高秀英一口咬定命案与她无干,再强词夺理,旁人也不能证明她说了假话。你既知她是张弘范的人,她留在襄阳,本来可以帮你很大忙,你却送她走,因为怕她真的会去绑架贾二公子,搞乱你原先的计划。”

    竹枝娘子道:“郎君当真太聪明了,不错,是这样,我是怕高秀英乱来,才将她的班子送走。当晚,高秀英对我和盘托出后,我便接到消息,张弘范从鹿门山逃走了。”

    张弘范被捆送到鹿门山后,驻在那里的济南汉人世侯张宏一眼便认出了他,惊讶之余,便命人解了绑缚,又好生款待。张弘范不肯说明来襄阳的目的,只说是私事,敷衍了张宏一番,到天黑时竟逃出营寨。张宏忙派人知会竹枝娘子。竹枝娘子料想张弘范必会回来找高秀英,她没有闲暇应付他,便先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将高秀英等人抢先送走,还美其名曰是送她与张弘范团聚。

    张惟孝又问道:“严震人呢?你已经杀了他吗?”竹枝娘子笑道:“杀他不是太便宜了他?他好歹曾是大宋的状元,差点就雀屏中选为驸马。我已派人将他送回北方,充作南奴,专做清理茅厕的活计。”

    张惟孝道:“如此,周太平一案便算水落石出了。唐县尉那边……”竹枝娘子道:“唐县尉已经都知道了,所有前因后果,包括他来襄阳是为了绑架贾二公子,包括张畴就是张弘范。”

    张惟孝大为惊异,道:“你将前后究竟尽数托出,唐县尉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竹枝娘子道:“当然问了,我称高秀英逃走前心中愧疚,向我坦露了真相。”

    张惟孝道:“你可真是会算计,如此,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是蒙古间谍了。不过张弘范虽逃离鹿门山,人必还在襄阳。你告知官府他的真实身份,不怕他被全境通缉吗?万一他被捕,吃不住严刑拷打,说不定还会泄露你的真实身份。”

    竹枝娘子道:“张弘范自己惹下的祸事,该由他自己承担。他敢说出我的身份吗?除非他想要河北张氏满门人头落地。”

    张惟孝很不喜欢她这种阴森冷酷的口气,只哼了一声。

    竹枝娘子又道:“况且就算官府抓住张弘范,未必便会对他如何。郎君不知道张弘范的堂兄张世杰在郢州任都统吗?既然已有张氏子弟为大宋效力,吕文焕那些人必定也会努力争取张弘范归顺的。”

    张惟孝蓦然得到了提醒,道:“呀,我在老龙堤上见过的斗笠人原来是张世杰!”

    竹枝娘子道:“张世杰不是该在郢州吗?难道他已经知道张弘范来了襄阳?”张惟孝道:“决计知道,而且张世杰派了人暗中监视张弘范。那个人,就是梅秋。”

    事情果如张惟孝所料,周太平命案当晚,钟杨等人闻讯后赶去梅香别院时,张世杰意外在勾栏看到了堂弟张弘范。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定神后也没有声张,只悄悄寻了过去。张弘范乍然遇到故人,也极为吃惊。张世杰将张弘范拉到僻静处,二话不说,先举刀制住他,搜他身上。

    张弘范怒道:“做什么?”张世杰道:“你说我做什么?当然是要搜查你这蒙古奸细的罪证。”张弘范道:“什么蒙古奸细,我来襄阳全是因为私事。”

    张世杰根本不信,道:“你会有什么私事来大宋?”张弘范道:“我无可奉告。”张世杰道:“走,跟我去襄阳府。你父亲身份显赫,你不足以送命,就暂且留在这里做人质吧。”

    张弘范忙道:“自从李璮之叛后,我父子均被罢军职,这堂兄是知道的。”张世杰道:“我有听过。”张弘范道:“我敢向堂兄发誓,我来襄阳,真的是私事。堂兄还不相信,我带你去我船上。”

    当即引张世杰出来,到船上一问,船家、船夫均是从临安雇请的,是地地道道的宋人。

    张弘范道:“如果我来刺探军情,会只身一人吗?你既驻守京湖,该知道现下负责南边军务的是都元帅阿术,汉军统帅则是阿里海牙和刘整。我们这些北方汉人世侯早就靠边站了。”张世杰这才半信半疑,问道:“真的是私事?”张弘范道:“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当即朝汉江跪下,以父母名义立下毒誓。

    张世杰这才相信,道:“不管怎样,你身份特殊,不能留在这里,须得尽快离去。”张弘范道:“堂兄无须再管我的事,你就当今晚没有见过我。不然万一我真的被宋方发现,你有知情不报之罪。”

    张世杰便下船回来梅香酒楼,但还是很挂念张弘范口中的“私事”,正好遇到梅秋。他对这个伶俐的焌糟印象很深,遂拜托她暗中监视张弘范,说那个人有些可疑。梅秋满口应了,这才有后来向张惟孝打听张弘范姓名一事。

    张惟孝又道:“当日我听说梅秋受张将军所派,暗中监视某人,我以为张将军是张顺或是张贵,被监视者是我本人,不想完全想错了。”

    竹枝娘子也大是意外,沉吟道:“会不会是梅秋发现了张弘范的计划,赶着要去向官府告发,结果被他杀了灭口呢?他杀梅秋是逼不得已。”

    张弘范此人果断敢为,既有动机,又有手段。且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既跟梅秋有怨,又是王五妓馆的熟客。之前牛千里曾说张弘范宠爱妓馆头牌巧姐儿,那巧姐儿多半是被王五逼良为娼,在密室受过荼毒,不敢有反抗之心,因而只说自己心甘情愿做妓女。但她既与张弘范亲密,几乎日夜相伴,多半已将自己的遭遇告知了情郎。张弘范得知王五恶行,亦有惩治其人之心。那晚,梅秋无意中发现了张弘范的身份或计划,要赶去报告官府,被张弘范擒住。事情到了这一步,梅秋必然要被杀人灭口。但张弘范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嫁祸王五的计策,于是先将她奸污,再灌以毒药,将其整治得奄奄一息后,再弄到蒋家故宅,吊在梁下,嫁祸给王五。

    不过尚有一点疑问,当日张惟孝和张弘范同时被襄阳县尉唐珏逮捕,张弘范一再为张惟孝辩护,不信他会奸杀残害一名焌糟。若张弘范是真凶,他尚有要事未成,找个替罪羊是最好不过的局面,为何他还要极力为张惟孝辩护呢?

    张惟孝一时也想不通究竟,只能等找到张弘范本人再说,反正他已被官府通缉,只要人还在襄阳,被捉是早晚的事。遂起身告辞。

    竹枝娘子追出来道:“不管是不是张弘范杀了梅秋,现下王五肯定认为郎君就是真凶和嫁祸者。虽然他可能从他叔叔王通判那里知道了郎君的身份,不敢贸然报复你,但郎君还是要小心。”张惟孝道:“多谢。”

    进城时,正好看到襄阳县尉唐珏坐在西门边的摊子上吃面,张惟孝忙过去招呼了一声。

    唐珏道:“张公子,我正想着要去找你。周太平的案子差不多快破了,皮影戏班的严震是杀人凶手,他的真实身份是周震炎。这个张公子早知道了,是你让收夜香的于老汉自茅厕中打捞出了血衣,也是你推测出了严震就是当年的太平驸马。竹枝娘子全部告诉我了。”又道:“那自后袭击张公子的帮凶就是张畴,就是当日和张公子一道被我逮来县衙的外地游客。”见对方并不吃惊,笑道:“原来这个张公子也已经知道了。”又问道:“张公子又是如何知道张畴是帮凶的?”

    张惟孝道:“当时王通判要打我二人屁股,我被按在地上,正好看到张畴的右手,感觉大小跟那掌纹图差不多。逃出县衙后,拿他手一试,正好对上。他见难以抵赖,便亲口承认是他袭击了我。我当时还不知严震是真凶,又曾见张畴袍子上没有血迹,便有意放他走了。”又道:“本来我打算昨日去县衙将周太平一案原委告知唐县尉,但临时出了点事,我人出了襄阳,刚刚才回来。”

    唐珏道:“原来是这样,这可真是再巧不过。既然张畴亲口承认,那么便可以结案了。只可惜严震和张畴,还有高秀英他们均已先后逃走,未能捕到人。”又刻意压低声音道:“张公子可知道张畴的真实身份?”张惟孝道:“愿闻其详。”

    唐珏道:“他是北方汉人世侯张柔第九子,真名张弘范。郢州都统张世杰就是他的堂兄。”又大致说了严震杀人动机和经过。

    张惟孝不愿意假装吃惊,便问道:“上头可知道了这件事?”唐珏见张惟孝不觉意外,还以为其人经过的风浪太多,眼前之事不足为奇,便道:“竹枝娘子如实禀报后,我不敢怠慢,立即到襄阳府上报。王通判当时不在,只撞见了吕知府。吕知府听说后,立即亲自签发了通缉张弘范的告示,不过还是用的张畴的名字,罪名是他涉嫌杀害周太平。吕知府还命我不要对旁人提及张弘范身份,包括王通判。”

    张惟孝道:“这一是怕襄阳百姓知道有蒙古人参与杀害平民后,产生恐慌心理。二是怕鹿门山的蒙古人知道后,会设法营救张弘范。吕大帅考虑得很周到。多谢唐县尉没有拿我当‘旁人’,告知我张弘范的身份。”唐珏道:“好说。”又道:“据我所知,榷场码头那边也派了便装兵士。看情形,吕知府非要捉到张弘范不可。”

    张惟孝见周太平命案基本上已水落石出,便不再以为意,又问道:“梅秋一案,官府这边可有进展?”唐珏道:“那件案子现下归襄阳府管,我是没听到任何动静。”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奸杀案是重大命案,已经上报提刑司,这案子非得尽快结案不可。不过照惯例来看,办案讲究证据,目下证据都对张公子你不利,王通判似乎认定张公子就是凶手。之所以不抓你、不办你,不过是因为你是张惟孝,吕知府下了令,暂时不要动你。这其中,很有些奇怪呢。”

    张惟孝道:“奇怪什么?”唐珏道:“如果……我是假设……如果这案子本来跟王五有关,张公子你只是被人诬陷,是王五临时找来的替罪羊,那么他之前并不知道你的身份。而现今他知道了,知道也许铁证如山仍然动不了你,他下一步要做的是什么?”张惟孝道:“找新的替罪羊。”

    唐珏道:“太对了!然而王五那边并没有这么做,可知为什么?”张惟孝道:“案子与王五无关,不需要再找新的替罪羊。而且证据、证人直接指向我,王五也好,王通判也好,都是真心认为我是凶手。”

    唐珏道:“太对了!张公子,你当真是聪明人。我任县尉数年,经手的案子不下百起,这是我想了一天一夜才想到的,你却转念间就猜到了关键。”张惟孝道:“不过是侥幸罢了。”

    唐珏道:“但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不然王通判不会急不可待地要接手梅秋一案。这案子轰动一方,不尽快破案,会影响他自己的官声和考评,他何必要揽这么个烫手山芋?张公子,你可知道些什么?”张惟孝道:“目下还不好说。”

    唐珏与他几番交道,已知其性情,也不催逼。二人又闲话几句,就此拱手作别。

    张惟孝一路打听,寻来钟家老宅。叩响门环,来开门的却是梅雀,愣了一愣,问道:“怎么会是雀娘?”梅雀笑道:“不独奴家在这里,燕娘也在这里。”转头叫道:“燕子,张公子终于回来啦。”

    果见梅燕应声而出,奔过来见到张惟孝,登时喜极而泣,道:“张公子,你可算平安回来了。”

    张惟孝道:“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梅雀道:“是钟三娘子说张公子和黑杨将军要搬来这里住,没有人照顾饮食起居,所以雇请了我和梅燕做女使。张公子不高兴吗?”张惟孝笑道:“怎么会不高兴?走,外面冷,进去再说。”

    进来客厅坐下,梅燕便去厨下烧水,好打热水给张惟孝洗漱。

    张惟孝问道:“黑杨将军回来了吗?”梅雀奉上茶水,笑道:“还没有,黑杨将军都是半夜才回来。对了,除了黑杨将军外,还有张顺、张贵两位张将军也临时搬了进来,黑杨将军说他们来襄阳公干,住在驿馆不方便,反正这里也有空房。不过他们三位都出去了,怕是得过一会儿才回来。”

    张惟孝道:“别管他们,还是说说你和梅燕吧。如此,你们不做焌糟了吗?”梅雀笑道:“当然不做了。能服侍张公子,这可是我们燕子朝思暮想的事呢。”

    张惟孝笑了一笑,问道:“你和梅燕是因为做了焌糟才改名叫梅娘,本名叫什么?”梅雀道:“奴家本姓孔,名孔雀。梅燕本名叫邹燕。”张惟孝道:“那好,以后我就用本名称呼。孔雀,邹燕,都是好名字。”

    孔雀问道:“张公子前晚去了哪里?黑杨将军回来不见你,还特意出去寻了你一趟。你连着几天不出现,我们都以为你……”张惟孝道:“以为我怎么了?”孔雀道:“以为出了梅秋那件事,你畏罪逃走了。”

    张惟孝道:“这么说,你和燕娘都以为是我害死梅秋了?”孔雀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就算所有人都认为是张公子杀人,奴家和燕子都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怀疑。”又道:“当日官府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搜查梅秋住处,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发现了张公子的那件黑丝袍。奴家不知道那件袍子是对张公子不利的证物,又怕官差们多想,便主动告知那是张公子送来缝补的。结果他们就把我和燕子也逮来襄阳县署,关在黑牢里。那里又脏又臭又黑又冷,真的很可怕。奴家和燕子都吓得发抖。幸好很快又将我们放了出来,听说是唐县尉作保说了情。”

    张惟孝问道:“那你们有没有跟官府提过我当晚的行踪?”孔雀道:“当然没有。张公子叮嘱过我们不要说的啊。当时虽然还不知道梅秋已经遇害,但奴家很明白张公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和燕子好。后来听说张公子是杀人凶手,奴家愈发能够肯定了。”

    张惟孝道:“这话怎么说?”虽然周围没有其他人,孔雀还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当晚张公子本在房中睡觉,是我们两个吵醒了公子,求公子去找梅秋。那时我们已经捡到了梅秋的鞋子,足见她已遭了不幸。公子哪有杀人的时间呢?这件事,摆明跟王五官人有关,张公子是怕我们两个受牵连,所以才不让我们说。后来张公子你成了凶手,燕子本来还想出来做证,证明你没有时间去杀人,是我阻止了她。自古以来官官相护,王通判一定会庇护他的侄子,连张公子这样的好人都会遭人诬陷,我们两个说了出来又能怎样,多半会被王通判一顿暴打,说我们做伪证。”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却能将其中利益关系看得极清楚。大概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张惟孝颇为佩服,赞道:“你很机灵,做得也很对。”

    忽听到有人拍门,孔雀道:“一定是黑杨将军和两位张将军回来了。”慌忙赶去开门。

    张惟孝“哎哟”一声,心道:“我未赴钟清之约,她会不会还在仲宣楼那里?”急忙出来,正好撞见钟杨和张顺、张贵兄弟。钟杨手中提着食盒,脸色颇为不善。

    略为寒暄后,钟杨便让孔雀引二张先去歇息,等旁人离开,劈头便问道:“张公子,你去了哪里?”张惟孝问道:“清娘她……”钟杨道:“她在仲宣楼等了你一天,我刚刚才送她回去。”

    张惟孝也无从解释,只得道:“抱歉。”钟杨摆手道:“算了,这话张公子自己当面对清娘说去。”

    张惟孝见对方怒气颇重,忙跟了进来,问道:“昨日黑杨将军可有去过万山?”钟杨道:“去过,前前后后都看过了。怕是张公子要失望了,那里没有什么蒙古人,只有本地人王五在那里修了一处宅子。”

    张惟孝好似听到晴天霹雳,呆了一呆,才问道:“黑杨将军说王五在万山大兴土木?”钟杨道:“这不奇怪啊。襄阳城里城外不少都是王五的产业。这次他看上了万山山清水秀,要在那里修一处别墅,还说知会过吕大帅。我确认过,吕大帅确实知道有这么回事。”

    张惟孝道:“听说王五身边有个姓刘的军师,黑杨将军可知道这个人?”钟杨道:“这人我听过。那个姓刘的原是刘大娘——就是上山砍柴不慎跌死的蒋大的浑家的亲眷,是听到凶耗后专门赶来处理后事的,不想蒋大尸骨无存,刘大娘又失了踪,宅子还被王五占了。那姓刘的不知如何跟王五成了朋友,从此留在襄阳为他效力。听说王五很器重他,尊称他为‘刘先生’。”

    张惟孝忙道:“黑杨将军,你速速换上便衣,随我出去。”钟杨道:“这深更半夜的要去哪里?”张惟孝不答,只催道:“快,快点。”

    钟杨见他大异常态,料想必有用意,便脱了戎衣,随意披了袍子,佩上兵器。

    邹燕正好出来,忙问道:“二位官人要去哪里?”张惟孝道:“我和黑杨将军有事出去,今晚不必等我们回来。”

    钟杨道:“怎么,张公子这一趟又预备折腾一晚上?”张惟孝道:“一晚上能折腾完就不错了。”

    到西门时,却见襄阳县尉唐珏还坐在那处小吃摊子上发呆。张惟孝又临时改了主意,忙上前招呼,道:“唐县尉,关于梅秋一案,我有重大线索向你举报。”

    唐珏立即起身,问道:“什么线索?”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又道:“这件案子目下归王通判管。这样,我先引张公子去襄阳府等候,再派人去王通判家寻他来。”

    张惟孝道:“甚好,不过我不想见王通判,我想面见吕大帅。”钟杨狐疑问道:“张公子,你在搞什么鬼?”张惟孝道:“黑杨将军,你也一道去,今晚少了你决计不行。”

    三人遂赶来襄阳府。因吕太夫人寿诞将近,后衙已张灯结彩,颇为喜庆。吕文焕尚未歇息,正在灯下与幕僚费心筹划母亲寿筵之事,忽听得张惟孝深夜求见,忙披衣出来。

    张惟孝却不肯开口,连使眼色,吕文焕不得已,只得命幕僚、侍从尽数退出,只留唐珏和钟杨二人。张惟孝这才开门见山地道:“我有梅秋一案的关键线索,要当面向吕大帅举报。”

    吕文焕大为惊讶,道:“张公子如此声势,就为这件事?”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似有轻视梅秋一案的嫌疑,忙道:“既是人命官司,该找王通判才是。”

    张惟孝道:“杀人疑凶是王通判至亲,按大宋律法,王通判须得避嫌,不能再接触梅秋的案子。”他一说出“杀人凶手是王通判至亲”,旁人便知道他要说王五,果然,他也没有出人意料,缓缓道:“极有可能是王五和他手下杀了梅秋。”

    吕文焕愣了一愣,问道:“张公子可有证据?”张惟孝道:“这是我亲眼所见。”当即说了当晚情形。从梅燕、梅雀在巷口捡到梅秋鞋子开始,一直说到自己被王五发现、落荒而逃,还在逃跑途中撞见了收夜香的于老汉。他讲的全部是当晚所见事实,只是有选择性,未提梅秋是被人下毒再移到蒋家故宅一段。

    吕文焕愣了好半天,才半信半疑地问道:“张公子是说,梅秋先被王五擒了,凌辱后吊在蒋家故宅的厢房中。王五离开后,其手下赵憨子忍不住起来玩弄梅秋,一会儿后发现她突然断了气,这才着了慌,派人去叫王五。王五到后,便欲将尸体扔进隔壁的茅厕,还发现了伏在墙头的张公子。”

    张惟孝道:“吕大帅推测的前半部分,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人到那里时,只看见梅秋被剥光了衣衫,吊在厢房房梁下,王五手下人在焦急地等他到来。王五到来后,他手下人禀报,我才知道梅秋已经死了。随后就是王五与手下人商议处理尸首,我也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另外,我还有证据和证人,我跳下墙前,为了阻止王五将梅秋尸首扔入隔壁梅香别院粪坑,我大叫了一声,还朝别院扔了一块石头。那石头正砸在西厢房房顶上,一定有人惊醒了。”

    唐珏“啊”了一声,忙道:“梅香别院西厢住着木偶戏班。前日于老汉在茅厕打捞出血衣,下官赶去查看茅厕时,正好撞见何班主。他特意提了早上天快亮有人朝他房顶丢石头,还隐约听见有人叫喊。”

    吕文焕闻言,不由得又多信了几分,问道:“既然如此,张公子为何到现在才说?”张惟孝道:“王五的叔叔是襄阳府通判,王通判抢着接手梅秋一案,唐县尉最清楚不过。我被逮到襄阳县衙后,王通判什么都没问,便直接下令动杖打我,这唐县尉可以做证。”

    唐珏见吕文焕望向自己,便点头道:“有这事。不过王通判当时不知道张公子的真实身份。”

    张惟孝又道:“我见王通判如此苛刻猛于虎,哪还敢说出实话?只能先逃出县衙保命再说。承蒙吕大帅看得起我,邀我到府衙相会,半句不提梅秋命案,足见大帅相信我不是凶手,我很感激。然自古以来官官相护,我还是不敢轻易说出真相。这几日我四下打听,得知吕大帅忠勤体国,恪尽职守,我心中多少有了些把握,才敢来向大帅陈述真相。”

    吕文焕听在耳中,颇为受用,一时露出微笑来,赞道:“张公子,你思虑周密,做得很对。”

    唐珏不久前还与张惟孝谈及王五与梅秋案无关,钟杨更是莫名其妙被张惟孝拉了出来,全然不知他意欲何为。二人均觉其人言行大为反常,但见吕文焕已完全相信了张惟孝的解释,不由得面面相觑。

    张惟孝道:“既然吕大帅已经知道真相,就该立即采取行动。”吕文焕踌躇道:“虽则王五有重大杀人嫌疑,然其人掌管襄樊大小码头,一旦抓了他,怕是会惹出不少乱子。”

    张惟孝道:“吕大帅,我是这件案子的目击证人,真相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吕大帅当机立断,还能赢得铁面无私的美名,若是迁延不决,只会养虎为患,最终被王五拖累。”

    吕文焕犹豫片刻,问道:“张公子觉得应该怎么办?”张惟孝道:“兵分两路。请大帅立即调派两队兵士,一队由唐县尉率领,赶去查封王五妓馆。再细细搜查,一定能发现不少非法证据。另一队人马由黑杨将军率领,随我去老龙堤码头,那里有关键证据。若王五人在那里,亦可以将他当场逮捕。”

    吕文焕又惊又疑,问道:“关键证据是什么?难道王五除了贩卖妇人,还走私军械?”忽觉察到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知晓王五拐卖妇人一事,忙改口道:“逮捕了王五,码头事务要怎么办?”张惟孝道:“大帅无须忧惧,可令王五副手暂时接管襄樊码头,决计不会有人闹事。”

    吕文焕道:“王五的副手是谁?”唐珏道:“是王五的堂弟王七。他人还算好,不像王五那般凶残好色,一般只待在码头处理事务。”

    张惟孝又催道:“大帅,迟了可就来不及了。而且这襄阳府衙中有不少王通判耳目,你不能调动差役,只能让黑杨将军赶去军营调兵,不然就会走漏风声。”

    他口中称“王通判耳目”,实则是怕襄阳府署有蒙古人的眼线,竹枝娘子在襄阳经营多年,不会不在官府买动关系。

    吕文焕道:“逮捕一个王五,需要这样大张旗鼓吗?”张惟孝道:“这件事,远远比吕大帅想的严重。”

    吕文焕道:“黑杨将军,你看呢?”钟杨实话实说道:“张公子为这件事如此热心,一定不简单。”

    吕文焕遂下定决心,道:“好,就依张公子之计行事。不过如果事情不像张公子说的那样严重,你可得给本帅一个交代。”张惟孝道:“是。”

    三人遂又出来,摸黑来到军营。调了两队兵士,由西门出城。

    张惟孝道:“唐县尉,还有一件事,你查封妓馆后,还要带人去趟蒋家故宅。可还记得几年前刘大娘失踪一事?她很可能被人杀了,尸首就埋在那处宅子里。”

    唐珏本就满腹疑云,闻言愈发吃惊,问道:“何以见得尸体会在宅子里?”张惟孝道:“当时蒋大已死,蒋家只有刘大娘一个人,杀了她,就地掩埋最为保险。”

    唐珏道:“如此说来,蒋大之死也不是意外了?”张惟孝“嘿嘿”了两声,道:“如果县尉君能在宅子找到刘大娘的遗骸,说蒋大是意外而死,也不会再有人相信吧。”沉吟片刻,又道:“唐县尉可以先试试蒋家故宅东北院墙脚,那里隔壁就是梅香别院的茅厕,臭气能够掩盖尸臭。如果我是凶手,一定会选择将刘大娘埋在那里。”

    唐珏半信半疑,道:“好,我先去办事,回头再向张公子请教。”张惟孝道:“有劳。”遂拱手作别。

    将至码头时,张惟孝命众兵士先留在大堤上,叮嘱道:“我和黑杨将军先下去,听到动静你们再冲下来。一个都不准走脱。”

    一名兵士问道:“什么动静?”张惟孝道:“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

    下来台阶时,钟杨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我们是来抓坏人,为什么要如此偷偷摸摸?”张惟孝道:“不偷偷摸摸,就发现不了关键证据。黑杨将军,此事事关重大,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但待会儿你自会明白。”

    码头船坞上尚有人忙碌,旁侧的一间仓房亦亮有灯火,偶尔有人进出。张惟孝和钟杨特意绕到暗处,弓身摸近仓房。却见外屋有三名大汉伏在桌子上打盹,里屋有灯光射出。

    钟杨低声道:“王五不在这里。”张惟孝道:“我知道,王五人一定在妓馆。我本来就不是来找他的。黑杨将军,我先进去,你跟在我后面。如果那三人醒了,你负责对付他们。”

    钟杨道:“什么,我一个对付三个?那张公子你呢?”张惟孝道:“我去对付里屋的人。”

    钟杨尚未回过神来,张惟孝已拔出长剑,挺身闯了进去。当即有大汉惊醒,起身喝道:“什么人?”但张惟孝动作实在太快,他还不及阻拦,对方便已冲进里屋。

    灯下一人正伏案疾书,听到动静,便急忙将信纸团了两下,往灯上凑去。张惟孝抢上前一把夺下,用剑指住对方胸口,笑道:“宋衜宋先生,别来无恙乎?我可实在没有想到你就是刘先生。”

    注释:

    [1]指宋理宗宠幸临安名妓唐安安,为此拿出大量钱物用于赏赐,当内藏库财物用完时,便动用作为军费的封桩库、左藏库蓄积,唐安安由此而富冠京城。

    [2]笄(jī):簪子。古代特指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即成年时女子加笄,男子加冠。

    [3]易州定兴:今河北定兴。

    [4]狼牙岭:今河北易县紫荆关附近的狼牙山一带。

    [5]保州:今河北保定。

    [6]河朔: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

    [7]拔都:蒙古语,意为英雄。

    [8]王环:镇州镇定(今河北正定)人。初以勇力事后蜀主孟知祥。孟昶嗣位,王环为凤州(今陕西凤县)节度使。周世宗攻打凤州,多次被王环击退。大臣皆请罢兵休战。周世宗说:“我欲一统天下,而教化却不及秦、凤等州。现已出兵征讨,若无功而返,我心有惭愧。”遂决意攻打。蜀兵戍守的秦(今甘肃秦安)、成(今甘肃成县)、阶(今甘肃武都)三州皆投降,只有王环坚守不降,直至力屈城破被擒。周世宗认为各为其主,王环忠其所事,不但没有杀他,还授右骁卫大将军。显德三年(956年),王环率水师数千随周世宗征淮南。不但没有任何战功,而且随之被擒的蜀兵多逃降南唐,周世宗仍以诚待之,列第于京师,赏赐丰厚。后王环从周世宗南征,途中病卒。

    [9]张弘范为人豪放,作品不留底稿,随手散落。后来有人为他网罗遗佚,刻印了一部诗集,即现在传世的《淮阳集》(张弘范后因灭宋有功由元廷加封淮阳王)。有诗一百二十篇,词三十余篇。编者不详,燕山王氏刻于敬义堂,邓光荐为之序。今传有明正德(1506年——1521年)中周钺重本,《四库全书》即据传抄钺刻本著录。另有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鹿传霖刻本。作序者邓光荐,初名剡,字中甫,又字中斋。年少时与文天祥、刘辰翁同为白鹭洲书院山长欧阳守道门生。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年)进士,历任宗正寺簿秘书丞、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宋亡后投海自杀,为张弘范所救,并命儿子张珪从其学。不久,与文天祥同舟押解北上,途中因病留建康天庆观。临别前,邓光荐写《酹江月》赠别:“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文天祥有和词云:“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虫四壁。横塑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俱是传世名作。后文天祥被杀,邓光荐则因张珪斡旋,得以放回原籍。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