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芭蕉-一季草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声音来得仓促。还未亮透的天硬是给唤出一道缝隙。穆二牛家的山丹就是随着突兀的叫声跟头骨碌地撞进杨石山家。那婆姨这时嗓门亮得异乎寻常,跟往崖壁上摔瓦片一般,一双在杨石山眼里尚有些娇嫩的手掌竟也攒着个劲儿地在门板上没命地拍打。

    熟睡中的村庄猛不丁摇晃了一下。骡子在圈棚里骚动不安地踢踏着蹄脚,几只夜里宿在廊檐底下的母鸡惊厥地从地上弹起来,惶惶不适地扭动着洁白的颈部,身上的毛羽空前地膨胀起来。

    那时,天空依旧微明着,一些类似红眼丝样的繁杂的纹路尚在东面的天际轻轻浮游。太阳若现若隐地藏匿在山的另一面迟迟不肯露出脸来。

    石匣村的这个黎明跟那妇人的喊叫声一同来临。后来有人回忆,穆二牛的婆姨山丹从来不曾那样歇斯底里地喊叫过。她的声音的确有些吓人,始终在山谷中回荡,唬得几只老鸦在村子上空飘来荡去半晌也落不下来。

    整个村子四四方方地楔在山谷中央。山是石头山,山体是赤红色的,正好把个村子四四方方的红木匣子似的聚拢起来。村子地势北高南凹。老辈子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个匣子一样的地方立庄生养,大概是有些道理的。四围的山环合着村子,冬天可以最大限度地抵挡凛冽的风。山里风大啊!一年四季都在吹风,就是一头壮牛也能被吹丢了,何况是个百十来斤的肉人。从前就迷失过放羊的碎娃娃,当然,羊也被风卷走过无数回。

    杨石山很被动地由梦里惊醒,一时竟慌得险些从炕头跌落在地上。经验里他很少如此紧张过。屁股下面的炕还热得粘身,谁愿意撇下这么暖适的炕起个大早呢?

    石匣村的老老少少都喜欢炕,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夜离得开这暖热的炕头的。杨石山也一样。可他婆姨是个多年的瘫子,重活做不得,只能每天傍晚勉勉强强给他填一把炕。有了热炕,杨石山就觉得跟搂着个热身子的妇人睡是一样的快活。

    这里眼瞅着近有二十年光景未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了。村子安生得出奇。别说丢鸡丢羊,就是连根妇人缝衣纳鞋底的针也不曾失过。整个村子百十来户人家,一条狗也寻不见。一个村子没有一条狗几乎是件奇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里的整个夜晚直至黎明都听不到任何一声狗的叫声,除过暮晚时分那些归圈的羊和牲畜发出的咩咩哞哞的声音以外,村子始终寂静着,似在慵然沉睡。

    石匣村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大地和村庄都已酣然入眠。村庄悄悄地从山谷里飘向夜空,最终与天相接。可见得,狗在这里毫无意义,养群鸡娃子还能收些蛋换零钱用呢。一到夜里,村子就跟炕上的人一同睡过去了,即便树上落片叶子也听得显显的。

    现在,事出了,偏偏出在这个节骨眼,偏偏又让杨石山逢上。

    杨石山一下子就愣怔了,这回就是浑身是嘴也交代不清了。何况,村支书还不清楚啥时间回来呢。乡里专门组织一批老干部好党员到九寨沟浪山水去了,说是还要绕到西安看看秦始皇的老坟,再去兰州尝尝正宗的牛肉面,怎么也得多半个月时间吧。

    支书临走前很是有些不放心的。他不放心杨石山。他更放心不下一村子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一遍一遍对杨石山说“:要不我不去了你替我去吧,你去我放心!”

    杨石山把头摇得像长虫。“那咋能成?你老哥是一村之长,你不去谁去?我若去了外人会笑话的!外头人会说咱石匣村没大没小!”

    支书反驳“,哪笑话啥呢,都是革命需要嘛,再说你比我年轻,你理该到外头看看长长见识,我老球了,往后这村里的事情迟早要落到你头上!”

    杨石山有些急了,心里却很受用。“我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你就放心大胆地浪去,天塌不下来,村里的事有我呢!”

    支书见杨石山脸红脖子涨的便不再好说什么了。

    最后,支书把头上尽是油汗片儿的涤卡帽子抹下来打了打裤脚和屁股上的土尘“,石山那我可真走了!你就多操个心……这些人我可全交给你了!”

    杨石山慌忙往屁股上套裤子。他就是在梦里也能听辨出山丹的声音。这个婆姨在他的眼目里多少是有些意思的,当然,她有时也显出些妇人家的蛮缠与狡黠。自从杨石山被选上村委主任以后,穆二牛家的山丹腿脚便勤快起来,隔三差五要来门上串一串走一走,有时还顺路带来一些吃食犒劳他。穆二牛家的嘴上仿若涂了蜜糖,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刺耳响亮了,竟多了几分温情在其中。杨石山自然懂得避嫌,抹下脸子,“往后来就来,别包包件件的。”言外之意是,眼下自己大小是个村干部,干部就得有个干部的样子——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才对。

    那妇人并不傻,却不接他的话茬,眯缝着一双闪闪的狐狸眼,“我来看看娃的婶儿,她病恹恹的,真是怪可怜的啊!”

    穆二牛撇下婆姨娃娃跑到城里务工已有些日子了,每年只拣在年前回来,人也不来打一个照面,灯节过罢,就匆匆离去,再也连个人影儿看不见了。“城里果真就那么好吗?我看不见得!好出门不如歹在家,整天替那些城市人扛锹抡镐蹬车子盖楼房,又能落下几个钱,再说值得么?到头来吃吃喝喝也就花销了。”这是杨石山有一回对穆二牛家的山丹说的话“,若是我家里放下这么个人尖尖儿打死我我也要赖在这炕上。”山丹就红着面上前狠狠地在他的腰板的软肉上拧了一下“,让你再敢胡嘴乱诌!”杨石山嘴里嗷嗷叫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自己的婆姨瘫了后,杨石山也只有夜夜睡热炕的份了,她腿脚不便,走路离不开杖子,而且,若不靠着墙壁,人还直顺着一边往下打摆子呢,那种好事杨石山想也不敢再想了。村里人都知道他实际上过着半个鳏夫的生活。

    有一次杨石山实在憋不住了,夜里把个婆姨弄得生喊,那以后婆姨毅然跟他分开睡了。婆姨和娃娃们睡在伙房里的小炕上。

    不久前,杨石山到邻村办事,跟一个刚从城里回来的人闲谝,无意中听到穆二牛在外头的一星半点消息,他吓了一跳。谣传有鼻子有眼,那狗球货竟替人到云南背白面去了,具体情况那个人一时半会也说不太清。

    杨石山心里清楚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活计,前年邻庄就有兄弟两个人背毒品被拉去吃了枪子。于是,他故意把消息封锁着,他怕山丹知道后会想不开。妇人家心眼子毕竟只有针鼻子那么点大。

    二

    山丹前一天专门来找过一趟杨石山。

    那阵子杨石山正闷声蹲在院里给一只绵母羊铰毛。羊毛剪子咔嚓咔嚓地响着,他的动作很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硬。羊被束缚了四蹄,侧躺在扫得很洁净的地上,像睡着了似的,肿胀的乳房摊开着,乳头上有明显的溢出的黄白色奶渍,地上也濡湿了一片。冲上的一只眼睛却是圆睁着的,看上去很恐慌很痛苦的样子。

    杨石山早憋出了一身水,他不时拿两只手背子揩着额上的汗。

    这时,山丹径直来了。她定定地站在杨石山的背后,她说:“你管不管,你到底管不管嘛!”她的语气并不像往常跟他说笑那样柔和,相反,她说得又急又火。

    起先,杨石山没理识她。他照旧不紧不慢地铰着毛。羊的身上有几处醒目的红点点和血绺子,羊的身体也随着那些红色很神经质地不时抽着。山丹突然扬声笑了起来,她的腰都笑弓了。笑了一会儿,她说“:会不会干活,你这明明是在杀羊呢!看你粗手粗脚的傻样子。”杨石山也笑了,他心疼地看着羊,又停下羊毛剪子用手轻轻地在那些红点点上摸了摸。羊的身体在他的触摸下又颤起来。他不无愧疚地说“:羊让我日忒(有折磨的意思)坏了。”说完,扭过头斜乜着身后的妇人。山丹也许走得急,竟敞着两片布衫襟子,里面的背心有些宽松了,又透了汗液,一双奶疙疙隐隐露露,直看得杨石山眼烧心慌。

    山丹竟没有发觉他的眼光,或心里是清楚的,只是装作不知。她蹲下身一把将杨石山掀到一边,从他手里夺过两片羊毛剪子,咔嚓咔嚓利索地铰了起来。

    杨石山一屁股坐在地上,憨然地笑着,点上一棵纸烟,穿过烟雾静静地观看妇人干活的麻利劲。即使冒着烟,杨石山依旧能清晰地分辨出这个妇人身体的气味,在他的感官里,那是一种混杂着槐树花和青草味的气息,这种味道直往他的心尖尖里钻。杨石山就兀自打了几个山响的喷嚏,鼻翼公羊般地抽抽着。

    山丹嘴里不时叨叨,“你呀还是利利索索作你的村官去,过一会儿跟我去评评理,他们也忒欺负我个妇人家了。”杨石山听得云里雾里的,又只顾着朝那婆姨的两只奶疙疙看了,根本没听清事情的原委。

    羊毛还没铰完,没胡子三爷就遣最小孙子来找杨石山,娃娃小,道不出个名堂,只说爷爷要他赶忙去一趟。没胡子三爷这些日子又躺在炕上放命呢,杨石山当然不敢怠慢,只好撇下山丹跟着娃娃跑去了。

    杨石山说:“你的事咱们回头再说吧。”

    山丹半晌才明白过来,愤愤地扔下羊毛剪子跟自个生了一阵子闷气,最后丢下一只羊尾巴没有铰。

    山丹一路暗自咒骂个不停“,杨石山我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可声音很小,恐怕连自己也听不真切。

    三

    石匣村早先在生产队的时候没胡子三爷确是管事的人。现在的村支书也得敬他三分,何况杨石山他只是个没干几年的村委主任,不过是个嫩瓜蛋子。“主任到底是多大的官呢?屁官。屁股大的官。”这是村里人说他的原话。

    杨石山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村支书抓生产抓大面,他杨石山只能管管婆姨的肚子娃娃桌子板凳腿和上面要求征缴的税和费,提留自然不会少,但桩桩件件都是的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大事不用杨石山管,也还轮不到他管,他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管好就算阿弥陀佛了。

    不过,现在情况特殊。特殊到离开他杨石山石匣村就有可能要乱翻了天,因为谁都知道支书他老人家到外头浪去了,官话叫做观光考察,城里人说是旅游旅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美事啊。所以,杨石山觉得自己得绷着个弦,得像模像样,得硬气一点,得热心一点,还得温和和勤快一点。

    现在,没胡子三爷召唤,杨石山当然得去,得一路紧跑着快快去。

    没胡子三爷放命的消息村人喊叫了足足有半年光景。半年前就说他老人家快不行了,可现在他还照旧躺在炕上。家人把炕烧得滚烫。杨石山的屁股只在那面炕的沿子上斜挂了一角,便觉得火烧火燎的。

    屋里有土炉子,上面坐着小罐罐茶,茶水咕嘟咕嘟响得不疾不缓,茶香满屋子飘动。杨石山候在炕沿上,鼻孔子尽是茶味。没胡子三爷让老婆子搀扶了两次,终算在被垛上靠住了。他的气喘得时浓时淡,有时几近游丝,他咕哝着,嗓子里有痰,吐了老半天也清不干净。他夹着痰又是一阵咳嗽,才慢慢从自己的襟子里摸索出一只黑木小匣子颤巍巍地捏在手中。整个过程杨石山都定定地看着,他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只火柴盒大小的匣子里面装着没胡子三爷的命根子——那是一枚印章——没胡子三爷年轻时用过的东西。没胡子三爷每次感到自己快要撒手人寰的时候,就要向人出示这枚章子,这是他独特的开场白。通过展示他身上这唯一留存下来的东西开始向众人讲述他当年战天斗地的队长生涯。没胡子三爷每次都要念及毛主席的恩情,提到毛主席他就要老泪纵横,这也是老规程,谁都知晓的,但每次还是要惹得屋中的听者一阵心酸。

    “吃人贼!尽是些吃人贼啊!”

    杨石山一惊。这话他倒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感到突兀而又茫然。他惶惶地盯着没胡子三爷那张快要凝缩成一只山核桃般的黢黑的面孔上。他觉得那张脸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萎缩着,他甚至担心对方在未死之前面孔就要消失不见了。这样想着他感到浑身每根骨头的缝隙里都钻进一股嗖嗖的冷风。他吓得不敢再去看那张枯槁羸弱的老脸。

    没胡子三爷连着说了那句话,神情突然又黯淡下来,靠着被垛的身体渐渐往下矮去,最终委顿了,嘴里只是呼呼出着气,像是耗尽了身体中最后的一丝气力而颓然下来。

    “……唉把些个吃人的贼!”

    没胡子三爷似乎真的要走了,在激烈的一声爆发后终于平静下来。

    杨石山不便久留,只好嘱咐他老伴要勤照看着,有啥情况随时派娃娃去喊他。离开前没胡子三爷的儿子在门口挡住了他。

    “老爷子是不放心那几个钱啊,都交上去快一年了吧,可灶连个影儿也没见着呢!杨主任你可得给我们上去催一催呀!实在不成就把钱儿退还了吧……”

    杨石山方才明白没胡子三爷那句话的含义。他木然地盯着老山墙上的一面旧年的语录牌,那是当年社教队的同志来村里留下的痕迹,他们当时就住在没胡子三爷家里的。想当初,没胡子三爷是多么威风八面。如今,风吹雨蚀,那墙上的字迹早就斑驳不清。但是,杨石山依稀记得那上面的内容,要相信群众能够改造我们的世界观。他能记起来的就剩这些。

    去年这时候是挨家挨户征过一百块钱,乡上答应要给每户资助一个太阳能烧水器,但要对半出钱。乡上一再强调要做好这项门面工作,而且说上头要来检查验收。会是支书去乡上开的。书记回来只说“,那东西美得很,不用柴不用火,人去地里干活,把个壶壶子往上面一坐,不用人管,等你回到家里就有现成的开水冲茶吃馍了,真是科学得很科学得很啊!”

    书记当场就布置杨石山下去给家家户户做思想工作,宣传太阳灶的许多好处。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把款子收上来。为了收那笔款子,杨石山差点把两只腿子跑细了,嘴皮子磨薄了一层。

    杨石山急急地来,离开时心里多了几分忐忑。

    他边走边思谋,越想越觉得烦恼无边。钱是自己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收拢的,就这样险些还挨了上面一通呲。当时自己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现在问题出来了,村人当然要来找他的回头账了。

    不过,杨石山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水来土掩,反正自己只不过是个屁股大的官,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活是上头布置下的,自己也是奉命办事,一个跑腿的敢违抗命令吗?即便天真的塌了,也该有大个子顶着呢,轮不到自己。”

    杨石山心里想着,慌忙朝家去了。路过麦场,见三五个闲汉正围在一棵槐树下撇牛腿呢,他也好奇地凑上去,看着看着心里就痒痒得不成,索性就挤进去抹了一手牌,盘坐在石头上安安稳稳地耍起来,竟把山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四

    说来事情出得有些蹊跷。

    头天穆二牛家的大黄还分明好好的。大黄被山丹拿绳子绊在屋后的北山坡上。拴牛的绳子很长,大黄在绳子所及的范围内悠闲地吃草。燕燕围在大黄跟前的草丛上自己玩耍。

    还不到到吃饭的时辰,燕燕却咧着嘴哭叫着跑了回来。

    开始,山丹没理识燕燕,她只是随口骂了两声“,你号丧啥呢!老娘又没死下,滚到一旁去!”燕燕忍着眼泪蛋子,坐在门槛上,小身影一下一下抽搐着,两只手不停地揉眼睛,清鼻涕穿过两片嘴唇中间亮闪闪地淌下来。

    晌午,山丹仍然嘱咐燕燕去山上好生看着大黄。大黄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大黄早就有了喜。她对燕燕说“,你若来年想到学堂好好去念书,就得把大黄看好,别让哪个疯野的孽障抵了它的肚子。”燕燕乖巧地嗳了一声,脸上的泪痕就不见了,燕燕早就想上学了。村里和她一般大的娃娃多半都坐在学堂里,她却还不能去。山丹老早就答应她等卖了犊子就可以去学堂里了。山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突然涌起了一片红霞,她说:“你大若在家就好了,可你大心儿早就浪野了,娘就是拿绳子也拴不住他人。”燕燕不说话。山丹诉苦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说话,有时只懵懂地眨着眼睛。

    燕燕说“:老黑家的不让在山上放牛,老黑家的说这山是她家的山头,谁也不准去。”

    “听她放狗屁!是她家的她咋不抱回家去!你莫理识她,好好看着咱家大黄。”

    燕燕茫然地点点头,照去后山看大黄。

    大黄在山坡上悠悠地吃草,燕燕躺在草丛里,嘴里衔着绿绿的草叶子。苜蓿和秃秃花开得漫山遍野,间或还有嫩黄色的野山菊、血蓝色的马兰花一簇簇竞相争艳。燕燕的脸蛋被阳光灼得通红通红的,远远望去,燕燕仿佛是飘在花草中的一朵更大更娇嫩的花儿。燕燕平躺着,两眼望着天,静静地聆听风的声音。风把学堂里念书的声音吹送到她的耳边。燕燕听着听着,激动地从地上坐起来。

    燕燕回头看了看大黄。大黄正在默默地反嚼,茸茸的嘴唇上堆了一摊发着白的绿沫子。大黄的眼睛里一下子钻进两个燕燕,细微,晶莹透明。燕燕感到大黄的目光很温暖。燕燕就过去亲昵地搂住大黄的脖子。大黄的身体散发出香草的暖热气流,把她团团包围着。燕燕还把耳朵轻轻地搭在大黄的肚子最浑圆的地方,她想听听里面的声音。大黄的肚子叽里咕噜的,她感到很失望。

    燕燕就对大黄说“:大黄你要听话好好吃草。”

    之后,她就顺着下山的小路飞跑而去……

    后晌,老黑家的果然找上门来。

    老黑跟穆二牛家是邻居,前墙挨着后墙。老黑婆姨是个粗壮的妇人,走路向来都横着走,根本不把山丹这样的年轻妇人放在眼睛了。她站在墙头跟前,脖子抻得长长的。她冲院里喊“,二牛媳妇快把你家的牛牵走,那山再不许上去了,我们老黑指望秋后收草呢!”

    山丹起初没接老黑婆姨的话茬,可转念一想先才燕燕呜呜地哭得伤心,就知道是让这讨嫌的婆娘骂的。加上老黑家的越喊越凶猛,她就多少有些忍不住了。她掀起门帘子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偏就到北山放,山又不是你家的!”

    “谁说不是我家的?”

    “就不是你家的!是你的咋不抱回家摆在炕上搂着睡去!”

    “……你,你屙屁!”

    “我就屙屁你跟在尻子后头吃!”

    “小狐狸精你别当旁人不知道,我可心里一本账……乘你家二牛不在偷汉子。”

    “我是狐狸精。我就偷汉子。你想偷恐怕连老叫驴都不上你身呢……”

    “你,你……下三滥……你不要脸!”

    老黑家的终于火冒三丈,就从墙豁口翻进穆二牛家院里。

    “看老娘不撕烂你的臭X!”

    山丹是个聪明人,见她扑进来却不应战,急忙从院门溜了出去,她知道自己不一定打得过她,她才不傻呢!再说,跟她拉拉扯扯,她还嫌脏了自己的手。

    老黑家的身体笨重,刚撵几步就粗喘起来。她扶着路边一棵香椿树竟泛起恶心来,她哇哇地冲着树坑子里干呕了几声。呕吐使她变得面红脖赤,她想回家可气又不打一处来,一时无处发泄,就在路旁寻了块石头,返身回来咣当一下砸了山丹家一口锅。嘴里还骂骂咧咧“,让你跑让你骂,老娘非砸烂你的X嘴!看你再敢偷汉子!”

    五

    算了算,杨石山一共输掉了三块七。他觉得这个数字很厌嫌,甚至有些不祥。于是,他赖着迟迟不肯掏钱,还妄想着再扳回来。后来一把还是个输,他只好嘟囔着清了他们的账,就这样,他还欠人家几毛钱呢。

    杨石山越琢磨越觉得胀气,往常手气没有这么背的,今天一把也没赢过。走到村巷的时候,他忽然顿悟了。他用手掌连连拍自己的脑壳子。怪得要输钱呢。他想起了山丹。想起她就觉得这牌输得理所当然。他嘴里嘀咕着“,都是这婆姨害得我心神不宁尽输牌!”

    路过山丹家时候,门敞着,他刺溜一下钻了进去。

    山丹从窗户里看见了他,她闷闷地哼了一声,赌气似的一头扎进被垛里,将脸蒙得严严的。

    杨石山进屋问“:装乎啥呢?当我没看见!”

    她并不作声,身子一动也不动。

    杨石山在地当间站了站,就凑过来拿手轻轻地扳她的身体。

    “害得人光输钱,你还不急忙起来给我沏杯茶。”

    山丹扬起脸怒怒地看了他一眼“,想得美!你渴了喝尿去。”说罢,又将脸蒙了起来。

    杨石山压低了嗓门说“,若是你的我就喝了……咋着,谁惹了咱们石匣村的红牡丹?”

    山丹忽地一屁股坐立起来,唬得杨石山差点喊出声来。她的脸涨得红彤彤的,头发压得有些散乱。她说“:我当是你死在外头了!就知道耍牌!用你的时候连个人影也摸不着。”

    杨石山这才想起来早上的事情,自觉惭愧,忙赔着笑脸,“真生老哥的气了?我这不是来了么,你的事就是我老杨的事。说吧,是哪个挨刀的欺负了老妹子,说出来我给你撑腰。”说着,他禁不住伸出手在她的红彤彤的脸蛋子上爱怜地摸了一下。她似闪非闪地把脸撇了一边,可还是让他摸着了半个脸。

    话还没说完,山丹早就呜咽得跟个泪人似的。

    杨石山听着,闷声点上一棵烟,穿过袅袅烟雾看着眼前这个抹眼泪的妇人,多少有些心疼了。他说“:我当是个多大的事,莫听她放屁,北山早先老黑大是曾包过几年,可那都是过去的旧政策,早就不顶事了。现如今要还林还草,山照是公家的山,明儿还让燕燕上山放牛去,我看她个狗日的再敢瞎叫唤!”

    山丹的泪顷刻间就止住了,鼻尖子红得透光透亮。杨石山忍俊不禁嘿嘿笑起来。这个妇人的确与众不同。她哭的时候屋里充满了槐树花的芬芳气息,那气息裹着一股潮湿奶味和一股妇人的体温直往他的鼻子眼里钻。他感到心间隐隐不适了。

    杨石山有些激越,甚而至于开始心猿意马。他莫名地想起来自家母羊腹下的一双饱满的奶疙子,脸就烫热起来。

    他急忙起身“,燕儿娘我先回家去了。”

    她不说一句话,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一排兔子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唇上光滑湿润,眼睛里闪着难以琢磨的光亮。

    半晌,她幽幽地说“:急啥?你该饿了吧,等我去给你下碗面吃。”

    六

    大黄是山丹傍晚才从山上牵回来的。牵拉时牛显得很倦惰,她连续拉了几次,大黄都没有动窝,她只好走过去拿巴掌在它的背上拍了两下,大黄才肯起身缓缓走一步。

    牛走得比以往迟缓得多,像是肚子撑的走不动路。山丹并没意识到。牵回来就拴在圈棚里。等燕燕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时大黄已经卧下来了。

    山丹站在院里黑着脸孔呵斥燕燕“,让你去看牛,你个丧门神又到哪里疯野去了!”燕燕吓得不敢吭声。山丹的脸色很难看,她觉得娘的眼睛似乎红红的。

    睡觉的时候燕燕听见娘说,“你石山伯说了,那是公家的山,她再敢骂人你就去找石山伯告她的状。”

    之后,燕燕就睡了,朦朦胧胧中,耳朵里尽是娃娃们欢快的念书的声。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

    天刚蒙蒙亮燕燕就被娘的声音惊醒了。她听见娘大声喊着“,大黄大黄大黄……”她感到惊恐不已。

    还没等她起来,娘就从屋外冲了进来。外面旋进一股冷风。娘一把将她薅了起来,她吓坏了。娘的眼睛里全是火,刀子一样向她扑过来。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娘把她从热炕上一下拽到地上,她的脚片子发出亮黄色的光芒。她的身体抖得一刻不停。她接连喊“,娘娘娘。”娘不理睬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一样。娘的两手冷冷的,像两块子冰疙瘩,而且,还湿乎乎的,她觉得自己的手腕跟娘的手指紧紧地黏在一起。

    她被娘硬是拖到了牛棚里。

    “你咋看下的牛!”

    她彻底吓呆了。

    她看见大黄安静地侧躺在地上,似乎一动也不能动了。大黄的身下湿漉漉的,黄土的颜色都变深了。这时,她蓦然发现了娘的手无力地低垂下来,娘的两只手鲜红鲜红的。

    “血。”

    燕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娘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她趴下来哭号着喊大黄。

    “大黄大黄大黄……”

    大黄似乎不应。

    她看到大黄露出来的那只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像是自己又不像。白天她分明还看到大黄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亮,可此刻再也没有原来的那种亮光了。大黄的眼角有很大一滴泪,十分黏稠,仿若一只黑色的蜘蛛异常凶险地停留在上面。大黄杨树叶子一样的耳朵耷拉着,看去跟从秋天的树上掉下来的一模一样。

    燕燕趴在大黄的身上。

    燕燕放声痛哭。

    娘也一刻不止抹着眼泪。

    七

    杨石山进来的时候,老黑一家睡得正香。

    杨石山把脸紧贴在窗户上往里观望,他一眼就看见了老黑婆姨的大红裤衩一角露在外头像燃起的一团火。老黑睡觉的样子像个死人,很狰狞。他就乓乓地敲窗子。

    老黑隔着窗子支吾着,人仿佛还在梦里。

    杨石山说:“你急忙起来,我给你说个事。”

    半晌,门开了,杨石山径自走进屋里。老黑依旧懒懒地躺在炕上,妇人早避进了里间屋。

    “啥大的事么?觉也不让人睡好!”

    “你婆姨骂人了!”

    “我还当啥事呢,妇人家骂个仗跟娃娃们夜里尿炕一样,你也要操这份心?”

    “你婆姨还砸了人家的锅!”

    “不就是口破锅,赔她就是。”

    “可人家的牛掉肚子了!”

    “那锅里还盛着头牛?”

    “狗日的别装孙子!大黄真要是有个三长俩短你得赔穆二牛家一头牛!”

    “谁又不欠她的牛。”

    “你肚里里明明的!反正人家的牛现在快不行了。”

    “我凭啥听你的!让村长跟我说来。”

    “支书不在家,你就得听我的。”

    “啧啧啧!你屁股大的官也想管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非要等村长回来评理。”

    “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再说,真是屙屎的不急吃屎的急!你着啥急?”

    杨石山脸阴沉下来,他使劲将最后一口烟吞进肚子里。腹内胀胀的。他往出走的时候厉声说,“等着会有人来跟你们说,我这就到乡上报案去!”

    这时,老黑的婆姨猛不丁从里屋扑出来,门神似的挡住了杨石山的路。

    “杨石山,她到底给了你啥甜处?你见天就知道护着那个狐狸精!她骂人你咋不管?她偷人你咋不管呢?你说呀!你心里怕是有鬼吧!”

    杨石山,一时被这粗笨的妇人喝住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还嘴。但就在他愣怔的工夫,他发现这妇人的面色突然有些异样,毫无缘由地红涨起来,而且,她的脖颈仿若被内里的某个异物顶撞着使她不得不向上仰着,她的嘴似乎已无法抑制地张开了,仿佛要吃人,接着,她拿手掌捂住嘴扭头朝屋外奔去。外面立刻传来妇人嗷嗷的怪声。

    杨石山心中一亮,等妇人再次回屋后他就用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肚子。妇人上身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汗衫子,被杨石山这一通死盯,她顿时慌了神并有所掩饰地将双臂搂抱在腹前。

    杨石山瓷直的目光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他的目光已经由她的腹部迅速地转移到她的脸上。那脸就像放馊了的黑面蒸馍,斑斑点点的。这几年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方面,对于妇人们的这些表象他心里很有些分数。

    杨石山以一种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姿态稳稳地坐着,口袋里只剩下一棵烟,他想了想还是点上了,有滋有味地吸着。

    妇人也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急忙拿手捂着肚子灰灰地钻进里屋再也不出声了。

    杨石山冷冷地笑了两下。他的心情明显地好转了起来,但面孔上又笼上一层新的焦虑。这焦虑有种责任使然的味道。他随即很敏感地回想起来,自己果真有许多时日未看到过这个令他厌嫌的妇人了,若不是今天撞上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纸里包不住火疙瘩!那么大个肚皮子捂能捂得住吗?”

    “老黑呀老黑,你们两口子好大的贼胆子!”

    杨石山果决地往出走的时候听见老黑在屋里谩骂婆姨的声音。他依稀还听到老黑的巴掌响亮地扇在那张生了霉斑样的油腻的妇人的脸上。

    杨石山用了很大的手劲在鞋底捻灭了烟头。

    八

    这个秋天的早晨,杨石山分明感到了某种压力悄然袭来。事情桩桩件件地冒了出来,都是难怅人的事,他不管行吗,谁让支书不在家呢,谁让他大小是个村主任。

    他没敢回家,而是悄悄地去了穆二牛家。进屋前他先去牛圈里看了看,大黄照样静卧在地上,槽里的草料和盆里的水原封未动。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判断出这牛一定是遭受了某种致命的击打。牛卧在圈里一动不动。情况不妙。

    他回头鬼祟地对山丹说:“依我看那狗日的老黑家的像是又有了,你给我盯紧点,万万莫让这妇人跑了,我这就到乡上去找人捉她狗日下的。”

    山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的事你不管,你偏去管她的肚子!”

    杨石山笑着说:“你是妇人见识!你想啊你又没有亲眼看见人家打你的牛,你让她赔牛她就能轻轻松松给你赔个牛?我把乡上的人弄来,老黑这狗日的必定要服软了,到时候由不得他不掏出实话。再说了,那讨嫌的妇人给捉到县医院美美地挨上一老刀子,你不也解了恨……”

    山丹将信将疑,她撅着嘴说:“反正我不管她得赔我的牛,燕儿还指望着卖了牛娃子进学堂呢。”

    杨石山说“:你们妇人家就是存不住一丁点事,你没听人说秋后再算老账么!迟早会有他娃娃哭的日子!”

    杨石山神秘地消失后,山丹果然抱出一只凳子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听动静。她的目光从两家隔墙的豁口处穿到老黑家的院里,一刻也不离开,她听到那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老黑像个疯子似的进来出去,屋门被甩的山响,一阵儿他又在院里把农具弄得叮当乱响。

    山丹闷闷地嗑着一把生葵花子,有时她会使劲朝墙那边呸上一口皮,接着又更加用力地呸一下,她盯着自己吐出的东西长时间的发呆。

    九

    等赶到乡上,杨石山才省悟过来,几个重要的干部都和支书一样不在家,只留下一个文绉绉的年轻文书看门守院。文书把两只脚高高地跷在写字台上,桌上落了很厚的一层尘土。一张大报纸把文书的脸遮得严严的。杨石山连着喊了两三声同志,对方才慢腾腾地把报纸移开,露出一副被人搅扰后的厌恶的胖白面孔。

    文书说“:天就算塌下来也得等头头们回来再定。”

    文书说完又拿报纸把自己的脸蒙了起来。

    文书的两只脚很有鼓点地在桌子上摇晃着,鞋尖轻慢地向杨石山点着。

    杨石山后来无功而返。

    杨石山感到惆怅起来。

    十

    燕燕哭声由村巷里传过来的时候已过晌午时分。村子似乎比平常亮堂许多,歇晌的人钻进屋里不出来了,牲口在墙根下的圈里安闲地吃上了草料,只是,令它们烦恼却又无奈的几只牛虻却准准地盯在它们的腿窝子或肚皮上,

    娘在伙房里做饭。燕燕就自己跑去找老黑家的去了。

    燕燕守在老黑家门前,那妇人出来的时候燕燕上去拦住了她。老黑婆姨并不理睬,她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袱,神色匆忙,脚步疾快。

    燕燕就紧跟着她。她往哪里走燕燕也往哪里走。

    老黑家的边走边骂“,你这个小丧门神,你跟着老娘干啥!”

    燕燕不说话。

    燕燕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老黑家的浑身毛躁起来,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一把将燕燕掀翻在地,然后她掉头疾步走开。

    燕燕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的土也不拍一下就飞奔着追上去。

    老黑家的走多快燕燕就跑多快。

    燕燕终于撵上了她。

    燕燕突然从后面上来紧紧地抱住了老黑家的一条腿。

    燕燕满眼是泪,她说“:我家大黄快死了,你赔我家大黄。”

    老黑家的就用巴掌打她,用另一只脚踢她,还用手撕她的耳朵,可燕燕就是不肯松手。

    山丹就闻声赶来了。

    两个妇人就在巷子里纠缠起来,她们各自揪扯着对方的头发或衣襟,撒泼的声音一点也不比两只狗咬在一起小,两只怒张着的嘴巴喷射出肥皂泡似的白唾沫,一时间惹来很多人围观。在村子里妇人们吵吵嚷嚷是家常便饭,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把这场面当作大戏一样欢快地看着,因为劝说显得毫无意义。

    等杨石山闻声赶来时两个妇人正在地上相互抱成一团揉面似的翻滚着,山丹骑在老黑家的肚子上。两人的头发都散乱了,面皮上尽是抓痕,嘴角鼻翼不时渗着血,衫子上的扣儿很显眼地坠了满地,有三只奶头竟毫不羞涩地露在外头。围观的汉子目光呆滞而又猥亵。

    只有燕燕一个人瑟缩在人群之外,没人愿意多看她一眼,她瘦小的身体抽搐不止,像一只患了瘟疫的狗崽儿。

    十一

    夜晚降临的安详而又端肃,在毫不经意之间,一切都沉寂在某种近乎孤绝的氛围当中。没有狗吠的村子静谧得有些怪异。在白天或许还感觉不到这些,一旦夜幕四合,这种苍凉寂寥便悄然笼罩住了村庄,天地间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悲怆。

    燕燕听见娘说:“乖娃娃要听话,等天亮了你就能和大黄一起上后山去了。”燕燕这才抹着眼睛半信半疑地睡去了。她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又从被窝里钻出来,单薄的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颤着。“大黄明天真的能好起来吗?”她不自信地看着娘。山丹过来用手轻轻捋了捋燕燕额上的发梢,接着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上面。

    山丹自始至终没有阖眼,眼巴巴地蹲在圈棚下守着大黄。

    大黄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一根草,也没有饮一口水,只是死死地卧伏在地上,眼角不停地往下淌眼泪。眼圈潮湿得像一个很险恶的黑窟窿。山丹的脸上有几道紫红的印子,看上去有些狰狞和不祥。

    山丹整个人很疲倦,身子软塌塌地靠着墙,屁股下面垫着一层干秫秸。

    牛棚里的潮气很重,腐烂的柴草和牛粪便隐隐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白天添进槽里的新鲜青草已经萎软了,绿色浅淡了许多,像是笼罩着一层灰白的光。木桶里有多半桶水,桶就放在大黄的身旁。桶里的水幽幽地一动不动,偶尔会有一两只蛾子落在水面上,微微泛起很小的一片涟漪。

    外面,月亮渐升渐高,月光透过木格子窗栏挤进牛棚里。落在地上的月光很规矩地被框在一些阴影中。一些光亮很幽秘地爬在木桶的圆形水面上。棚里忽然亮堂起来,水面上的那个玲珑的月亮一晃一晃的,似动非动地静谧着。

    山丹木讷地盯着那只水桶出神,她的脸上浮动着一些虚幻的水纹样的光亮。大黄终于轻微地动了一下脖颈,那只铜铃跟着发出两声并不清脆的声音。水面上似乎有了浅薄的漪纹。

    山丹心疼地凝望着大黄。她轻轻地向水桶爬过去。一张憔悴焦虑的女人面容倏地浮现在幽幽的月光中。山丹将两只手伸入水中。女人的倦容在水面上晃动着消失了。山丹用两只手谨慎地从桶里掬出一窝水来。她像掬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那样将自己的手移到大黄的嘴唇边上。

    大黄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立刻喜出望外地将掬在手里的水完全贴在大黄的嘴上。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大黄的一股游丝样的气息。接下来,大黄木木地把嘴偏开了。大黄不想喝水。

    山丹眼睛一下子迷朦了。她的两只手并在一起哆嗦着。她强忍着泪水,自己的手掌心里竟然也捧着一只幽幽的月亮,只是那月亮正在慢慢下沉,越来越下,最后在女人眼前消失。

    不知过了几时,外面传来了一些意义不明的响动,十分嘈杂的哭嚎和叫嚷。那些声音像一群奔突的牲口忽然间毫无方向性地朝村子四周蔓延开来。山丹没心思注意外面的事,只是拿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黄,好像她一眨眼大黄就会不见了。

    这时,杨石山气吁吁地跑进来。

    山丹听见杨石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山丹啊你快些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老黑家怕是要来找你的麻烦呢……”

    十二

    夜里,杨石山没敢回家,他心里多少有些怵老黑。山丹说:“这是我家我哪里也不去。”杨石山说:“好山丹你最好还是避一避,我怕老黑讹你呢,她女人流了好大一摊血啊!”

    山丹就黑着脸拉开门“,你怕你急忙走!话说清楚,走了往后就休想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杨石山说“:反正你也算解恨了,那婆姨肚子里的娃娃怕是保不住了!要说我还要谢你呢,你不走我咋能撇下你,看他驴日的老黑敢来!”

    燕燕呼呼地睡在杨石山和山丹中间。杨石山靠里面的墙坐着,炕烧得很热,使人身体不由得发软,屁股化了似的粘在上面。山丹在挨窗户这边的炕上和衣侧躺下来。月光悄悄爬上山丹的半拉脸,那脸立刻跟新鲜的蛋黄似的亮晶晶地晃动起来,她的眼睛发出星星一样一眨一眨的光。

    杨石山直勾勾地看着她,指间的烟头燃到了尽头,火星儿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山丹懒懒地说:“老杨你回去睡吧,我和燕燕能行呢。”

    杨石山闷声说“:万一你有个闪失咋办?”

    “我又不怪你。”

    “那也不成。”

    “你就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

    “怕啥……”

    “你不怕旁人说我养汉子?”

    “你养哪个了?”

    “你睁着眼说瞎话……明明我屋里现在有个男人在呢……”

    “那我也不怕……”

    山丹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只是感觉她的嘴唇上有两片很小的光点一闪一闪的。就在这时,他听见一种十分压抑的声音如同从风箱底里一点点地抽上来,并带着某种断断续续的喘息在屋子里散开。接着,他看见她捂着嘴翻过身,却从被里露出一只浑圆的肩膀头。月光异常迅捷地笼罩上来。

    杨石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逡巡已久的老猫,终于在黑暗中蹑手蹑足地从燕燕身上爬越过去并靠近目标。他试探地将山丹抱紧,他立刻感觉到两只罩着月光的肩头正在他的臂膊中间筛动起来并渐渐膨胀着仿如刚出蒸笼的白面馍。

    圈棚下,大黄的最后一次微弱的呼吸在它蒙上薄霜的鼻孔和嘴唇之间的茸毛丛中化为乌有。它的瞳孔张得奇大,似乎要吞下整晚月光厚若苔痕的一层清冷。

    十三

    有那么两天倒风平浪静的,老黑和山丹两家竟相安无事。杨石山原本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虽然对这种局面感到疑惑,但老黑家没有继续闹的意思,山丹也不再当着他的面提牛的事,他正好落得轻闲,有时间就去找人耍耍牌,可手气还是背得一塌糊涂。

    牌场上旁人总戏谑他“,看来杨主任的手最近不太老实啊,怕是见天摸母牛的后尻子吧!”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杨石山讪讪的,也跟着怪笑,知道大家话里有话,却不敢接茬儿,脸红一阵黑一阵的。一回头,竟无意间看见山丹家的燕燕远远站在一棵树下盯着他看呢,他觉得自己的脑后勺像是有一股凉风隐隐吹着。从那一时起,杨石山觉得自己就再也无法摆脱燕燕那双潮湿的跟小牛犊一样亮闪闪的眼睛,而且,他发现燕燕总是会出现在他毫不经意地时刻,犹如他自己的一只影子无处不在。

    秋日一天比一天深,雨水多起来,山上的绿一下子变浅了,草木愈渐枯黄,山谷里的风整夜回旋出呜呜的女娃娃一样的哭声。

    燕燕每天不顾山丹的阻挠依旧爬到山坡上去,出门的时候自言自语说着跟大黄相关的话,手里还拿着以前拴大黄的那根绳子。有时她一个人坐在草窝子里,一坐就是老半天,从远处看像是盛开在山坡上的一朵花儿。

    到了吃饭的时辰人们就能听见山丹的叫喊声在村子和山谷间回荡。他们有时会无谓地冲那喊声嚷一句“,山丹你成天叫魂呢!”不过,人们回头却发现真正没魂的人就是山丹自己。

    杨石山趁燕燕不在家的工夫去看山丹,见了面没说几句话他就急猴子似的想搂山丹。山丹沉下脸来,小声说:“当心让娃娃撞见!”杨石山哪里顾得许多,眼睛里冒着火,要把山丹吞进肚子里一般。男女间的事情跟窗户上的那层纸一样薄,一日捅破了,一切都不需要遮遮掩掩的。就在这时,山丹听见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警觉地把杨石山推开,惶惶地穿衣。杨石山出门的时候,燕燕正坐在门槛上,他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仿佛坐在门槛上的不是燕燕,而是一条目光凌厉的小恶狗正冷冰冰地盯着他一举一动,并随时会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来咬住他的一只耳朵。

    有时候,燕燕会莫名其妙地在院子里大声唱歌,或者背诵她在学校里听来的一段断断续续的儿歌,一遍又一遍,声音响亮得出奇,直到屋里的人尴尬地亮开一道门隙。有过那么几次,杨石山再来找山丹心里就毛毛的。他越来越怕燕燕那双黑黑的眼睛。

    十四

    老黑当然不是吃素的。这跟杨石山的预感正好一致。老黑终于抓住了杨石山的把柄。那天老黑隔着墙听见燕燕又在院子里突然唱起歌来,他径自从墙豁口纵身跳进山丹家的院里。

    老黑狡猾而又得意地拿指头指着他的天灵盖“,杨主任啊杨主任!我可盯你好长时间了,这回我们跟山丹家的事情该两清了吧,你往后少再盯着我婆姨的肚子不放!还是把你自己的家伙看管好!”

    临了,老黑将杨石山裤子上的一根老牛皮腰带(杨石山后来回想这根皮带跟了他三十个年头)抽去了。老黑说:“等村支书旅游回来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他老人家。”

    杨石山整个人颓萎了。

    山丹蒙起脸呜呜地号哭。

    燕燕已经唱着歌儿爬上了山坡。

    十五

    自从被老黑抽去了皮带,杨石山人显得乏不邋遢的,裤子总也提不起来。走路的时候裤腿在鞋面上拖拉着涮来涮去,像两只空瘪瘪的瘦长的口袋。牌不多打了,谁喊也不想出去,成天蔫缩在家里,突然变成一只怕凉的秋鸡娃子。

    有一晚想山丹想得实在睡不着,又半夜里爬起来鬼祟地摸黑到了山丹家里。没想到山丹的屋门竟虚掩着,他想也许山丹每天都盼着自己来呢!可进去就被山丹在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山丹幽忧地说“:滚出去!亏你还是个男人!”杨石山的脸火辣辣的疼,整个人愣怔在黑暗中一时竟不知所措。

    燕燕大概做了噩梦,大黄大黄地叫了好几声,山丹就伏下身用手轻轻地拍抚着燕燕,眼泪婆娑地往下淌。

    清晨天阴霾着,山峦灰茫茫的,村子里弥漫着很厚的雾气。杨石山起得早,起来就开始翻箱子。女人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慢声细语地问了一句,被他不满地瞪了一眼,“快去睡你的觉去!”之后,杨石山背着双手大步流星地朝镇子方向走去,他的脸上有种义无反顾的表情,唯独不像是去赶集的那种神情。

    燕燕出门之前,山丹正趴在灶坑前生火,她对燕燕说:“往后再不许你四处乱跑!也不许你瞎唱!赶紧给娘捡些柴火去……”燕燕最后听见的是从浓烟里传来的一阵剧烈的干咳。

    燕燕犹豫着走出院子,手里依旧攥着那团绳子。

    北面的山坡上,有几只人影儿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晃动着。走近一些,燕燕才看清是老黑一家在山坡上割草呢,他们挥动着手中的镰刀,那些草发出清脆的呻吟,然后乖乖地躺下来,草子儿神秘地从地上蹦溅起来像黑色的星星。老黑一家干劲朝天,他们根本不在乎燕燕的存在。

    燕燕出神地望着他们一起一落的背影,望着大片大片的草痛苦地平躺下来,然后被他们用草绳子一下一下捆绑起来。这时山谷里吹起了风,嗖嗖的响,人有些站不稳了,她眼前忽然变得恍惚。燕燕看见大黄正慢悠悠地朝自己走来,脖际的铜铃当啷当啷摇晃不停。燕燕的嘴角抽搐着,像是有一肚子话要对大黄诉说呢。

    十六

    杨石山从集上返回的途中遇上了深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雨下起来就没消停,他担心山洪很快要下来,自己手里还牵着一头刚在镇上买回的小牛犊,他只好暂且寻户人家钻进去避雨。他回到村子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杨石山没敢回家而是牵着牛心花怒放地直接去了山丹家。可是,还没走进山丹家的院子,很远就听见山丹母狼似的号叫,“燕燕啊,我苦命的娃娃,你们赔我的燕燕呀……”杨石山出了一头冷汗,他觉得整个村子都在女人的悲恸声里动摇着。

    十七

    村子里的气氛异常紧张。老黑对派出所的民警重复着他至少说过一百遍的话。“反正这事不能怨我,那女娃娃忒歹了,上来就抢我们手里的镰刀还拿嘴咬人,我的手指头险险被她咬断了,不信你们看看!”老黑恰到好处地向民警竖起一根紫红色甚至发黑的食指。“她还说这草谁也不能割,她要留给她家的大黄吃……我怕镰刀伤了她娃娃,才拿绳子把她捆住……谁知道大雨一来,我们光慌忙着往回收草了,就把她给忘记掉了……”

    那天,燕燕是从一个深山凹里被民警寻回来的,活脱脱一个泥娃娃,偶尔会有一丝殷红的血从泥巴里渗出来。燕燕的手和脚的确还被一段绳子捆得紧紧的,仿佛一只瘪瘪的破包袱。山丹整个人一下子就晕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告诉杨石山没胡子三爷快咽气了,家人让他赶快去一趟。杨石山正心烦得要命,顺口冒出一句“,他也不是死这一回!死就死吧,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