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陪他和大强走到院子里,叫一个小孩调来了辆黑色的奥迪车。他说回去的路并不长,不用这样,可是没有人听。
车从胡同里开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变得非常拥挤,尽是放学的孩子和电动摩托,贴着他们的车身,忽前忽后。
白胡子告诉他们,自从那次出事以后,大哥的司机就在不断换人,直到现在。
“他希望身边有一个又能踏实开车,关键时候又能帮他独当一面的人,就像以前那样。”司机说完自己先笑了,“这可不容易。”
他没有搭话,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面,那些同样一动不动的枯树干和斑驳的院墙,他感觉车子已经很久没再开动过了。
“这次你和大哥见面,是谁先提出来的?”司机索性把车钥匙拔了下来。大强在后座放下正在玩的手机,同时朝后视镜上望了一眼。
“什么意思?”他拧着眉头,扭头看着司机。
“没事。”对方的手离开了方向盘,伸起来去掰后视镜。大强继续玩起手机。“你知道吗?以前我们遇到棘手的麻烦事,都会先想到你。每个人都学会了说,这事得找猛哥。因为谁都清楚你办事有分寸,不会惹出麻烦。那时你可真厉害。”
他将双臂紧紧地交叉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最远处的路况。
“准备走了。”
司机点点头,重新打着车。
“你现在怎么了?”
他将自己这一侧的窗户关严。
“你说什么?”
“你现在怎么了?”司机的车跟得很紧,起步和刹车却异常平稳,就像他讲话的语气,很难让人注意到有任何变化。“公司不欠任何弟兄的。”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捏起拳头,目光却依然对着前方,不曾动过。
行进在缓慢的车流中,头上澄澈的天色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发生变化,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忧愁的少年。
“那次大哥也很难办,他用了所有的办法,帮你减刑。”司机一边说着话,一边打起转向灯,朝右手边瞄了一眼后,开始慢慢拐弯。换是他以前开车的时候,从没有这样守规矩。“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回来帮他的话,这样的见面其实对谁都不好。对不对,你不是最懂得处理这种问题的吗?”
周围的车灯全部亮起来,眼花缭乱的,他用手朝车头的一边指了指。
“停吧。”
“还没到呢。”
“停吧,我还要接孩子,我想自己过去。”
开车门的那一刻,冷风从外面灌进来,他意识到自己穿得有些少了,意识到儿子可能在等自己。他埋怨起自己为何不早下车,直接走过来。
他从大强关好的车窗上,看到一个显得心灰意冷的男人。
“差点忘了。”司机从操作台的斗柜里,拽出一个带拉链的黑色手提袋,搁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大哥给你的。”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看向不远处,那扇铁亮的校门,他耽搁得已经够久了。
“谢了。”他弯腰拿起手提袋,用力摔上车门。
他没有立即迈开步子,而是等车开走以后,转身看着大强。他上下打量起他的脸,他的衣服,他让他先回家,他的老婆一定在等他。大强不肯动换,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自己过去”。当大强刚刚走远,他又把他喊了回来,并且要把手提袋塞到他手里,可是大强撒手不接。
“先放你那儿。”
“你不先数数?”大强拿在手里掂了掂。
“我觉得,得有十万吧。”他很正经地说。
“我操。”大强瞪大眼睛,咧起嘴笑,“那你丫拿着花去吧。”
他抬起腿作势要蹬大强,令周围过往的学生和家长边躲边看。
对于出事那天的整个经过,他从未和任何人再提起过,那不是避讳,而是真的有些模糊了。再说这几年大家都有了改变,他能够感觉得到。所以他对司机站在自己和大哥中间,说的那些话,没有作出回应,因为外人更不会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司机并不全是瞎说,以前不管多晚,不管他和他的女人睡没睡,大哥都会亲自打来电话。也许是去人多眼杂的三里屯,也许是无处藏身的紫竹桥下,他不知道对方会来多少人,不知道身边能带多少弟兄,他只负责把自己特制的那把大片刀组装好,放进后备厢里。无数个场面证明,不论双方纠缠得多厉害,只要他拎着那个大家伙站出来,事情就算结束了。他不会让场面失控。
只有那一次出了乱子。关于那件事,他和许多人一样也只是听说,公司要从附近乡镇的农民手里,抢下当地一个市场的管理权。那天下午他忘记因为什么,他动手打了他的儿子,打得他嗷嗷乱叫,打得他几乎听不见大哥的电话。至于现场的枪声从何处响起,大哥怎么钻进车里,大强又是如何朝后备厢爬过去的,以及到底谁先喊的“撞死他”,都一概在他记忆中被稀释了。到头来他只记得一张脸,一张他永远不会再见到的陌生的脸。他只是把眼睛露出方向盘的时候,才隔着摇摇欲坠的前挡玻璃,瞄到他一瞬间而已。
他不想让已经走远的记忆回来干扰自己,尤其是即将再次见到儿子之前,这可是他出来后第一次见儿子。
当他走在清冷的操场上,远远便望见老师把他儿子推到一楼门厅的正中央,等大人来领。那小子看上去还算结实,眼睛黑黑亮亮的,头发也不错,除了个头比从前大了两号之外,似乎没有多余的变化。老师起先是站在孩子身后的,直到看见一个秃头胖子,像不倒翁一样越摇越近,不由自主地弯下腰问,“这个人是你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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