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巾是一团揉皱了的洁白,轻如鸿毛。纸巾会慌乱地打旋,晕头转向地不知所往。对于纸巾的感觉一直盘踞在亮亮的心头。亮亮像纸巾一样被马路上恣肆汪洋的长风吹送回家。亮亮头昏目眩,胸闷气急。亮亮一点都回忆不起嘴唇砸在李莉脸上的滋味。妈妈正在为他的成绩担惊受怕。妈妈痴呆了,能一动不动坐老长时间。亮亮翻捡出班级的毕业照,贪婪地阅读着。亮亮问妈妈,照片上哪个女生最漂亮。妈妈轻描淡写地扫一眼,就指向李莉。李莉的脸蛋有黄豆大小,是纸张的质地。亮亮用手指弹弹,她无动于衷。李莉有无动于衷的理由。人与人的关系都是一次性的,时过境迁,就互不相识。妈妈经常说:“等亮亮大学毕业,我就苦到头了。”可见他和妈妈的关系也不能坚守到底。妈妈从外表看对他很好,其实是另有所图。
七月五日中午的时候,查询中考成绩的声讯电话开通了。妈妈到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可是看电话的老头不给她打,说是不好收费。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都说,妈妈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的妈妈不了解。妈妈不相信他的成绩。妈妈是他最亲近的人。成绩是他最宝贵的财富。由此可见他和妈妈之间充满着怀疑和不信任。舅舅来了,让妈妈打他的手机。舅舅说,打这种电话,一分钟要好几块洋钿。妈妈要是有骨气,就把手机摔了。可是妈妈却颤巍巍地接过来,就像《红河谷》里的藏民捧着圣器一样,用一根指尖轻轻地触动。妈妈播弄了老长时间,终于迎来了一个非凡的成绩,总分493分。妈妈一边哭一边傻乎乎地说:“亮亮,你欠了妈妈许多,以后赚到大钞票,要还给妈妈。”妈妈的话无可辩驳地表明,他和妈妈之间存在着一种债权和债务的关系。这是一种人与人的基本关系。应当以契约的形式加以确认。亮亮的思维很快从契约上跳开。亮亮轻蔑地矜持地皱了皱鼻子。亮亮关注的不是总分,而是第一。亮亮只能考第一。第一对于亮亮生命攸关。
亮亮赶到秦老师家里的时候,秦老师正在一一给学生打电话。秦老师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秦老师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秦老师的学生考得太出色了,初步计算班级的平均总分,高达480分。秦老师说亮亮考得好极了,是年级的第二名,第一名494分,比他高一分。亮亮神色严峻。亮亮为这一分绞尽脑汁,心里翻江倒海。亮亮的脑海里水落石出一般慢慢清晰起来。亮亮考语文时把道歉的歉写成谦虚的谦。这是致命的一分。亮亮一无所有,成绩是他的唯一。第一是亮亮的精神支柱。只有第一才能昂首挺胸地做人。秦老师太兴奋了。学生考出了好成绩,是秦老师的最大的幸福。秦老师无法注意到亮亮的神情。
亮亮就像被李莉揉成一团的纸巾,随风飘去。亮亮回到家里,对妈妈说:“我怎么会写错一个字?这一分真要人命。”妈妈惊诧地看着他。亮亮说:“我是个可耻的第二名。”妈妈说:“只差一分,有什么大惊小怪?第一跟第二有什么两样?”妈妈真无知。第一就是独一无二,就是至高无上。一个国家只有一个皇帝,其他就是臣下,这就是第一跟第二的关系。舅舅在偷偷地跟妈妈说话。舅舅好像在说亮亮不太正常。关于他们对他的评论,不需要用耳朵去听,眼睛所能发挥的听觉比耳朵还灵敏。亮亮为自己的不正常窃喜不已。舅舅说的不正常的证据是他老是悬挂着眼皮。怎么能毫无防范地敞开心灵的窗户?伟大人物的不正常常常被理解为非凡,所以爱迪生会把手表当鸡蛋煮,梵高会割下自己的耳朵。这些都是老师说的。每个杰出的人都应该拥有某些不正常。就拿舅舅来说,他已经很有钱了,却越发爱钱如命,这就是不正常。正是因为这不正常,所以舅舅就越来越有钱。
亮亮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妈妈也接到了爸爸的一封信。入学通知书勾起了亮亮的一分之差的无穷憾恨,所以爸爸的信也就显得平淡无味。爸爸说,他想多挣点钱,供亮亮上寄宿制重点高中,就去抢别人的生意,结果被别人打断两根肋骨。妈妈急得痛哭失声。妈妈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逢顶头风。”妈妈别的什么话亮亮就听不清楚了。亮亮一会儿想到爸爸,一会儿想到一分之差。对于爸爸受伤的事要一分为二来看待。他考出了高分,尽到了责任,所以他问心无愧;爸爸不能挣到供他上学的钱,这是无能和失职。当然,从亲情的角度来看,爸爸也是情有可原。他尽心尽力,被人打伤,也是非常非常地令人同情。爸爸的那辆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的破自行车具有无可比拟的震撼力。破自行车总是发出尖利的刺响,有什么东西在碰撞。不平则鸣,刺响会像烟似地被风拽得老长。
妈妈想把爸爸接到上海来养伤。妈妈去和舅舅商量,想借后房间住几个月。舅舅一会儿说上海的医药费是很贵的,一会儿说他必须和舅妈商量。妈妈的哀求是错误的,盲目的。妈妈没有捕捉到舅舅眼神里的一丝商人的狡黠。上海是寸金之地,住房昂贵,舅舅不会有丝毫的懈怠。妈妈必须留在上海照顾亮亮,也必须回苏北去照顾爸爸。妈妈必须作出选择,是要他,还是要爸爸。考验爸爸妈妈的时候终于来临了。爸爸妈妈不是老是说,他们为儿子活着吗?他们必须身体力行地实践诺言。
姚阿姨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姚阿姨要妈妈立即赶回苏北去照顾爸爸。很明显,姚阿姨想说服妈妈放弃对儿子的责任和承诺。姚阿姨和妈妈气味相投,她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姚阿姨一定还有更深刻的用意。自私是人类的天性,姚阿姨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企图。果真姚阿姨说,假如妈妈不放心的话,她可以来照顾亮亮。妈妈说,这样子他们说什么也没钱供亮亮读这所著名的寄宿制重点高中了。姚阿姨马上说,钱的问题好解决,她借给妈妈。姚阿姨还回过头来朝亮亮笑笑说:“小女婿,你说好吗?”世上哪里有这么好心肠的人?姚阿姨的鬼点子傻瓜都能看出来。她正在提前实现购买的计划,为她的笨女孩购买小女婿。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是人世间的公理。别人没有理由给你白吃白拿。一旦他接受了姚阿姨的照顾,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妈妈很感激地看着姚阿姨。妈妈把姚阿姨当作恩人。或许妈妈人穷志短,必须借姚阿姨的钱来渡过难关。或许妈妈愚昧蠢笨,把姚阿姨的险恶用心当成善行义举或许妈妈早就存有“出售”的计划,迫于生计,所以提前实施。无论是哪一种“或许”,都对他构成巨大的威胁。一张网正在向他撒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妈妈却做出惊人的决定。妈妈悲剧性地说:“我决定了,带亮亮回苏北去读书。”
亮亮绝望了。绝望像隆隆的火车在他的神经上呼啸而过。绝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亮亮不能接受姚阿姨的资助,也不能失去那所寄宿制重点高中。亮亮以493分的成绩,冯勇以10万元的代价,他们一起获得了同一所学校的入学资格。现在亮亮必须放弃这个资格。亮亮别无选择。亮亮的成绩在冯勇的金钱面前一败涂地。亮亮想起了那一声“巴子”,想起了李莉的那团纸巾。亮亮充满着仇恨。亮亮最恨的还是爸爸妈妈。爸爸在最不该受伤的时候非要受伤,妈妈只能束手无策地逃回苏北。他有一个巧妙的报复计划。他一定要报以颜色!什么是爸爸妈妈最大的痛苦?那就是儿子受到伤害。儿子受伤害的程度和他们痛苦的程度成正比。他应该受到最严重的伤害。他们为什么非要生他出来?他们活该!
亮亮像影子一样飘忽而出。亮亮觉得像影子一样具有隐身的效果。这里不是他的家,是外公外婆或者舅舅的家。他没有家。亮亮不知所措地乘上地铁。地铁在地球的心脏里肆无忌惮地穿行。亮亮在一个站头下了车。亮亮不知道是什么站头。亮亮有两种选择:站台上灯火辉煌,隧道里漆黑一片。亮亮必须走进黑暗。亮亮贴着墙壁在隧道里行走。火车从身上驶过,车轮像两把利刃飞快地切割。血液是盛开的鲜花,骨肉是累累的果实。亮亮有了一些诗意,有了一些美感,有了一些浪漫。亮亮去想象爸爸妈妈的痛苦,却没有力量具体地想象出他们痛苦的状态。亮亮决定什么都不想了,但依旧什么都想。人生就像一列火车,只能不停地朝前开,这是秦老师说的话。亮亮只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秦老师。但一切都迟了,亮亮跟火车一样,只能向前,不能回头。想起秦老师,亮亮不禁热泪盈眶。亮亮很想再接受秦老师抚慰的目光,聆听秦老师唱歌,观看秦老师舞蹈。
有一道光柱迎面射来。光柱像一根粗大的金色的棍子,亮亮突然一把抓住它。亮亮什么都没有抓到。有一声响亮的吆喝:“你这孩子,想干什么?”亮亮转过身去,还没有撒腿,就被一双手紧紧地钳住。亮亮成功地做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挣扎,就放弃了抵抗。那人把亮亮带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个穿制服的阿姨。那阿姨比姚阿姨漂亮多了。那阿姨和秦老师一样美丽。那阿姨的声音也像秦老师一样悦耳动听。那阿姨说:“是个中学生吧?考试成绩不好,被爸爸妈妈打了?”成绩使亮亮兴奋。亮亮说他中考考了493分。那阿姨啊哟一声,说:“我儿子只考了440分,只能进职校。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都要高兴死了!”那阿姨问亮亮家的电话号码,亮亮脱口而出地说了秦老师家的电话号码。
那阿姨不问亮亮为什么要钻进隧道,只是和他聊天,还给他一听可乐,一只蛋糕。那阿姨问亮亮书为什么能读得这么好,亮亮说不上来。秦老师一会儿就来了。秦老师很急切和亲热地说:“亮亮你这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那阿姨就责怪秦老师:“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却不好好照看他,你这妈妈是怎么当的?”亮亮突然扑到秦老师怀里放声大哭。秦老师也哭了,那阿姨也哭了。秦老师问亮亮情况,亮亮照直说了。秦老师哭得更凶了,那阿姨也哭得更凶了。秦老师说:“亮亮,让秦老师来照顾你,好吗?”那阿姨也说:“亮亮,让阿姨和秦老师一起来照顾你,好吗?”亮亮说:“不,我不能欠你们的,我还不起。”秦老师想了想,说:“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秦老师老了,你就照顾秦老师,这不还得起了吗?”那阿姨也说:“我也要老的,现在我照顾你,以后你照顾我,我们不是两清了吗?”亮亮咬起了手指,突然扑哧一笑。她们惊异地看着他。亮亮说:“我看来看去,秦老师还是比这个阿姨漂亮。”秦老师和那阿姨相互看着,也笑了。
秦老师把亮亮带到了地上。地下很阴凉,地上很炎热。那阿姨也送了上来。那阿姨还给了亮亮一张名片。秦老师和亮亮一起走着。秦老师突然说:“亮亮,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抬起眼皮,睁大眼睛。”亮亮很听话。亮亮垂挂的眼皮卷闸门似地卷了起来。亮亮的眼睛很亮很亮。秦老师幽深地叹了口气,说:“亮亮,你朝前看。前面是黑夜,但眼前有灯,脚下有路。”亮亮朝前看,万家灯火,繁星闪烁,脚下的柏油路有些绵软,但富有弹性。秦老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像亮亮这么年青,那该多好!”亮亮说:“秦老师,我都恨不得一下子长得跟你这般大。”
是呀,等到他像秦老师这么大的时候,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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