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一身轻松了。小镇已经物是人非,她记忆深处的房子和人都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她都很陌生,人们对她也一样。这个头发光秃秃的黑女人,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裙子,她的到来更像是一种冒犯,人们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在即将到家的地方,她看见一个疯女人,那女人围着一棵树载歌载舞。她快走过去了,猛然发现那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是莲花图案,宽大的蝙蝠袖在女人的双臂之间翅膀一样展开又合上。尽管女人已经面目全非,她还是认出了疯子——那是自己的姐姐。
她的心抽搐起来,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走,她慢慢蹲下去,蹲下去,身边就是有一株草她也想扶过去。她蹲了很久,很久,像是20年,或者一辈子。可是,她知道,她必须站起来,她强硬地恢复了心志,走过去,冲着手舞足蹈的疯子喊:姐——
姐姐停下了舞蹈,看着她,慢慢慢慢慢慢移动过来,用手小心地摸着她的鼻子和脸,然后,小声地叫了一声:小桃——
姐妹俩抱在一起,她们哭啊,喊啊,跺足捶胸,撕扯扭打,她们的哭声让所有人的苦难都回到了内心,路人们也跟着哭。起风了,天也跟着哭,雨哗哗落下来。
家里还是那几间房,已经破败了。母亲在小桃走后两年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她们回家的时候他正站在院子里,好像等着她回来一样。她以为父亲已经不认识她了,但是,父亲竟然很平静地说:“小桃,你回来了。你妈已经走了。我也要走了。”小桃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过去扶着父亲坐下,然后问:“哥哥呢?”
断断续续地,她知道哥哥犯强奸罪入了狱,出狱后去了深圳,再也没有回来。
“他强奸了谁?”小桃问。
“大水的娘!”姐姐在一旁轻声说。
小桃想起了大水娘那张雪白的脸,在角门洞里一闪而过。
她没说什么,看看周围,觉得院子里少了什么,看了很久才发现,那棵柿子树没有了。
父亲说:“你走后,你妈知道你是爬树走的,一赌气就把树刨了。”
晚上吃完饭,她把姐姐送到房间里休息,问爸爸姐姐是怎么疯的。爸爸叹口气,说:“你姐夫在部队上出事了,军事演习的时候,死了。你姐去看的时候只看见你姐夫的半张脸,其余的部分都被炸飞了,回来后就疯了,时好时坏的。”
剩下的几天,她把家里清洗了一遍,她还到集上给父亲买了送终的衣服,放在父亲枕头底下。小桃觉得没有什么了,自己该走了。她身上一共有680块钱,她拿出500块钱给父亲。爸爸看看钱,又看看小桃,自言自语地说:“还要走啊?”小桃不知道怎么说,自己注定是不能给老人养老送终了,她除了走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姐姐这几天很安静,没有再出去,这时也过来,一个劲抚摸小桃的红裙子。小桃想了想,把裙子脱下来送给了姐姐,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给姐姐也磕了一个头。她知道,这一辈子,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了父亲的眼泪,老房檐的雨水一样流下来,她一声没吭,又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