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小灵通快没电了,告警声嘟嘟乱响。组长在电话里说得清楚,姑奶奶你好歹得来一趟啊,我这里实在是拉不开栓了,手机快被打爆了,客户急得骂娘,说你们他妈的不讲信用,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该派的人都派出去了,新华你好歹克服克服吧,算我求你好不好。组长生怕她不肯来,还想说点十万火急的话,可她的小灵通彻底没电了,随着短促的嘟音最后一闪,黑屏了。
裴新华没有立刻给小灵通充电,心里暗想,这个破电话,要是组长来电话之前没电那该多好啊。转念她又嘀咕,这都是过年给闹的。年究竟有什么过头?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把年看得那么当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单单把过年这几天看得比命都重要,好像过去的三百来天都为这几天活着,归根结底,还不是人口袋里有俩臭钱烧的!有句老话说得多好,年好过,日子难过;还有,富人过年,穷人过关。这不,人家都忙着办年货过年,他们还得东奔西跑低三下四地上人家里去服务。
按说平常,家政公司并不算太忙,忙一天歇两天,活是不定期的,尤其像裴新华她们保洁组,一周下来也擦不了几块玻璃,有时闲得实在无聊,大伙就窝在公司里打打双扣。组长是个铁杆牌迷,平时嘻嘻哈哈,只要手一抹牌,浑身带劲,小眼睛聚光,非把别人打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组长每次打牌有个毛病,非要拽上裴新华跟他联手,组长当着众人面说,新华呀新华,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咱俩夫唱妇随好好来一把。那口气是可怜巴巴的,又有几分油滑,好像不是叫着她玩牌,而是在死乞白赖地追求她。惹得大伙不由得发笑,组里另外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女同事就说,小裴你得当心,组长那双小眼睛老色迷迷的。裴新华自然不会当真,知道组长这人爱玩笑,总没个正经的。但是,她也知道,当这最基础一层的小头目,确实需要这样的人,组长不光牌打得好,平日带领她们这一帮子小媳妇和老娘们,也算得心应手。
放下电话,裴新华还是懒得动一下,身子直发软,手脚冰凉,走路都没有气力。每月都会有这么几天的,体内就像设着一个险恶的关卡,这纯粹是作为女人的问题。这种状况大概是从念初中时开始的,从少女到少妇,再到后来做了孩子的妈妈,如今女儿都念五年级了,这种问题始终如影随形伴着她,疼痛,虚弱,苍白无力,怕冷怕凉,还有要命的呕吐,这些毛病几乎成为她身体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每次百般隐忍地穿越自身的那个卡,裴新华都会产生九死一生的感慨:如果还有下辈子,如果可以选择,她是绝对不再做女人了。
可是,女儿的存在无疑又粉碎了她的美好愿望,女儿就好像自己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不过是她的妄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事实正是如此,随着蓓蓓一天天长大,裴新华的担心也在一天天变得强烈起来,她非常害怕女儿的那一天来临,这种担忧简直比对她自己的周期更为严重。万一有一天蓓蓓也像她一样麻烦,那该怎么办呢?要知道蓓蓓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弱不禁风……天哪,为什么一定得是这样,做女人可真是难怅啊!
前些天,蓓蓓就已经赶着把假期作业完成了,女儿说这样过年才踏实。蓓蓓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中不溜儿,每次去学校开家长会,裴新华都有点儿战战兢兢的,生怕被老师点名。不过,这孩子倒是很懂事,从来不在学校里惹事,老师还经常夸她,说劳动最积极。有其母必有其女,裴新华想女儿肯定是受了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实,她半点儿也不希望,女儿整天在班里帮着老师同学那么积极地干这干那,她更希望女儿能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把成绩提上去,那样,她这做妈的才觉得脸上有光。她可不想女儿将来跟她一样,除了会干活,没其他的出息。
蓓蓓爸正站在厨房的水池子跟前,吭哧吭哧地收拾带鱼。带鱼是他们单位分的,每人五斤,带鱼不算新鲜了,而且,看上去还没有蓓蓓爸腰里的皮带宽。蓓蓓爸昨晚值夜班,天亮才回家,白天原本想好好补一觉的,可单位偏偏分了带鱼,这几天裴新华又不能沾冷水,所以,只好由他亲自动手收拾了。
裴新华在房间里唉声叹气,蓓蓓爸说要去就早早给人家去,不去也给个准信,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裴新华懒洋洋地走到厨房门口,丈夫手里抓着把脏兮兮的锈剪刀,正笨手笨脚地刮着带鱼,他刮上一会儿就停住,用同样脏兮兮的手背蹭一下脸,他的脸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好像还有丝丝乌血,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池子里的水眼看快满了,那种泛着银灰和乌黑色的一层东西,正腥耗耗地漂浮在水面上,看上去实在叫人恶心,她直想吐。
这也能叫带鱼,哼,亏你们单位还好意思弄回来,再兴师动众地分给大家,肯定是工会的那些王八蛋,吃了商家的回扣!裴新华双手叠在一起捂着肚子,眉头紧锁,腰都直不起来。蓓蓓爸说就知足吧,反正宽仄最后吃到肚子里,还不都是一样的。停顿一会儿又问,你到底去不去?不去,赶紧回个电话,省得人家着急。裴新华想了想说,去不去哪由得了我?唉,这辈子天生就是受苦受累的命!蓓蓓爸扭过脸,有些无辜地望着她,说,连带鱼都没让你洗,还冲人发这种牢骚。裴新华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见丈夫埋头忙忙乎乎的样子,便有些不忍心了。上了一晚上的班,回到家还得洗带鱼,也真是难为他了。
裴新华出门前又叮嘱丈夫,让他洗完鱼先好好睡一觉,等蓓蓓中午从外语补习班上回来,叫他带女儿去小区门口随便吃碗面什么的。蓓蓓爸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记住千万别碰冷水……实在撑不住,就跟他们请个假回来,大不了咱们不挣那点儿钱。丈夫就是这样,虽没多大能耐,在单位里也默默无闻,人一多话就少得可怜,见了领导连个烟也不知道递一根,不过这十多年对她确实很好,知冷知热,问寒问暖,特别是每个月那几天,他总是主动承担起家务,她还有什么感到不知足的呢?
水天一色是新建成的花园式生活区(毗邻城南的一片芦苇湖,原来这里也是郊区,如今搞开发了,商家打出的口号叫“远离闹市、岛上群居”),离裴新华家至少有四十分钟车程——当然是指乘公交车,打的去就快多了,用不了一刻钟,可出租车钱是公交费用的十倍。所以,裴新华只能一站一站停停走走慢慢往过去摇呗。
车上人满为患,挤得人肠胃痉挛,腿脚像宇航员在空间站里那样不时离开了地面,踩着别人的鞋或裤脚,频遭白眼也在所难免。一路上当然都得站着,抢不到座位,也没有人肯把位子主动让给裴新华。她痛苦而又悲壮地盯着车厢壁上的那块提示牌:请把座位让给老、弱、病、残、孕等人员。裴新华就想,这牌子上应该再加一条,那就是让给经期的妇女。这种时候女人简直就是奄奄一息的伤员,身体不停在流血,坐着总是要比站着好一点儿,最要命的是,那种隐秘的淅淅沥沥无时无刻洗劫着她,让她浑身一个劲发颤打怵,好像谁暗里正拿根针一下一下戳刺她的神经。
但是很快,裴新华就意识到自己很荒唐:因为她的想法缺乏可操作性,太不现实了,经期的女人不像孕妇挺个肚子那样有明显的标志,除非你自己说出来,别人无从知晓,又怎么能博得大伙的同情和关照呢?可见,世上没有比经期的女人更可怜更痛苦更无奈的,这就叫有苦难言,一切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组长说新华你怎么才来呀,我眼睛都快望穿了。
裴新华蹲在门口的红色的蹭鞋垫上,一边忙着往自己脚上套准备好的蓝色塑料袋,一边回答说,车慢得像老牛在拉呢,叫我有啥办法?组长说都火烧眉毛了,你就不能打个的来吗?打车当然容易,那你给我报销啊!组长听了,一时语塞。
很快,裴新华已经套好鞋袋,身体猛地一起,顿觉血撞脑门,眼前一片碎的金花银花儿雪片样乱坠,身子不由前栽后摇起来,若不是组长眼疾手快拉住她,人恐怕早就跌倒了。看你脸色白惨惨的,到底行不行?新华你好像病得很厉害的样子。本来就是,你还以为我骗你呢!组长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是明知故问,就很关心地扶着她,两个人一同走进客户的门厅。
裴新华定了定神,随便扫了一眼,房子真大,摆设豪华闪亮,装修气派考究,客厅南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阳光穿过玻璃照射到实木地板上,使得空间的纵深感急剧加大。每次,走进客户的家里,她总会最先注意到窗户,她想起小时候就知道的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反过来,窗户就是房间的眼睛吧。这扇足有四米来长的全落地玻璃窗,如同一只巨大的天眼跟她对视着,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许多。她几乎听不清组长在些说什么,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像一只浮动的幻影,久久不能落下来。
其实,这样的感受不知有过多少回了,就像身体此时所遭遇的那种隐秘的疼痛,平时她觉得自己很健康,也很年轻,跟别人没什么区别,可经期就完全不同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剩下半条命的老妇有气无力,另外那半条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控,仿佛被魔鬼攥在手心,它非要定期来折磨她一通,直到她付出血和痛的代价,或者,她付出的远比这些还要多得多。
组长领着裴新华,在人家里前后转了一圈,大大小小有十几扇窗户。组长说现在是年跟前,供求严重失衡啊,擦最小一扇窗也不能低于二十元。裴新华始终面带难色,组长说新华你就咬咬牙,多劳提成就多,公司不会亏待大伙的。
既来之则安之。裴新华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磁铁擦窗器和几块抹布,对组长说“:你少来这一套,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来的。”组长笑眯眯的,他一笑眼睛就没了,他刚想对她说什么,手机响起来,不知铃声什么时候换成是那首闹哄哄的《嘻唰唰》,裴新华听了觉得很滑稽。组长慌忙从兜里掏出来接听,听那意思又是客户打来的,催人去干活,组长一连声的好好好马上马上一定一定。
接完电话组长就要准备走了,说他还要到其他几个地方安排和检查工作。裴新华说天哪,这么多窗户,我一个人几时能擦完呢?组长说好我的新华,若是再能派出第二个人,我就不用催你来了,咱们保洁组的十几个人全派出去了,都是一人负责一户,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裴新华无话可说了,知道组长也是真为难。组长临走前,从身上掏出一张购物卡交给她。组长说这是公司给大伙的一点儿福利,今年就不分东西了,又发又领的怪麻烦人的,家里需要点什么,自己到商场买去。
裴新华随手把购物卡塞进牛仔裤的后兜里,心情多少好了一点儿,这样回家也好跟蓓蓓爸说道说道。这年头分东西太土了,用几斤带鱼几斤香油打发职工,想想就觉得好笑。不管怎么说,家政公司还是有些福利的“,五一”组织大伙出去爬小口子山,八月十五和国庆节也都有表示,每年还发两次劳保(香皂肥皂手套之类),至少比丈夫那个老抠门的单位要强吧。她又往窗户上看了看,不算特别脏,擦吧,早干早了,也好回家歇着去。
于是,她抓紧时间把带来的工作装换上,又戴上套袖和胶皮手套,跟人家打了声招呼。客户家里现在好像只有个戴花镜的老人,耳朵稍微有点背,正斜靠在沙发里哗啦哗啦翻着报纸。她大声讲了两遍,对方好像才听明白了,冲她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她这才进去接水。
水是从浴缸的龙头下接的,把水阀拨到有红点这边,刚接不一会儿,便有热水了,都烫手呢。她知道一般这样的家庭都自备热水器的,但按照公司的规定,最好不要轻易使用人家的热水,因为有的客人很挑剔,热水毕竟成本要高些。可今天她必须得用,她可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刚才甚至想过了,就算让她花点儿钱也得用热水。好在这家只有一个老人,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所以她就径自去接了。然后,她又去厨房找来瓶装的洗碗液,往水盆里挤了十多滴,又用水指搅了一会儿,见白泡沫在眼前浮起来,才把擦窗器和抹布浸泡在里面。
手搭在玻璃窗上时,她下意识地往外瞅了一眼。远处一片晶莹,也像一块很不规则的大玻璃,正在楼前闪闪发光——原来是湖水结的冰,整个湖面都封冻了,靠近湖边有几簇芦苇,早已干枯,它们在冬日的阳光下缩头耷脑若有所思。冰上时不时有人影晃动,像一只只黑头的蜻蜓滑来滑去,又好像很不经意地在上面擦拭着什么。
她无心再看外面的风景,两只手在窗户上配合协调,擦窗器被她两只手里的绳子拽着,也像冰上的人影儿,开始在玻璃面上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她偶然回头,发现客厅里的那个老人已经不再翻报纸了,而是正仰着脸老态龙钟地盯着自己,目光从垂挂在鼻梁上的花镜框里翻出来,十分好奇,好像在观看杂耍,又好像她本身就是一只怪物。
裴新华心里多少有点儿别扭,急忙收回目光,手下放快了速度。夹在擦窗器中间的玻璃,开始吱吱地叫,像被夹疼了女人似的,有些神经质。
组长再次露面,已接近中午光景了。包括阳台最大的那扇窗户在内,裴新华大小擦完了五面窗,这几乎是她平时一天的工作量。那个翻报纸的老人始终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只是很好奇地望着她,目光简直像一个懵懂的孩子。组长进门东张张西望望,嘴里说,不错不错,照这样的进度,再有个把钟头就完事了。
这时的裴新华已经相当疲倦了。她身边又无帮手,擦的时候人难免要爬上跳下的,费腰费胳膊也就可想而知。一路擦下来,人便腰背酸痛,再加上冬季室内外温差较大,干活的时候又得把窗户开开关关,人爬在窗台上,还得不时地把身体探出去,腰背总是露出一大截儿,不一会儿工夫,就让冷风吹透了,寒气直渗到脊椎缝里。
裴新华双手撑着大理石窗台边儿,慢吞吞地从上面蹭下来,话也不想说一句,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跟组长打过招呼了。组长也不介意,说快了,再加把劲。她呢,还没来得及脱去手套,就觉得小腹内一阵剧烈的拧扭,腰像被谁从后面踹了几脚似的,直挺挺抹转不过来,又像整个腰里箍了一卷钢板那样僵硬。她一手搭在后腰上,一手死命摁着小肚子,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人家的卫生间,随手把门锁上。
说心里话,裴新华很喜欢这家的卫生间,刚才几次进出接水换水,她是留心过的。里面无论是淡雅的墙壁砖、磨砂地板,还是乳白色整齐划一的PVC吊顶以及柔和的灯光,都有种很温馨的味道,特别是那只线条流畅感觉非常舒适的白瓷浴缸,要是放满了热水,人进去闭上眼睛躺一会儿,感觉一定好极了。不像自己的家里,两室一厅的旧房子,卫生间不足四平方米,她跟女儿同时进去就转不开身,仅在墙上安了一只再简易不过的铁皮热水箱,洗澡的时候两只脚得叉开,分别站在蹲便器的两侧……浴缸?见鬼去吧,恐怕这辈子都别想了。她想,这就是不同人的生活啊,人家天生住大房子,坐着方便,躺着洗澡,还要雇别人来给擦窗子,而像她这样的人,一切都得反过来,只能将就了。
现在,当她捂着自己的肚子,迫不及待地坐在人家的马桶上时,眼睛像是疲倦地无法睁开,她根本无暇顾及四周的一切,舒服好坏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舒适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可以替换的话,她倒是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一直风平浪静,坐着也好,躺着也罢,这些不过只是个形式,只要每次别来得那么痛苦,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而伴随着下身痉挛般的一阵涌泄和来自腹部一次次抽紧,她觉得自己像是快死的一个女人,而且,就要死在别人家的卫生间里——这是多么龌龊而又荒唐的事情啊!她拼命咬住嘴唇,像九死一生的分娩中的产妇,又像气息奄奄的溺水者,正可怜巴巴地期盼岸上能伸下来的一只有力的手臂,拉她一把,使她能够脱离这苦海。
她几乎不敢呼吸,生怕自己会因为此时那种苦不堪言的痛苦和绝望,而忍不住叫出声来,或者,歇斯底里尖叫。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当当地敲响。显然,有人要用卫生间,而且从敲门的声音判断,好像也很着急。裴新华仿佛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眼睛能睁开了,手脚却还冰冷,两条腿完全麻痹了,犹如瘾君子刚刚完成了一次疯狂而又贪婪的吸食。她冲外面无助地应了一声,同时用一只手扶着汉白玉的盥洗台沿,想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这时,出现了一个非常棘手问题,她身上没有装换用的卫生巾,她用焦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靠近马桶左手边的不锈钢挂盒里有卷纸,盥洗台上有化妆用的高级抽纸,唯独没有她需要的那类东西。
与此同时,敲门声复又响起,哐哐哐,不像敲而是在用力踢打了,外面的人简直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了。接着,她就听到组长不满的喊话声,新华你快出来,新华你怎么回事,人家孩子等着用厕所呢,你怎么老占着不出来呀?快快快!动作放快!
这样一来,裴新华觉得自己彻底被逼到绝路上了,她有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情急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了,她三下两下从不锈钢挂盒里拽出二米多长的卷纸,随便团巴团巴来应急。她的举动就像没有任何犯罪经验的嫌疑人,那样手忙脚乱,那样无所适从。最后,当她草草地收拾利落自己,并用冰冷的手指去触按马桶的冲水开关时,又不经意中在宽大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个女人看上去脸色惨白,神情惶恐,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
裴新华刚一拧门把手,来自外面的那股巨大的冲力,就以势不可挡的恼火和迅捷闯进卫生间里,她险些被对方又撞了进去。组长像酒店的侍者一样诚惶诚恐地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便刻不容缓地上前质问道,怎么回事嘛,别忘了咱们可是在客户家里,咋一进去就没完了,人家孩子从外面回来正急着用呢!裴新华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茫然地注视着自己刚刚擦过的那面窗户,真是透亮啊,上面的玻璃仿佛都不存在了,外面的景物尽收眼底,房间因此显得宽敞无比。
组长说新华以后要多注意点儿,咱们是搞家政的,要时时注重公司形象遥裴新华想都没想就顶了他一句,不就上个厕所,你至于东拉西扯的吗?组长却一本正经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以小见大嘛,你没听见现在到处都在讲,细节决定成败。裴新华本来就有气无力的,实在懒得听组长跟她拔这些高调,就自顾去收拾放在窗台上的工具。组长自觉无趣,也跟了过去,说眼看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干脆收工下午再说。
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老人颤巍巍跟到门口,组长忙客客气气地说老人家不用送了,吃完饭我们还要回来接着擦呢。老人不无严肃地冲裴新华扫了一眼,然后又转向组长的脸,说,你是她的领导吧。组长笑着腼腆地回答,也算不上啥领导。老人似乎对此不感兴趣,接着颤颤巍巍伸出五根鸟爪似的、似乎永远也伸不直的手指,在组长面前晃了又晃,热水,五桶热水啊,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造孽哟,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拿热水擦窗子的!
组长立刻愣了一下,扭过脸看看旁边的裴新华。裴新华赶紧抿了抿嘴唇,嗫嚅道,不是天气冷么,用热水擦得干净些。组长没好气地说就你事情最多,人家要是没热水,难道你就不擦了?裴新华望着组长愠怒的样子,她还想争辩什么,可忽然鼻子一酸,到嘴边的话又无端地哽住了。随后,她把头一低,像是要夺路而逃,人就擦着组长微微挺起的啤酒肚疾步走出去。组长在后面连着喊了她好几嗓子,她头也没回。
裴新华不打算回家吃饭,那样的话,时间都得耗在路上,剩下的活天黑前怎么也干不完。她一口气走出水天一色,在外面踅摸了老半天,最后进了街边的一家不起眼的拉面馆,先要了一碗热面汤,烫烫地喝了大半碗,接着才要了一小碗拉面,花了两块半。她在面里调了两满勺油炸辣椒面,觉得还不够,就又往里调了一勺子。她想着这样吃下去,身子或许能暖和暖和。
蓓蓓爸一边穿衣服,一边不无遗憾地说,丢就丢了,有啥好哭的,权当破财消灾。蓓蓓给她递过一条擦脸毛巾,也说,妈别哭了好不好,不就是一张破卡,你就是哭上一整夜,也哭不回来了。蓓蓓爸也附和着说就是的,要是能哭回来的话,我们俩也跟你一起哭。
裴新华一把抓过女儿手里的毛巾,用力捂在自己脸上,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哭声好像被隔开了,只能听到些微的吸吸啜啜声。蓓蓓爸出门前对她说,洗一洗早点睡吧,辛苦了一天了。他回头又叮嘱女儿,蓓蓓好好劝劝你妈。然后,裴新华听见丈夫咚咚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蓓蓓爸不是去上夜班,而是要去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要永远离开她们娘俩。
这种感觉来得猝不及防,裴新华似乎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像刚才发现自己被贼偷了一样。白天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跟丈夫和女儿细说,她也不想说,傍晚回到家时她已经彻底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一家人吃完饭,她本来是想把那张福利卡给丈夫显一下的,好让丈夫也高兴高兴,结果一摸裤兜,才发现卡片丢了,她想肯定是在该死的公交车上,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她后悔死了,早知道该把它藏在贴身的口袋里,或者,哪怕多花点儿钱打出租车回来呢。
就在这时,窗外绽出璀璨的焰火,一簇又一簇的奔放开来,映得窗户五颜六色。蓓蓓兴奋地拽了一下她,跳着脚嚷道,快看快看,外面放烟花啦。裴新华像只木偶呆呆地望着窗外,玻璃上有自己跟女儿的影子,看着看着就变成自己干活时一动一动的样子了。刚擦干的眼睛又湿乎乎的,就像镀上厚厚哈气,怎么也擦不清爽,脸颊上过一会儿就冒出一两颗玻璃样的小珠子,冰冰凉凉地滚下去。
裴新华默默地走到窗前,抬手把窗帘拉上了。蓓蓓有些不满地冲她撅着小嘴说“:真没劲。”裴新华没有搭理女儿,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见女儿咕哝什么,她捂着肚子进了卫生间,她需要在里面好好蹲一会儿。这种时候,她更想一个人待着,先前在车里被挤得死去活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她急需一个单独的空间,哪怕只是躲在里面偷偷地抹一会儿眼泪,她不能也不应该在女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等她摇摇晃晃出来,却见组长正跷着二郎腿在沙发上吸烟,腿脚一抖一抖,一筹莫展的样子。裴新华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蓓蓓肯定背着自己跟组长说了路上丢东西的事,这死丫头嘴巴真长。于是,她就冲女儿的房间说蓓蓓你怎么不给叔叔倒水?越大越没礼貌!组长忙欠身说不渴不渴,说句话就走。蓓蓓的房门哐的一声关上了,好像很委屈很有意见。裴新华还是去给组长倒了杯茶,她往沙发上坐的时候,才发现茶几上有一个鼓鼓的塑料袋,是组长带来的东西,里面装什么看不太清。
组长把手里的茶杯原封未动放下,目光职业性地朝窗户上望了望,他一开口就有点儿明知故问,家里窗户还没擦吧?又说干咱们这行的,他妈的忙得连家也顾不上。裴新华始终悄不作声。组长的话题总是云彩似的飘来飘去,迟迟落不到实处。裴新华的目光再次瞥向那只塑料袋,从袋口露出的那么黄茸茸的一角来看,像是毡毯之类的东西。组长似乎是要做一个重大的决策,终于把他手里的烟头捻死在烟灰缸里。
想想真叫人窝火啊,咱们那个活算是白干了,妈了个巴子的,晚上回家饭碗还没挨到嘴边,就让人家一个电话提溜去,跟他妈的训孙子似的,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组长言归正传。裴新华觉得太阳穴像被针尖一挑一挑的疼起来,她用力将两根食指压在痛处,不停地揉着。
喏,组长拿下巴颏点了一下茶几上的塑料袋,接着说,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呢,就为那么个破屁股垫,非说是我们的人给弄脏了,叫人哭笑不得。说着,组长冷笑了两声,又说,新华我实在没有办法,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没见过那么一家不讲理的。组长说话的时候,裴新华始终痛苦地闭着眼睛,两根手指坚硬地顶在太阳穴上,好像要把那里顶个窟窿放出血来才肯罢休。
组长的电话忽又唱起那首歌来,嘻唰唰……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听起来简直刺耳得要命。组长又是一通好好好一定一定尽快安排的套话。接完电话,组长已经不知不觉站在门口了,他离开前扭头对裴新华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新华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还忙呢先走一步了……裴新华木讷地看了看组长,又看了看茶几,仍旧一句话也没有。
组长走了很长时间,她才茫然地从沙发上起来,开始在卧室里一通翻箱倒柜,最后找来一把裁衣服用的剪刀,然后跟组长留下的东西一并拎到卫生间里,随手把门销插上。她甚至连袋子都没顾得上解开,就蹲在地上,恶狠狠地拿起剪刀,咔嚓咔嚓一通狂铰,好像,不仅仅是在剪一只软绵绵的马桶圈,而是在潜心对付一个多年来的冤家对头,一个自己命中的宿敌。
白天太累了,加上身体又不舒服,夜里裴新华睡得很沉。蓓蓓来来回回上了好几次卫生间,最后一次才把她吵醒。
裴新华迷迷糊糊从卧室里出来,发现女儿的房间好像还亮着灯,起初她没太在意,就径自去解手。灯一开,她立刻被吓了一大跳:便池大概堵了,污浊的下水正从里面险恶地翻涌出来,便池满溢,地板上到处是脏水,几团泥泞的卫生纸被冲到门口和墙角,样子十分龌龊。
她下意识地叫了两声蓓蓓,没有人回答。她忽然省悟过来,该死,正是自己睡觉前把那些铰碎的破玩意扔进便池里的。
这种时候,裴新华简直想使劲抽自己两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眼前荒唐的景象,已经可恶到让她无法容忍的程度!裴新华连着骂了好几声他妈的。她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慌忙卷起两只睡裤脚,然后就踮着脚尖踩进去。她先打开地漏里的铁球阀,好让地上的淤水赶快往下流,又抄起一只胶皮搋子,用力往便池口压下去,再使劲拔起来,如此反复。
正当她愤怒地撅着屁股,不停忙乎的时候,蓓蓓嘴里无助地呻吟着,一路趿趿拉拉地朝卫生间小跑而来。裴新华听到脚步声,猛一回头,发现女儿瑟缩在门口,样子很可怜,腰背弯得像只虾,双手叠摞着压在小肚子上,平时红扑扑的两只脸蛋全无血色,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忧郁和那种难言的惶恐。女儿从小长到今天这么大了,裴新华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裴新华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不小心一头栽进深水里,短时间内整个人都懵住了,好半天才逐渐有了些意识。她转过身很想跟女儿说点什么,嘴角嗫嚅着,喉咙却一阵发紧。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来了啊?你真的……是来了吗?蓓蓓……在片刻的死寂后,她听到女儿带着哭腔说,妈我可能快死了。那时,右手里的胶皮搋子好像一条活的鱼,抓不住似的蹦到地板上,又溅了裴新华一脸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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