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洛杉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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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件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

    1943年,我十九岁,在沈阳的一家小酒坊当学徒。有一天晚上,临睡前,我在靠街的房门前撒尿,这时候一个人从暗处慌慌张张地走来,对我说:“小兄弟,救救我,有人在追我……”我赶紧把那人领到我住的屋里,借着昏暗的油灯,我看到那人四十岁开外,浓眉大眼,胡茬子老长,满脸血迹。我打来一盆清水,那人洗了脸,他让我用烧酒给他擦洗和衣服相粘的血痂,我看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可他一声没吭,真是一条汉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无数“屁驴子”的声音,“屁驴子”就是日本人的摩托车,当时老百姓都是这么叫的。我想,这又是日本宪兵在抓人了。看着眼前这条汉子,我绝不相信他是坏人,我也没有时间去多想,就把一条干净的床单撕成了条条,给他往身上缠,算是包扎了伤口。第二天天没亮,那人便醒了,穿上我的一套半旧的蓝布开襟衣服,朝我一抱拳,说:“小兄弟,多谢了!后会有期,来日必当厚报!”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天亮了,听街上人说,昨晚有一个政治犯,打死两个日本宪兵后逃跑了。我想到昨晚的那人,不觉一乐,心想毕竟自己做了一件对得起祖宗的事,当然,这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干活,老板把我叫到客厅,只见椅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他见我进来,马上站起来说:“小兄弟,还认识我不?”我一眼认出他正是那天我救的人。那人说他姓郑,现在伤口都已好了。看来,老板已经知道了我救人的事。

    老郑这次是专程谢我来的,他把我和老板请到了街对面的“悦来酒楼”。到了一处雅间,那里早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一脸秀气的姑娘等着,老郑介绍说这是他的干女儿,姓田叫小凤。我们寒暄几句之后,小凤便出去了。

    这时,老郑便说为了答谢我的救命之恩,想把小凤给我做妻子。我一听,脸都红了,连忙推却。老郑对老板说:“我看这小兄弟为人诚实,心地善良,所以,把干女儿给他,我一百个放心。我已经把这事和小凤说了……”老板急着问:“小凤怎么说的?”“小凤说,如果见面之后她一直没动身子,这事就别提了;如果她走出门去,就是有意了。”

    老板一听这话,马上把他手上的金戒指摘给了我,要我亲手交给小凤,作为定情之物,我连连摇头说使不得,可是老郑却说:“婚姻大事,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听着便是了。”说得我们三人都笑了。按照当时的规矩,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我父母死得早,是一个在沈阳做事的叔叔介绍我到这里来当学徒的,老板和叔叔是磕头弟兄,所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不大工夫上菜了,小凤也进来了,看来刚才她是在门外偷听来着,一进屋,脸蛋红红的。趁这当口,我便把金戒指给小凤戴在手指上……

    老郑又给了我一些钱,并拜托老板,一定要把我的婚事办好。老板夫妇为我们收拾了院里的一间厢房,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我做梦似的结了婚,有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妻子。

    小凤识文断字,我呢?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箩。每天白天,小凤和老板娘在前屋卖酒,晚上,我俩就坐在油灯下,小凤教我认字、写字。灯火如豆的小油灯前,我同小凤度过了年轻时最幸福的时光。

    有一天,老板娘告诉我:“总有人来找小凤,很神秘的样子,说不准,这丫头有点来头。”她要我多加小心。我怕什么?从前是光棍一条,现在刚混出点人样来,小凤和我恩恩爱爱,就是她真遇上了什么危险,大不了我随她一起去,人生一世还不是一死?更何况小凤已经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正怀着我的骨肉呢!

    冬天了,记得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老郑派人来,要小凤马上跟那人走。那人拿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铁匣子,用锁头锁着,他要小凤托付我保管好。小凤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很多事,一时也说不清,等以后再和你细说吧!”她再三嘱咐我,“这个铁匣子一定要保管好,三个月内一定会有人来取,暗语是‘我上衣扣子上有一个田字’,如果来人不说这句暗语,这铁匣子千万不能给他,而且,那人走后,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切记!”

    来人一再催促,要小凤快走,小凤和我洒泪而别。我立在门外,怔怔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逝在大雪茫茫的夜幕之中……

    想到那个铁匣子,我马上进屋把它藏好。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砸门声,我打开门,一群日本宪兵由一个中国人领着,把我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翻着,便把我带走了。到了宪兵队,这顿打就不用说了,他们问我是怎么认识田小凤的,我说是老板娘卖酒时认识的,是她给我介绍成的亲,这话是老板娘和我早就商量好了的。我被捕了,小酒坊也被查封了。在宪兵队关了大约两个月,老板在外面疏通了一些关系,这样,我被放了出来,不久,小酒坊也照常开业了。

    家里人去楼空,小凤渺无音讯,后来,我就抱着这个铁匣子四处漂泊,再后来又到了乡下……

    从此以后,很多人为我的婚事操心,可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小凤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就这样,一直等到沈阳解放……

    1972年的夏天,我在沈阳的叔叔到乡下来看我,我便讲起了小凤的事。叔叔临走时把铁匣子带走了,他说要交给有关部门,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关于小凤的消息。送走了叔叔,我又暗自大哭了一场。

    9月21日这天,我家门前来了一辆北京吉普,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一件衣服,问我:“老伯,这衣服的扣子上有一个字,您一定知道。”我当时大吃一惊:三十年了,真是刻骨铭心、荡气回肠啊!我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说:“是一个‘田’字。”这时,那一男一女异口同声地叫了我一声:“爸……”原来站在面前的这一对双胞胎兄妹,竟是我的亲骨肉!儿子很像当年的我,女儿的脸上活生生地透出一个当年的小凤来,越看越像。我百感交集,一下子抱紧了一双儿女……

    很久,我问:“你妈,她好吗?”于是,女儿便讲起了她的妈妈:

    小凤和我结婚前,是共产党满洲省委一个机构的报务员,婚后那小酒坊就成了地下党的联络站,老郑就是她的领导。那年冬天,由于出了叛徒,老郑便派人通知小凤紧急转移。小凤离开我的第二年,农历六月二十八日,这一双兄妹出生在辽宁的彰武。小凤四处找我,可因为我离开沈阳回乡下了,竟无缘相逢。小凤经常在睡梦中哭醒,说是她连累了我……

    1970年的秋天,组织上内查外调,了解到当年有一个铁匣子,里面装着一部电台,另外还有一些重要文件,那些东西是小凤保管的,由于不知下落,便怀疑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并由此怀疑小凤历史上可能被捕变节。老郑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这样,就无人能证明小凤的清白,她被扣上了叛徒的罪名而锒铛入狱,可就在这时候,铁匣子从天而降,还了小凤一身清白……

    女儿满脸是泪,说:“爸,妈断定您还活着,您在等着她,今天,妈让我们来接您回家……”听到这里,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么些年来,我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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