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办之家-曲终人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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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由学生们发起的抵制洋货、保护国货的爱国义举,只几天时间,便被袁世凯镇压得夭折沉寂了。余隆泰从三井得到的消息果然无误,三井洋行的日方总裁和美国公使一起找到袁世凯,要他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责任。有人说袁世凯出于无奈,有人说袁世凯就是要演这么一出戏,华商要我保护,洋行外商也要我保护,袁世凯就先讨好华商,然后再向洋商低头。当即,由袁世凯出面向朝廷奏议,第二天大清朝廷便一连下了两道上渝:“不应以禁用洋货辄思抵制,所有外商,务令照常贸易”,而对于学生和参与抵制洋货的市民,“凡抗旨者,从严查究,以弥隐患”。

    这一下,洋行更不可一世了,就连前天还向学生磕头,发誓再售洋货天雷殖顶的洋布店掌柜,今天也将遮在那个”洋”字上的龙旗摘掉了。有圣上的旨谕撑腰:“举凡洋布,降价一成”,他要在竟销洋布之中,将这几天营业上的损失捞回来。至于市民,抵制洋货,不外是有热闹看,土布土产,傻大笨粗,价钱又贵,天下人谁也不会去上这个当。至于亡国兴国,似是与土布洋布没什么大关系。这一层言词,天津人早在庚子年的扶清灭洋的大动荡中看破了。愚顽的百姓虽不知天津有位严夫子,也不知严夫子有译著《天演论>但物竞天择的道理,已经在人们的心里萌醒了。仇恨不能救国,哀怜更不能兴邦,天津人务实,他们只能实实在在地活着。

    “庚子年一场劫难,那时我心智未开,只想着仰仗洋行的势力,保佑我一家人的平安。如今六年时光过去,到了今年丙午年,西历的一千九百零六年,不大不小,又是一场动荡,我倒幡然醒悟,方知我一家人的吉祥与发迹,必在与洋行外商的抗衡和竟争之中才有根基。庚子年之前,洋行外商欲打入中国,须借助华商力量,如今列强已是称霸中国,他们便要一口吞掉华商。列强是想把我中华变成第二个印度,任其欺压宰割。我只一介商贾,不敢奢论爱国,但这自强自力的道理,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感慨良多,余隆泰今晚破例和家人一起吃饭,餐桌摆在大花厅里,正就是庚子国难之后,余姓家人共庆团聚的地方。排场虽没有那么大,人也不似上次那么全,五儿余子鹔远走了,四儿余子鶲在大沽口海军大学读书,二儿媳妇宁婉儿回娘家治病,少了三、四个人,宴席上难免有些冷清。

    余子鹏今晚最得意,他讲了一套兴办实业不可向外商乞怜的道理。这一年多时间,恒昌纱厂大发展,与洋布抗衡,他颇有把握。

    “我哩,精力似是有些不济了。”待余子鹏说完之后,又在儿孙们敬劝下喝了几盅酒,余隆泰继续说下去,“三井的日子也是越来越不好混了。可恶的小井,明明是安在华帐房的一只眼,迟早我要和他撕破脸皮,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利利落落把我的那份儿分帐出来,洋行这碗饭,我也早就吃腻了。”

    “父亲养老享福吧,我在外面好好支撑,恒昌的财势,必会一天比一天大。”余子鹏大包大揽地说着。

    “我才用不着你来养活呢。”余隆泰打断余子鹏的话说,“我早在外面联络好了,从三井抽身出来,我们几个珠联壁合,开个大钱庄,在天津独二无二的官银号之外,办一家私人资本的大银行,效法外国经济。没有私家银行,市面经济就不能活跃。开钱庄,我还是不出面,已经大家谈妥了,一家一个董事,全是少一代出面。子鹤也该自立了,二哥办工厂,四弟从戎,五弟出洋,只你在家赋闲,你出面任董事,开钱庄吧。”

    “哎哟,父亲,我的珠算不行。”余子鹤忙摇着脑袋推托。

    “不会,学么!”倒是三儿媳妇杨艳容替丈夫认下了差事。”父亲如此器重你,人往高处走呀,珠算也不难学。”

    “开钱庄,任董事,用不着你去拔算盘珠,公事房里几十名先生呢。”二哥余子鹏说着。

    “那,任董事做什么呢?”余子鹤还问。

    “问这么详细干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杨艳容见丈夫呆傻,忙抢过话碴儿说着。

    “话先这样说着。”余隆泰摇摇手中的筷子,打断了余子鹤和他妻子的话,又关照孙子、孙女吃菜吃饭,这才又说了起来,“办银号的事,外面正有人操持,股金什么的都谈妥了,只等开张营业,子鹤入阁任职就是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再唠叨唠叨,你们于立业之前,无论如何荒唐,只要不做坑人害人的恶事,我都不再追究;但是,只要你们一步入社会,从此就再不许胡作非为。这一点呢,就按着子鹏的样子做,现如今,他不已堂堂正正地成了一方的贤达了吗?子鹤,你这几年还谨慎吧?”

    “我,我最规矩,最孝顺了,老娘做证,我每天晚上都陪老娘说话。”余子鹤忙表白自己的品德,话语间很有几许骄傲。

    “你呀,多亏了艳容看得严。”老夫人说着,对三儿子的清白不甚以为然。

    “婆婆太夸奖我了,我哪里看得住他?”杨艳容忙着推托,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弱女子。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快吃饭吧,瞧你们大嫂把这桌酒席操办得多好。清蒸鲥鱼,又是你亲自下厨的吧?”老太太不爱听他们那些办工厂,开银号的话,只是照顾着一家人吃饭。热热闹闹,这一晚上只冷落了大哥余子鹍,他呆呆地坐在父母的右侧,只自己低头吃着,对众人的议论一句也没听见,面容一片麻木。

    “你瞧瞧,他们三个都这么大了。”老太爷余隆泰看着孙子小宏铭和孙女琴心、琪心,又说了起来,“这些年只是忙着外边的事,也没时间和孙子、孙女们共享天伦之乐,有时候我也觉怪对不住孙儿们的,可是实实在在,若不是为你们来日有平安日月过,我还挣什么呀?待我把三井的事辞了,回家来天天和孙儿们在一起,我呀。是有点累了。”

    “宏铭,快给爷爷背一篇时文。”娄素云宠爱地推儿子离开座椅,站在祖父的身旁,然后替儿子禀报说,“宏铭已在第一模范小学上到三年级了,先生门门功课都给打100分,还是学校的优等生呢。”

    “快来快来,让爷爷看看,哎哟,我的大孙子壮得象只小老虎,有出息,有出息……”说着余隆泰拉着小宏铭的手夸奖着,老人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一桌酒席散去,已是入夜十点了,打更的梆子锣声已从远处传来,在平日,一家人该入睡了。多喝了几杯酒,又因和儿孙们团聚而感到异常快乐,余隆泰回到房里还是兴奋不已,娄素云担心公公太累,便亲自在房里侍候。一处处查看,洗漱的水备好了,屋里的檀香燃着了,夜里的茶泡好了,又温上了,这才放心地要走开。“老爷。”余隆泰才要更衣沐浴,突然门外传来了吴三代的声音。刚刚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娄素云吓了一跳,这么晚了,下房里还有什么事要禀报呢?莫非又是仙家显灵,快走一步,娄家云迎了出来。

    “哦,大奶奶在这。”吴三代见娄素云走了出来,忙上前施礼说着,“黄道台大人家的仆佣通禀,说黄大人随后便到。”

    “啊!这么晚,黄道台怎么来了?”娄素云也是大为震惊,立即她转身回到上房,向老公爹禀报黄道台夜半来访的消息。

    “快,开大门迎候!”余隆泰来不及吃惊,慌忙穿上袍子马褂,又在娄素云侍候下结着纽绊。还没容穿戴齐整,他便匆匆地跑出房去。在院中,一面大步流星地往前院走,一面还自言自语地疑惑:“会是什么紧要的事,如此十万火急呢?”

    大客厅灯火通明,仆佣们忙出忙进地送茶侍候。余隆泰和黄道台整整谈了一个钟头,看黄道台的神色肃穆冷峻,余隆泰又不时地叹息摇头,他两人明明是在说一桩非凡的大事。一直到三更的锣声、梆声响过,余隆泰才送走了黄道台,又吩咐吴三代亲自送轿到黄道台府邸,这才疲倦不堪地回到上房。

    “什么要紧的事?”老夫人最不放心,未等余隆泰坐稳,迎头便问。

    余隆泰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额上渗出了汗珠,娄素云不敢询句,只是细心地帮公爹脱去马褂、长袍,又忙着送上了毛巾。

    “这房里只有咱们三个人。”余隆泰让娄素云吩咐佣人们退去,又让她把房门关好,这才俏声地对妻子和儿媳说着,“今晚上,我对你们两个人说的话,你们二人谁若是传出去,咱们可就要满门秒斩!”

    “啊!”老太太一声喊叫,跌坐在床沿上。娄素云忙过去将婆母扶住,自己也不觉地将一只手按住了胸口。

    余隆泰听听窗外没有动静,又看看那婆媳两个已经有些平静,这才又说下去:“子鹔回来了。”

    “啊!”老太太又是一声喊叫,忙着推开娄素云的手问着:“在哪儿?”

    “子鹔在日本加盟革命党,鼓吹推翻帝制,公使馆几次要缉拿他送回国治罪,只是他行踪隐秘,不知所在,用官府的话说,至今依然逍遥法外。朝廷近日接到公使馆电报,说余子鹔及其同党已经秘密回国发展党羽,如此朝廷才给天津府衙门发来密诏,着天津府立即侦缉余子鹔归案,从严惩处。”

    “啊,天呀!”老太太已经吓得要昏过去了,她全身颤抖,牙关哆嗦得咯咯做响。

    “如今要设法将五弟找到。”娄素云是老公爹的谋土,她顾不得惊慌着急,一心只想着出点切实的办法。

    “是呀,可是去哪里找他呢?”余隆泰这才急得在屋里打转儿,搓着一双手没有办法。

    “父亲先不要着急,事到如今,您万万更要自己保重。”娄素云搀扶着老爹坐下,又忙着为他拭汗,这才苦思冥想地琢磨着说,“也许,也许,这可是不敢乱猜测的……”“无论怎样乱测,你倒先说说看吧!”老太大着急地摇着娄素云的手催促着。

    “五弟倘若回来,有一个人不会不知道。”娄家云还是在试探地说。

    “婉儿!”老太太抢先说了出来。

    “可是,她回娘家养病去了呀。”余隆泰摇着手无可奈何地说。

    “若没有这件事,我也不猜测婉儿为什么要回娘家养病……。”娄素云似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的对!”余隆泰拍了一下桌子,肯定了娄素云的猜测,“赶紧,赶紧派轿把婉儿接回来!”指手划脚,余隆泰就要下吩咐。

    “深更半夜去接婉儿回家,那不才正是要把事情向外张扬吗?”娄素云拦阻着老爹说,“这样吧,事到临头,还是更要镇定自若。父亲母亲及早休息,明日一早我就带着琪心去婉儿家探望,一是问病,二也是她女儿想娘,想方设法,我问她有没有五弟的消息。如今的万全之策,就是要她把五弟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避过这个风头,父母亲再从长计议……”

    “哎呀,真是你想的周到细致呀!”余隆泰连声地夸奖着说。

    “天爷,家门不幸,这是谁做的孽呀!”老太太自己拍着手背,她已经哭出声来了。

    “你就别闹了!”余隆泰责怪着老伴说,“这件事先就这样定只是出了这间房,对谁也不准说,不要让子鹍知道,子鹏、子鹤,就是子鶲回来,也绝对不能对他们说,万一走漏风声,连黄道台都要获罪下狱的。黄道台说了,这件事连你姐姐都不知道。”余隆泰说的”你姐姐”,就是黄道台的儿媳妇、余隆泰的长女,余府的大姑奶奶,余子瑄。

    整整一夜没有睡着觉,第二天早晨直到吴三代进来禀报说大奶奶带上琪心姑娘乘轿去了,余隆泰才稍稍稳住了心神儿。嗽洗之后,余隆泰说有些头疼,老太大也说有些心慌,佣人送上来了早点,老两口谁也没有吃一口,便又让佣人端了下去。老二位身体不适的消息传到三房,余子鹤和杨艳容忙跑来问候,又听说偏偏今天大嫂要去二嫂娘家问候婉儿,责无旁贷,杨艳容就担当起了照看公婆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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