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襄阳-芳草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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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怀念起当年岘山的生活来,那些山水,那些树木,那些花草,那些恬然静好的岁月。他和她一起读书弹琴,一起听风听雨。原来数年过去,记忆依旧清晰,只是她的样子变得朦朦胧胧,隔着一帘烟雨,像是早已褪尽颜色的图画。是因为她走了吗?是因为她变了吗?他若再回去,纵使宅子依旧,伊人已去,怕是只剩下清寒孤寂了。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

    叶声寒,飞透窗纱。

    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

    说兴亡,燕入谁家?

    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南宋·邓剡《唐多令》

    张惟孝急奔进来阁子,却见张绍文捧腹歪在椅子上,脸色惨白,贾德润正侧身站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

    张惟孝道:“贾公子,你没事吗?”贾德润道:“我没事。张公子,你快来看看,绍文兄好像中了毒。”

    张惟孝道:“劳烦贾公子让开。”随手取了面碗,将面倒了,往酒具中舀了一碗水,将那碗水往张绍文口中强灌了下去。

    贾德润忙道:“等一下!张公子怎么知道水里有没有被人下毒?”张惟孝道:“这热水是用来烫酒的,不是用来喝的,不会有人往里面下毒。”见童明已率人进来,便命兵士将张绍文搀扶着站起,自己朝张绍文肚腹猛击两拳。

    贾德润大惊失色道:“张公子你……”却听见张绍文“哇”地一声,将适才吃喝进去的食水全部吐了出来。

    张惟孝道:“催吐只能暂时缓解毒性,张公子体内应该还有余毒。童将军,你快些护送两位公子回府署,再请大夫救治张公子。放心,我会自己回城的。”

    童明虽奉命看护张惟孝,但比较起来,当然是贾德润的性命更金贵些,便点点头,命一名兵士背了张绍文,自己引人护着贾德润去了。

    酒楼主人郑虎臣和掌柜牛千里均已闻声上来,听说有客官中了毒,骇异异常。

    张惟孝叫过幺哥儿,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里出了事的?”幺哥儿道:“这间阁子归梅花照顾,小的看见她刚刚出了门,叫也叫不住,正奇怪呢,忽听到楼上有人在叫‘来人’,小的就上来看了一眼,才发现出了事,忙下来喊人。”

    张惟孝道:“哪位身上有银子,借来用一用。”牛千里道:“张公子是想以银试毒吗?楼下有现成的银针。”忙命幺哥儿取了来。

    张惟孝道了谢,拿银针一一试过桌上酒水食物,只有张绍文面前那杯酒有毒。心道:“这里刚才只有我们三个和梅花进来过,看来是梅花事先往张绍文的酒杯中下了毒。权臣贾似道仇家遍天下,贾德润到襄阳已有数日,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想杀他出气倒是能理解,梅花为什么要杀张绍文呢?莫非是她弄错了,错将涂了毒药的杯子放在了张绍文面前?”

    牛千里颤声问道:“酒里……酒里怎么会有毒?”张惟孝道:“梅花应该脱不了干系。”

    郑虎臣皱眉道:“梅花是不是那个冷面焌糟?她为什么突然要下毒害人?”牛千里忙道:“小的不知。快,幺哥儿,快去追她回来。”幺哥儿道:“她出去老半天了,这会儿肯定早跑远了。”口中说着,但为了给酒楼脱罪,还是疾步下楼追了出去。

    郑虎臣道:“张公子,出了这种事,我们梅香楼也脱不了干系。敢问你那两位朋友是什么人?”张惟孝道:“是京师来的两位公子,吕大帅的朋友。具体身份,郑公怕是要去问官府了。”郑虎臣道:“好,多谢。老夫与潘韧潘公交好,昨日还见过,回头托他打听一下。”又问道:“牛掌柜,梅花应该是本地人吧?”牛千里道:“是襄阳本地人,跟京师决计没什么关系。”

    忽听到楼下有人叫道:“掌柜,借副挑子用一用。”正是竹枝娘子的声音。

    张惟孝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我可真是喝酒喝糊涂了,竟然忘记了她!怪不得一开始我就觉得张绍文这名字耳熟,当年在岘山,我被她用迷药制住,她向我全盘托出真相,告知她曾与贾似道参议张榘长子张绍文定亲。她口中的未婚夫,一定就是这个张绍文了。她一定早就看到张绍文来了襄阳,担心被其认出揭破,早有心杀他灭口。只是张绍文一直住在府署中,她不得其便。正好我三人今日来了梅香楼,她便指令梅花往张绍文酒杯中下了毒。又料想事情很快就会败露,令梅花抢先逃走,如此便死无对证。”

    一念及此,忙道:“劳烦牛掌柜派人保护现场,一会儿自有官府人到来。”自己赶下楼来。果见竹枝娘子站在柜台边,正翘首往楼上张望。她一见到张惟孝,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转身就走。张惟孝因酒楼说话多有不便,便一路跟着她。

    进来梅香别院,竹枝娘子忽停下来,恼道:“郎君又跟着我做什么?”张惟孝道:“你明知故问。真不知你心肠为何如此歹毒,连自己的未婚夫都能下得了手。”

    竹枝娘子道:“未婚夫?你是说张绍文吗?他死了吗?”张惟孝道:“我将他腹中毒药催吐了大半,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又道:“你害人太多,我不能再放任你如此闹下去了。之前我答应救你一次,我现在放你走,你快些走。不然官府人到来……”

    竹枝娘子道:“郎君会告发是我想杀张绍文吗?郎君敢说一个字涉及我,在万山被俘虏的五百宋兵可就要人头落地了。”

    张惟孝大吃一惊,道:“什么?你……你是说……”竹枝娘子道:“嗯,那五百兵士的首领叫什么来着,唐永坚是吧?郎君可否认识他?”

    张惟孝惊讶万状,道:“你们……难道蒙古人不止利用王五修筑工事,且早已在万山伏下兵马?”竹枝娘子道:“郎君以为呢?唐永坚带领五百人进山拆毁工事,已尽数被我方俘虏,没有一人走脱,现在就捆押在万山中。”

    张惟孝心道:“唐将军一行五百人尽数被俘,就发生在襄阳城外,襄阳城内外竟无人知晓?”

    竹枝娘子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瞒住外人又有何难?我方本就是樵夫打扮,隐藏山中。被俘宋军中总有贪生怕死之辈,愿意投降,只需令降兵回城禀报,拆卸工事正在进行中,尚需几日才能完成,便可轻易骗过吕文焕那糊涂蛋。”

    张惟孝道:“那么白河那边……”竹枝娘子笑道:“白河那边就没有法子了,工事未成,加上我们没有水师,控制不了码头。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张惟孝心道:“能将五百宋兵擒获,不令逃脱一人,至少得有两千兵马。”忙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是怎样越过边境而不被发现的?”竹枝娘子道:“这个嘛,郎君就没必要知道了。”

    张惟孝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实则大震:蒙古人兵马已至万山,还能一举擒获唐永坚一军不被觉察,当真可惊可怖,足见竹枝娘子在襄阳苦心经营多年,成果显赫。他不欲对方太得意,便道:“你当初还称要保护老龙堤,你看看,现在这一带成了什么样子!”

    竹枝娘子道:“这些人只是听到风声,怕打仗而抢先逃走了,我并没有伤害他们。实在要怪的话,只能怪吕大帅无能,连这些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他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又道:“说到这里,我又要劝郎君一番了。郎君曾北上南下,应该亲眼见过河南一带百姓生活。不错,他们大多数人原先是大宋子民,被蒙古人强行掳掠北上,成为蒙古治下子民。但郎君认为他们生活得如何呢?即使不比大宋好,也没有太坏吧。而且蒙古人有能力保护他们,老百姓不会有兵马忽至、朝不保夕的忧虑。而你们大宋……就拿襄阳来说,老百姓种了田,很可能明天就被兵马践踏。老龙堤这么多商户,稍微有风吹草动,便争相逃走,连产业也丢弃了。相比之下,郎君更愿意生活在蒙古,还是大宋?”

    张惟孝道:“哼,蒙古人不四处侵略扩张,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你竟然还会关心老百姓?那你为何不劝蒙古人早早偃武休兵,退出中原?”

    竹枝娘子道:“强者统一天下,不但不是坏事,于百姓是件大大的好事,从此安居乐业,不再受兵连祸结之苦,不再有流离失所之虑。你们大宋开国皇帝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江山,不怎么光彩。至于汉代秦、唐代隋,改朝换代之故事,不知在中原上演了多少回。为什么轮到蒙古从赵氏手里夺取江山时,郎君就不能接受了呢?”

    张惟孝冷笑道:“你现在倒是会说大道理了。蒙古是异族,入侵中原可不算什么改朝换代。照你这么说,只要有外来强敌,汉人就该举手投降,俯首称臣,如此才能安居乐业?你明明是宋人,说这些话,难道不脸红吗?”

    竹枝娘子摇头道:“我不脸红,脸红的该是无能的皇帝和跋扈的大臣。况且郎君自己怎么好意思说我?郎君总称朝廷负人,不愿意为君主效力,若是宋人个个似郎君一般,强敌骤至之时,国无可用之人,不举手投降,还能做什么?”

    张惟孝听了,内心大为震动,暗道:“我素来自命不凡,原来作为尚不如大宋一名普通兵士。我将朝政腐败、民不聊生归咎于朝廷,不愿意为昏君奸臣效力,却忘了我自己也该为天下苍生尽一份责任。”

    竹枝娘子见他凝思不语,又道:“算了,不说这些了,想来郎君被囚禁在洛阳时,劝你投降的人早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套说辞用滥,郎君再也听不进去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在这里,老龙堤不会损失一草一木,我甚至可以保全襄阳全城百姓性命。但郎君敢动我分毫,明日万山邢德立便会引军过来,将这里烧为白地。这难道是郎君希望看到的吗?”

    张惟孝心中恼恨,道:“你又拿这一套来要挟我。”竹枝娘子嫣然笑道:“谁叫郎君是好人,而我是坏人呢?说实在的,郎君这等聪明之人,早知道大宋气数已尽,你之前就不肯为这个负人的朝廷出力,又何必现在要插手呢?是为了那钟清吗?好教郎君知道,我会为他们钟家献上一份大礼。”

    张惟孝道:“什么?你敢动钟清一根头发……”竹枝娘子忽然不耐烦起来,打断他道:“郎君凭什么威胁我?我们已经在襄阳外围布置了五千兵马。另外正有十万大军朝襄阳集结。我在官府里还安插有人,无论是明是暗,杀十个钟清都不是难事。”

    张惟孝气得脸色发青,却又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不敢得罪她。

    竹枝娘子又换了一副颜色,柔声道:“我答应郎君,我会尽快离开这里。”张惟孝道:“你的话能信吗?”竹枝娘子道:“周太平死了,严震也不在了,他们都是顶梁柱,少了他们两个,皮影戏班不可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张惟孝道:“这倒是实话。可你还惦记着到府署为吕太夫人贺寿演出呢。”竹枝娘子道:“我在皮影戏班多年,已是真正的行家,郎君总要给我个谢幕的机会。我答应你,演完那一场,我就会离开襄阳。”

    张惟孝道:“张绍文可还没死,他人就在府署中,你不怕被他认出来吗?”竹枝娘子道:“他认出了我又如何?我只是个孤苦可怜的江湖艺人而已,难道他还会向官府举报,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曾行刺过贾似道?曾毒害他未死?我不担心张绍文,我只担心郎君你。只要郎君答应我,在那之前不揭穿我,我就放了唐永坚和他手下。不然的话,这些人全部要人头落地,他们的死,可都要算在你张三千郎的头上。”

    张惟孝大为意外,道:“你当真肯放人?”竹枝娘子道:“如果明日郎君在襄阳城中见不到那些宋兵,便可向官府揭破我的身份。”

    张惟孝思忖道:“她坚持要进府署表演皮影戏,必然有阴谋。我若早揭穿她,她的计划自然流产,可唐永坚和五百名宋兵就再也回不来了。若是我答应她,可以先救五百个人。到时吕太夫人寿宴,我亲自在场盯着她,也不怕她耍出什么花样。”计议已定,便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竹枝娘子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惟孝道:“你可不是什么君子。”竹枝娘子道:“郎君名为报复王五,实则破坏我的大计,不惜做伪证,又算什么君子!”张惟孝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出来别院,张惟孝便径直回来梅香楼,点了一碗窝子面。

    牛千里道:“上面阁子出了事,二楼全部封了,官府的人一会儿就该到了,张公子还敢在这里吃面吗?”张惟孝道:“敢。给我来一大碗。”

    牛千里道:“哎哟,谢谢张公子,谢谢公子信得过小店。公子去南院围栏稍坐,面马上就到。”

    张惟孝正吃面时,船夫铜锣不知如何寻了来,往边上一坐,笑道:“我猜应该能在这里找到张公子。”

    张惟孝道:“江大哥事情办得如何了?”铜锣笑道:“办得很好。我在张公子说的地方挖出了箱子,将里面的东西平分给手下人,大家便散伙儿各自回家了。有说要回家娶媳妇的,有说要奉养老母的,也有愿意留在襄阳的,总之都感激张公子呢。本来还说要来当面磕头谢恩,我告诉他们说,张公子不爱那一套,心里惦记他就成。”又道:“这次幸亏张公子!王五和他的党羽都被官府捉了,目下水师接管了码头,我们也没了生意。若不是张公子,我这个做大哥的连散伙费都发不出来。”

    张惟孝笑了笑,道:“大家都有着落就好。江大哥要不要来碗面?”铜锣道:“不了。”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张公子,外面都在传蒙古人要打襄阳。好多人都收拾了细软,往北面跑。”

    张惟孝一愣,问道:“如何会往北面跑?”铜锣道:“就是跑去蒙古人那边,还不是觉得这边保护不了他们呗。”张惟孝想起适才竹枝娘子一番话,一时无语。

    铜锣道:“之前在白河时,码头的许多杂工都是从北方逃归的被掳宋民,现下又反过来了,不等蒙古人到,大家争先恐后要逃去北面。唉,世道啊。”

    张惟孝心念一动,问道:“江大哥说白河那一带住着许多北方逃归的宋民。”铜锣道:“是啊,王五雇了去修建集市的,都是那些人,个个身强力壮,看来在那边生活得还不错。还有人打趣他们,说过得好还跑回来干嘛,在哪儿活不是活啊。”

    张惟孝心道:“那些人决计不是逃归的宋民,而是伪装的蒙古人。”

    他陡然明白襄阳城外的五千蒙古兵是如何进入宋境了——伪装成逃归宋民只是小插曲,几月前元帅阿术引军南征才是大前奏。阿术掳掠大批宋民北撤时,必定暗中留下了一支人马,换上大宋百姓衣衫,散居襄阳各处。至于军械补给也不是什么难事,除了可以在南征中抢修预置军库外,那大商人潘韧不是频繁来往于两国,为大宋走私军用物资吗?应该也有商人在为宋境内的蒙古军运送物资。

    铜锣又道:“听说王五是因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而被捉,他不一向如此吗,官府如何现在又管起他来了?”张惟孝料想官府不会公布王五被蒙古人利用一事,只道:“也许他捉了不该捉的人,捅了马蜂窝。”

    铜锣道:“管他呢。反正那厮是个大恶霸,我们都被他欺负惨了。王五被捉的消息传开,人人都拍手称快呢。不过我也曾帮他运过妇人,也许官府会找上来。我打算回洪湖[1]老家避避风头。张公子,你有什么打算?”张惟孝道:“我先留在襄阳。”

    铜锣道:“那好,张公子多保重。有事尽管来洪湖找我。”从怀中掏出一只布袋,推了过来,笑道:“这袋金砂是宝箱里取出来的,留给张公子零花用。”张惟孝道:“多谢。”

    铜锣笑道:“谢我做什么?都是托张公子洪福。”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公子在岘山的那处宅子并没有荒废,反而保管的很好,似是经常有人去打扫。不过我们没有见到人。”

    张惟孝一怔,心道:“难道是竹枝娘子?那处宅子只有她知道。原来她还时时回去那里。”

    心中一时百般复杂滋味。忽然怀念起当年岘山的生活来,那些山水,那些树木,那些花草,那些恬然静好的岁月。他和她一起读书弹琴,一起听风听雨。原来数年过去,记忆依旧清晰,只是她的样子变得朦朦胧胧,隔着一帘烟雨,像是早已褪尽颜色的图画。是因为她走了吗?是因为她变了吗?他若再回去,纵使宅子依旧,伊人已去,怕是只剩下清寒孤寂了。

    出来梅香楼时,正好遇到襄阳县尉唐珏,身后跟着大批差役,是专门赶来处理张绍文中毒现场的。

    唐珏正色道:“张公子,果真是你人在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听说是你约了贾、张二位公子到梅香楼饮酒,对吗?”张惟孝道:“是。不过张绍文中毒那会儿,我正好出去。”唐珏道:“我适才撞见童将军,已经听他提过了。抱歉,张公子,你得先跟我进去,录一份口供。”

    张惟孝无奈,只得随唐珏进来酒楼,重新往围栏坐了,叙述了一遍经过。唐珏令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让张惟孝看过确认无误后,签了字画了押,这才笑道:“公事办完了,不妨再聊几句闲话。”

    张惟孝便问道:“王五那件案子如何了?”唐珏道:“王五这次必死无疑,倒不是因为他残害了无数良家妇女,也不是因为他助蒙古人修筑工事,也不是因为他为夺宅子杀了蒋大、刘大娘……对了,那具在蒋家故宅挖出来的骸骨上有一串珠链,邻居证实是刘大娘本人的。”

    张惟孝明知道蒋大夫妇是被竹枝娘子手下的人杀了,也不点破,只问道:“那是因为什么?”唐珏道:“是因为被王五关在密室意图强暴的庞玲珑。原来她是樊城林知县的外甥女,林知县知道经过后大怒,也不通过襄阳府,便直接往上面递了奏疏,列举襄阳恶霸王五十条罪状。林知县兄长是朝中御史,必定也会从中出力。吕大帅派了人安抚林知县,承诺要将王五绳之以法,并保证不会在案子中提及庞玲珑姓名,林知县这才勉强同意让兄长扣下奏疏,先不递上去。”

    樊城知县林锋参奏的虽是王五,吕文焕身为襄阳府最高长官,任凭恶霸在境内胡作非为,非但面上无光,还会影响其考评政绩,是以要全力讨好林锋,必会将王五处以极刑。

    张惟孝点头道:“王五也算罪有应得了。”唐珏道:“不过这件案子目下由钟提刑负责审理,我只是从旁协助。”

    张惟孝大为意外,道:“钟提刑来了襄阳?”唐珏道:“已有两三日了。钟提刑一到这里,便遣散了王五喽啰,将神女楼所有妓女一律放还从良,王五治下的码头则由襄阳水师接管,大家正拍手称快呢。对了,钟提刑目下住在襄阳县衙,曾回去过钟宅,不过你酒醉未醒,又向女使声明过不见客,他便转身走了。”

    张惟孝道:“哎呀,我这是反客为主,太失礼了。等钟提刑办完案子,我再当面向他赔礼道歉。”转头见童明率兵士进来,便道:“看守到了,我该走了。”

    唐珏不解地问道:“吕大帅为何要派人看守张公子?”张惟孝道:“一言难尽。”拱手作别。

    回来钟宅,却只见孔雀一人。张惟孝问道:“燕娘人呢?”孔雀道:“燕子刚被钟三娘子借走了,说是吕太夫人寿宴在即,那边人手不够,要燕子先过去帮忙。”

    这次吕太夫人八十寿诞,朝廷都派了贺仪官员,届时必定宾客如云,到场的除了官员外,还有许多女眷。吕太夫人因钟清两位姊姊钟淑、钟涟俱是吕家媳妇,与吕家关系非同一般,特命她进府操办招待女眷事宜。钟清因一位姊姊在临安、一位姊姊在鄂州,均无法尽孝,也乐得代为效力。

    孔雀见童明引人跟着进来,大大咧咧布置防守,问道:“这些官兵又是来看管张公子的吗?”张惟孝道:“嗯,不必理会他们,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孔雀道:“那咱们还要管他们这些人的饭吗?”张惟孝道:“嗯,这个嘛,随你吧。”

    孔雀道:“张公子,你去劝吕大帅追赶张弘范没有成功,对吧?不然他也不会派了这些人来看管你。”张惟孝道:“抱歉,我……”

    孔雀虽已预料到此节,闻言仍失望之极,道:“奴家就知道会是这样。”甩手出去了。

    张惟孝见暮色已浓,道:“雀娘,你去哪里?”还想去追,却被童明挡住。童明肃色道:“张公子,从现在开始,不得吕大帅命令,你不能离开这宅子半步。吕大帅说了,你若想反抗,便立即将你双手双脚锁上。镣铐我都已经备好了,张公子要不要试试?”

    张惟孝道:“外面蒙古人正大张旗鼓地筹备进攻襄阳,有多少正事等着童将军去做,何必在这里与我空耗时间!”童明冷冷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望张公子体谅,不要让我为难。”

    张惟孝一时无奈,只得又去地窖提了坛酒到房间,饮了个酩酊大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叫道:“张公子!”张惟孝朦朦胧胧见到有女子坐在床边,便抓住她双手道:“晚晴,我答应你,我跟你走,只求你现在就离开襄阳,不要再害人了。”

    那女子挣脱双手,叫道:“张公子,你醒醒!是我,钟清啊!”

    张惟孝大吃一惊,一股脑儿坐起来,酒意全无,问道:“清娘,怎么是你?现在是什么时候,天又亮了吗?”钟清道:“天早亮了。听童将军说,你昨晚喝醉了。张公子,我贸然赶来找你,是因为我阿兄被抓了。”

    张惟孝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抓了黑杨将军?蒙古人吗?”钟清道:“不,是吕大帅。”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是吕大帅最信任的心腹,他怎么会……”蓦然想到昨日竹枝娘子说了一句“我会为他们钟家献上一份大礼”,心道:“难道又是她在捣鬼?”忙道:“清娘请先出去,等我穿好衣裳。”钟清这才红着脸出去。

    张惟孝收拾妥当出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钟清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适才张顺将军来黎府通知我,说我阿兄已经被五花大绑押进了襄阳府。”

    之前钟杨和张顺奉命率一队人马护送张弘范到宋蒙边境,因为张弘范受了重伤,只能乘车,一路行驶不快,昨日才近边境。途中忽听到骚动之声,有宋兵过来禀报,称有大批乡民意图闯过边界,被巡逻军堵住后还不肯返回,想要闹事,他是受命回营调兵弹压的。钟杨闻讯,便留了两人看守张弘范,自己和张顺率军前去查看。

    到了地点,果见一大群人被兵士拦住,内中还有不少老幼妇孺。原来这些人全是乡民,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蒙古军即将大举南下襄阳的消息,日夜忧叹,担心家园被毁。正好有乡邻自河南归来,称之前被掳的宋民都安置在河洛一带,各自分了田地,虽不算大富大贵,可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乡民们听说后,便欲携家带口北上投蒙。不想还未出境,便被宋军巡逻兵士发现。

    张顺听了究竟,便上前好言劝乡民回去。不料乡民们却一齐跪下,哀求张顺高抬贵手,放他们离境。张顺很是不悦,道:“你们都是宋民,如何能因为敌军将至,为避己祸,便去主动投靠敌方?”一名能言善辩的乡民大着胆子道:“将军保家卫国,只因为吃的是朝廷俸禄。小的们却要交纳重赋,养活朝廷不算,还要被官吏、官兵欺压。小的们只是朝廷眼中的蝼蚁,蝼蚁只求能活命,能过日子,不管是大宋还是蒙古。”

    张顺闻言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们听好了,再往前一步,便是通敌卖国!全部给我回去。”有一人冷冷道:“亏你还说这位将军保家卫国,他保的是哪门子家,可不是咱们的家。不然咱们也不用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了。”

    张顺也不理睬,道:“来人,将他们全部押回乡去。”

    忽有人叫道:“咱们都已经出来了,还怎么回去?乡亲们,咱们人多,这就强冲过去,他们也拦不住。”乡民哄然相应,便欲一齐发力强冲。

    张顺抬手便去拔刀,道:“煽动闹事者,立斩!”钟杨忙叫道:“且慢!不要伤人!”环顾了一圈,道:“放他们去吧。”

    张顺道:“黑杨你……”一名兵士也低声道:“黑杨将军心肠好,就算不处罚这些人,也该将他们押回原乡。如此放任他们越境,被上头知道,将军有通敌嫌疑。”

    张顺道:“他说的不错,你是好意,可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上头追究下来,你是要受重罚的。”钟杨决然道:“让他们过去。有事我一力承担。”张顺遂不再多说,只长叹一声。

    兵士也怕乱民,闻声让了开去。乡民先是一愣,随即哄然朝缺口涌去。

    然钟杨等人处置完乡民事件,再回来官道时,却发现又出了岔子——车子还在,两名兵士却不见了。打开车帘一看,不见重伤的张弘范,只见两名留下看管的兵士,被人捆了手脚,口中塞了破布。钟杨忙命解开二人。两名兵士称刚有数名黑衣男子称奉黑杨将军之命来接管张弘范,不由分说将他二人制住绑了起来,并用担架抬走了张弘范。

    钟杨道:“他们说是奉我之命吗?奇怪。”张顺道:“也许是蒙古人得到消息,乔装打扮将张弘范接走了。”

    一名兵士道:“但这些人没有往北去,而是往南去了。小的听到他们对话,说是要返回襄阳。”

    众人往四周搜索一圈,也未发现任何线索,愈发不解。便干脆折返军营,张顺出示官印,命边关守将加派人手搜索那群黑衣男子和张弘范。这时候,忽有轻骑赶到,持吕文焕手令,称大帅有令,要立即逮捕襄阳都统钟杨。张顺还以为是钟杨私放乡民过境事发,奇道:“难道吕大帅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这么快就知道了?”

    钟杨道:“敢问吕大帅以何罪名逮捕我?”领头骑兵道:“小的不知。黑杨将军可等到回襄阳后当面问吕大帅。抱歉,吕大帅有令,要将黑杨将军捆缚了。”

    钟杨满腹疑云,然他是军人,唯军令是从,便默默交了兵器,脱掉盔甲,反手就缚。一行人回到襄阳,钟杨被直接带往襄阳府。张顺先赶到黎府知会了钟清,然后自己也赶去府署了。

    张惟孝听了经过,当即明白钟清想让自己去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虽聪明,然黎家家规甚严,她又是女流之辈,不便出面。忙安慰道:“你放心,这里面多半是有什么误会。我这就去看看。”正想要如何避开童明等人时,忽有兵士进来道:“吕大帅召张公子去府署议事。”

    张惟孝料想必是为了钟杨一事,忙随了兵士出来。却见大街小巷贴满通缉梅香楼焌糟梅花的告示,称其下毒害人之类云云。张惟孝心道:“既然蒙古军已控制了万山,梅花一定是就近逃到那边去了。竹枝娘子昨日答应我要放了唐永坚等人,却不知人放了没有。”

    一进襄阳府议事厅,便见钟杨反手背缚,直挺挺地跪在堂中。吕文焕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面容极怒,见张惟孝进来,这才颜色稍缓,招手叫道:“张公子,你过来。”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犯了什么错?”吕文焕道:“本帅案头有一封信,张公子自己去看。”

    张惟孝急忙过去取信。那是一封匿名举报信,称钟杨并不是钟蜚英钟提刑亲子,而是山东李铁枪李全之孙、李璮之子,其祖李全为宋所杀,其外祖王文统、其父李璮为蒙古所杀。当日钟杨在鹿门山遭擒后,已从蒙古人口中得知了身世。信中还特别强调说,当年济南为蒙古军攻破,是张弘范在大明湖擒住了李璮,因而钟杨与张弘范有杀父之仇,必定会设法暗中加害。

    张惟孝自觉经历不凡,见多识广,但读了此信,仍是呆住,心道:“这就是竹枝娘子所说的大礼吗?听起来完全不似她的作风,除非这件事本来就是真的。如此,倒是能解释当日在鹿门山蒙古人轻易放了钟杨,原来留了这样一着厉害的伏棋。”

    吕文焕问道:“张公子,你怎么看?”张惟孝道:“我怎么看不重要。黑杨将军,你应该已经看过这封信了,对此有什么解释?”

    吕文焕道:“本帅已审问了他半天,他就是一言不发。还能有什么解释,一定默认是真有其事了。来人,先带钟杨出去。”等兵士带走钟杨,屏退侍从,这才道:“昨日本帅命童明护送张公子出去,便接到急报,却不是什么军情,而是一封匿名告发信,便是张公子手上这封信了。”

    吕文焕看信后完全不信,但其兄长吕文德却起了疑心,尤其是当日张惟孝、钟杨、钟清三人在鹿门山遭擒,却被轻易放回,实不合常理。又虑及张惟孝所言“将来灭宋者必是张弘范”,终于决定派轻骑去追回张弘范一行。若是张弘范已发生意外,那么便间接验证了匿名信中所告是真,钟杨假公济私。轻骑到达边境时,已先遇到外出搜索的宋兵,得知张弘范已经失踪,遂按照吕文德事先的交代,直接将钟杨逮捕捆送回襄阳。

    张惟孝道:“张弘范失踪一事,明显是蒙古人陷害黑杨将军。若那些黑衣人果真是他所派,哪有向留守兵士自报家门的道理?”吕文焕道:“那么这封告发信又该如何解释?钟杨为何始终不为自己辩解?”

    张惟孝道:“自古以来,为防诬告成风,匿名告发信通常不予采信。黑杨将军又没有亲口承认,大帅不能因此给他定罪。”吕文焕道:“这就是你们读书人的迂腐了。这里不但是襄阳府,还是大帅府,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可讲。张公子,本帅请你来,是想请你来调查这件案子。”

    张惟孝道:“我只是一介平民,黑杨将军却有军职在身,怕是不大合适。”吕文焕道:“张公子是局外人,反而是最合适的人员,这也是我大哥的意思。目下钟提刑人也在襄阳,正全力以赴办王五的案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扰他。本帅希望你出面,直接从钟杨口中问出真相。”

    张惟孝道:“那好,既然吕相公、吕大帅信得过我,就将黑杨将军人交给我,我要带他回钟家老宅。我可以向大帅担保,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蒙古人的阴谋诡计。”

    吕文焕道:“未必就是蒙古人的阴谋。当日在鹿门山钟杨未经讯问即被轻易释放,难道不是跟他的身份有关吗?对了,本帅一直想问张公子,以你的才名,蒙古人为何肯放你离开?”张惟孝道:“我有一位故人在蒙古为官,是她救了我。”

    吕文焕倒也不再多问,只道:“张公子曾十日之内召集到一支兵马,想来朋友遍布天下,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钟杨可就说不通了。”张惟孝道:“鹿门山一事,必有隐情。整个事情只有黑杨将军自己才清楚。他久在大帅身边,大帅也该知道他为人,威逼利诱起不了作用,不如把他交给我,我自有办法让他说出真相。”

    吕文焕道:“张公子的话,本帅自然信得过。然目下张弘范生死未明,钟杨不但有公报私仇之嫌,还私放宋民出关,有通敌之罪,罪名非同小可。你要带他出府署,可愿意为他作保?”张惟孝毫不迟疑地答道:“愿意。”

    吕文焕道:“钟杨是我属下,官任都统要职。张公子虽然声名在外,究竟只是一介布衣,要为他作保,究竟得拿出点诚意来。”张惟孝道:“吕大帅想要我做什么?”吕文焕道:“只要张公子留在襄阳。这也是我大哥的意思。本帅知道张公子性情,我也不会强迫你做官或是做我的幕僚,我只要你人留在襄阳,以本帅离职为限,如何?”

    这实在不算什么苛刻的条件。但张惟孝也知道事情必不是那么简单,诸多迹象表明,蒙古人即将大举进攻襄阳。襄阳一旦被围,他亦将困在这里,最终还是要被迫为他出谋划策。而他人在这里,亦必会继续为竹枝娘子所利用,至少她会尝试如此。他与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要反复被记起。

    忽有兵士进来禀道:“急报,唐将军带去万山的兵士回来了。”吕文焕道:“万山工事终于拆完了?唐永坚人呢?”那兵士吞吞吐吐地道:“唐将军……人没有回来。”

    吕文焕皱眉道:“难道唐永坚想违抗军令,强行驻守万山?”兵士道:“不是,唐将军一行一到万山就被蒙古人俘虏,全军覆没,现下才被放还。唐将军人没有回来,他……”

    吕文焕大吃一惊,道:“万山有蒙古军驻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愈发气急败坏,忙道:“速速召集众将到这里议事!”又问道:“唐永坚是被扣了,还是被杀了?”那兵士支支吾吾地道:“唐将军……他投降蒙古人了。”

    吕文焕瞪大眼睛,一时愣住,直到张惟孝咳嗽一声,才回过神来,忙道:“张公子,钟杨就交给你带走。本帅令童明从旁协助,听你号令。”张惟孝道:“是。”先退了出来。

    在厅外等了一会儿,童明出来道:“张公子,大帅请你先回钟府,稍后我会带黑杨将军过来。”张惟孝道:“好,多谢。”

    回来钟宅时,钟清人还在这里,正与孔雀闲聊。孔雀一见张惟孝回来,便转身去了,显然还在生气。

    钟清忙迎上来问道:“我阿兄怎样?”张惟孝道:“吕大帅同意把令兄交给我审问,但我需要清娘的帮助。”大概说了匿名信一事。

    钟清先是愕然,随即连连摇头道:“我阿兄怎么会是山东李全的孙子?荒唐,实在荒唐。仅仅一封来历不明的匿名信,吕大帅便相信了吗?”张惟孝道:“但令兄始终不肯开口。他不出声辩解,旁人看来,自然就是默认了。”又道:“当日清娘来找我,说令兄从鹿门山回来后就有些不妥,还问他有无可能是钟家收养的弃儿,对吧?”

    钟清道:“阿兄是问过,可他解释说只是随便问问。当时我觉得不对劲,觉得在鹿门山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所以拜托张公子暗中查探。他告诉张公子说是张桂出面求情后,我便释怀了。”

    张惟孝道:“清娘的直觉应该是对的,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一会儿童将军会带令兄来,清娘不妨直言问他。”

    过了两刻工夫,童明果然引人押着钟杨进来。只是钟杨镣铐当啷,手脚均钉了重铐。原来童明未一道与张惟孝返回钟宅,是特意命人给钟杨上械具去了。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罪名未定,还算是自己人,有必要这样吗?”童明道:“这是吕大帅的命令。”他与钟杨交好,也颇觉尴尬,特意解释道:“本来无须如此,可连唐永坚唐将军都投降了蒙古,吕大帅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钟杨一直木讷不语,闻言失声问道:“唐将军投降了蒙古?怎么可能?”童明道:“几百名兵士亲眼看到他向蒙古人下跪,还能有假吗?黑杨,你还是先管你自己吧。”令兵士将钟杨带入堂中坐下。

    钟清忙跟进来问道:“阿兄,到底是怎么回事?”钟杨道:“妹妹不是都知道了吗?”钟清道:“我问的是鹿门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钟杨又故技重施,紧闭双唇,便冷笑道:“你以为不开口就能逃避吗?张公子可是为你作了保。”

    钟杨道:“吕大帅不过是想利用张公子来从我口中套话。”钟清道:“那么你是要等阿爹亲自坐堂来审你吗?”

    钟杨惊道:“阿爹来了襄阳?”钟清道:“人就在襄阳县衙中。他老人家一直不让告诉你,说是怕耽误军务。你再这样沉默下去,我敢担保,下一个来审你的就是阿爹。”

    钟杨看起来颇为苦恼。他想举手抚额,但镣铐限制了他的双手。过了好半晌,才道:“好,我说,当日在鹿门山,蒙古人的确讯问过我,不过与军情无关,而是关于我的身世。”

    当日在鹿门山遭擒后,钟杨被与张惟孝、钟清分开,强行拉扯进一间房中,按到交椅中坐下。他担心妹妹安危,痛骂看守者。那率人擒获他的老者亲自揭开他眼睛上的黑布,道:“黑杨将军无须担心,老夫绝不会对令妹无礼。”钟杨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不及回答,便有人冲进来道:“阿爹,您为何派人捉了钟三娘子他们?”却是不久前在鹿门寺见过的蒙古王妃张桂。

    老者道:“桂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跟黑杨将军说。”张桂道:“阿爹,我都告诉您了,钟三娘子没有揭穿我的身份,她是个好人。您为何还派人去捉他们?”老者道:“阿爹只是奉命行事,不是因为怕他们泄露你的身份行踪。你放心,我会力保黑杨将军和他妹妹无事。”张桂这才略略放心,掩门出去了。

    钟杨道:“原来你就是济南张宏。”张宏道:“不错,原来黑杨将军也知道老夫的名字。”钟杨道:“当代季布大名鼎鼎,天下无人不知。”

    张宏道:“一点虚名罢了。黑杨将军,你适才与我手下人争斗,虽是持刀,使出的却是枪法,且十分眼熟,敢问你武艺学自哪里?”钟杨道:“这是在审问我吗?”张宏道:“不,老夫只是好奇。”又道:“不瞒将军,家祖张荣张公与有‘李铁枪’之称的李全交好,李将军枪法精妙,夫人杨妙真亦是枪法神奇,天下无双,山东不少豪杰人物都曾跟随他夫妇二人学习枪法。依老夫看,黑杨将军的枪法,集李氏和杨氏枪法之所长,一些独门招式,老夫只在传闻中听过,从未见识过。老夫敢打包票,你一定与李全夫妇大有渊源。”

    钟杨昂然道:“我是堂堂大宋人,父亲是京西路提刑司长官钟蜚英钟公,母亲王氏,跟姓李的或是姓杨的一点干系也没有。”

    张宏道:“黑杨将军无须着急,听老夫慢慢道来。这件事,当真要从许多年前说起。当年李全挑起宋金开禧争端,随后畏惧逃入南宋,听说他主动要求在襄阳安置,因其先祖李成曾横行襄阳一时,后虽为岳飞击退,却是败在南宋第一名将手下,不算什么耻辱。南宋满足了李全的要求,还为他娶了一名襄阳女子做妻子。然而后来宋人开禧北伐失败,金人点名索取李全,李全遂被南宋出卖,捆送交还金人。当时李妻已经怀孕,襄阳帅赵淳尚有点人性,隐瞒了李全在南宋娶妻一事,将李妻保全了下来。李妻后来产下一子,为宋人收养。李全在押送途中逃脱,回到山东,成为红袄军首领,又娶了武艺高强的杨妙真为妻。”

    钟杨道:“难道张公想说我是李全留在大宋之子的孩子?”

    张宏摇头道:“不,事情远比黑杨将军想的要复杂。李全夫妇后来的事迹广为人知,听说他二人的故事是坊间说书者最好的题材,想来将军也知道,不必多提了。李全死后,杨妙真虽承袭了丈夫官职,并获得了赴蒙古本土觐见窝阔台大汗的殊荣,但依旧心情萧索,决意退出江湖。她将兵马、官职全部给了儿子李璮,自己带着新出生的孙子退居山林。这婴孩,是李璮结发妻子王氏所生,他的外公,便是曾贵为宰相的王文统了。后来杨妙真南下寻访故友,之后便没了消息。几年后,三太子曲出率军攻打荆湖,竟意外见到了杨妙真。我亲家按赤台当年是曲出太子的副帅,对这件事记得极清楚。当时襄阳帅赵范逃走,襄阳不攻自破,我军进驻城中,欲集结兵力攻打另一重镇江陵。江陵守将李复明已在之前战死,宋军群龙无首,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大军即将出发之际,杨妙真突然单骑到来。不,不是单骑,她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曲出太子见过杨妙真,对其印象极深,曾慨叹‘天下女流能以武艺与男子争雄者,唯杨妙真一人’,当即热忱款待,并问她为何会在襄阳出现。杨妙真称是来寻找亡夫李全留下的孩子,不想来迟一步,那孩子已经死了。曲出太子便好言好语安慰,又怕战乱伤及她,特意派人护送她北上。不想杨妙真刚刚离营,曲出太子便狂笑力尽而死。那情景……老夫没有亲眼见过,但听到按赤台描述,当真十分恐怖。按赤台当时便怀疑是杨妙真暗中下了毒,急派人去追她回来,想弄清楚真相。追兵倒是及时赶上,不想杨妙真坚决否认与此事有关,并欲强行离开,双方当即动上了手。这妇人身手当真了得,当时已是五十岁年纪,还一手抱着孩子,仍然将一杆梨花枪使得如漫天撒花,当场杀死我军二十余人,冲出重围。但她背心亦中了两箭,料想也活不了多久。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杨妙真,那个孩子也下落不明。”

    钟杨道:“你们既然怀疑是杨妙真下毒毒死了曲出,为何还要继续重用她的儿子李璮?蒙古大汗还将公主嫁给了他。”

    张宏道:“并没有证据证明是杨妙真下的毒,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曲出太子死后,我亲家按赤台接任主帅,匆匆收兵,护着太子灵柩北归,江陵由此保全,因而也有可能是宋人在暗中搞鬼。况且李全夫妇在山东名气极大,蒙古需要利用他们的威名来镇抚山东,用李璮也是不得已。直到后来,窝阔台大汗偶然听说西南大理国有一种野菌,猩红似火,名猴笑天,味极鲜美,却是有毒,误食者狂笑不止,最终力尽而死。唐代天宝年间,唐玄宗派大军征伐西南,唐军不识菌种,死于此菌者不计其数。窝阔台大汗遂令二皇子阔端南下攻打大理国,无论大理人是不是跟爱子曲出之死有关,都要将大理夷为平地。然窝阔台大汗在位时,阔端始终没有攻下大理。随着蒙哥大汗即位,窝阔台大汗一系子孙急剧失势,再没有人费心去调查曲出之死真相。后来我皇忽必烈攻下大理,亦是善待其国王,不但未予加害,还授其总管之职,佩金虎符,继续统管大理。”

    钟杨道:“这些跟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张宏道:“黑杨将军别急,听老夫慢慢道来。大理投降我蒙古后,有老人告知当年杨妙真曾到过大理,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且受到皇帝段智祥[2]的盛情款待。如此,足见此妇便是当年下毒害死曲出太子的人。至于缘由,老夫曾与按赤台私下推测,多半是李全留在大宋的孩子在那次征战中被曲出太子杀死了。说不定那战死的江陵统制李复明正是李全留在襄阳的孩子。复字,归返也。明字,有日有月,谓之为全。然事情过去得太久,况且蒙哥大汗执政后大肆打压曲出后人,也没将这件事当回事,但对李璮却起了戒心。只是李璮野心勃勃,经营多年,势力已成,一时难以控制。我皇忽必烈即位后,李璮欲趁内乱谋反,结果兵败被杀,子孙除了公主所生之子外,其余均被极刑处死。但李璮留在世间的骨肉尚不止此子,还有与杨妙真一同失踪的那个孩子。算起来,那孩子到今年应该三十四五岁,正是黑杨将军你的年纪。而且将军名杨,正是杨妙真的姓氏。”

    钟杨道:“胡说,天下年纪相仿的人多的是,我姓钟,可不姓李。”

    张宏道:“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杨将军你会李全、杨妙真的独门枪法。那难道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吗?还有张惟孝身上的那柄剑,应该是黑杨将军你转送给他的吧?那剑環首上有一朵梨花,是杨妙真的随身佩剑。她当年以忠义军首领纵横江淮,许多人都见过那柄剑。黑杨将军,老夫再问你一遍,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钟杨闭口不答。

    正好门外有人呼叫,张宏应了一声,道:“黑杨将军先留在这里,好好想想老夫的话。”转身便出去了。但他再未回来,后来有人进来,将钟杨重新蒙住眼睛,带了出去,与钟清、张惟孝一道被释放了。

    听到这里,张惟孝忙问道:“那么黑杨将军的枪法到底是跟谁学的?”钟清道:“是跟我们家老护院秦贯学的,他人几年前就去世了。”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你自己认为呢?”钟杨道:“我认为什么?不,我不认为我是李铁枪的孙子。我……”

    童明忍不住插口问道:“黑杨,既然你认为张宏是在胡说八道,那么那封匿名告发信当然也是假的,你为什么不当面向大帅辩解?”钟杨道:“我……”

    童明斥道:“看来你内心深处还是相信了张宏的话。你有父有母,有姊有妹,为何你不相信这些与你相濡以沫的亲人,反而相信一个蒙古外人的话?”

    张惟孝忙道:“童将军,你我都是外人,不比黑杨将军身在其中。”又问道:“黑杨将军,我适才是问你怎么看待你师傅秦贯的武艺?秦贯默默无闻,仅是任钟家护院,想来只是普通武师,而黑杨将军的身手,放在天下也是一等一的强手,我不大相信钟家老护院能教习出你这样的武艺。”

    钟杨不答。他自小跟秦贯学武,自是最清楚经过。秦贯只是教过他最基本的武术套路,而枪法是临时从一本书上先学的,每每看不懂时,还要拿出来与他一起探讨。实际上,师徒二人是同时从书上学习枪法,而他天赋异禀,一看就会,一学就成,还是少年时,成就便远在师傅之上。

    张惟孝道:“黑杨将军,我猜你怀疑自己身世,正是因为你自己的枪法。”钟杨道:“我不知道。师傅说那本枪法秘笈是他捡来的,他老人家过世时,将那本书烧了。”

    钟清忽道:“张公子,借一步说话。”来到门外庭院,低声道:“张公子怎么看?”张惟孝道:“告发信明显是蒙古人的阴谋。他们得知黑杨将军将护送张弘范前往边境,便作了周密安排,半途将张弘范劫走,再举报嫁祸令兄。但令兄身世这件事,以张宏的为人和名气,他绝不会信口胡说,当是真事。”

    钟清道:“我猜家兄也是这么想。张公子,设身处地,你该知道家兄现在极度混乱,极度矛盾,极度痛苦。”张惟孝道:“当然,大宋是他杀祖仇人,蒙古是他杀父仇人,俱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处。”

    钟清道:“我想编一套说辞,既不反驳张宏的话,也能解释秦贯手中那本枪法秘笈的来历。”张惟孝道:“但令尊大人目下人就在襄阳。”钟清道:“家父人在这里,一定也会这么做。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何必一定要揭开真相,让家兄无地自容,痛苦终身?”

    张惟孝想了想,问道:“清娘想要我如何做?”钟清道:“无须张公子出面,我自信能圆转这个场面。但吕相公、吕大帅那边,还望张公子能设法令他们信服。”张惟孝道:“好。”

    钟清道:“那么我先去襄阳县衙,跟家父对好说辞。这件事……”张惟孝道:“清娘放心,我决计不会泄露一个字。”钟清道:“多谢。”匆匆去了。

    张惟孝进来客厅,道:“黑杨将军,令妹已赶去见令尊大人,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不过无论你是谁的儿子,都不是什么罪。”转头道:“童将军,吕大帅派轻骑逮捕黑杨将军,不过是因为怀疑他假公济私、暗中派人劫杀了张弘范,目下可以证明这件事是蒙古人在捣鬼,何不开了锁链,也好让大家伙儿安生些。”

    童明踌躇半晌,还是摇头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黑杨将军,抱歉了。”钟杨只是垂下眼皮,沉默不应。

    过了晌午,只听见脚步声纷沓而至,却是钟蜚英引着侍从到了。钟杨忙上前拜倒,钟蜚英也不理睬,只过来握紧张惟孝双手,道:“张公子,一别数年,你可还好?”张惟孝道:“托钟公福,还好。”略略寒暄几句,又问道:“清娘人呢?”钟蜚英道:“吕太夫人寿宴在即,她被叫去府署帮忙了。”又与童明招呼一声,这才转身,朝钟杨猛踹一脚,将其踢翻在地,怒骂道:“你这个不孝孽子!”

    钟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爬起来伏在地上,嗫嚅道:“孩儿……”钟蜚英斥道:“你这个不孝子!你母亲辛苦怀胎十月才生下了你,来个外人说一番大话,你就怀疑起自己身世来?当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钟杨忙道:“孩儿不是有意起了疑心……”钟蜚英大怒,上前又是一脚,喝道:“你居然还敢起疑心!你以为自己是捡来的,为什么不问你亲生父母?你还敢起疑心!为什么吕大帅问你,你不敢当面说自己是堂堂正正的钟家男儿?你还敢起疑心!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张惟孝忙上前挡住,道:“钟公息怒,这实在怨不得黑杨将军。讲出这样一番经过的是济南张宏,他有当代季布之称,故事又有头有尾,不由得人不起疑心。”

    钟蜚英道:“就算张宏说的是真,他只是说多年前杨妙真带着一个孩子在襄阳出现过,只是说钟杨的枪法像是学自李全夫妇,那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怎么我自己的亲生孩子,转眼就成了李全的孙子了?”他越说越怒,点着钟杨的头道:“童将军说得对,你有父有母,有姊有妹,你不相信这些与你相濡以沫的亲人,反而相信一个蒙古外人。你……你这就给我滚出钟家大门,去抱那个什么李家、杨家大腿。”

    钟杨大惊失色,忙道:“不,不是,孩儿知错了。求阿爹息怒,不要赶孩儿出门。”

    钟蜚英道:“钟家容不下你这个不孝子!你母亲生你时差点难产而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居然还怀疑你不是钟家亲生骨肉,要是她知道他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认为自己是别人的孩子,她会怎样想?你这个不孝子,这……这是想气死你母亲啊……你……”两眼一翻,竟然气得晕厥了过去。

    张惟孝忙将他抱入椅中坐下,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位,折腾了好大一会儿,钟蜚英才悠悠醒转,一见到钟杨跪在面前,怒气又生,道:“把他带走!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钟杨哭道:“阿爹,是孩儿错了,是孩儿不好。求阿爹原谅孩儿这一次。”张惟孝见钟蜚英连连摆手,便示意童明先将钟杨带出去。

    钟蜚英叹道:“钟家出了这等逆子,倒教张公子见笑了。”

    张惟孝本来以为钟杨九成不是钟家亲子,适才见钟蜚英对爱子踢打怒骂,还以为他不过是在表演。但此刻亲眼见到他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由心中也犯起了嘀咕,忍不住问道:“钟杨他到底是不是……是不是那个?”

    钟蜚英反问道:“张公子说呢?”张惟孝见他目光森然,心中一凛,忙道:“当然是钟家亲生子。钟公好生歇着,我这就去府署禀报,好向吕大帅交差。”钟蜚英点点头,道:“多谢。”

    出来庭院,只见钟杨跪在老杨树下饮泣。童明站在一旁,想劝又无从劝起。

    张惟孝招手叫过童明,道:“事情基本上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去府署向吕大帅禀报。”

    童明道:“要不要带黑杨一起去?”张惟孝道:“目下钟氏父子失和,我如果是童将军,就打开黑杨将军手脚的禁锢,先让他有个机会去求得父亲原谅。然后童将军再带黑杨将军到府署,听候吕大帅发落不迟。”

    童明想了想,道:“好,就依张公子所言。”命兵士拿过钥匙,开了镣铐,亲手扶起钟杨,道:“钟公人还在里面,你还有机会,快些去吧。你是钟家唯一的儿子,多说些好话,老人家心软,终会回心转意的。”钟杨举袖抹了抹眼泪,道:“多谢。”

    他心中畏惧父亲,在堂前阶下站了好大一会儿,终究还是磨磨蹭蹭地进去了。

    张惟孝来到府署,正好遇到张顺。张顺忙问道:“听说吕大帅将黑杨的案子转给张公子调查了?”张惟孝道:“是,已经查清楚了,黑杨将军是钟夫人亲生之子,一切都是蒙古人的诡计。”张顺长吁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张惟孝道:“听说黑杨将军私放宋民出关,这条罪名怕是也不小。”张顺道:“只要张公子证明黑杨身世清白,他便不是蒙古人策反的奸细,没有通敌嫌疑。私放宋民不过是违反军令,最多罚俸降职,打顿军棍,不算什么。”

    张惟孝又问道:“万山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张顺登时露出气愤之色来,道:“蒙古人在吕大帅眼皮底下占了万山不说,唐永坚还投降了蒙古,他是吕大帅最最信任的心腹,吕大帅这次丢人丢大发了。”

    张惟孝道:“丢人事小,吕大帅可有什么应对之策?”张顺双手一摊,无奈地道:“暂时按兵不动,一切等到吕太夫人寿宴过后再说。”

    张惟孝冷笑道:“老百姓都知道大战在即,躲的躲,逃的逃,一方统帅居然只知窝在城里操办寿宴,这可教人大开眼界。”张顺道:“自吕大帅掌管襄阳以来,也做了一些事,襄阳历年所囤军资,至少可支十年,吕大帅也有些底气。”

    张惟孝道:“难道就干等着敌人大军围城,然后困守十年吗?”张顺道:“吕大帅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唉,张公子,我大概能明白你那句名言的意思了。不过你我不同,我是军人,就算朝廷负人,我辈力不从心,也只能精忠报国,尽职而已。”一扬手中的钥匙,道:“我还有军务在身,先告辞了。”拱拱手自去了。

    张惟孝便来求见吕文焕,告知已查明钟杨确为钟夫人亲生之子。又道:“蒙古张宏其实也不能肯定钟杨身世,不过是有意用话引他往这方面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以匿名信陷害。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吕文焕道:“那么那本枪法秘笈是怎么回事?”张惟孝道:“老护院已经去世,真相不得而知。依我看,那杨妙真身负重伤,多半逃不出多远就死了。那孩子随她摔下马来,还能有命在吗?应该是老护院捡了杨妙真的行囊和佩剑,然后将二人葬了,因为事情不怎么光彩,所以一直没有声张。”顿了顿,又道:“吕大帅,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目下有许多大事要办,蒙古人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出各种风声,其实就是想分散吕大帅精力,有意引大帅猜忌怀疑自己部下,意图引发内讧。吕大帅可还记得当年赵范坐失襄阳一事?虽则北军、南军不和是事实,然蒙古事先派奸细混入城中,大肆挑拨离间才是引发悲剧的根源。”

    吕文焕悚然而惊,道:“张公子提醒得极是。钟杨人呢?快带他进来。是本帅误会他了!”张惟孝道:“黑杨将军疑心自己身世,被钟相公怒而逐出家门,正在家中跪求钟公原谅。稍后童将军自会带他来府署。”

    吕文焕道:“原来是这样,这次全亏了张公子。对了,明日便是家母太夫人八十岁生辰,晚上后衙会有一场宴会,张公子可否愿意赏光?”张惟孝道:“求之不得,多谢。”

    吕文焕料不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惊愕住了。张惟孝见文书陈文杰已进来等在一旁,料想有军务禀报,便拱手告退。

    忽有侍从自内堂出来,对吕文焕附耳低语了几句。吕文焕便叫道:“张公子,请稍候。”命人掩好门窗,只留下心腹卫士,忽然脸色一沉,道:“将陈文杰拿下!”卫士便一拥而上,剥了陈文杰衣冠,将他捆缚起来,押到堂中跪下。

    陈文杰不明所以,问道:“下官犯了什么罪?”吕文德从内堂走了出来,冷笑道:“陈文杰,你和你兄长陈文彬做的好事!”

    陈文杰乍然见到吕文德出现,登时脸如死灰,但心中仍然抱了一线希望,想要挣扎一番,道:“下官参见吕相公。却不知道下官和下官兄长做了什么事?”

    吕文德道:“吕六写给老夫的信,只要涉及军情,大多被陈文彬截留。他这么做,你会不知情?若不是老夫这次悄悄来到襄阳,还继续被你们兄弟蒙在鼓里。说,你们兄弟给蒙古人做奸细有多久了?你也别存什么希望,老夫前日便已派人急驰回鄂州,将你兄长全家逮捕下狱,严刑拷问。之所以不动你,就是要看你在搞什么名堂,暗中跟谁联络。你以匿名信诬陷钟杨,老夫也如你所愿,派人逮捕了他,就是要做给你看看。”

    一旁张惟孝听到,大为惊讶,不由得对吕文德刮目相看,此人能由樵夫平步青云做到封疆大吏,果然还是有两下子。

    却听见吕文德又冷笑道:“你不肯招供是不是?老夫已派人去逮捕你妻子、女儿。听说你还金屋藏娇,娶了一房小妾,生了一个儿子,安置在城外老龙堤一带。老夫也打算派人去请他们母子来。襄阳府有的是刑罚来对付你们一家子。”

    陈文杰冷汗直冒,连连磕头道:“求吕相公开恩,不要动下官的妻儿,他们实不知情。”吕文德道:“那要看你是不是说实话了。”又问道:“你们全家都是宋人,如何会为蒙古人做事?”陈文杰哭道:“下官也是没法子,他们……他们拿下官孩儿性命做筹码。”

    原来陈文杰成家多年,膝下一直无子,妻子林氏连生三个女儿,又颇强悍,不准丈夫娶妾。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文杰一心想要儿子,便自己偷偷娶了一房小妾梁氏,安置在老龙堤南面。后梁氏不负所望,果然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年前,陈文杰某日出城外探视梁氏母子,进门后才发现不妥,屋里多了数名男子,梁氏母子及一名婢女均被人制住,捆跪在墙角。他大吃一惊,以为是遭了强盗,忙表示愿意将所有财物交出。不想对方一上来就表明身份,自称是蒙古人,想要陈文杰替他们做事。陈文杰微一迟疑,婢女便被拖到堂中,斩下头来。梁氏母子恐惧得无以复加,然嘴被布团堵住,喊也喊不出来。梁氏更是当场晕了过去。陈文杰见此情形,便知道对方是心狠手辣之辈,若不应承,一家三口立马也会人头落地,只得就此屈服。对方首领这才出来,逼迫他写了一张供述状,表示从此以后愿意为蒙古效力,绝无二心。对方还告诉陈文杰,已在其住处安排人手严密监视,他稍有异动,监视者便会杀死他全家。又命人在院中掘坑,将婢女就地埋了。陈文杰惊恐不已,再不敢有反抗之心。

    之后,陈文杰在城外的家便成为了联络点,开始蒙古人只是定期向他打听各种军情邸报。半年后,又命陈文杰将兄长陈文彬牵涉进来。陈文杰既上了贼船,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令,写密信给兄长,请他尽量克扣下紧急军情,斩断襄阳与鄂州的联系。蒙古人假扮信使,将信送达陈文彬手中。陈文彬先是大惊失色,权衡利害后,也最终点头同意。吕文德身兼多职,事务繁剧,却不识字,军政文书完全依赖于陈文彬这位机要秘书,他暗中扣下急报,或者加以改写,报喜不报忧,吕文德完全不能察觉。如此瞒天过海,竟然两年来人鬼不知,相安无事。

    吕文德听了,拍案大怒,道:“老夫原本爱惜你们兄弟文采出众,所以才将你们一个留在老夫身边,一个给了吕六,却不想你们串通起来为蒙古人做事。”

    陈文杰忙辩解道:“我兄弟二人并未做什么实际的坏事,不过是做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而已。这……这种事……吕相公、吕大帅也是经常做的。”

    吕文德愈发愤怒,一张黑脸黑得发亮,道:“来人,拖出去斩了!”

    吕文焕道:“大哥息怒。陈文杰还有利用价值,不妨让他先交代出跟他联络的蒙古人都有哪些。”

    吕文德强压怒气,问道:“你说的蒙古首领是谁?”陈文杰忙道:“是刘先生。”吕文焕忙道:“就是王五的军师,真名叫宋衜。”又问道:“蒙古人在鹿门山筑堡,又通过王五控制汉水码头,这些事你可知道?”陈文杰道:“这下官不知道。宋衜从来只问问题,不会告诉下官什么。但他甘愿跟在王五身边充当军师,必有所图,下官自己多少猜到了一些。”

    吕文德道:“宋衜已然被捕,你为何不逃?不怕他供出你吗?”陈文杰道:“下官……下官不敢逃。蒙古人势力已渗透进襄阳,就算宋衜被捕,还是会有旁人主事。”又讪讪道:“其实就算宋衜被逮住,下官猜吕大帅也不会对他怎样,他……他是蒙古人。”言下之意,无非是大宋畏蒙古如虎,连对方间谍、奸细都不敢轻易加刑。

    吕文德一拍桌子,道:“老夫动不了宋衜?哼,就算不动他,难道还动不了你呢?”陈文杰道:“是……是……这个下官知道。下官一定将所知道的全部交代出来,只求相公放过我儿子。”

    吕文德道:“你可有写信将宋衜被捕一事告知你兄长陈文彬?”陈文杰道:“当然,不过尚未收到回信。”

    张惟孝原以为陈文杰的供述多少会牵扯出竹枝娘子,不想他只接触到宋衜这一层。心中一时感慨,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忽听到吕文德问道:“张公子,你怎么看?”

    张惟孝一愣,问道:“看什么?”吕文德道:“就是蒙古人大肆在襄阳收买安插奸细一事。”张惟孝道:“这些只是辅助手段,蒙古人真正的目的在于控制汉水航道。吕相公只需派兵将他们在外围经营的多处据点彻底拔掉,所谓奸细,再在城中蹦跶,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吕文焕道:“张公子,我大哥问你如何看待奸细一事,是因为之前也有人往府署投过匿名信,称张公子你是蒙古人的奸细。信中列举了两点理由:第一,你本被囚禁在洛阳,那里驻有数万军队,单凭一己之力,逃出来是不可能的事;第二,你和钟杨兄妹在鹿门山被蒙古人捕获,又被轻易释放。钟杨一事现已水落石出,不过是蒙古人欲擒故纵之计。但你呢?之前本帅问你,你只说是故人相救,确实太轻描淡写了。”

    张惟孝道:“这么说,吕大帅是怀疑我?”吕文德笑道:“当然不是,是张公子一举揭破了宋衜的身份和阴谋。你的人品才干,老夫决计信得过。”

    张惟孝心下已然明白,吕氏兄弟有意留自己在这里看审问陈文彬一幕,不过是要向自己示好,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口中仍道了谢。又道:“吕相公和吕大帅还有正事要办,我先告退。”吕文德点点头,道:“去吧。明日家母寿宴,老夫在后衙恭候张公子大驾光临。”

    出来议事厅,张惟孝并没有离开,而是来到后衙,对门仆说要见钟清。等了一会儿,钟清匆匆出来,问道:“家兄的事怎么样了?”张惟孝道:“令尊亲自出面,已经全部办妥了。”简略叙述了经过。

    钟清沉吟道:“我到襄阳县衙向家父禀报后,家父劈头盖脸地怒斥了我一番,骂我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然后便将我赶走,说他会亲自处置。张公子,其实我自己也糊涂了,你说我阿兄……”张惟孝道:“黑杨将军是钟公和钟夫人亲生之子,无须再质疑。”

    钟清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这样最好。”又问道:“张公子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张惟孝道:“不光是这件事,我想了解一些明晚寿宴的情况。”

    钟清大为惊讶,问道:“张公子问这个做什么?”张惟孝道:“蒙古人正在襄阳城外大举动作,大概也不会放弃城内。”钟清道:“张公子认为蒙古人会在寿宴上捣鬼吗?这怕是极难,之前张绍文张公子在梅香楼中毒,唐县尉说应该是针对贾公子,府中已提高防范,全力戒备。况且白夫人也在这里。”

    之前张弘范虽被唐珏从谷仓救出,却因刑伤太重,一度昏迷不醒。吕文焕生怕他死在襄阳,专门派人去鹿门山请了女神医冰娘来救治,后来又请冰娘先留在府中照看吕太夫人,预备等寿宴完后再送她回鹿门山。

    张惟孝道:“张绍文人可还好?”钟清道:“幸亏张公子及时催吐,白夫人又喂他吃了解毒丸,已无大碍。”

    张惟孝道:“白夫人可有说张绍文中的什么毒?”钟清道:“就是普通的砒霜,是最常见的毒药,应该是梅香酒楼用来药耗子的。”

    张惟孝还是不大放心,又问道:“明日寿宴到场的都有哪些人?”钟清道:“无非是官员及家眷。还有一些本地有名望的乡绅。”

    张惟孝道:“那么娱乐助兴节目是怎么安排的?”钟清道:“吕太夫人喜欢热闹,白日有木偶戏、傀儡戏、参军戏,晚上则是重头戏皮影戏。本来还有杂耍,但顾虑到那些杂耍艺人个个身怀绝技,不太安全,临时决定取消了。”又问道:“张公子问得这么详细,可是担心有事?”张惟孝道:“嗯。毕竟昨日我和贾、张二位到梅香楼饮酒,刚刚坐下不久,张绍文就中了毒。”

    钟清道:“那件案子,听说本来还有人怀疑是张公子你下毒呢?”张惟孝道:“我?为什么是我?”钟清道:“因为张公子在事发前离开了阁子,你一走,张绍文就中了毒。你嫌疑最大。”

    张惟孝奇道:“那为什么没人来逮捕我?”钟清道:“因为贾公子出面替你说了话。他说你之前特意声明有急事赶着去办,还想避开随行兵士。童明童将军也做证说,你是意图逃离梅香楼时被他堵住了。”

    张惟孝“嘿嘿”两声,道:“逃离梅香楼,这倒是一句有力的证词。”钟清道:“如果不是童将军的证词,怕是张公子就难脱嫌疑了。他说你当时正要开溜,忽听到有人喊阁子出了事,立即脸色大变,转身就疾跑回去了。若是你下毒,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趁他惊愕之机,冲出阻拦逃走。”

    张惟孝道:“原来如此。那么我回头还要好好感谢童明了。”听见内院有人在叫“钟三娘子”,便道:“这是邹燕的声音吧?清娘请去忙吧,不过要特别留意那些外面请来的戏班。”钟清道:“知道了。”

    到前院时,正好遇到童明带钟杨进来。钟杨道:“张公子,你略等一等。有人托我转告一句话给你。”张惟孝道:“什么话?”钟杨道:“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我先去见大帅,一会儿出来再告诉你。”张惟孝道:“也好。”

    等了老大一会儿,先见到张顺。张顺问道:“张公子如何站在这里?”张惟孝道:“我等黑杨将军。”

    正好钟杨过来,招呼了一声。张顺听说他只因私放宋民被判罚俸半年,很是欣慰,道:“我先去向大帅缴还钥匙,你们等我。”

    钟杨问道:“这不是武库的钥匙吗?莫非吕大帅已动用火器,开始在襄阳城头布防?”张顺道:“嗯。这本来是你和唐永坚的事,谁想你出了事,唐永坚他……唉,先不说这个,我先去交还钥匙,然后一起回去喝一杯。”

    张惟孝便问道:“是谁托黑杨将军转话给我?”钟杨道:“张弘范。”

    张惟孝大为意外,道:“我早已与他当面割袍断义,他还有什么话说?”钟杨道:“之前张世杰曾托付我问张弘范一句话,问他可还记得张家家训。后来我奉命押送张弘范去边境,途中悄悄问了他这句话。他回答道:‘张世杰是想问我杀没杀人,这个问题,黑杨将军还是回襄阳后去问张惟孝吧。’”

    张惟孝心道:“张弘范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对了,一定是他被押到鹿门山后,张宏那些人告诉他的。”忙问道:“为什么要问我?”钟杨道:“我也不明白。我当时也问:‘为什么要问张惟孝?’他回答说:‘他不是聪明绝顶吗?他应该能回答这个问题。麻烦黑杨将军务必将这话转达给张惟孝。’”

    张世杰的问题是:“你可还记得张家家训?”张弘范的回答是:“你其实是想问我杀没杀人。这个问题,要问张惟孝。”那么他所指张惟孝所能回答的问题是:“张弘范有没有杀人?”皮影戏班周太平一案,张弘范只是从犯,并没有真正动手杀人,那么他所指的杀人是指梅秋一案了。他提出这个问题,只有一层隐喻:他没有杀人,他期待张惟孝能找出真凶。

    张惟孝一时愕然,心道:“张弘范虽是被迫承认了杀人罪名,然证人、证据都指向他,他也有杀害梅秋的动机。他既已获释脱身,完全没有必要再撒谎,反问这样一句,分明是他没有杀人的潜台词。难道这件案子果真另有隐情?”忙问道:“张家家训是什么?”钟杨道:“这我可不知道。”

    正好张顺过来,忙告道:“这个我听张世杰说过,是张柔那老头子定的,叫什么‘非战场不能杀人’。”

    原来张柔先为金将,后降蒙古,一生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现任京湖帅吕文德之弟吕文信便是在鄂州之战中为张柔所杀。但某日他忽然大生悔恨之意,道:“我用兵杀人多矣,宁无冤者?自今以往,非与敌战,誓不杀人。”称此后如果不是与敌兵交战,绝不杀人。并将其作为家训传给后辈子侄,严令他们遵守。张弘范杀死梅秋,实是犯了张家家规,故张世杰有此一问。

    钟杨道:“莫非张弘范并不是真凶?”张惟孝道:“有可能。”

    张顺咋舌道:“这个人当真厉害,都伤成那样,在供状上签字画押承认罪名了,还能一句话将疑问甩回来给张公子,吕大帅实在不该放他走的。”又问道:“张公子,瞧你这样子,又要开始调查梅秋的案子了?”

    张惟孝道:“我答应了邹燕和孔雀,要给她们一个交代。既然案子有疑问,当然不能放弃。”张顺摇头道:“张弘范就吃准你这一点了。黑杨,我们回去喝酒,不用理他,让张公子自己去跑东跑西好了。”

    钟杨道:“张顺兄先回去。吕大帅命我去军营将宋衜提来,他要亲自审问。”张顺道:“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三人就此分手。张惟孝独自来了襄阳县衙,先找到唐珏,问道:“巧姐儿人在哪儿?”唐珏道:“关在县狱中。她不但是梅秋案子的证人,还是王五案子的证人。不过她在谷仓反复受过刑,人被折磨得有些傻了,只会来来回回说供状上的那些话,显然都是王五事先教她的。”

    张惟孝道:“我想见见她。”唐珏便引他来到大牢。

    县狱位于半地下,又阴又潮,巧姐儿因是证人,未上械具,与神女楼老鸨等女犯关在一起。狱婆刚将巧姐儿提到狱厅,巧姐儿“扑通”一声跪下。她的双手手指受过夹刑,只能举着手掌,以手腕着地,看起来异常可怜。又连连磕头道:“奴家可以证明,是张畴张公子杀了梅秋,是他杀了梅秋。先奸后杀!先奸后杀!”之前王五捕获拷问张弘范时,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供状上仍是用的张畴的名字。

    张惟孝忙命狱婆扶起巧姐儿,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巧姐儿尖声叫道:“奴家不敢,奴家不敢。”又要跪下,显然是被打怕了。

    张惟孝只得让她坐在地上,问道:“你可有亲眼见到张畴杀人?”巧姐儿道:“没有。但当日梅秋来船上打听张公子来历,奴家告诉了张公子后,他立即出去了,一晚上不见人。次日快天亮时才回来,回来时身上还有血。”回答得十分流利。

    张惟孝心道:“这是胡扯八道了!梅秋被移到蒋家故宅时人还活着,她身上衣衫都没有血,张弘范身上又是哪来的血?”又问了几遍,巧姐儿反反复复就是那些话,他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命狱婆送她回牢房。

    唐珏道:“张公子来大狱盘问重要证人,可是对梅秋命案有什么疑问?”张惟孝道:“巧姐儿的供词有问题。”

    唐珏道:“血迹这块对不上,船上没有找到带血的衣裳。巧姐儿说是亲眼看到张弘范脱下扔江里了。但梅秋衣衫上没血,张弘范身上也不可能有血。我们都知道这些是王五教巧姐儿的,为的是要将梅秋案子做成铁案。不过梅秋遇害当晚,张弘范人确实不在船上。他刚来襄阳不久,又没有朋友,还能去哪里?而且他确实是听到巧姐儿说了梅秋探闻他一事后立即出去的。”

    张惟孝道:“张弘范不会因为梅秋到船上打探过他便立即赶去杀人灭口。不过唐县尉说的也对,他在襄阳没有别处可去,因而当晚必是与高秀英在一起,商议绑架贾二公子的大计。”

    唐珏道:“但高秀英住的别院人多眼杂,又刚刚出了周太平命案,他们一定会临时选了一处别的地方。”张惟孝道:“不错,但那地方一定就在老龙堤,而且离别院不远。”

    唐珏沉吟道:“或许张弘范事先在那一带租了一处房子。”张惟孝道:“决计没有。他亲口告诉我,说住不惯船上,正预备在岸上寻一处房子。”

    如此肯定,当然不止于张弘范亲口所言,还因为严震在梅秋被杀之前便被张弘范擒住,就地关在高秀英外侄朱冬子房间的箱子里。别院人多,这一招其实相当冒险。但张弘范所居大船也是从临安雇来的,船夫不是他自己的人,他不能将严震带到船上,只得一直将其藏在别院中,足见他在别处没有房子。

    唐珏对老龙堤一带极为熟悉,仔细想了想,道:“那么极可能是在城隍庙了,就在别院东南面二里处。”

    宋人无论官民,均畏惧神灵。城隍庙在宋代极为普通,民间多以当地民众普遍认同的、已去世的英雄或名臣奉为城隍神。襄阳城隍庙沿袭传统,祭祀的仍然是汉代大将纪信[3]。

    唐珏又道:“那座庙有前后殿及东西配殿,白天香火颇旺,晚上没人,是个谈话的好去处。应该是张弘范约了高秀英在那里商议他们所谓的大事,尾随张弘范而来的梅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结果被张弘范发现,他追了出来,抓住了梅秋,将她挟持带回城隍庙。这时高秀英已经离开,张弘范可以从容处置梅秋。他倒不是刻意要虐待她,既然对方非死不可,那么用她来嫁祸王五也是一举两得之事。”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对,一时踌躇。

    张惟孝道:“怎么,县尉君可是心中有疑问?”唐珏道:“那城隍庙大门两旁刻有一副石楹联:‘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张弘范在那里行凶,这个……”显是觉得张弘范在那里将梅秋奸淫,实是有些过分。

    张惟孝道:“不,不是张弘范杀人。”当即说了张弘范托钟杨转达自己的话。

    唐珏愕然道:“张公子仅仅因为张弘范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相信不是他杀人?”张惟孝道:“因为那是一句不多余而且极巧妙的话,他希望我查明真相,替他洗清冤情。”

    唐珏还是不大相信,道:“如果说一开始张弘范是因为吃不住严刑拷打而招供,后来吕大帅知道了他的身份,将他从酷刑下解救出来不说,还请名医为他治伤,甚为客气,甚至同意放他北归。他既有冤情,为何不当面对吕大帅说?”

    张惟孝道:“因为于张弘范而言,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被迫招供不曾犯下的罪名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耻于多谈。至于吕大帅,我猜张弘范心里根本就看不起他,因为张弘范背负的冤案正是发生在襄阳府治下。虽是王谷叔侄作恶,但吕大帅身为长官,也难辞其咎。张弘范当然不屑于再当着吕大帅之面提起冤情之类。”

    唐珏道:“如果不是张弘范杀了梅秋,还能是谁?难道是王五的仇家?”张惟孝道:“王五危害襄阳多年,仇家一定不少,尤其是那些跑码头的,都不是善茬儿,利用梅秋来陷害他这件事,相信很多人都做得出来。但为什么是梅秋呢?如果有人事先想要陷害王五,应该有周密的计划,选择流亡的单身妇人是更好的选择。梅秋既受张世杰托付监视张弘范,当晚必定在跟踪张弘范。那么她被杀应该是在听到张弘范、高秀英计谋后,在返回途中被人捉住。也就是说,她撞到凶手,其实只是个意外。”

    唐珏道:“有道理。如此,凶手并没有什么陷害复仇计划,他遇到梅秋,也许只是临时起了色心,所以将她掳到自己住处奸淫。再移入蒋家故宅,也许不是嫁祸王五,而是想利用王五的势力来掩饰痕迹。一旦王五发现有人死在自己手下的院子里,必定会千方百计掩饰,他叔叔又是襄阳府通判,这件命案最终不了了之,凶手便可从容逍遥法外。”

    张惟孝道:“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凶手奸淫梅秋后,还往她身上下了毒,以确保她不能活着说出真相。那毒药不会立即致人死命,唐县尉手下仵作也验不出中毒迹象,足见不是普通毒药,不是平常人所能拥有。”

    唐珏道:“老龙堤表面是个大市集,实则鱼龙混杂。果真如张公子所言,毒药十分难得的话,凶手也应该不是普通人。可惜目下盛传蒙古人即将攻打襄阳,老龙堤风流云散,人们大多逃难去了,怕是再也难以追查。”

    张惟孝道:“还是有迹可循的。这件案子关键不在凶手,而在于梅秋。”

    唐珏道:“张公子意思是……”张惟孝道:“先将其他人都抛开,张弘范、高秀英、凶手、王五和他的手下,这些人通通不考虑,只看梅秋的行踪。当晚梅香酒楼打烊,梅秋本说好要和邹燕、孔雀一起回去,但临时又说有事,独自离开,她必是去监视张弘范了。而王五和手下人吃完酒,半夜离开蒋家故宅时,还撞到了梅秋。从时间推算来看,应该是梅秋自城隍庙回来。不久之后,梅秋遇到凶手,被对方擒住奸淫,再移到蒋家故宅。真凶心计深远,还将她的一只鞋子丢在蒋家故宅旁的巷口,正好被出来寻找梅秋的邹燕、孔雀捡到。”

    唐珏道:“那么关键就在梅秋摆脱王五后的那一段时间。很明显,梅秋应该是听到了张弘范意图绑架贾二公子的计划,所以才慌里慌张撞到了王五。”张惟孝道:“正是如此。梅秋既听到了如此骇人的计划,甚至还可能包括张弘范的真实身份,第一反应,会跑去哪里呢?”唐珏道:“当然是官府。”张惟孝道:“不,那得进城,相对来说比较远。梅秋她惊慌失措之下,本能的反应应该是立即跑回家,告诉邹燕、孔雀。但她也知道事情严重,告知二女没多大用处,所以她应该选了第二个去处,梅香楼。”

    唐珏道:“梅香楼?”张惟孝道:“对于梅秋而言,梅香楼是其安身立命之所,既能为其遮风挡雨,当然也值得其信任。”

    唐珏道:“据我所知,梅香楼晚上打烊后只有掌柜牛千里及几名小厮住在那里。难道张公子认为牛千里有嫌疑?他……他可是老头子。”张惟孝道:“牛千里未必就是奸淫梅秋的恶贼,但他决计脱不了干系。依我推测,应该是梅秋先到了梅香楼,将高秀英和张弘范的阴谋和盘告知,他出于某种目的控制了梅秋,又令手下人将其奸污后移往蒋家故宅。正如唐县尉所言,他不是为了嫁祸,而是要借王五之手隐瞒真相。至于毒药,牛千里在襄阳开酒楼前,常到南方购买香料,也许是从那边得了什么奇药。”

    唐珏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经过倒是合情合理,时间也完全对得上。可牛千里为什么要替张弘范遮掩,甚至不惜残害自己酒楼的焌糟?莫非他也是蒙古人的奸细?”张惟孝道:“决计不可能。”

    唐珏道:“张公子如何能如此肯定?”张惟孝不能说出竹枝娘子的身份,便道:“王五是蒙古人的有力棋子,蒙古人正全心全意保护他。牛千里虽然只是想借王五之手销毁证据,其实也有转嫁祸端的意思。他如果是蒙古人奸细,决计不会这么做。”唐珏道:“不错,是这个道理。”

    张惟孝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和唐县尉赶去梅香楼查看,兴许还能搜到毒药,那便是铁证了。”唐珏闻言,遂去点了几名当值差役跟随。

    出来县衙时,天色早已黑定。经过府署时,远远便能见到后衙红光映天。唐珏问道:“明日吕太夫人寿宴,张公子可会到场?”张惟孝道:“会。唐县尉呢?”唐珏道:“我是在职官员,吕大帅下属,当然必须得参加了。却不知张公子……”张惟孝道:“我就是去凑个热闹。”唐珏见他答得随意,便不再多问。

    到西门时,正有兵士用天秤将一只只铁缸悬吊上城楼。唐珏见状深为叹息,道:“看样子,真的是要开仗了。”

    张惟孝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震天雷吗?”唐珏道:“嗯,不过这里习惯称霹雳炮。”又“嘿嘿”两声,道:“张公子可有留意到那边子城夫人城?那下面便是武库,存的全是火器。”

    张惟孝道:“难怪吕大帅如此淡定,对蒙古人苦心经营襄阳外围也不大在意,看来还是准备了不少实货。”唐珏道:“实货是不少,可惜人却是……”也不愿说完,只长叹一声。

    到了老龙堤上,也还有零星商户、摊贩尚在开张。然赶来梅香楼时,却是大门紧闭、楼里楼外一片漆黑。唐珏忙到隔壁典当铺找店主老洪问道:“隔壁梅香楼何时关了门?”老洪道:“就在今日。”又叹道:“本来大家都在传襄阳快要打仗了,主顾一下子少了七八成,焌糟、厨子也跑了大半,已经开不下去了。况且有谣言说,襄阳城里城外有许多蒙古人奸细,官府怀疑老龙堤上留下的商户都是奸细,要一一抓捕拷问,谁听了还不跑呢!小老儿是没办法,有主顾早说了明日会来赎回抵押的物件,不得不多等一天。”

    唐珏道:“那么掌柜牛千里人去了哪里?”老洪道:“带着他的小厮乘船走了,说是要回福建老家去。不过他家酒楼主人郑公好像还在,傍晚时我还看见他的大船了,应该还在码头那边。县尉君可自去问问。”

    唐珏道了谢,便欲离去。张惟孝道:“唐县尉先去码头找郑虎臣,我得挑件礼物。”唐珏道:“那好。”率差役自去了。

    张惟孝问道:“梅香楼关了,梅香别院那边可还有人?”老洪道:“酒楼都不要了,还管什么别院。不过好像还有人,除了皮影戏班外,那些暂时没处去的杂役、焌糟也都搬进了那里。”又问道:“公子想要什么礼物?做什么用的?”

    张惟孝道:“给老人家祝寿用。”老洪想了想,转身从柜子中取了一包物品,一边打开一边道:“那么这件死当[4]的玉环合适,这是件上好的玉环。”

    张惟孝一见成色,果然是件好玉环,便问道:“多少钱?”老洪道:“这是前两日才有人拿来店里的,声明卖断,小店收的价格低,现下又是这般光景,便平价出给公子好了,二十两。”

    张惟孝闻言很是惊异,道:“这样品相的玉环,才要二十两?”老洪道:“公子是实在人。不瞒公子说,来当玉环的是个无赖,小老儿料想这财物得来不明,有意压了价。正好他主子失了势,他也不敢还价。”

    张惟孝点点头,便取出金砂,让老洪自己称足二两分量,又随口问道:“那当玉环的无赖是谁?”老洪道:“叫赵憨子。”

    赵憨子正是当晚发现梅秋挂在蒋家故宅厢房的王五手下。张惟孝先是一愣,心道:“这未免也太巧了。莫非这是老天爷在帮我,暗示这玉环与梅秋命案有关?”忙问道:“赵憨子可有说这玉环是哪里得来的?”老洪道:“他说是他是捡来的。小老儿权且信了。”

    张惟孝忙问道:“赵憨子家住在哪里?”老洪道:“王五被官府捉了后,他便躲起来了,家里肯定没人。不过听说他在城里有个寡妇相好,姓俞。公子到西街一打听便知道。称好了,这是公子的金砂,收好了。”

    张惟孝出来当铺,一路往码头而来,正好遇到唐珏。唐珏道:“郑虎臣人就在他自己船上,潘韧也在那里,二人正饮酒议事呢。我将张公子的推测如数告知了郑虎臣,他很诧异,愣了很久后才讲出一番缘由。”

    原来牛千里以前是江湖杂耍艺人,在临安勾栏卖艺,其妻李慧娘因貌美被贾似道手下看上,抢去献给了贾似道,因不肯依从被贾似道一剑杀死,还将尸首剥光衣衫斩成几段,令人抬送回勾栏。牛千里一见之下,吐血昏倒。彼时正好郑虎臣在场,一时同情,出钱安葬了李慧娘,又请大夫给牛千里治病。后牛千里病好,便一直跟随郑虎臣做生意。虽绝口不再提起往事,然郑虎臣几度欲给他娶妻,均被拒绝,足见其内心深处隐痛仍在。

    张惟孝道:“果真如此的话,一切便说得通了。牛千里在襄阳开酒楼,远离仇家,日子倒也过得平平静静。不想当晚梅秋闯了进来,他意外得知仇家贾似道之子来了襄阳。于他的立场看来,即便不能自己复仇,也要让张弘范等人得手,于是他制伏梅秋,阻止她进一步向官府报案。”

    唐珏道:“应该是如此。郑虎臣还说牛千里的心腹小厮幺哥儿经常往王五妓馆送酒,大概他曾窥见过神女楼密室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出了移祸给王五的法子。郑虎臣已经提供了牛千里和幺哥儿的籍贯乡里,我这就回去准备文书,上报襄阳府后,再发出通缉告示。”

    张惟孝道:“不急。目下只是推测和旁证,没有直接证据指向牛千里和幺哥儿。我和唐县尉还得再去找两个证人。”唐珏闻言,便打发差役先回去。

    张惟孝先回来钟宅,见只有孔雀一个人在,问道:“黑杨、张顺将军他们都没回来吗?”孔雀道:“没有。”

    张惟孝见她转身要走,忙掏出玉环,拉住她问道:“雀娘可有见过这个?”孔雀道:“这是……”

    张惟孝道:“是梅秋身上的,对不对?”孔雀道:“不对!这玉环看着挺好的,梅秋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过奴家见过这个,绝对见过,奴家好好想想。嗯,是在梅香楼见过,最好去问问牛掌柜。”

    唐珏道:“梅香楼已经人去楼空了。”孔雀惊道:“那么牛掌柜他们呢?”唐珏道:“牛千里和他的小厮……”孔雀蓦地叫了一声,道:“呀,奴家想起来了,这玉环,是幺哥儿身上的。”

    张惟孝原以为玉环是梅秋身上的佩饰——凶手将其吊在蒋家故宅时,剥光她衣衫,玉环由此掉落在厢房中,结果被赵憨子捡到私藏了起来——却不想这是一件直接指向嫌疑人幺哥儿的证物,忙问道:“雀娘能确认这是幺哥儿之物吗?”孔雀道:“我只看过一眼,但印象很深。幺哥儿将它挂在脖子上,无意中露了出来,奴家还想再看,他却小里小气地收起来了,不肯再让人看。”

    张惟孝忙道:“多谢。天色不早,雀娘早些歇息,不必等大伙儿了。”又拉着唐珏出来,道:“唐县尉,我们得立即去找到赵憨子。”

    唐珏道:“找赵憨子做什么?”张惟孝道:“这玉环是他拿到当铺当掉的。”唐珏道:“呀,原来是这样!只要能问出赵憨子是在厢房中捡到玉环,那么便可以确定幺哥儿到过那里,是他将梅秋吊在梁下的。”张惟孝道:“正是如此。”

    唐珏道:“王五被捕后,赵憨子闻风逃走了,官府一直未能找到他。”张惟孝道:“唐县尉可知道西街俞寡妇?”唐珏道:“当然知道。她死去的丈夫曾是我的手下。”张惟孝道:“听说赵憨子可能藏在她家里。”唐珏大为意外,忙朝西街赶去。

    到俞寡妇家时,其房尚有灯光,唐珏拍了一下门,叫道:“俞娘子,是我,襄阳县尉唐珏。”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里面有妇人声音应道:“奴家已经歇下了,唐县尉有事,请明日再来。”

    唐珏道:“我来找赵憨子,娘子最近可有见过他?”俞寡妇应道:“没……没有……”又不悦地道:“唐县尉找人请去别处,深更半夜在奴家门前喊,让邻居听见笑话。”唐珏道:“好,那么我便等在这里。”

    等了一会儿,张惟孝拖着衣衫不整的赵憨子过来,笑道:“果然在后墙根下等到了。”

    赵憨子吓得脸都白了,哀告道:“唐县尉,王五做的那些坏事,不干小的事,小的只是一个小喽啰、小跟班,您大人大量,就放过小的吧。”

    唐珏道:“谁说捉你一定是为了王五的案子!”押其回县衙,拿出玉环问道:“这玉环,你是在哪里得到的?”赵憨子道:“这个……”

    唐珏道:“你还敢不老实,明日就将你当作王五从犯移交给钟提刑,从严惩处。”

    赵憨子也知道这次王五叔侄摊上大事,决计脱不了身,忙连连磕头,道:“是,是,小的说实话。这玉环,是小的捡到的。”

    唐珏道:“在哪里捡到的?”赵憨子道:“在蒋家宅子的厢房。”

    张惟孝问道:“是发现梅秋的那间厢房吗?”赵憨子道:“是。不过不是当时,是事后才捡到的。”

    原来王五和刘先生先后到来后,指挥众人给梅秋穿上衣衫,抬出去挂在了歪脖子树下,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王五又命赵憨子仔细打扫厢房,不能留下任何线索。赵憨子嫌厢房晦气,本不愿意再进去,但主子发了话,也不得不听,勉强拿了笤帚进去胡扫一通。弯腰时,忽发现墙边床下有什么东西,用笤帚拨弄出来一看,却是只上好的玉环。他也不知道玉环如何会掉在床下,一时贪心,便藏了起来,打算送给相好俞寡妇。后王五出了事,他要避风头,需要用钱,便将玉环悄悄拿去老洪当铺当了二十两银子。

    唐珏道:“你说的可是实话?再说一遍。”接连喝问几遍,赵憨子都是这一套说辞,料想其言不假,便命他往供状上签字画押,令差役先收监关押。

    唐珏又道:“这玉环是幺哥儿落在厢房中,已是确认无疑的事。或许是他在用绳索吊起梅秋时,无意扯落了玉环,玉环滚到了床底下。”张惟孝道:“嗯,有可能。但幺哥儿是牛千里心腹,多半还是其杂技弟子,身怀绝技,所以才能出入蒋家故宅而不被人发现。他既会轻身功夫,必是机敏之人,当时又是夜深人静,身上若是掉落物品,应该会觉察。”

    梅秋先是在梅香楼遭擒。幺哥儿身材瘦小,不可能一个人带着她翻越墙头,必然还需要人从旁协助,此人多半就是牛千里。而且从梅香楼到蒋家故宅有一段距离,师徒二人不可能携带裸体女子上路,一旦被人撞见,可就麻烦大了。牛千里是老江湖,决计不会冒这个险,所以梅香多半是被装在麻袋运进蒋家故宅。进了厢房后,牛千里很可能当即离去,留下幺哥儿一人处理后事。幺哥儿刚刚布置妥当,隔壁赵憨子便过来了。他躲闪不及,便躲入床下,后来才寻机出去,不想不慎将脖子上的玉环落在了床底。他大概后来也重新潜入厢房寻找过,却不想早已被赵憨子捡去。

    唐珏听了推测,道:“不错,如此更合情合理。”既已有直接证据证明幺哥儿杀人,便忙去拟写文书。

    张惟孝回来钟宅,孔雀还坐在灯下发呆。他便告知梅秋命案真相,称官府明日便会发出告示,通缉捉拿牛千里和幺哥儿。

    孔雀听了经过,既喜且悲,垂泪道:“实在想不到凶手竟是身边的熟人。”又道歉道:“奴家这几日对张公子冷言冷语,原来张公子一直在为梅秋的案子忙前忙后,奴家错怪了你。”又问道:“听说张公子明日要赴吕太夫人寿宴,可有备好礼物?”

    张惟孝在老洪当铺购买的玉环已作为重要证物移交给唐珏,一时也想不出来要再买什么寿礼,便摆手道:“算了,我本不是为了赴宴而去,就空手去好了。”孔雀忙从内堂取出一只木盒,道:“这是钟三娘子为张公子准备的寿礼。她说她为黑杨将军挑选礼物时,顺便给公子带了一份。”

    张惟孝打开一开,却是一柄爪杖白玉如意[5],掌面饰卷云纹,手柄雕刻有牡丹缠枝花纹,是最适合老年人的寿礼。一时间,百感交集。

    注释:

    [1]洪湖:今湖北,为古云梦残余水体。云梦是古代荆江地区一片江湖难分的巨大水域,南以长江为界。先秦时,这一水域范围周长约450公里,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名“云梦泽”。后因长期泥沙淤积,使原湖区大部变成陆地,只留下许多较小的湖泊。其中最大的一个为洞庭湖,面积也仅2007平方公里,相比于云梦泽,只是一小坑罢了。

    [2]段智祥为大理第二十任皇帝,其事迹及与杨妙真渊源见《宋慈洗冤录》。

    [3]纪信:字成,秦末阆中县(今四川西充)人。汉初刘邦的部将。先从刘邦起兵,为部曲长,曾参与鸿门宴。由于身形及样貌恰似刘邦,在荥阳城危时假扮刘邦诈降,被西楚霸王项羽俘虏。项羽见纪信忠心,有意招降,但纪信拒绝,最终被项羽用火刑处决。刘邦立国后,想起了纪信的功劳,就对满朝文武大臣说:“纪信功高德重,没有他献计献策,怎能有我刘邦的今天?我封他为督城隍,把他的家乡改名为我先前的封号——汉王,把他的骨灰送家乡安葬,并建庙塑像,永远享受香火。”后来又下令全国各县城建城隍庙。故后人称纪信庙为“城隍庙”,纪信塑像为“城隍老爷”。宋人王禹偁《荥阳怀古》:“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垒想英风。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

    [4]死当:又称绝当,指当户届期既不赎当也不续当,当铺有权以其实际占有的死当物品变现受偿。

    [5]即民间俗呼“不求人”。清《事物异名录》云:“如意者,古之爪杖也。”“如意”一词出于印度梵语“阿娜律”。最早的如意,柄端作手指之形,以示手所不能至,搔之可如意。迄今发现制作年代最早的如意,与今天的“痒痒挠”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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