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芭蕉-梅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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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小县城又开始重新放映《红灯记》了,大伙嘴里成天价都挂着李铁梅,姑娘们铆足了劲要比学一番,主要是,希望自己也能把辫子留得像人家铁梅姑娘一样又粗又黑又长。那时大伙的脑子好像全都一根筋,殊不知人家演员的辫子十之八九是假的,是在发稍后面续接的一段假辫子。

    可那阵子,姑娘们都是铁了心的,非把辫子留长誓不罢休。即便还没有留得足够长,也就是刚垂到肩窝那块儿,她们也很神气了。在街上,特别是人多的地方,会像演员拨弄道具一样,忽然把脑袋朝着一侧猛一甩,那尚不够尺寸的辫子,就被很酷地甩到脑后去了。随即,姑娘们就会模仿电影里的那个经典镜头,伸手顺着自己的脖颈把辫子从脑后一捋而过肩头,最后用手抓着辫稍儿停顿在颈窝或锁骨下方。比较而言,我们还是觉得,那时候街上把辫子留得最好、甩得最顺眼的,就得数梅香了。

    梅香好像是姓徐的,或者是那个言午“许”,这也说不准。我们没有细究过,反正街坊邻居都梅香梅香地喊她。那时,梅香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天生丽质的样子,头发一直扎着双股辫儿,那年李铁梅忽然跑到我们的红旗电影院里,连着又蹦又唱了两个晚上,就把梅香的双股辫给唱成了单股的了,真的是又粗又黑又长。

    那年我们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都不怎么好好念书,放了学也不着急回家,就在街上土老鼠似的乱窜,遇见脸盘长得好点的姑娘,就嗷嗷乱叫,瞎起哄。经常吓得她们红了脸皮,低着头夺路而逃。我们在后面叫得更凶,别害怕嘛,晚上我们请你看电影,李铁梅的《红灯记》,大傻瓜,哈哈。这样一叫,她们愈发跑得急切,有时会突然不小心崴一下脚踝骨,原地痛苦地打着瘸腿,一跳一跳的,嘴里吱吱直叫,稍歇一下马上又颠颠地跑开去,像讨饭的瘸子遇上了饿狗,连命也顾不上要了。

    可不知怎地,每次遇上梅香,我们反倒是有点拘谨,癞蛤蟆吃天,无从下嘴的窘相。尤其是,看她当着我们的面,从容不迫地把她的大辫子从脑后轻轻甩到胸前,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神气样,没有丝毫的刻意和做作。我们似乎更喜欢这条电影外面的大辫子,它没有影片里那么革命,也没有那么多的疾恶如仇。我们就仿佛看到一条肥硕的黑蟒,吐着白花花的信子,正翻山越岭窜到我们头上来了。往往是,没等我们开口,梅香就拿她热辣辣的眼神不屑地盯着我们几个,鼻子轻哼一声,道,小流氓,又想耍啥花样儿?问这话的时候,梅香的右手正漫不经心地抓玩着自己的辫稍。那辫梢儿正像一条乖戾的小狐狸尾巴在她指掌间钻来钻去,又轻盈又俏皮。梅香的发梢上系的却不是千篇一律的红头绳,也不是俗气的大红绸子闪闪发光,而是一整块素花手绢,白底碎花的那种,看起来又大方又时髦。这种系法当时在我们小县城,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的。

    在她面前,我们显得有点傻了吧唧,简直可以说威风扫地。但我们又不想落荒而逃。那样一来的话,我们会很没有面子再在这条街上混。于是,我们故作镇定状,你一句,我一句,磕磕巴巴说,你的辫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不信那是真的,能让我们摸摸吗?她却露出更鄙夷的嘲笑,牙齿白得像嘴唇间含着雪。她嗓音清澈地说,你们到底有没有正经儿,放学不回家,在外头疯啥疯,想学人家当阿飞呀!说完,她径自转过身,撇下我们走开了。那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在她身后高傲地摇头摆尾,如同一条刚刚被鱼竿儿提出水面的青鱼,通体上下油滑鲜活,随着她飘然的身影洒落一路跳动的水光。

    我们真的有点望尘莫及。梅香是个姑娘家,我们不能追上她揍她一顿吧。何况,我们一点儿不想揍她,非但不想,我们几个内心都掖着一丝丝幻想。幻想有那么一天,最好是晚上,有星星月亮的晚上,能单独约她出来,看一场电影,实在不行轧一会儿马路也成。总之,我们对她是有些非常美好的幻念的。

    我们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的又一个傍晚,天要黑不黑的时候,突然从街边很不起眼的一条小道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当时还把我们几个吓了一跳。待我们跑近一瞧,原来地上坐着一个姑娘,正哎哟哎哟在那里呻吟呢。姑娘旁边斜躺着一辆黑乎乎的自行车,前轮突兀地翘起来,骨碌碌旋转不停,像纺车的转轮。我们才知道是梅香在这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上学骑自行车呢。她之所以选择在这种天色这种地方学车子,十有八九是怕熟人撞到,面子上过不去。我们这里的姑娘学车子都很晚,有的眼看快要出嫁了,因为男方家答应要给买辆自行车,才逼迫着自己学会骑的。这多少有点临上轿扎耳朵眼的意思。

    难道说梅香也是择好了婆家,即将得到一辆自行车,才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摸摸学骑车子的?当即,我们狐疑地走上前,先去帮她把地上的车子扶起来,26的男式飞鸽,破旧不堪,除了铃铛不响。我们用手一推,车子不会走,才发现是链条脱轨了。我们又猫哭耗子充好人,要帮她把链子重新安上。我们几个基本都会骑。一般说来,男孩子学这种东西比较快,大概小学四五年级时,就趁家人不注意把车子偷出去自己摸索着骑会了。

    当然,我们主要想把地上的梅香也搀扶起来。我们不想看她坐在路上矮人一截的痛苦样儿。其实,我们并没那么好的心肠,平时遇到别的姑娘在路上栽了跟头,我们巴不得围着她们看笑话呢。现在,几个人毛手毛脚团团围着她,像围着地摊上的算命先生,一个个把脏兮兮的手伸了出去(也有人觉得怪难为情的,那手跟爪子似的黑,便在伸出前先在自己的大腿一侧使劲蹭着),又像是等着她给我们把脉或看相呢。她就那样懒洋洋坐在地上,好像坐在自家热炕头上那样坦然自若,不时地冲我们几个翻翻眼睛(她的眼睛很黑,且亮,像一对黑珍珠发着光),又好像要赶我们滚开似的,可好像又疼得顾不上。

    她终于不再看我们了,开始一个劲抱着自己的一只小腿揉啊揉的,就像摔断了骨头。我们喜欢看她雪白雪白的小腿肚儿,那是一种女孩子才具备的柔和的线条,而我们一个个又黑又瘦,脸和身体经常是伤痕累累的。还好,在我们帮她捣鼓车链条、矫正车把的时候,她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把我们当成一群趁火打劫的强盗,反倒是平静和心安理得的样子,好像我们天生就是她的跟班儿,专门是赶来为她修理自行车的小伙计。

    接下来的情形有一些浪漫(我们却都忽略了天上是不是有星星和月亮),路边仅剩下一盏没有被弹弓打碎的路灯,正冲我们发出朦胧而扭捏的光亮。梅香终于慢慢地从地站起来(起初我们以为她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我们几个正处心积虑地暗下决心要不要背着她回家,以此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却没有让我们扶她。但也没有立刻撵我们走。她问我们会不会骑车子,我们回答得异口同声又斩钉截铁。她又说,就知道没有你们不会的,小流氓。这次我们没有感到窘迫。我们觉得她很会表扬人,而且,此刻我们似乎很喜欢听她小流氓小流氓地叫我们。

    顺便啰唆一句,梅香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她会发那种卷了舌头的儿话音,“小流氓”三个字从别人嘴里吐出来就是一摊狗屎,在她却是带着水果味儿的泡泡糖,是上海益民的那种,能吹出又响亮又芬芳的泡儿。然后,她叫我们从后面帮她稳着自行车,她战战兢兢地骑到车座上,两只细皮嫩肉的手抓着车把,像抓着机关枪的扳机似的郑重其事又不得要领。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撺掇她,骑呀,快骑呀,别停,千万别停,眼睛要盯着前面,看路别看车子,使劲蹬呀,走喽……车子果然摇摇晃晃往前滚动起来。我们开始欢呼(我们发誓绝对不是起哄),她却吓得一声声尖叫,好像是我们都在黑暗里欺负她。

    女孩子真是很要命,屁一点的危险就要大呼小叫。但情况常常是,男孩子又好像是喜欢她们一惊一乍的样子。至少,我们那一晚感觉良好。要知道,我们可是在陪梅香学骑自行车呀,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义不容辞。而她长长的辫子,始终轻轻不停地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有时,我们甚至感觉到,它像小皮鞭似的一下一下抽打在我们的额头或面颊上,跟风吹过来一样,一点儿不疼,而且,还非常舒服。

    后来,我们一直扶着车倚架把她带到大路上,看她骑得不那么左右摇晃了,我们乘机悄悄松开手,然后再抓住,过一会儿又松开了。她在车座上一连声嚷着,别松手,别松开,求求你们了,我害怕得要命,你们这些小流氓,可千万别放手啊!我快害怕死了!我们却假装应声,你好好骑吧,你就是骑到天边我们也绝不放手。其实,我们早就松开半天了,一路小跑着,跟屁虫似的撵在她车后,嘴巴叫个不停,也随时做好营救她的准备——梅香就是这样歪歪扭扭学会骑自行车的。

    此时,她好像还是个待业青年。

    二

    一天下午自习课,我们几个从学校溜出去,到县城外面的一条河里游泳。

    那条河正好横穿过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面有一座水泥板桥,好像叫新华桥。在水里游累了,我们懒散地爬上岸,或趴或躺在路边树阴下的草丛里歇着。这时,我们注意到远处有一只白色的四方的东西在慢慢移动,看上去有些艰难。我们当然知道上、下新华桥的那两段坡路是有点陡的,一般自行车到那里都会慢下来,或者,人干脆下来推着车子行走的。我们还知道,此刻那种正在缓慢朝桥上移动着的四方形的白色东西是什么。兴奋立刻取代了先前的慵懒,我们全都蚂蚱般地从草里跳起来,然后,边往屁股上套短裤边跳着脚往桥上疯跑。

    果然,有个戴着灰的卡帽子的男人正吃力地往桥上推车子。他的车子是26的大飞鸽,很破旧的样子,车后倚架上捆着一只白色的木头箱子,是我们最痴迷的冰棍箱子!而车依架的两侧各挂了一只细钢筋焊制的铁笼子,两只笼子里好像也装得满当当的,口上用麻袋片苫着,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们像一群麻雀呼啦一下落在男人的车前和身后。有人故意上去搭讪,问这问那,问他有没有戴手表,问他这阵几点了。有人假装帮忙从后面推车,个头高一点的人乘机从后面掀开木箱的盖儿,把又脏又黑的手伸进里面蒙着的棉被底下。我们非常清楚那棉被下面藏着另外一个“冰天雪地”,它们能扑灭我们心头的火。

    男人终于把车子停了一下,双手使劲压住车把,身体重心也靠在车大梁上,像是为了喘口气。看来他确实累得够呛,这么炎热的夏天,我们在水里都感到浑身发烫,何况,他还要推着这么重的车子上下桥。男人见我们并无恶意,又热心热肺地要帮他推车子,就露出被汗水浸得湿乎乎的笑容,一连声说,哎呀,太感谢了,真是遇上活雷锋了啊!

    说实话,我们不太喜欢雷锋,总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傻,但每年四月份学校都要组织大伙学他上街头做点好事,无非是扫大街、铲垃圾,帮着别人擦玻璃、抹桌子,有时也装模作样修修自行车什么的,总之都是些很傻的事情。现在,我们终于帮戴的卡帽子的男人把车子推上桥,又帮他稳稳当当扶下桥去。当然,这一切都是有回报的,我们可不是在学雷锋,后来我们每个人都吃到了一根冰棍,有奶油的,也有绿豆沙的,那个高个头的家伙至少吃到了两根,或者更多!没办法,谁叫他长得人高马大的呢,穿衣裤都比别人多着二尺布(这是我们父母对我们最普遍的说法,他们总是认为我们是多余来的),不过偷东西他还是很在行。刚才,这家伙居然还顺手牵羊地从苫着麻袋片的铁笼子里,搞到了五六颗鸡蛋,可惜都是生的,否则我们还会一人吃到一颗。

    后来有一天黄昏,我们正在街上逡巡,几个人还没走到梅香家院门前,老远就听到一阵尖锐的叫骂声从院里飞出来,亏你还是个男人,你啥球本事没有,你除了会去乡下换鸡蛋,你说说你还能干球啥……我们被女人的骂声拽到了梅香家门口,伸着脖子想往门缝隙里瞧。冷不丁门一开,有个男人灰头土脸地从里面钻出来,把我们吓得魂不附体。他戴着灰的卡帽子,帽檐儿在脸上遮出一片阴影,但我们几乎立刻认出他来,不就是那天在新华桥上看到的男人吗?我们偷吃了人家的冰棍,当然是不会认错的。可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个女人又从里面追出来,她的头发上了小塑料卷儿,花红柳绿的,像一颗即将炸开的彩色地雷。她对我们视而不见,双手卡在腰上,满身发出香喷喷的味道,差点把我们熏趴下。她旁若无人地冲着消失在街角的那个男人背影,不依不饶地继续跳着脚漫骂,滚吧,给老娘滚得越远越好,你若还是个男人,这辈子就别再进这个门!

    这个泼辣的女人应该就是梅香她妈,经常能听见她在自己家里哼哼啊啊吊嗓子,可我们一直不知道她这么厉害。她在戏台上唱戏我们是见识过的一两次的,扮白娘子或秦香莲,凄凄楚楚的受苦样子,好像没现在这么凶吧。也许,生活跟演戏真的是两码事。

    我们都觉得有点对不起梅香,怎么说也不该去偷她爸的冰棍和鸡蛋,说不准因为丢了东西,单位头头狠狠批评了他,回到家老婆才不给他好脸色看的。有句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也没有办法。那天,我们一直守在梅香家门前的那条小街上,一个劲学猫狗乱叫唤,希望梅香能够走出来。我们想好了,要当着她的面做出深刻的检讨。可是,那天她一直也没有出来。

    后来,我们正备感失望地要离开了,却见那个戴的卡帽子的男人,垂着脑袋,拖着长长的一条影子,在昏暗的路灯下面一摇三晃朝我们走来。再近一些我们看清楚,他手里拎着个瓶子,走两步就把瓶子举到嘴边,再走两步,又举一下。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时,突然神经质地冲我们咧开嘴,嘿嘿笑了笑,一脸愚蠢的红光。这时,我们才知道,梅香他爸好像喝醉了——他是不是为了壮胆子回家才喝那么多酒的?这样一想,我们都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有点可怜的。

    再后来我们总算弄明白一点儿情况,梅香妈的那个小剧团,经常要到县城附近的乡镇村庄去演戏,剧团有一辆从部队上淘汰下来的大篷车,男男女女和那些锣鼓家伙全都塞在黑洞洞的车篷里。我们经常能看见剧团那辆绿兮兮的汽车浩浩荡荡出发,一溜烟开出了我们的小县城,把文化艺术和精神食粮送给偏远的乡下人。梅香的爸爸呢,好像天气一热也是隔三差五要往乡下跑的,他用箱子里的冰棍换农村人家里的鸡蛋,据说换回来的鸡蛋都被他们食品厂用来做鸡蛋糕了。我们不太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工作,私下里就管他叫换鸡蛋的。

    三

    那是一家生资日杂综合商店,凡是日常里吃的喝的铺的盖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干脆这样说吧,大到一口咸菜缸,小到一颗水果糖和一根针线,都能在这里买到。它是我们小县城当时最大也是货最全的。

    自从梅香来这里上班以后,我们的活动路线也发生了一些改变。通常的情况是,我们所有人身上的口袋挨个掏一遍,也找不出几角钱,这真让人感到沮丧。可我们依旧闹哄哄地像一群苍蝇,放学以后时不时要光顾一下。这就是我们的爱好,我们喜欢看梅香和她与众不同地甩着自己的辫子。

    这时候的梅香,跟过去那个待业在家的梅香,好像是有一点变化的。在这里别人不管她叫梅香,而是叫营业员或小同志;他们店里的人呢,也不管她叫梅香,而是叫小徐(或小许),听起来怪怪的,我们都觉得很失望。有一次,我们几个站在商店对过的树阴下,商店正好要关门了,顾客们陆续从里面拎着包儿出来,然后,店员也纷纷出来回家了,留下两个人开始忙忙乎乎地关窗子锁门。

    那时还没有出现那种伸缩自如的铝合金卷闸门,商店的窗户和门都要上那种又笨又重的黑红色的厚木头板。店员把木板从里面搬出来,像拼积木块似的,一块一块卡进外面的窗户槽里,全部对齐以后,玻璃窗就被严严实实挡在里面了,再用锁头将搭扣锁死。我们看见一个年纪大些的留剪发头的胖女人,正站在门口吆喝着梅香搬木头板,小徐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小徐你能不能快点啊,小姑娘家家的怎么那么慢!梅香就抱着那种黑红色木板从里面跑出来,气喘吁吁的样子,窗户很高,她要把木板安上去确实很费力气。那个胖女人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只在旁边一个劲催着,梅香就有点手忙脚乱了。我们实在看不下去,才从马路对过跑来帮她忙。

    梅香的脸有点红扑扑的,不知是累的,还是我们突如其来的缘故。她也许有点怕那个剪发头女人,一连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呢。可我们没理她的,她刚把木板从店里搬出来,我们就上前抢过去,帮她插进窗槽里去。人多好干活,很快两扇大窗户都安好了。

    剪发头女人一直在袖手旁观,她黑豆样的眼睛警察看小偷似的盯着我们不放,好像生怕我们会乘机溜进去偷什么东西。这个胖女人最后检查完毕就开始给窗户上锁了,她却突然回过头问梅香,小徐他们到底是你什么人?我们见梅香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就赶紧替她回答说,我们是她弟弟。似乎怕那胖女人不相信,接着又指着梅香说,她是我们的姐姐梅香。剪发头女人依旧狐疑地盯着我们,眼神阴郁又有点吃惊,那样子仿佛在问,你们家咋有这么多孩子!其实,这有什么?当时一家有五六个小孩很正常的,估计她可能奇怪的是我们几个怎么会一般大。所以,打那以后,我们前脚刚踏进商店门槛,就会听见这个剪发头女人在大呼小叫,小徐小徐,你弟弟来啦。那感觉就跟说狼来了差不多少。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很为梅香抱不平,怎么每天都要让她搬那些该死的木头板,这是谁定的规矩,其他人都死了么?但她告诉我们,店里数她年纪最小,别人都是老资格,她新来乍到当然要多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并不如想象得那么美好,看来还是呆在学校里比较自在(如果不考试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我们始终也没有问过她是怎么到这里上班的,就像我们从来也不关心她爸妈的关系一样,我们只是想每天能多看她两眼就好。

    有一天下班后,梅香像变魔术似的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两块奶糖,是大白兔的,她自己也吃了一块。于是,我们的嘴巴便老鼠似的吸溜个不停,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似的。那种奶味十足的甜液在我们的牙齿和舌尖上快速地流来淌去,感觉好极了,就像在做甜美的梦,又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哺乳期。那一刻我们都幸福地觉得,梅香真的有点像我们的姐姐。梅香吃糖可不像我们吃得吸溜哗啦的,她就那么不声不响静静地含着,腮帮子一忽儿往左一鼓一忽儿又往右一鼓,黑眼睛也不时地跟着一眨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偶尔回过头瞧一瞧我们几个馋相,脸上露出很满足的那种笑。我们也跟着她傻笑起来,还傻乎乎地说这糖真甜啊。她说你们该回家去了,小流氓。我们才觉察到,天色早已经黑尽了。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的。

    我们要先送她回家。她摆摆辫子说,不用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我们当然不同意。在我们眼里,她有时像个知心的大姐姐,可有时还是个小女孩,胆小如鼠。我们县城的路灯一共也没有几盏亮的,多一半是坏的,被那些小流氓们当弹弓靶子打黑了。以前我们也干过这号勾当,自打认识梅香以后,我们就自觉地金盆洗手了,觉得那样做既无聊又无耻。那天晚上,我们和她手拉着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昏暗的小街上。她始终走在中间,我们在两边,晚风拂面,让我们亲密无间,真像一家人。她的辫子在肩膀头上甩过来又甩过去,看上去真美啊。嘴里的糖块早就化完了,可那种香甜的感觉却像种在嗓子眼里了,慢慢地又生发了嫩芽长出了枝蔓,绵绵延延的,一直钻到我们心里头去了。

    还没走到梅香家呢,我们远远就瞧见剧团的那辆大篷车,黑乎乎地趴在靠路边的一棵大树下。那棵柳树枝繁叶茂,几乎将大半个车身淹没了,从远处看去,好像那棵老树节外生枝凭空长出几只黑轱辘。那时候我们的爱好实在太多了,汽车自然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但因为梅香在旁边,我们就不敢轻易造次。我们只好拿话试探她,你喜欢看戏吗?梅香坚决地摇头,说,不,我讨厌。我们又问她,要是你妈唱的呢?她哼了哼鼻子,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因为讨厌她才讨厌听戏。我们就随声附和道,说我们也不喜欢你妈,太凶了,像只母老虎。梅香突然停住脚步,黑黑的眸子在我们每个人眼中忽闪发亮,弄得我们有点儿紧张。随后,她的表情变得怪怪的(有点儿鬼精灵,又有点儿蛊惑人心),反正和她平时不太一样。

    其实,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如果说影片里的那个李铁梅是革命的,此刻的梅香就是反革命的;李铁梅是正义的化身,梅香就是邪恶的代表;李铁梅装腔作势还一本正经,梅香却不,从她骨子里渗出来的是一种率性和天真。当时我们甚至在想,如果她是个男孩子,一定可以当我们几个的头头。我们正在胡思乱想时,听见她在我们耳边嘀咕,你们是不是很喜欢汽车的?我们迅速地冲她点头,主要是为她懂得我们的心思。她说那你们就去做你们喜欢做的事吧,我在这里给你们放哨。说这话时,她给我们做了一个紧握拳头的姿势,让人觉得她很忠诚值得信赖。我们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确信无疑,然后毫不犹豫地朝前面的那辆汽车围跑过去。

    这种时候,我们个个都像临行前喝了老娘的饯行酒的李玉和,浑身都是胆。我们把那辆大篷车想象成了鸠山小队长的鬼子营,想象成龙潭虎穴,豁出小命来也要闯它一闯。车门是锁着的,我们当然钻不进去,只能蹑手蹑脚地站在踏板上,把几只鼻子挤扁了,所有眼皮巴巴地贴在车门窗上张望。可望而不可及,实在没有多大意思,我们就是想亲手摸摸方向盘,踩踩有弹力的离合器,可手脚却无法够到它们。这时有人悄悄出点子,说我们干脆爬到后面的车篷里去看一看,兴许还能搞到什么好东西,比如鼓、镲和刀剑之类的舞台道具。简直就是一呼百应,我们顿时眼睛发亮,猴子一般纷纷朝车厢后面攀爬上去。

    车厢上有军绿色的帆布帐篷,几乎将整个车身蒙了个严密,只在车尾那里留一块扇面状的出口。我们个个身轻如燕,爬高跳低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再加上周围又有浓密的夜色和树枝掩护,还有站在远处答应替我们望风的梅香,所以,我们几乎是毫无顾虑一跃而上,试图从那个扇面开口爬进去。但与此同时,我们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动静镇住,那声音一喘一喘的,好像又是半哼不哼似疼非痒的,听去古怪得要命,又像是正要大声叫喊的人被谁捂住了嘴巴,呜呜唷唷地憋闷着,像喇叭坏了,发不出声来。这下子可把我们吓坏了,难道车厢里有鬼吗?我们爬在车厢边沿的手脚一阵乱抖,接着,扑通扑通,像几只没有偷到粮食的耗子,全都从高处被老猫扔了下来,摔得龇牙咧嘴,四脚朝天。接下来,我们顾不上屁股和腿脚疼痛,爬起来仓皇地朝梅香站着的地方狂奔。

    本来,我们不想把情况告诉给梅香,觉得那样一来她肯定会笑话的,肯定会说亏你们还是男子汉。可是,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女孩子有时就是这样疑神疑鬼啰里八唆。她说休想骗我,要不然以后再不理你们这群小流氓了!这就让我们有点害怕了。我们可不想她从此不理人。我们只好如实汇报。又生怕她不信,我们甚至还七嘴八舌地模仿了一下刚才听到的那种声音,有人说听到的是猫叫,喵啊喵啊的难缠;有人却说是鬼叫,呜呜呜的;也有人说其实都不是,是人在叫,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起藏在里面嗷嗷地叫。

    说这话的家伙为了证明他所说的情况千真万确,他甚至有点自鸣得意地卖弄,这种声音他以前是听见过的。我们都将信将疑仰望着他,问他在哪听过,是在噩梦里吗?这家伙却不假思索地回答,傻瓜,当然是在家里睡觉的时候。我们还想问他为什么非要在半夜三更叫唤呢?梅香却及时打断了我们的疑问,她的眼神有一点忧伤,又有一点儿羞赧,她朝那辆大篷车迅速地瞥了一眼,说,算了吧,我们还是各回各的家吧。她说这话时有点心不在焉,脸上很明显忧心忡忡的。

    四

    梅香好像开始谈恋爱了。

    这种事一点儿也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有好几次,我们在商店门前的马路上,发现有个白脸瘦子孤独地站在一根电线杆子底下,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那时正好商店要关门,我们正准备凑过去帮梅香去搬木头板,却看见那个白脸瘦子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横穿过马路,径直朝商店门口走去。

    那天,梅香正好从商店出来,就跟白脸瘦子不期而遇了。她好像稍微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又低下头,好像他们根本不认识似的。但那个白脸瘦子有点儿死乞白赖的劲头儿,他并不知趣地走开,相反,却把自己的白衬衫袖子一个劲往上撸。我们远远看见两只细白的胳膊从袖筒里爬出来,像两根没有筋骨的软面条儿。我们忍不住想笑。但没等我们开怀一笑呢,那两条细白的胳膊却像白绳子一样系在黑里透红的木板上,木板开始跟着白面条胳膊一下下移动起来,从门口到窗口,再哼哧哼哧地举起来哐当哐当地装进窗槽里。我们以为梅香会不高兴,会毫不客气地赶他走开,可她对待这陌生男人的态度却让我们大失所望。他们居然开始默默地合作,梅香把木板搬到门口,剩下的工作就由那两根软面条来做了,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尽管他们谁也不多说一句话。我们站在马路对过,全看愣了,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走过去或是离开。

    也就从这一天起,软面条儿几乎天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商店门口,他的细胳膊像两根顽固的牛皮筋一样,很卖力气地去系那些黑红的木头板。我们彻底失业了。我们没有正经事情做,只好鬼鬼祟祟地来跟踪梅香他们。

    很快,我们就发现,梅香确实在跟那个白面瘦子轧马路,他们俩一起往前走,中间保持一拳头左右的距离,走得很慢,脚步也很轻,像是怕踩到地上的蚂蚁似的。每次快走到梅香家院门口时,他们会突然停下,面对面站着,也是保持着一拳头的距离,至于互相说些什么,间或发出笑声,我们是听不太清楚的。但看梅香的样子,她总是会轻轻举起右手朝对方挥一挥,她的手又白又细嫩,在晚霞里像一只白鸽子在挥动翅膀。然后,她扭头穿过街道小跑着回家去了。脚步是轻盈的,像动画片里的梅花鹿那样尽情一路奔驰,看得出来她很快乐。可我们一直希望她是不快乐或不情愿的,或者,最好能让我们撞上那个白脸瘦子对她动手动脚心存不轨,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毫不客气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那阵子,县城又在演一部爱情电影,我们都对这种片子没有丝毫兴趣,它跟我们的喜好格格不入——在银幕上男人若不端着机关枪冲锋陷阵,我们觉得那简直不是男人,还不如那个甩大辫子的李铁梅威风呢。可我们却发现梅香跟那软面条儿双双走进了红旗电影院。我们真的有些气恼了,他们俩才来往多久啊,竟堂而皇之一起去看电影,而且是那种酸溜溜的爱情片,他俩可真不要脸!我们不得不对梅香有些看法了,觉得她太随便了,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们认为她不够自重。还有,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那个软面条儿到底有什么好?

    这种心情很快让我们做出一个断然的决定: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或坐视不管。也许,事态已经发展到我们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了!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梅香发给我们的大白兔?反正,我们是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在具体的做法上稍有分歧,有人提出要给梅香单位写匿名信,说有坏人想跟她乱搞男女关系,有人却说根本问题并不出在梅香身上,认为这是苍蝇跟鸡蛋的关系,所以首要任务是消灭苍蝇。这种说法很快被我们一致认可了,大伙都觉得那个软面条儿很像一只苍蝇,整天就知道在梅香身边瞎嗡嗡兜圈子。问题是,软面条儿毕竟不像苍蝇那么简单,要是换成一只苍蝇的话,我们会轻而易举地用蝇拍子把他拍死,或者,用灭害灵把他灭掉,可对付一个大活人,我们多少有点左顾右盼。

    这时候,县城发生了一桩大案,就是梅香他们的商店夜里让人撬了,听说丢了很多值钱的东西,甚至还包括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头(机身太重,大概不便于搬走)。我们几个是在课堂上被公安叫出去问话的,班里乃至学校顿时开锅了,我们虽然没有被“一网打尽”,但日子可想而知,连上厕所都能听到有人冲我们的屁股眼指指戳戳说三道四。我们一下子成了臭名昭著的小流氓和小偷,可天地良心,我们的确连那商店里的一根针也没有白拿过呀。

    当时情况就是这样,几乎快没人再相信我们了,同学们整天都在议论我们的“事迹”,说我们如何如何勾搭女售货员,又如何假惺惺地给商店搬门板,实际上都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简直无地自容了。我们恨死那些戴大檐帽的家伙了。不过,我们更恨梅香。她怎么能把我们供出去呢?看来,女人一谈什么狗屁恋爱就变坏了,就变得不可理喻,甚至心狠手辣起来了!

    优柔寡断就意味着要错失良机。本来我们是打算教训一下那个软面条儿的,现在突然出了这种倒霉事,我们成天都在风雨和唾沫中飘摇,哪还有这种心思?即便有,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乱说乱动了。我们在灼灼目光中度日如年。可我们发现,梅香的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

    有两次,我们亲眼看到公安人员从她家里严肃地走出来,一次是换鸡蛋的送客人走的,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另一次是唱大戏的出门迎客,嗓音虽然很亮,但似乎透着些心虚和底气不足。我们还注意到,梅香上下班的路上总低着头,脚步也沉甸甸的,好像让人戴上了坚固的铁脚镣。让我们稍感欣慰的是,那个软面条连着好几天没再出现。自从案发以来,梅香好像再也不用给商店搬木头板了(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这项艰巨的工作落在另外两个男人头上,他们干起活来热火朝天,转眼就把几块木板结结实实装到窗槽里了。

    好在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几天以后,公安局正式逮捕了真正的盗窃犯,电驴子呜呜叫着从我们的街上驶过去。当时,我们几个正无精打采地走在放学的路上,老远就被那种呜呜声给惊呆了,觉得腿脚都麻了,迈不开步子,好像那是来抓我们的。

    这时,听见旁边的人兴奋地嚷嚷,快看快看,那个坏蛋叫抓起来了!我们这才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瞧,果然,有个家伙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电驴子的侧兜里,像只乏绵羊一样软弱无力。车从我们眼前经过时,我们有点目瞪口呆,那家伙如此面熟,好像是我们的同伴:苍白的瘦脸上像糊了层窗户纸,下巴颏尖尖地翘着,颜色发青,被绳子捆住的上身仿佛一团毫无筋骨的棉絮,软塌塌瑟缩在车兜子里。

    后来,摩托车开过去好半天了,我们才终于意识到,他居然就是那个该死的软面条儿!要知道我们监视他很长时间了,就是烧成了灰我们也能辨得清楚。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正在跟梅香谈恋爱吗,怎么忽然间变成个盗窃犯了?是我们不明白,还是世界变化快?在一阵苦思冥想中,仿佛又看到那个家伙将软面条儿一样细瘦的双臂交叉搂抱在胸前,那感觉就好像,他拿绳子把自己给捆死了,表情很无奈。

    五

    传说这东西像扇着一双黑翅膀的乌鸦,呱呱叫着,顷刻之间就能飞遍千家万户。那段时间关于梅香的各种说法就是这样传开的。我们都觉得梅香是无辜的。可问题出在,盗窃犯偏偏跟她谈过两天恋爱。这像一个致命的污点粘在她身上。更糟糕的是,听说犯人在局子里面已经供认不讳,他之所以要偷那些东西,是因为他想跟梅香尽快结婚,因为他太喜欢梅香了,所以做梦都想把她娶到家里,可他家里却穷得叮当响,没有办法,才走了那条黑路。

    这样一来,梅香的名气一下子就大了,大得连我们都不敢相信。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原本就是老理儿。有个男人肯为梅香冒死走上犯罪的道路,可见,这个女人有多漂亮,多么有魅力!聪明的人们又动用了那套我们曾经也想过的理论,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不过,跟我们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人们把重点都放在鸡蛋的缝隙上,不像我们只知道叮着苍蝇不放。大伙普遍认为,在盗窃案上,梅香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在种种传闻风靡过一阵子之后,我们县城又出现了一种新气象。那就是很多人有事没事都爱往商店里钻,总爱装作要买什么东西的样子,但口袋里不一定有钱,他们在商店里转来转去,半天也不走,好像忽然忘记了要买什么东西似的,眼睛却不怎么看柜台里的那些货品,而是一味地朝梅香身上划拉。当然,做这种事情的人多半都是男人,十八岁以上的男人居多,偶尔也有四五十岁的老家伙。

    从那时起,我们县城开始流行一句话,叫做进城三件事,即下馆子、逛商店、看梅香。到后来,连附近乡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了。乡下女人嘴粗,说话直截了当,她们到县城办完自己的事情,就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走,咱们也瞧瞧那个狐狸精去。一开始,人们去商店里还装模作样的,就是那种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的样子;到后来,他们看梅香简直就是理直气壮的,仿佛个个都有天大的理由而变得肆无忌惮。有人看了会莫名其妙地啧啧嘴,有人看了会冲梅香直翻白眼,也有人看过后会突然朝地上啐一口水唾沫,然后转身一拧一拧走出去,从后面看有点半身不遂的架势。

    其实,我们那会儿已经不怎么记恨她了。相反,心里多少有点同情的意思,觉得她也怪可怜的。就像我们打一开始就讨厌那个白脸瘦子一样,我们同样讨厌那些钻进商店大言不惭地来看梅香的家伙。我们又隐隐从别人嘴里得知,那个白脸瘦子原来就是梅香的同学,后来他下乡当了几天知青,没想到刚一返城就犯下了那么严重的错误(他们还说知青在乡下小偷小摸惯了,回到城里恶习难改,还以为自己在农村无法无天呢)。因为梅香是个独生女,侥幸没去乡下,我们想要是他俩当初一同去了乡下,情况可能就好多了。对于我们来讲,这些问题太严肃也太神秘了,很多事情我们自己都一头雾水,还是不去想为妙。

    恰恰在这种节骨眼上,又传来了梅香要结婚的消息。我们的脑子嗡的一声,有点吃惊,又有点欣喜。吃惊的是,什么人敢在这种情况下,娶梅香做老婆呢?欣喜的是,一旦梅香结了婚,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大概就不好意思再没完没了来看她了吧,毕竟她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但这又不像是空穴来风,因为就在礼拜天的时候,我们发现梅香家忽然来了一拨客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客人把分头梳得像新姑爷上门似的妥帖,女客人脸上搽得香喷喷的,雪花膏味浓得让苍蝇们差点从头顶晕落下来。面对梅香家这种热闹的场面,我们却都变得蔫巴巴的。这以前我们都以为,她是永远也不会结什么婚的。要是那样该多好啊,我们想什么时候去找她就什么时候去找她,如果她心情好的话,还会给我们每个人发糖果吃。

    就在同一天,我们在客人堆里发现了商店里的那个剪发头胖女人。我们都讨厌她,十分讨厌,打一开始就讨厌得要命。剪发头鼻梁上还挎着个可笑的眼镜,我们越看她越觉得她像江青。剪发头是后来骑自行车赶来的,她的车子就靠墙锁在梅香家院门口。剪发头很有可能是梅香家客人里最重要的一员,因为她来得最晚,可是却得到了早先到来的那拨客人的隆重接见,包括换鸡蛋的和唱大戏的(梅香却始终没有露面,或者她不太情愿),他们一起出门夹道欢迎剪发头。我们就躲在一旁偷窥,听见不停有人奉承她,媒人可算来了。

    我们当然知道媒人是干什么勾当的。在电影里,媒婆的长相总是古里古怪的,而且,上嘴唇一般都爬着一颗令人厌嫌的痦子,那东西上往往还长几根奇怪的毛儿,有点险恶。所以,在离开之前,我们终于做了一件早就想做但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我们激愤地拔掉了剪发头自行车的两枚气门芯,两股巨大的气流从轮胎里刺刺地冲涌出来。好像还是不够解气,于是,我们又使劲将一根火柴梗硬塞进剪发头的车锁芯里,让她这辈子休想再拔出来。

    事情没几天有了些眉目,当然不是剪发头的自行车(据说那天她是气急败坏扛着自行车离开梅香家的),而是肯娶梅香的神秘男人,出现在我们视线当中。他是我们县远近闻名的劳模、新长征突击手、红旗标兵,还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他在我们县就好比是大寨的陈永贵和大庆的王铁人,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一晃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把青春大好时光献给了我们县的农机铸造厂,跟青春一起贡献出来的,还有他的一双眼睛和三根手指。眼睛是被电焊光刺模糊的,看人的时候使劲眯缝着,眼角始终像一匹老马那样湿乎乎的浑浊,过一会儿就得拿手背抹一下眼泪,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三根手指是在机床上失去的,因为是右手,特别明显,但神奇的是,他还能骑自行车,那只残手象征性地稳着车把,车子一路摇晃着,也像眯缝着眼睛走路似的,让人看着了有点紧张。

    那一天梅香就呆呆地坐在劳模的车倚架上,一点也看不出前面骑车的男人是她对象,倒是更像她的叔伯或娘舅。我们忽然异常惊奇地发现,她那根甩来甩去的大辫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耳的一头剪发。天哪!剪发头!我们简直要疯掉了。她怎么能梳这种该死的头发呢?!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谁也拿它没有脾气。

    留剪发头的梅香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成熟、矜持,又有点俗气,就像我们县毛纺厂的普通女工。她和劳模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她下意识地扭头朝路边扫了一眼。那一眼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割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疼痛和血在心间慢慢流淌开来。我们都以为她会从车子上跳下来,会跑过来跟我们说点什么,至少也要摸一摸我们的脑袋,或者再说最后一句小流氓。可她却倏忽回转头,就像抽刀断水,我们再也看不到那种大辫子一甩而过的流畅与生动了。她那新的剪发头很像个古板的道具,在我们眼前把她隐藏得不露痕迹。她似乎是从来也不认识我们的。这也难怪,梅香就要做别人的老婆了,不再是个女孩子了。

    六

    这个夏天真是闷热难耐啊!

    因为要迎接建国三十周年到来,我们全都被编进游行的学生方队里,整天一二一的训练再训练,就连暑假也没消停,好像把这辈子的汗都流尽了。我们的身体跟泥鳅一样又黏又滑又脏。其实,不光是我们学生,全县人民都被动员起来,游行方队里还有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等等,老师们都说即将到来的节日意义是非同寻常的,可我们一心只盼着这一切快点儿过去吧。

    县里的小剧团好像也连天连夜赶排一个新剧目献礼,我们的队伍从那里经过时,总能听到喧天的锣鼓响,当然还有咿咿呀呀的叫唱声。我们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唱大戏的女人,当然也就想起了梅香。这让我们又一次陷入失落感。我们知道梅香的婚期就定在国庆节以后。也就是说,等伟大的节日过去以后,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包括我们曾经跟梅香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甚至包括那种绵延的牛奶糖的滋味。而当初,我们却误以为,那种甜蜜是种在嗓子眼里,拔都拔不掉,永远不会消失的。

    立秋后终于下雨了,要不然,街道快要在我们黑压压的脚底下燃烧起来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救命的滂沱大雨,训练中的游行队伍被迫解散回家,我们依旧在大雨中欢呼奔跑,让自己美美地当一回落汤鸡。雨水把我们冲得东摇西摆,跌倒了再爬起来,像一群水淋淋的鸭子不停地往前游,好像那个节日已经提前到来了。没办法,我们觉得这比节日还要节日。我们都喜欢这样。我们需要狂欢一下。

    那个白天我们的身体比冰棍还要凉快。到了晚上,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我们却都变成一块块滚烫的火炭。街道没有燃烧起来,我们的脑袋却先烧得稀里糊涂的,不可能再在外面疯跑了,也就不可能亲眼目睹那一幕惨状。

    第二天,我们整个县城都被震动了。就在瓢泼的雨夜里,小剧团的那辆大篷车让路边突然倾倒下来的电线杆子砸扁了,跟车厢一起被砸扁的还有剧团里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大篷车的司机,女的却是梅香她妈。据说那根沉重的水泥杆子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把这两个人整整压了一宿。

    死人的事情经常会有,天灾人祸也在所难免,三年自然灾害大伙都经历过,可双双被压死在车厢里又都是赤身裸体的男女,并不多见。这下子就把人给弄蒙了。我们想打听得更清楚更具体一些,可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并用严厉的目光敲打我们,还拉着脸警告说,小孩子家懂个屁,快把嘴闭紧!我们只好乖乖闭嘴,还能怎么样。

    那些天我们被疑团困惑着,因为梅香家出了这种事,我们又不能直接去问她。

    但我们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雷锋叔叔,好像他就是被电线杆子砸死在车里的,不过那是在大白天。当时雷锋叔叔身着漂亮的军装,正捧着一本书(也许是马列著作吧),正看得津津有味,不幸瞬间发生了。当然,我们还是觉得这样的联想有点不合时宜,梅香她妈还有那个汽车司机,怎么能跟伟人或榜样相提并论!我们又想起一句话,为人民而死,就比泰山还要重。那么,雷锋叔叔坐在车里读书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人民?那时,我们的脑子里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又总爱不停地胡思乱想。

    国庆节是在排山倒海的游行队伍里走过去的,秋天是在东方红中学(我们小学毕业升初中了)的读书声中混过去的,冬天伴随着两场飘飘洒洒的大雪,我们美美地在雪地里堆了雪人开了雪仗(我们喜欢下雨天,也更喜欢在雪地里撒野),可梅香的婚事还是没有一丝动静。而且,我们再也没有看见劳模用车子捎着梅香上街。

    直到元旦那天中午,我们终于听到街上传来的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劳模要结婚了。我们闹哄哄地跑去看稀罕,才知道新娘子不是梅香,换成另外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女人,满身矫揉造作的蠢样,好像她也成了劳动模范。我们纳闷极了,难道连新娘也可以随便更换的吗?这世上还有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那天,我们特意去看梅香。商店放假一天,我们只好跑去站在梅香家街对过。天气太冷了,鼻孔一下一下发痛,被冻得要粘住似的。我们使劲跺着脚上的老绒布棉鞋,眼巴巴朝她家那边张望。等了快一个下午,那扇破旧的院门终于打开了,出来的不是梅香,是她爸,那个换鸡蛋的。他好像已经在家喝得醉醺醺的了(也可能是在劳模的婚礼上)。

    实际上,打出了那件事以后,这个换鸡蛋的男人好像从来都没有清醒过。我们偶尔在街头看见他的身影,都是摇摇晃晃的飘忽着,像条颓废的影子。每次,我们都要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偷他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颗生鸡蛋。

    七

    还是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爱往商店里瞎踅摸。

    劳模跟别的女人结婚以后,梅香的名气似乎比劳模还要大。别人会指着走在路上或站在柜台里的梅香说,瞧,就是她,让人家给踹了。更多的人还会借题发挥,说她妈就是剧团里被砸死的那个烂货!然后,他们会进一步做出分析和判断,啥样虫子屙啥样屎嘛,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闲言碎语几乎是铺天盖地的,这样说来说去的结果是,一两年下来了,好像再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跟梅香谈一次恋爱。梅香好像也不再想那种事了。

    不过,梅香倒是越发出落得洋气了。我们县城时兴什么衣服裙子,总能最先在她身上一睹风采。大伙穿喇叭裤,她的裤脚是最宽的;大伙穿蝙蝠衫,她的款式是最新的;大伙穿巴拿马,她的裤缝是最笔直的;大伙还没有来得及套上石磨蓝的牛仔裤,她的屁股早已经紧紧地裹在那种新潮而又结实的“劳动布”裤子里了。以至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梅香成了小县城的流行趋势预报员,那些爱美的大姑娘都盯着她的穿着打扮,她穿什么大伙就跟着学什么,一个个乐此不疲。

    我们也发现梅香确实变了,变得有点儿让人感到陌生,同时也感到一丝担忧。过去,别人来商店看她,她总是低垂着头,躲在柜台后面,连眼皮也不敢抬起;走在路上,遇到什么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她总是脚步飞快地落荒而逃;还有,除了上班,其他公共场所她根本不敢去。现在却截然不同了,她的脸上似乎总是一副来者不拒的表情。而且,我们发现,越是人多的地方,她就越爱往那里凑,好像是为了让大伙看一看她身上漂亮的衣裙,又好像她穿那些时髦的衣服就是为了让大伙看的,不去人多的地方,生怕会浪费掉。

    我们就很想跟她聊一聊,尽管还没有想好该跟她聊些什么,毕竟她比我们大很多,况且,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过半句话了。有一天晚上,我们提心吊胆地去她家找她,换鸡蛋的一个人在家喝闷酒,他把猪肝一样赤红的头脸从门缝伸出来,用愚蠢的醉鬼目光打量我们,然后使劲卷动着嘴里硬得像锅铲一般的舌头,说,她死在外面了!随即,就把院门乓地一下甩住了。我们虽被吓了一大跳,可还是一头迷雾,换鸡蛋的说的那个“她”是指他老婆吗?可我们并不是来找唱大戏的呀!我们找死人做什么?这个神经病!

    我们只好并排无精打采地在街上游荡,谁也不想说话,找准路上的小石子用脚踢着无聊地走。就在那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街道很窄,那该死的摩托车居然加足了油门朝我们冲来。我们刚刚惊慌失措跳到路边,摩托车已经呼啸着过来了。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一阵比发动机声更响亮的尖叫和欢呼,哈哈,撞死这群小流氓,撞死他们呀!那声音刺得人耳朵根发麻,心惊肉跳。

    那一瞬间,我们全都愣住了,借着惨淡的路灯光,隐约认出骑在摩托车后面的女人背影。尽管我们没有看清她的面目,但我们确信无疑,仅凭放肆的尖叫声,那个女人就是我们要找的梅香——然而,她却撅着被牛仔裤绷得圆鼓鼓的屁股,骑在我们县城最有名的阿飞的摩托车上,在街头疯狂飙车。她真的变坏了。这时,我们忽然想起先前换鸡蛋的那种阴郁失落又痛苦绝望的眼神,也许他并没有喝醉。

    这以后,我们都不怎么关心她的事了,好像梅香这个女人早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她的好坏已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了。后来也陆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比如,那个经常带她飚车的阿飞在一次殴斗中被人家砸破了头,脑袋缝了十九针,据说事件皆因她而起,好像是为她争风吃醋;比如,有人亲眼看见她去我们县城医院堕过两次胎;再比如,我们县商业局局长老婆有一天突然闯进梅香他们商店,当着很多顾客的面一下子跳到柜台里面,揪住她一通辱骂厮打,把她头上的波浪卷儿(当时刚开始风靡烫发)扯下好几卷儿,白唾沫啐了她满脸……凡此种种,我们也是无动于衷的,充其量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八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中有人顶替父母参加了工作,有参军到部队又转业的,也有中学没读完就回家干小买卖挣钱的。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侥幸考上了大学。我毕业那年从外地回来,大伙在县城小聚了一下。正是在这次酒桌上,我们尽情回忆往事,为了活跃气氛还互相“揭短”,笑谈当年趣事,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梅香。

    不知怎地,有关她的话题,让原本愉快的氛围忽然变得沉闷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不再说话,啤酒倒是又无声无息下去好几瓶,滋味是苦的。

    梅香她爸几乎喝了半辈子酒,最终他是拎着酒瓶子,去了那个再也没有苦恼的地方。去年冬天,是我们县城有史以来罕见的一个寒冬,那个换鸡蛋的最后一次在外面喝酒。听说开始先是跟厂里的几个老哥们凑在一起喝的,后来大伙散了,他把酒桌上喝剩下的大半瓶酒顺手拎着,就那样边走边喝,人后来竟醉卧在街边的雪堆里(也许是积雪绊住了他的脚,抑或他以为自己到家躺在床上了)。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连他身边的那只酒瓶子也被冻得四分五裂了,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酒精让他死得并不那么痛苦,就像在外面睡了一大觉。

    从我们喝酒的地方,透过窗户可以瞥见坐落十字街口的百货公司和人民银行。百货公司的前身就是梅香曾工作过的那家综合商店,跟我们几个一样,商店已长得人高马大。我进去过一两回,货品琳琅满目,可我什么东西也没有买过,从一楼转到五楼,然后空着两只手又走下来,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冲我面带微笑,我的目光也在她们脸上稍作停留,又匆忙漠然离去。她们谁也不可能知道我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至于梅香后来的情况,我们几个知道的都很有限。她好像辞了公职,跟人合伙在县城开过几天饭馆,但始终没有结过婚;后来听说又去了海南,当然是跟一个什么做生意的男人,再后来就没有什么消息了。关键是,如今大伙都忙起来了,要想过好日子,就得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哪还有闲工夫操心别人的烂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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