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里-第四部 德拉克罗瓦惨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四部

    德拉克罗瓦惨死

    1

    自打我住进佐治亚松林后,除了这些东西,我还写了点日记——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每天写上一两段话,大多是关于天气之类的,我昨晚还从头浏览了一下。我想看看,自从我外孙克里斯托弗和达妮埃尔或多或少有些强迫地逼我住进了佐治亚松林,到底过了多长时间。“这是为了你好,外公。”他们这样说。那是当然了。当人们千方百计摆脱纠缠他们的困难时,大多不都会这么说吗?

    已经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了。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

    觉得

    像是有两年的时间,或是更长一些,抑或是更短一些。我的时间概念似乎在

    消融

    ,就像一月份融雪时孩子的雪人一样。过去一直就有的时间,如东部标准时间、夏季时、劳动时间等,现在好像都不存在了。这里只有佐治亚松林时间,也就是老男人时间、老女人时间,还有尿床时间,其他的……都消失了。

    这是个危险的、倒霉的地方。起初你并不知道。起初,你只是觉得这里令人厌烦,至于危险程度,就像午休时分的幼儿园一样。不过这里真的很危险,确实如此。自打我到这里后,我曾经见过很多人不知不觉地就衰老了,有时候还不光不知不觉,他们甚至是以潜水艇俯冲入水的速度顿时衰老了。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大多还健康,不过是眼花了,要拄拐杖了,也许膀胱有点松弛了,但其他都正常。到这里之后,事情就来了。一个月之后,他们就整天坐在电视室里,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奥普拉,下巴耷拉着,手里拿着杯子,里面是倾斜着的、忘了喝的橙汁,汁水都流到手上了。一个月后,等孩子们来看望他们时,你就得报上孩子们的大名来提醒他们了。再过一个月,你要提醒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大名了。他们身上准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是佐治亚松林时间。这里的时间就像剂量很小的迷幻药,它先是抹掉了你的记忆,接着就会消磨你继续生活下去的渴望。

    你得和它抗争。我就是这么告诉伊莱恩·康奈利,我这位特殊朋友的。自从我开始写一九三二年,即约翰·柯菲来绿里的那一年我所亲历的事情,一切就好多了。有的回忆很可怕,但是我觉得它们能像小刀削铅笔似的让我的思维和意识敏锐起来,虽然这同时也伴随着疼痛。不过,仅有写作和回忆是不够的。我还有一副皮囊,虽然现在衰老变形,但我还是尽量多锻炼。最初,这么做很难,像我这样的老朽,在为锻炼而锻炼时,是没法多动弹的,不过,现在好多了,我的散步有了目的性。

    早餐前,我就开始第一次散步,这大多是在天刚放亮的时候。今天早上下雨了,潮气让我感到关节疼,不过我从厨房门的架子上拿了件雨披下来,还是出发了。有了事情,就得去做完它,但如果这事伤了身子,那就太糟糕了。不过,这是有补偿的。主要的补偿就是,这样做能使人重新获得真实的时间概念,可以用来抗衡佐治亚松林时间。而且,我喜欢下雨,不管身上疼不疼;我尤其喜欢清晨的雨,这时一天刚开始,仿佛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即使对像我这样不中用了的老男人。

    我穿过厨房,停下来,从其中一位睡眼惺忪的厨师那里讨了两片吐司面包,出发了。我走过草皮槌球场,再穿过青草丛生的高尔夫练习场,再走下去就是一片小小的树林,里面有一条窄窄的蜿蜒小径,沿路有两幢小木屋,已经不再有人住了,房子默默地腐烂着。我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下去,聆听着晶莹的雨水悄悄地打在松树上,一边用所剩无几的牙齿嚼着吐司面包。我的腿很疼,但这种疼痛不太厉害,可以忍受。我大体上感觉不错,用力吸着潮湿而暗淡的空气,就像吞咽食品似的。

    走到第二幢小木屋时,我进去了待一会儿,在那里办完了自己的事。

    二十分钟后,我沿着那条小径往回走,能感觉到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蠕动,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一点比吐司面包更实在的东西,比如一盘麦片粥,甚至也许是炒蛋香肠。我爱吃香肠,一直都是,不过,这些天如果吃得多过一根的话,我就会拉肚子。当然,只吃一根是没事的。吃完后,肚子感到很满意,潮湿的空气一直振奋着我的大脑(我希望如此),我就朝日光室折去,准备写对德拉克罗瓦的处决。我要尽快地写,免得失去勇气。

    我走过槌球草场,朝厨房大门走去,这时我想到叮当先生,想到珀西·韦特莫尔踩了它,踩断了它的脊梁骨,又想到当德拉克罗瓦意识到敌人的行径后,是怎样地尖叫着……这样想着,我就没留心布拉德·多兰就站在那里,半个身子藏在大垃圾箱后。他一把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

    “到外头散了会儿步吗,保利?”他问。

    我一哆嗦,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我多少有点吃惊,任何人在吃惊的时候都会哆嗦的,不过不全是因为这个。还记得吗,我当时正想着珀西·韦特莫尔,而布拉德总是让我想起珀西。也许是因为布拉德总是要在口袋里塞本平装书四处走动(珀西总是带本关于冒险的杂志;布拉德则是笑话书,而且是那种愚蠢而刻薄的人才会觉着好笑的书),也许是因为他的举止就像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老是鬼鬼祟祟的,喜欢欺负人。

    我知道,他刚开始工作,甚至还没换上白色工作服。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低劣的西部风格的衬衫,一只手抓着从厨房里拿出来的丹麦馅饼,已经吃掉了一部分。他站在屋檐下啃着馅饼,那里不会淋着雨,而且也能观察我,对此,我很是肯定。我还很肯定另外一件事:我必须得提防着布拉德·多兰先生。他不太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珀西·韦特莫尔不喜欢德拉克罗瓦。

    不喜欢

    这个词还太弱了,自打这个小个子法国佬来绿里开始,珀西就对德尔恨之入骨了。

    “你穿的是啥雨披啊,保利?”他问道,轻轻地拍着领子。“这不是你的。”

    “我在厨房外头的厅里拿的。”我说。我讨厌他管我叫保利,而且我觉得他也是知道的,可要是被他看出来并因此得意洋洋的话,我死都不愿意。“那里挂着一排雨衣,反正我没弄坏它,不是吗?再说外面又在下雨。”

    “可这不是

    你

    的,保利,”他说着又拍拍雨衣,“也就是说,这些雨衣是给工作人员穿的,不是给住客的。”

    “我还是不明白这碍着什么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是

    碍事

    的问题,是

    规矩

    ,要是没了规矩可怎么办?保利,保利,保利。”他摇着头,好像光是看着我他就会觉得痛苦似的。“也许你觉得像你这样的老头是不用再有什么规矩了,这样可不对,

    保利

    。”

    他朝我微笑着,他讨厌我,也许还恨我,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有时候,事情

    就是

    没有答案,这就是可怕的所在。

    “好吧,就算我坏了规矩,我很抱歉。”我说着,声音听起来很烦躁,有点刺耳,而且我恨我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不过我老了,老人容易发牢骚,老人也容易受惊。

    布拉德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现在就把它挂回去吧。总之,雨天没事就别出去了,尤其是别去那些林子里。如果你滑倒了,摔跤了,跌断了那倒霉的屁股该怎么办?呃?你想想谁又得抬着你这把老骨头上坡啊?”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想离开他,我越听越觉得他像珀西。威廉·沃顿,这个一九三二年来绿里的疯子,曾经抓着珀西,把珀西都吓得尿裤子了。

    你们要是敢把这事给说出去

    ,珀西后来是这样告诫我们的,

    一个礼拜后就等着丢饭碗吧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能从布拉德·多兰那里听到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写着这些往事,我仿佛是推开了某扇不可言说的大门,这扇门把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了一起,把珀西·韦特莫尔和布拉德·多兰连了起来,把詹妮丝·埃奇康比和伊莱恩·康奈利连了起来,把冷山监狱和佐治亚松林养老院连了起来。没有比这个想法更让我今天整晚都无法入睡的了。

    我想穿过厨房大门,而布拉德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第一次怎样我不知道,可这次他是故意的,他捏得很紧,让我很是疼痛。他的视线左右移动着,确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清晨,四周没有别人,确定没有人看见他正在欺负一个他本该照顾的老人。

    “你到那条小径上是去干什么?”他问,“我知道你不是要逃走,你这年龄也干不了这种事了,那么你想干吗呢?”

    “没想干吗。”我说着,一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让他看出他有多折磨我,要冷静,要知道,他只提到了小径,可他并不知道小木屋。“我只是走走,理理思绪。”

    “太晚了,保利,你的思绪清晰不了了。”他又紧紧地捏着我那条瘦削的老手腕,折磨着我那把脆弱的老骨头,眼光不断地移来移去,生怕被人瞧见。布拉德可不怕破了规矩,他只是担心没守规矩时被人逮住。在这一点上,他也很像珀西·韦特莫尔,珀西从不会让人忘记他是州长的侄子。“你都老成这样了,居然能记得自己是谁,还真是奇迹。你真的太老了,连放进我们这样的古董馆都嫌太老。保利,你真他妈的让我恶心。”

    “放开我。”我说道,尽力克制不发出呻吟。这也不仅仅是自尊问题。我觉得,如果被他听出来,就会助长他的气焰,就像汗骚味有时候能刺激坏脾气的狗,使原本最多吼两下的狗会咬人。这让我想起了一位对约翰·柯菲的审判进行报道的记者。那是个可怕的家伙,名叫哈默史密斯,最可怕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可怕的。

    多兰没有松手,反而更捏紧了我的手腕。我呻吟起来,我不想呻吟,但忍不住了,痛楚直往关节里钻。

    “你去那里干什么,保利?告诉我。”

    “没干什么!”我说。我没喊出声,还没有,不过我很担心,如果他继续捏下去的话,我马上就会喊出来的。“没干什么,我只是散步,我喜欢散步,放开我!”

    他放手了,不过只是放了一会儿,是为了要抓我的另一只手。我把那只拳头握了起来。“放开,”他说,“让老子瞧瞧。”

    我松开了拳头,于是他恶心地咕哝起来。我手里不过是吃剩下的第二片吐司面包。他开始捏我左手腕时,我就把它握在右手里,那上头还有黄油,哦,是人造黄油,他们这里当然不会有真的黄油。黄油全沾在手指上。

    “进去,把你该死的手洗了。”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又咬了口馅饼。“老天呐。”

    我走上了楼梯,两腿直哆嗦,心脏跳得就像是漏了阀门、松了活塞的发动机。等我抓住通向厨房、也就是获得安全的门把手时,多兰说话了:“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捏碎你这把老骨头手腕,保利。我会告诉他们你这是幻觉,很可能是老年痴呆症发作了。你也知道他们会相信我的。如果你有淤伤,他们会以为是你自己弄的。”

    没错,这些事都是真的,而且珀西·韦特莫尔也会说这种话,他是不知怎么的没有变老、依然卑鄙的珀西,而我却老了,不中用了。

    “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低声说道,“没什么要说的。”

    “这就对了,你这老甜心。”他的声音轻柔起来,带着嘲弄的口吻,就像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的傻帽(照珀西的话讲)。“我会弄清楚你想干什么的,我会留意的。听到了没?”

    我听到了,当然听到了,不过我可不会告诉他,免得他得意。我走进门,穿过厨房。这会儿我能闻到炒鸡蛋和香肠的味道,不过我不想再吃了。我把雨披挂在钩子上,随后上楼回房间去。我每走一步都休息一下,让心脏跳得稳定一些,然后把写作材料都放到一起。

    我下楼来到日光室,刚在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我的朋友伊莱恩就探进了脑袋。她看上去很疲倦,而且我觉得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已经梳过头发,但还穿着睡袍。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都不太注重礼仪,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没法注重。

    “我不会打扰你的,”她说道,“我想你正准备开始写作吧——”

    “别傻了,”我说,“我的时间比卡特的保肝药片可多多了。过来坐吧。”

    她走了过来,但在了大门旁边停住了。“我只是又睡不着了,碰巧刚才站在窗口……接着……”

    “接着就看到多兰先生和我正愉快地聊天。”我说道。我希望她仅仅是看了看,而且她的窗户是关着的,也没听见我气冲冲地让他放开我。

    “看上去并不愉快,而且也不友好。”她说,“保罗,多兰先生到处在打听你的事。他也向

    我

    问起过你,那是上星期,没错。我没想太多,觉得他只是多管闲事罢了,可现在我怀疑了。”

    “问起我的事?”我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真感觉的那么不安,“问了什么?”

    “问你去哪里散步,这是其中一个问题,还有你

    为什么

    要散步。”

    我努力摆出笑容:“显然,有人不相信别人会早锻炼。”

    “他觉得你有秘密,”她停了停,“我也这么认为。”

    我张开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没等我说话,伊莱恩就抬起一只瘦骨嶙峋却美丽得有些古怪的手。“如果你真有秘密,我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保罗。这是你的私事,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小心点,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现在,你忙你的吧。”

    她转身走了,可没等她出门,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一脸的疑惑。

    “等我把手头正在写的东西完成了——”我开口了,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么说不对,“

    如果

    我把手头的东西完成了,你愿意读吗?”

    她好像在思考,接着就朝我笑了笑,是那种让男人、哪怕是我这样的老男人很容易倾心的微笑。“这将是我的荣幸。”

    “你最好等读过后再说荣幸。”我说道,我正想着德拉克罗瓦的死。

    “反正我会读的,”她说,“读每个字,我保证。不过你得先写完。”

    她走开了,让我继续写作。不过好长时间我什么都没写。我坐着,凝望着窗外,差不多望了有一个小时。我用钢笔敲打着桌沿,看着灰暗的天色一点点地亮起来,想着布拉德·多兰,他叫我保利,而且不厌其烦地说着那些关于中国佬、越南佬、南美佬、爱尔兰佬的笑话,我还想着伊莱恩·康奈利告诉我的话,

    他觉得你有秘密,我也这么认为

    。

    也许吧。是的,也许我真有。布拉德·多兰当然想知道了,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很重要(我想,除了我以外,它对其他人都不重要),而是因为他觉得像我这么老的人是不该有秘密的。不该从厨房外头的钩子上拿雨披,也不该有秘密。不该觉得我们这样的人还是人。可我们干吗就不该是人呢?他并不明白。就在这一点上,他也像珀西。

    因此,我的思绪就像河流似的,打了个U字形的弯,终于转到了厨房屋檐下布拉德·多兰伸手抓住我手腕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了珀西,那个卑鄙的珀西·韦特莫尔,回到他如何报复嘲笑过他的人。当时德拉克罗瓦正在扔那只彩色线轴,那只叮当先生会去抓的线轴,线轴弹出牢房,滚到走廊上,事情就是这样。珀西逮着了机会。

    2

    “不,你这傻瓜!”布鲁托尔喊着,可是珀西毫不理会。叮当先生刚抓到线轴(它太关注线轴了,没注意到自己的宿敌正在边上),珀西抬起穿着硬邦邦的黑色工作鞋的脚,向老鼠踩下去。顿时,传来了老鼠背脊断裂的劈啪声,鲜血从它嘴里涌出来,黑黑的小眼睛暴突着,我从中看到又惊又痛的表情,这和人实在太像了。

    德拉克罗瓦惊恐而痛苦地尖叫着,他冲到牢房的门边,把两只手臂猛地伸出铁栏,尽力朝外伸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鼠的名字。

    珀西转过来对着他,笑着。“怎么样,”他对着我和布鲁托尔说,“我知道它会落在我手里,这是迟早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真的。”他转过身,沿绿里走了回去,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而叮当先生就躺在绿里上,躺在自己那摊漾开的血泊中。

    迪安从值班桌旁站起来,膝盖撞到了桌沿,玩牌的木板随之掉在地板上,上面的木钉子从洞眼里颠了出来,四处滚散着。迪安和哈里刚要走出去,他们一点都没注意到牌局的结果。“你这回又干吗了?”迪安朝着珀西大叫,“你他妈的干了什么,你这混账东西?”

    珀西没回答。他大步走过桌子,没说一句话,一边用手指抚着头发。他穿过我的办公室,走进储藏室。威廉·沃顿替他回答道:“迪安头儿,我想他是想教训那个法国炸薯条,嘲笑他可不是件好事。”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是那种开怀大笑,

    乡下人

    的笑,爽朗而彻底。那段时间我遇到过一些人(他们大多令人恐怖),他们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显得正常。野小子比利·沃顿就是其中之一。

    我又低头看看那只老鼠,我自己也吓住了。它还有气,但小滴的鲜血挂在它纤细的胡须上,原先那对油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膜。布鲁托尔把那只彩色线轴捡起来,看了看,然后望着我。他和我同样惊讶得愣住了。在我们身后,德拉克罗瓦继续痛苦而恐惧地尖叫着。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老鼠;珀西把德拉克罗瓦的防御砸出了个洞,后者的恐惧奔涌而出。不过,叮当先生是这些爆发出来的情绪的关键所在。听他这么喊可真让人难受。

    “哦,别,”在这个法国后裔的尖叫、哀求和祈祷声中,他还一遍一遍地喊着,“哦,别,哦,别,可怜的叮当先生,可怜的老叮当先生,哦,别。”

    “把它给我。”

    这个低沉的声音让我怔住了。我抬起头。最初,我并不确定这是谁的声音,接着就看见了约翰·柯菲。和德拉克罗瓦一样,他也把胳膊伸在牢房铁栏外,不过和德尔不同的是,他没有把胳膊四处晃动,只是尽量伸得远一些,手指张开着。这个动作是有目的的,差不多是一种迫切的姿势。他的声音也同样很迫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初没听出这声音是柯菲发出来的原因。他完全不同于最近几个星期来的那个失魂落魄、哭哭啼啼的人了。

    “把它给我,埃奇康比先生!趁还来得及!”

    我这才想起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开始明白了。我想,他不会伤害它的,不过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效果。我把老鼠捡起来,那种触感让我一阵哆嗦,叮当先生有多处断裂的骨头,从不同方向戳在皮毛上,我就像是捡起了一个毛皮针垫子。这可不是尿路感染,再说——

    “你这是在干吗?”当我把叮当先生放到柯菲那巨大的右手上的时候,布鲁托尔问道,“他妈的这是干吗?”

    柯菲把老鼠拿进铁栏,那家伙软绵绵地躺在柯菲的手掌上,尾巴弯曲地垂在柯菲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尾尖无力地微颤着。接着,柯菲用左手盖住右手,做成杯状,里面躺着那只老鼠。我们再也看不到叮当先生,只见到下垂的尾巴,尾尖颤抖着,就像是快要停下来的钟摆。柯菲把双手朝脸部举过来,一边把右手手指张开,手指和手指之间就像是监狱的铁栏。这会儿,老鼠的尾巴从他双手的一侧垂下来,正好对着我们。

    布鲁托尔走到我边上,手上还是抓着那只彩色线轴。“他到底在干什么?”

    “嘘。”我说。

    德拉克罗瓦也停止了尖叫。“拜托了,约翰,”他低声说,“哦,约翰,救救它,拜托你救救它!拜托了。”

    迪安和哈里也走过来了,哈里一只手还拿着那沓很旧的飞机纸牌,“怎么了?”迪安问,但我只是摇摇头。我又一次感到被催眠了,真的是这样。

    柯菲把嘴放在两根手指之间,猛地吸气。在这一刻,大伙都悬着心。接着,他抬起头,挪开了双手。我看到了一张极其痛苦的脸,或者说是痛得厉害的脸。他的眼神锐利而灼热,上排牙齿咬着整个下嘴唇,黝黑的脸颊显出晦气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烂泥里夹杂着灰烬。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

    “耶稣基督救世主啊。”布鲁托尔呢喃着,他的眼睛仿佛快要从脸上掉出来了。

    “什么?”哈里差点没吼出来,“

    什么

    ?”

    “那尾巴!看到没?那

    尾巴

    !”

    叮当先生的尾巴不再像快要停住的钟摆,它正轻快地左右摆动着,就像抓鸟时的猫似的。接着,从柯菲合拢的手掌之间传来了我们完全熟悉的吱吱声。

    柯菲又发出了哽咽和打嗝的声音,然后他把头转到一边,像是咳出了一口痰,准备要吐出来的样子。可是,他吐出来的却是一团黑虫子,我当时

    觉得

    它们是虫子,而且其他人也这么认为,不过现在我不肯定了,它们是从他嘴里和鼻孔里出来的,在他周围翻飞着,就像一团黑云,暂时把他的身体遮住了。

    “老天,这是什么呀?”迪安尖着嗓门恐慌地问道。

    “没事的,”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别害怕,没事的,几秒钟它们就会消失的。”

    与柯菲治好我的尿路感染时一样,这团“小虫子”变成了白色,然后不见了。

    “他妈的。”哈里咕哝着。

    “保罗?”布鲁托尔用一种颤巍巍的声音问,“保罗?”

    柯菲又恢复了正常,就像是一个人把卡在喉咙里的肉块成功地咳了出来似的。他俯下身子,把合拢的双手放在地板上,朝指缝间瞥了瞥,把手掌打开了。叮当先生完全好了,它的脊梁骨一点都没折断,毛皮上也没有一点戳起的地方,它又跑了出来。它在柯菲的牢房门边停了一会儿,然后穿过绿里跑到德拉克罗瓦牢里。在它跑的时候,我发现它胡须上依然有血滴。

    德拉克罗瓦把它捧起来,一边笑着,喊着,一边毫无顾忌地“咂咂”亲着老鼠。迪安、哈里,还有布鲁托尔都静静地看着,一脸的惊讶。然后,布鲁托尔走上前去,把彩色线轴递过铁栏。德拉克罗瓦最初没注意线轴,他整颗心都在叮当先生身上,就像一位父亲看到溺水的儿子得救了一般。布鲁托尔用线轴拍拍他的肩膀。德拉克罗瓦看了看,注意到了线轴,把它拿过来,又朝叮当先生走了过去,抚摸着它的皮毛,凝望着老鼠,像是要把它吞了似的,一边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让自己意识到,没错,老鼠全好了,老鼠安然无恙,完好无损了。

    “把线轴丢出去,”布鲁托尔说,“我想看看它跑得怎么样。”

    “它没事了,豪厄尔头儿,他没事了,感谢上帝——”

    “丢出去,”布鲁托尔重复着,“听我的,德尔。”

    德拉克罗瓦俯下身子,很不情愿的样子,显然不想让叮当先生再从手里出去,至少这会儿不想。他很轻柔地把线轴丢了出去。线轴滚过牢房,经过王冠牌雪茄盒,滚到墙边。叮当先生追着它,不过速度不如先前了。它的左后腿稍稍有些跛,这是最让我吃惊的。我觉得,这就更有了真实性,那略微有些跛的样子。

    它还是追到了线轴,动作很不错,还以同样的热忱用鼻子把线轴顶回德拉克罗瓦那里。我转向约翰·柯菲,他正站在牢房的门边上,微笑着。他的笑容很疲惫,不是我认为的那种真正的快乐。在他央求把老鼠给他时,我曾在他脸上看到过一种强烈而急切的表情,但是现在,那神情已经消失了,他那仿佛要窒息般的痛苦和恐惧的表情也没有了。他又恢复了约翰·柯菲的老样子,一脸的魂不守舍和怪异,目光飘忽而遥远。

    “你救了它,”我说,“是吧,大块头?”

    “没错。”柯菲说道。他的笑容开朗了一些,可只有片刻算得上是快乐。“我救了它,我救了德尔的老鼠,我救了……”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因为忘记了那个名字。

    “叮当先生。”迪安说。他正认真而好奇地盯着牢房里的约翰·柯菲看,好像等着柯菲立时激动起来,或者是得意起来。

    “没错,”柯菲说,“叮当先生,他是只马戏团老鼠,就要去有面胶玻璃窗的房子了。”

    “那是当然了。”哈里说着,也走过来看着约翰·柯菲。在我们身后,德拉克罗瓦躺在床上,叮当先生就停在他的胸脯上。德尔正在对老鼠低声吟唱,唱着某支法语歌曲,听起来就像催眠曲。

    柯菲抬起头,视线沿着绿里停在了值班桌和一旁的大门上,那门是通往我办公室及后面的储藏室的。“珀西头儿很坏,”他说,“珀西头儿很刻薄。他踩了德尔的老鼠,踩了叮当先生。”

    然后,没等我们对他开口(假如我们真能想到说什么的话),约翰·柯菲就走到床边,躺了下来。他侧过身子,面朝着墙壁。

    3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和布鲁托尔走进储藏室,珀西正背对着我们站着。他在我们放脏制服(有时候我们也把日常衣服混进去,监狱洗衣房才不管洗些啥呢)的大盖篮上的架子里找到了一罐家具清漆,正在给电椅的橡木扶手和腿上光。这事你听了也许会觉得怪异,甚至有点毛骨悚然,但在布鲁托尔和我看来,这却是珀西整晚所做的最正常的事情了。“电伙计”明天要见人,而珀西至少还要表现得像管事儿的样子。

    “珀西。”我悄悄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正哼着的小调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看看我们。我没看见我所期待的恐惧,至少一开始没有。我发现珀西显得有点上岁数了。我想,柯菲没说错。他看上去很刻薄。刻薄像是能让人上瘾的药,而这世界上最有资格这么说的就是我了。我想,经过一段时间试验之后,珀西已经上瘾了。他迷上了自己对德拉克罗瓦的老鼠所干的事情,而更令他着迷的就是听德拉克罗瓦悲伤的尖叫。

    “别冲我发火,”他声音里几乎带着几分快乐,“我的意思是,嘿,不就是一只老鼠嘛。它本来就不属于这地方,你们都清楚的。”

    “老鼠没事,”我说道。我的心跳得很重,但说话的语调尽量柔和,几乎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没事的,它又跑又叫的,正追着线轴玩呢。这里的活你什么都干不好,连杀老鼠都不行。”

    他看着我,有点吃惊,不敢相信我说的话。“你要我相信你说的话?那他妈的玩意儿给碾碎了!我听见声音的!你就……”

    “闭嘴。”

    他盯着我,两眼溜圆:“什么?你对我说什么?”

    我朝他走近一步。我能感觉到额头上青筋在暴跳。我不记得最近一次如此愤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叮当先生没事了,你难道不高兴吗?我们谈了那么长的时间,说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囚犯保持冷静,特别是那些快走到头的人。我以为你会开心,会松口气的。德尔明天要上路了,就这样。”

    珀西的目光从我移到了布鲁托尔,他那故意装出来的安详消失了,变成了犹豫不定。“你们两个家伙在玩他妈的什么把戏啊?”他问道。

    “朋友,这不是把戏,”布鲁托尔说,“你以为这是……好吧,这就是不能信任你的原因之一。你想听真话?我觉得你可真是个可怜虫呢。”

    “你们当心点儿,”珀西说道。这时,他声音里有一丝粗哑。终于,恐惧悄悄地回来了,他是怕我们可能问他要什么,怕我们也许会对他干些什么。发现这一点我觉得很开心,这会使他好打交道些。“我认识人的,重要人士。”

    “你就是说说而已,还真会做梦。”布鲁托尔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珀西把油漆布扔到电椅座位上,电椅的扶手和腿上有几个夹子。“我弄死了那只老鼠。”他的语调已不那么平稳了。

    “你自己去看看吧,”我说道,“这里是自由国家啊。”

    “会去的,”他说道,“会去的。”

    他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嘴角紧闭,两只小手(沃顿没说错,那双手的确挺好看)反复摆弄着他的梳子。他走上阶梯,大步走进我的办公室。布鲁托尔和我站在“电伙计”一边,一言不发,等着他回来。我不知道布鲁托尔怎样,反正我是想不出一句要说的话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想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三分钟过去了。布鲁托尔拿起珀西的擦布,开始给电椅厚厚的背条上漆。他漆完一条,才开始漆第二条,珀西就回来了。他在从办公室下到储藏室的楼梯上绊了一下,差点没跌倒,踉跄地迈着大步朝我们走来,一脸的惊诧和不可思议。

    “你们把它给换了,”他厉声斥责道,“你们这些混账,偷偷把老鼠换掉了。你们在耍我呢。要是再耍下去,你们他妈的等着瞧吧!你们要是不住手,就等着去排队领救济面包吧!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他停下不说了,大口大口喘着气,拳头捏得紧紧的。

    “我来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我说道,“珀西,我们是和你一起干活的人……但也干不了多久了。”我伸出手去,紧紧钳住他的肩膀。没那么紧,但是钳住了,没错。

    珀西的胳膊往上一扬,想挣脱开去。“把你的……”

    布鲁托尔抓住他的右手,那整只手,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手,一下消失在布鲁托尔硕大黝黑的拳握里。“乖儿子,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你要是还知道好歹,就抓紧这最后时机,给我好好听着。”

    我把他拧过身来,拎上平台,然后推着他,直到他后膝抵住电椅的座位,不得不往下一坐。他平静的神色不见了,刻薄和傲慢也不见了。那些东西倒是真的,但别忘了,珀西还年轻。在他这个年龄,那些东西还只是薄薄的一层装饰,就像一层难看的彩绘,让人一眼就看透了。我断定珀西现在愿意听人说话了。

    “我要你保证。”我说。

    “要我保证什么?”他语气中还想嘲讽一番,但眼神里却透出恐惧。配电房里的电源是关了的,但“电伙计”的木质坐椅却自有威慑力。我敢说,此刻的珀西正在感受这样的力量。

    “要你保证,如果明天晚上我们让你上前台,你就得真的去荆棘岭,别来碍我们的事,”布鲁托尔说话时口气很重,我还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过话。“保证你第二天就调离。”

    “我要是不干呢?我要是去喊上几个人,说你们在恐吓我、威胁我、

    欺负

    我呢?”

    “如果你的后台真像你说的那么硬,我们也许会让人给扔出这里,”我说,“但我们肯定也会让你在地板上留下该流的血,珀西。”

    “就为了那只老鼠?哼!我踩了判了死罪的杀人犯的宠物老鼠,你们以为会有人在意吗?除了这疯人院,外面人会在意吗?”

    “不。可是有三个人看见,野小子比利·沃顿想用腕链勒死迪安·斯坦顿时,你在一边吓得屁滚尿流。人们对

    这

    可是会在意的,珀西,我告诉你。对这个,就连你那个不知哪档子的州长姑父也会在意的。”

    珀西的脸和额头红一块白一块的。“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他问道,但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怒气。显然,他觉得会有人相信我们的话,而他也不愿惹麻烦。犯规不会有事,犯规时被证人逮个正着才会有事。

    “听着,我有几张迪安脖子的照片,是淤伤没消下去之前拍的。”布鲁托尔说道。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肯定有效。“你知道那些照片说明什么?说明沃顿是打够了人才被拖开的,而你是在场的,在他的盲区里。有你要回答的问题了,不是吗?这东西就像符咒,得缠上人好一阵子呢。也许等他的亲戚出了州监狱,回家在前门廊上喝着冰镇薄荷酒时,那玩意还在。人干活留下的记录可是件有趣的东西,而且一辈子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看呢。”

    珀西看看他,看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举起左手梳理着头发,一言不发,但我觉得我们降住他了。

    “好啦,到此为止吧,”我说,“你不想在这里待着,我们也不想你待在这里,不是吗?”

    “我最讨厌这地方了!”他爆发了,“我讨厌你们这样对我,讨厌你们从来不给我机会!”

    这话可太不符合事实了,但我觉得此时不是争论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也不愿让人到处支使。我爸告诉我,一旦让人支使,就很可能一辈子都受人支使。”他的眼睛里闪起了亮光,这对眼睛虽不如他的手漂亮,但也还凑合。“我特别不喜欢受这种大个子的支使。”他瞥了一眼我的老朋友,咕哝了一句,“布鲁托尔,至少你这绰号是取对了。”

    “珀西,有些事情你得明白,”我说道,“照我们看,是你在支使我们。我们一直对你说,这里办事得讲规矩,可你偏要自行其是,等出事了,就往你的政治关系背后一躲。还去踩德拉克罗瓦的老鼠……”布鲁托尔的目光和我一交会,我赶紧顺着话往回抽,“

    企图

    踩德拉克罗瓦的老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你就是把我们逼啊逼啊逼啊,逼得我们只好反扑了,就这么回事。但是你听着,如果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就会安然无事,像个前途光明的小伙子,像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花。谁都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的悄悄话。好,你说怎么办?拿出点成年人的样子来。答应我们你会在德尔完事之后离开。”

    他思考良久。之后,他眼睛里现出一种神色,那种人们想出了好主意时常有的神色。我不太喜欢,因为任何对珀西有利的主意对我们都不会是啥好事。

    “不说别的,”布鲁托尔说,“就想想你能躲开沃顿那脓球,该多好啊。”

    珀西点点头,我让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整整制服衬衫,把背部的衬衫往裤腰里塞了塞,用梳子把头发梳了一遍,朝我们看看。“好吧,我同意。明天晚上我上场主了德尔的事,第二天就去荆棘岭,立马洗手不干,行了吧?”

    “行。”我说。那神色依然在他眼睛里闪着,但此时我已经松了口气,没顾上太多。

    他伸出手来:“握个手吧?”

    我握了握他的手,布鲁托尔也是。

    这家伙把我们给耍了。

    4

    第二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这十月热得古怪,那一天又闷得尤为厉害。我去上班时,西边天际滚动着隆隆的闷雷,涌现出团团乌云。天黑时分,乌云移得更近了些,我们可以看见云隙间不时爆出蓝白色的闪电。晚上十点左右,在特拉平格县有一场龙卷风,特夫顿有四人丧生,一些马棚顶都被掀翻了,冷山地区还有强烈的雷暴雨和肆虐的暴风。后来,我觉得老天爷似乎都在为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的惨死鸣不平。

    开始一切顺利。德尔在牢房里安静地过了一天,有时和叮当先生玩,但大部分时间里就躺在板床上抚弄着它。沃顿试图挑了好几次事,有一次他甚至朝德拉克罗瓦大声嚷着,说等幸运的老彼埃尔在地狱里跳二步舞时,他们要吃老鼠汉堡包什么的,但这小个子法国佬没答理他,而沃顿似乎觉得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便就此作罢。

    十点过一刻,舒斯特露了面,说他要用卡津法语和德尔一起念主祷词,这让我们很是开心。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当然,我们想错了。

    十一点光景,见证人陆续到达,大多数人都悄声议论着天气趋势,谈论着是否会停电,从而推迟执行电椅死刑。看来他们谁都不知道,“电伙计”是由发电机供电的,除非发电机直接挨雷击,否则这场表演总要进行的。当晚,哈里在配电房,所以他、比尔·道奇和珀西·韦特莫尔就当引座员,把每位见证人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问他们是否需要来杯凉水。到场的还有两位女性:德尔强奸并杀害的那个女孩的姐姐,以及火灾受害者中一位的母亲。那位母亲身材硕大,脸色苍白,意志坚定。她告诉哈里·特韦立格,说希望看见那个男人被吓得半死,希望那男人明白,炼狱之火已经准备就绪,撒旦的魔鬼正等着他呢。说完,她哭了起来,把脸埋在一块镶蕾丝的手帕里,手帕足有一幅枕巾大小。

    雷声并没有被铁皮屋顶遮挡得沉闷一些,照样把它砸得砰砰直响。人们不安地抬头看看。这么晚了还得系领带的男人们感觉很不舒服,擦拭着他们潮红的面孔。那里简直比储藏棚里的蓝色火焰还要热。而且,当然啦,他们都不时地朝“电伙计”转过目光。也许本周早些时候,他们还对这次苦差开开玩笑,可到了那晚的十一点三十左右,笑话早已没了踪影。我告诉你,对必须得坐进那张橡木椅的人来说,幽默早已匆匆离去,但事到临头,脸上失去笑容的人并非只有死囚。那东西看上去如此

    直白

    ,它蹲在平台上,腿上的夹子向两边伸出,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身上穿的东西。屋子里谁都不说话。当雷声又一次炸响,尖利的声音像是劈开了人们身旁的一棵树,德拉克罗瓦的受害者的姐姐轻轻发出一声喊叫。最后一个在见证人席位上坐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是替监狱长穆尔斯来的。

    十一点半,我来到德尔的牢房,布鲁托尔和迪安在我身后稍远一点跟着。德尔正坐在板床上,叮当先生蹲在他的膝盖上。老鼠朝这死囚伸出头,那对油亮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尔的脸。德尔轻轻抚摩着叮当先生两耳间的头顶,大颗的、默默无声的泪珠从脸上滚落,而老鼠似乎就一直凝视着它们。德尔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抬起头。他满脸苍白。我虽没看见,却能感觉到:约翰·柯菲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门边,站在我身后,观察着这一切。

    德尔听见我钥匙发出的金属撞击声,一挤眼睛,但神色依然平静,继续抚摩着叮当先生的脑袋。我转开锁,推开牢门。

    “嗨,来啦,埃奇康比头儿,”他说道,“嗨,来啦,伙计们。给打个招呼,叮当先生。”但叮当先生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头发日见稀疏的小个子男人的脸,好像在纳闷,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彩色的线轴被好好地放在一边的雪茄盒里。

    最后一次放在那里了

    ,我暗想,不由得心头一紧。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我以法庭官员的身份……”

    “埃奇康比头儿?”

    我很想就这样把套话说完,但又改了主意。“怎么啦,德尔?”

    他把老鼠举到我面前:“就这个,别伤害它。”

    “德尔,我想它不会到我这儿来的。它并不是……”

    “会的

    ,它说它会的,它说它很了解你,头儿,你得把它带到佛罗里达的那个地方去,老鼠在那里想干啥就干啥。它说它信任你。”他的手向前伸了伸,那老鼠竟跨过他的手掌,爬到我肩膀上来了。老鼠很轻,隔着这身制服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但我还是觉察到了那一点小小的热量。“头儿?别让那坏家伙再靠近他,别让那坏蛋伤害我的老鼠。”

    “不会的,德尔,我不会的。”可问题是,这时候我该怎么处理?总不能让老鼠蹲在我肩膀上,再赶着德拉克罗瓦从见证人身边走过吧。

    “头儿,我拿着。”从我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约翰·柯菲,这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让人感觉有点怪异,好像他读出了我的心思。“就一会儿,如果德尔不介意的话。”

    德尔点点头,松了口气。“好的,约翰,你拿着吧,直到这蠢事干完……好!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布鲁托尔和我身上,“你们得把他带到佛罗里达去,到那个老鼠庄园什么的地方去。”

    “好的,很可能保罗会和我一起去。”布鲁托尔说着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叮当先生从我肩头爬上柯菲伸出的巨大手掌。叮当先生十分情愿这么做,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样子。它就像刚才很情愿地跳上我的肩膀一样,一溜小跑爬上了柯菲的手臂。“保罗,我们得找个时间休假,是吗?”

    我点点头。德尔也点点头,眼睛一亮,嘴唇间透出一丝微笑:“大家付一角钱来看他一次,孩子们是两分钱。是吧,豪厄尔头儿?”

    “没错,德尔。”

    “你是个好人,豪厄尔头儿,”德尔说道,“你也是,埃奇康比头儿。你有时候冲我叫喊,是的,但也是把你逼得没法子了才这样。你们都是好人,除了那个珀西。真想换个地方和你们见面啊。可这不是时间,也不是机会啊。

    ”

    “我得对你说几句话,德尔,”我对他说,“凡是要送人上路时我都得说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工作,行吗?”

    “好的,先生。

    ”他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蹲在柯菲宽大肩膀上的叮当先生,“再见了,我心爱的,

    ”他说着说着,哭声响起来了,“我爱你,小家伙。

    ”他朝老鼠飞去一个吻。这种飞吻本来十分有趣或古怪,但这个吻却不是。我和迪安的眼神碰了一下,不得不赶紧移开。迪安盯着通向拘押室的走廊,脸上浮出异样的笑容。我肯定他快哭出来了。就我而言,我说了该说的话,以我是法庭官员这样的内容开始,等我说完后,德拉克罗瓦最后一次迈出了囚牢。

    “头儿,再等一下。”布鲁托尔说着检查了德尔的头顶,罩子是要扣在那里的。他朝我点点头,一拍德尔的肩,“一切正常。我们上路吧。”

    就这样,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在一英里绿道上走起了最后一程,泪水汗水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面颊淌下来,头顶的雷声轰鸣。布鲁托尔走在死囚左边,我走在右边,迪安走在后面。

    舒斯特在我的办公室里,警卫林戈德和巴特尔则戒备地站在房间角落里。舒斯特抬头看看德尔,笑了笑,便用法语和他说起话来。我听着觉得有点故弄玄虚,但这番话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结果。德尔也朝他笑笑,然后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舒斯特。林戈德和巴特尔立刻警觉起来,我举起手摇摇头,让他们别紧张。

    舒斯特听着德尔掺着泪水、用法语倾倒出来的哽咽哭诉,不时点点头,好像全听懂了似的,拍拍他的背。他的视线越过这个小个子的肩膀,朝着我,说道:“他说的什么我有一大半听不懂。”

    “别当真。”布鲁托尔咕哝着。

    “我也没当真,孩子。”舒斯特咧嘴一笑。他是这行里最好的,可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坚持自己的信仰。

    他催促德拉克罗瓦屈膝跪下,然后合上自己的手掌。德拉克罗瓦也合上手掌。

    “我们的在天之父,

    ”舒斯特开始了,德拉克罗瓦也和声念着。他们用流水般的卡津法语念着主祷词,一直念到“愿您将我们拯救出罪恶,阿门。

    ”这时,德尔的眼泪已基本止住了,神色看上去很平静。接着他们又念了几句《圣经》诗行(英语的)。一切念完,舒斯特准备起身,但德尔抓住他的衣袖用法语说了句什么。舒斯特仔细听着,皱起眉头。他做了回应。德尔又说了几句,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舒斯特朝我转过身来说道:“他还有点事要做,埃奇康比先生。有几句祷词,由于我的信仰,我无法帮助他。行吗?”

    我看看墙上的钟,午夜差十七分。“好吧,”我说,“但得快一点。我得按时间表办事,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转身朝德尔一点头。

    德尔闭上眼睛,好像在祈祷,但沉默了一会儿。一道皱纹爬上他的额头,我感觉他是在向心里深处探寻什么,就像在小阁楼里寻找着久已不用(或不需要了)的东西那样。我又瞥了一眼时钟,几乎要开口说话,差一点就说了,但布鲁托尔扯了扯我的衬衫袖子,摇摇头。

    这时,德尔开始说话了,语调迅速而柔和,那口卡津法语圆润温柔,像少女的乳房充满肉感:“玛利亚,我向您致敬,玛利亚,您万般慈惠;上帝与您同在;您是所有女人中的有福之人,我亲爱的耶稣,您腹中之果,也是有福之人。

    ”他又哭了起来,但我觉得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圣母玛利亚,啊,我的母亲,神的母亲,请为我祈祷,请为我们祈祷,我们是可怜的罪人,此时此刻……我们将死之时,我将死之时。

    ”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阿门。”

    德拉克罗瓦站起身来时,恰好房间的一扇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投下短暂的蓝白亮色。所有的人都跳将起来,一阵哆嗦,只有德尔本人除外;他似乎依然沉浸在古老的祷词之中。他伸出一只手,却并不看看到底伸向了哪里。布鲁托尔抓住他的手掐了一下。德拉克罗瓦朝他看看,略微一笑。“我们走吧

    ……”他刚开口就停下了,然后努力改用英语说:“现在我们走吧,豪厄尔头儿,埃奇康比头儿。我已与上帝同在。”

    “很好。”我说着暗想道,二十分钟后,当他站在电流的另一边时,还不知道会怎样感觉与上帝同在呢。我希望他最后的祈祷能被听见,希望圣母玛利亚会全心全意地为他祈祷,因为德拉克罗瓦,这个强奸杀人犯,现在正需要一切能够得到的祈祷。室外,炸雷又一次滚过天际。“来吧,德尔,不远了。”

    “好的,头儿,很好。因为我再也不害怕了。”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从他眼神里可以看出,管他圣父与否,管他圣母与否,他没说实话。等他们走完绿色地毯的剩余部分,穿过那道小门,几乎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德尔,在尽头处停下。”他穿过小门时我低声命令道,可是我根本没必要如此命令他。他在楼梯底部停下脚步,浑身发冷,而使他停下来的原因,是他看见珀西·韦特莫尔站在平台上,一条腿边放着海绵桶,右边屁股旁可隐约看见那部直通州长的电话。

    “不,”德尔声音低沉,充满恐惧,“不,不,不要他!”

    “往前走,”布鲁托尔说道,“你的眼睛只看着我和保罗就行了,就当他没在这里。”

    “但……”

    人们开始转身来看我们,但我身子稍微侧一下,还是能抓紧了德拉克罗瓦的右肘,同时让其他人无法看见。“走稳了,”我说话的声音只有德尔、或许还有布鲁托尔能听见,“这里大多数人会记得的事情,就是你走出去时的样子,给他们留点好印象。”

    就在这时候,到此时为止最响的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空轰然响起,把储藏室的屋顶震得直颤。珀西像是有人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似的跳将起来,德尔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笑了笑。“还会再响些呐,他又得尿裤子啦。”他说着挺了挺肩膀,其实那肩膀已经够挺的了。“走吧。快把活干完。”

    我们朝平台走去。德拉克罗瓦略带惊慌地朝见证人席位扫了一眼,这次有二十五人左右,但布鲁托尔、迪安和我的眼睛却紧盯着那张椅子。我觉得一切就绪,就冲珀西竖起拇指,一挑眉毛,意思是问他是否一切正常,而他则嘴往一边一咧,似乎在说,

    你什么意思,是否一切正常?当然一切正常啦。

    但愿他没说错。

    德拉克罗瓦跨上平台时,布鲁托尔和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胳膊肘。尽管平台离地面不过八英寸左右,可是让人惊奇的是,许多人,即使是再粗壮不过的汉子,都得让人扶上这生命的最后一级台阶。

    不过德尔很顺利地走了上去。他在椅子前面站了一小会(坚决不朝珀西看),然后居然像是自我介绍似的对它说起话来:“是我。

    ”他说道。珀西伸出手去,但德拉克罗瓦自己一转身,坐下了。我在他左边,布鲁托尔在他右边,都跪下身子。我小心翼翼地用我已经描述过的方式控制着自己的胯部和嗓子,然后把夹扣一合,使它的夹口围住了这个卡津人脚踝上方干瘦白皙的肌肉。又一个炸雷响起,我惊跳起来。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刺得我十分难受。老鼠庄园,出于某种原因,我一直在想着这个。老鼠庄园,得花一角钱才能进去,儿童只要花两分钱,就能隔着“面胶”窗去看它了。

    夹扣有点僵,合不上。我能听见德尔的呼吸粗重干涩,那几片肺叶,现在还努力支撑着充满恐惧的心脏,可不到四分钟后就将变成几只烧焦的口袋。这时候,他杀了五六个人的事实似乎已无关紧要。我这不是要争论对错,只是在陈述事实。

    迪安跪在我身边,悄声问道:“保罗,出什么事了?”

    “我合不上……”我刚一开口,夹扣就砰的一响合上了。它一定是夹着了德拉克罗瓦腿上的一层皮,因为他身体一缩,嘴里嘶了一声。“对不起。”我说道。

    “没关系,头儿,”德尔说,“再痛也就一分钟。”

    布鲁托尔那边的夹扣接着电极,扣起来时间总要长一些,所以,我们三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迪安过去摆弄德尔左边的腕扣,珀西走向右边的那只。万一珀西需要帮助,我随时准备走过去,但是他扣腕扣比我扣脚扣麻利多了。这时,我发现德尔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好像已经有一道低压电流在通过他的身体似的。我能闻到他的汗味,又酸又冲鼻,让我想起淡腌菜汁。

    迪安朝珀西点点头。珀西转过头来,用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转一挡!”我看见了他下巴下沿上的那道伤口,是当天他刮脸时割的。

    一阵嗡嗡声响起,有点像旧冰箱启动时的声音,储藏室的吊灯都亮了。从观众席上传出轻轻的喘息和模糊的说话声。德尔在椅子上身子一挺,双手紧紧抓住橡木扶手的顶端,腕部关节都发白了。他的两只眼珠在眼眶里左右直转,干涩的呼吸更快了,几乎是气喘吁吁。

    “稳住了,”布鲁托尔轻声说道,“德尔,稳住了,你表现得不错。挺住,你表现得不错。”

    嘿,伙计们!

    我暗想,

    来瞧瞧叮当先生多有能耐!

    头顶的天空中,炸雷又一次响起。

    珀西大模大样绕到电椅正面。这可是他的大好时机,他处在舞台中央,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也就是说,所有的眼睛,除了一双。德拉克罗瓦看见了来者,便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膝盖。我敢用买甜甜圈的一美元和你打赌,珀西在面向观众说那几行字的时候肯定搞砸,可是他却一口气说完了该说的话,连个疙瘩都没打,语气平静得让人觉得怪异。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你被处以电刑,该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的陪审团通过,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执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处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德尔试图说点什么,但一开始,除了惊恐的、只有元音的气声之外,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珀西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微笑,我真可以朝他那笑容痛快地开一枪。德尔舔舔嘴唇,又试了一次。

    “我犯的事,抱歉,”他说道,“只要能把钟拨回去重新来过,我什么都愿意,但谁也做不到。所以现在……”雷声在我们头顶像迫击炮弹凌空爆炸那样响了起来。要不是被夹扣紧紧绷着,德尔肯定会蹦起来,他汗流满面,双眼圆睁,“所以现在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了,上帝宽恕我。”他又舔舔嘴唇,看着布鲁托尔,“别忘了你们对叮当先生许下的诺言。”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想让我们听见。

    “不会忘的,别担心,”我说着拍拍德拉克罗瓦像黏土般冰凉的手,“他会去老鼠庄园的……”

    “去他妈的去,”珀西边说边往德拉克罗瓦胸前绑上一根皮带,扣好,那声音从他嘴角里冒出来。“根本没那样的地方,是这些家伙编出来的童话,让你安静安静的。这下让你明白了吧,这挨捆的东西。”

    德尔目光一闪,立即打蔫了似的,我知道他其实

    已经

    有些明白了……可他宁愿只当不晓得,如果真能做到的话。我朝珀西看看,吃惊得不知所措,又觉得义愤填膺,他也同样不甘示弱地看着我,一副你能把我怎样的神态。当然啦,他是占了上风。当着这么多见证人的面,德拉克罗瓦又已处在生命的尽头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什么别的都做不了,只有把眼前的事继续做下去,把它做完。

    珀西把面罩从钩子上取下来,蒙住德尔的脸,把它往下翻出来,紧紧地往这小个子男人突出的下巴下塞,使顶部的洞眼展开。下一步就是从桶里取出海绵,放进头罩去,而正是在这一步上,珀西第一次没按常规办事:他没有像惯常所做的那样弯腰从桶里把海绵捞出来,而是从椅背上摘下铁头罩,双手拿着头罩弯下腰去。也就是说,他没有按本来是十分自然的程序,把海绵弄到头罩里,而是拿着头罩往海绵凑过去。我本该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我当时正心烦意乱的。死刑执行我也参加过,可唯独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至于布鲁托尔,他根本就没去看珀西,珀西朝那桶弯下腰去(他移动着身体,使我们无法真切地看到他在干什么),然后站起身,拿着已经放有海绵的头罩朝德尔走去,这一切,布鲁托尔都没有注意到。布鲁托尔一直看着遮住了德尔的脸的那层布,看着黑丝绸面罩上的起伏,看着德尔张开的嘴巴的轮廓,看着那部分面罩因呼吸而鼓胀起来。布鲁托尔的额头上、发际线下的太阳穴里,都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我从没见他在执行死刑时这样出过汗。在他身后,迪安看上去神不守舍,浑身不舒服的样子,好像在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们都意识到出岔子了,可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珀西一直在问杰克·范哈伊的问题是什么。他问了不少问题,但我觉得大部分问题不过是打掩护的。我相信,珀西想知道的,他

    唯一

    想知道的,就是关于海绵的事情,放海绵的目的,为什么要把海绵浸在盐水里……如果不浸在盐水里会发生什么。

    假如海绵是干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珀西把头罩往德尔头上猛地一扣。这小个子男人跳了一下,又呻吟起来,这一次呻吟声更大了些。坐在折叠椅上的见证人中,有几个人不安地骚动起来。迪安往前半步,想去帮着扣好下巴处的皮带,但珀西用坚决的手势让他退回去。迪安退了回去,浑身一哆嗦,又一声炸雷震撼了储藏室的顶棚。这次,第一波雨水随之而来,劈劈啪啪地砸在屋顶上,就像有人一把一把地往洗衣板上撒着花生。

    各位也曾听人说过见了什么之后“血都冷凝了”这样的话,不是吗?肯定听说过的。我们都听人说过,但是我活到现在,真正感觉到这句话应验了,就是一九三二年十月的那一个电闪雷鸣的凌晨初始,大约午夜过后十秒钟。那不是因为珀西·韦特莫尔从那扣着头罩、绑着夹扣、蒙着面罩、坐在“电伙计”上的家伙身边走开时一脸阴毒的笑容,而是因为我没看到当时应该看到的东西。德尔的头罩里竟没有水顺着他面颊流下来,而这就是我终于体会到这种感受的原因。

    “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珀西说道,“根据本州法律,电流将通过你的身体,直到你死亡为止。”

    我朝布鲁托尔看去,内心万分惊恐,这使我的尿路感染部位像肥凸的手指一般鼓胀起来。

    海绵是干的

    !我用唇语向他示意,可他只是摇摇头,没听明白,回头看看这个法国人脸上蒙着的面罩,蒙面人正在做着最后的呼吸,黑色的丝绸面罩随着呼吸一缩一涨。

    我伸手去抓珀西的胳膊肘,但是他走开了,还朝我瞪了一眼。虽然只是短短一瞥,我却一切都明白了。事后他准会半真半假地含混其辞,而大部分当事人都会相信他,只有我知道真相。珀西做起他想做的事情来,一向十分认真,这一点我们在演习时就发现了。当时杰克·范哈伊解释说,泡了盐水的海绵使液体带电,把电荷变成电弹一类的东西,射进大脑去,那时珀西听得全神贯注。没错,珀西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事后他说他并不清楚事态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话我信,但即便这样,这一行为也决算不上“出于好意”,不是吗?我认为绝对算不上。但是,除非我当着副监狱长的面大声喊出来,让杰克·范哈伊别合电闸,其他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再多那么五秒钟时间,我想我肯定就喊出来了,但珀西没有多给我那五秒钟。

    “愿上帝垂怜你的灵魂。”他朝坐在电椅上大口喘息、万分恐惧的人说道,然后抬起目光,朝蒙着网罩的长方形小间看去,哈里和杰克正站在那里。杰克的手放在“梅布尔牌干发器”的开关上。医生站在窗子右边,眼睛盯着两腿间夹着的黑色袋子,一如既往地默不做声,就像隐身了似的。“转二挡!”

    起初,一切正常。嗡嗡的声音比原来的稍微响了一点,但也响不太多,德尔的身体一阵痉挛,不由自主地向前拱起。

    这时,问题来了。

    嗡嗡声失去了惯常的稳定,开始起伏波动,还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劈啪声,像玻璃纸被人揉着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我闻到了可怕的气味,但一开始我还未醒悟到那就是燃烧的毛发和有机海绵的混合气味,直到从头罩下沿冒出缕缕青烟。更多的青烟从头罩顶部电线入口的小孔冒了出来,就像是从印第安人帐篷顶部冒出的烟。

    德拉克罗瓦开始在椅子上痉挛起来,来回扭动着,蒙着面罩的脸剧烈地左右转动,像是在拼命抗拒着什么。他脚踝被扣住的双腿开始急促地上下蹬踏。头顶的天空中响起了炸雷,雨下得更猛烈了。

    我看看迪安·斯坦顿,他也朝我瞪圆了眼睛。头罩下传来了沉闷的啪啪声,就像着火的松树枝桠在断裂,这时,我看见烟也从面罩里冒了出来,一丝丝,一圈圈。

    我朝着横在我们和电闸房之间的网隔冲去,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布鲁托尔·豪厄尔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肘。他抓得可真紧,我感到那里一阵痉挛疼痛。他的脸色像牛油般苍白,但还没有到惶恐的地步,还算不上是惶恐。“千万别让杰克停下来,”他低声说道,“不管你做什么,就是别让他停下,已经太晚了。”

    德尔开始喊叫的时候,见证人们并没有听见。砸在屋顶上的雨声像在吼叫,而雷声几乎没有间断。但站在平台上的我们却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从冒着烟的面罩里传出夹着咳呛的痛苦号叫,就像是动物被干草打包机夹住后撕拧时发出的号叫。

    头罩里的嗡嗡声变得粗重狂野起来,好像受了无线电静电干扰似的时断时续。德拉克罗瓦开始在电椅上像小孩发脾气般猛烈地前冲后仰。平台被震得直颤,捆在身上的皮带几乎要被他撞开了。同时,电流又使他的身体左右扭曲,我听见了他右胳膊折断或裂开时发出的咔嚓声,就像人们在用大锤砸开板条箱。他的裤裆本来就由于两腿剧烈而短促的抽搐而有些潮湿,现在已经发黑了。他开始发出嘶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像老鼠发出的尖叫,声音之大,甚至隔着倾盆大雨也能听见。

    “他到底怎么啦?”有人喊了起来。

    “那些扣子能撑得住吗?”

    “天呐,

    气味

    难闻死了!呸!”

    两位女性中的一人问道:“这是正常情况吗?”

    德拉克罗瓦朝前冲,向后仰,朝前冲,向后仰。珀西圆瞪着眼睛呆呆看着,张大着嘴巴,惊恐万分。他曾盼着

    出点事

    ,这是肯定的,但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事。

    德拉克罗瓦的面罩喷出了熊熊火焰,烧焦的毛发和海绵气味此时又掺杂着烤人肉的气味。布鲁托尔抓过刚才放海绵的桶(当然,现在里面是空的)朝屋角监狱看守的特深水槽冲去。

    “保罗,要不要我把电停了?”范哈伊隔着网罩喊道,声音听起来是完全给吓住了。“要不要我……”

    “不!”我冲他喊道。布鲁托尔是最先明白的,我也马上懂了:我们得结束这一切。这辈子接下来还得干的任何事情,和这件事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了:我们得把德拉克罗瓦的事干完。“转呀,看在基督的分上!快转呀,转呀!转呀!”

    我朝布鲁托尔转过身去,一点没注意到人们在我们背后已是议论纷纷,有的站了起来,还有一对夫妻在尖叫。“别去!”我朝布鲁托尔大声喊道,“别用水!别用水!你犯傻啊?”

    布鲁托尔转过身来,一副迷惘若知的表情。往通了电的人身上泼水,哼哼,没错,那可真叫聪明了。他环顾四周,看见墙上挂着的化学灭火器,便一把取下。好家伙。

    德拉克罗瓦脸上的面罩已经被撕开,露出了他的面容,此时已烧得比约翰·柯菲还黑。他的眼睛已烧成两团白色胶状小球,从眼眶里迸出来,挂在面颊上。睫毛早已烧没了,我看见连眼皮都着了火,燃烧起来。烟团从他衬衫的V形领子里喷出来,而电流还在嗡嗡作响,胀满了我的头脑,在那里震颤不停。我觉得,这一定是疯子听到的声音,差不多就是这种声音。

    迪安冲上前去,恍惚中他以为用双手就能扑灭德尔衬衫上的火,我朝他大吼一声,让他闪开,吼声几乎要使他跳将起来。这时候去碰德拉克罗瓦无疑就像是兔子布莱尔一拳打在沥青小子身上,而且还是个通着电的沥青小子。

    我还是没有转身去看身后发生的事,但从声音上判断,那就像是一场大混乱,椅子被推翻了,人们在咆哮,一个女人扯着嗓子哭喊着:“住手,住手,难道你们看不见他已经受够了吗?”柯蒂斯·安德森抓住我的肩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基督在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不命令杰克关掉电源。

    “因为我做不到,”我说,“我们走得太远,没法回头了,你难道不明白?反正再有几秒钟一切都过去了。”

    但至少过了两分钟,这一切才结束,这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两分钟,而且我觉得,在这两分钟的大部分时间里,德拉克罗瓦都是有意识的。他尖叫着,抽搐着,左右猛烈晃动着。烟气从他鼻孔里喷出来,从那张已经变得成熟的李子般黑紫色的嘴巴里喷出来。从他舌端升腾而起的烟,就像从滚烫的烧烤架上冒出的烟那样。他衬衫上的纽扣不是裂了就是化了。他的汗衫倒没怎么着火,但被熏得焦黑,青烟从里面喷涌而出,我们都能闻到胸毛被烧焦的味道。我们身后的人们像受惊的牲口那样朝门口挤去。当然啦,他们出不了门,毕竟我们都在倒霉的监狱中,所以他们只好挤在门边,眼睁睁看着德拉克罗瓦被烧焦(

    我要烤焦啦

    ,老嘟嘟在我们为处决比特伯克做演习时就这么说的,

    我要变成烤火鸡了

    ),雷声大作,大雨如注,苍天动怒。

    突然,我想起了医生,转身四下寻找。他还在原地,却瘫倒在黑袋子旁边的地上,昏过去了。

    布鲁托尔拿着灭火器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没到时候。”我说道。

    “我知道。”

    我们转身看看珀西在哪里,发现他此时几乎站到了“电伙计”背后,全身僵硬,双眼瞪得老大,一根手指弯曲着指关节,满满地塞住嘴巴。

    终于,德拉克罗瓦往椅背后一瘫,鼓胀得变了形的脸搭在一边肩膀上。他还在痉挛颤动,但我们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情形,那是电流通过身体的反应。头罩歪斜地搭在脑袋上,可后来我们去摘下它时,大部分的头皮和剩下的那几丝头发好像被什么强力粘胶粘在了金属头罩里,一起被撕了下来。

    那团冒着烟的人形焦炭还在电椅上翻来滚去,但只是电击反应了。三十秒钟后,我朝杰克喊道:“断了它!”嗡嗡声立刻停止,我朝布鲁托尔点点头。

    他转身把灭火器往珀西怀里狠狠一塞,力量之大,使珀西踉跄几步,差点没掉下平台去。“你去干,”布鲁托尔说道,“反正这一切都是你导演的,不是吗?”

    珀西冲他一瞪眼,眼神里凶光毕露,令人生厌。他抱起灭火器,压了几下气泵,揭开封口,一股巨大的白色泡沫向椅子上的人喷去。泡沫打到德尔脸上时,我发现他的脚颤了一下,心想,

    天呐,千万别让我们再来一次

    。还好,这是唯一的一次颤动。

    安德森已经转身朝吓得心惊胆战的见证人大吼起来,说一切正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还说那只是雷电引起的电流冲击,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这么说下去,他就得告诉他们,大家闻到的不是燃烧的毛发、肉体和烤焦的衬衫的可怕的混合气味,而是香奈尔五号了。

    “把医生的听诊器拿来。”灭火器里的泡沫喷完后,我对迪安说道。德拉克罗瓦全身已蒙上了白色,最最难闻的气味此时已被一层淡淡的化学品苦涩味所掩盖。

    “医生……要不要我……”

    “别管医生,把听诊器拿来就行,”我说道,“快把事情干完……把他弄出去。”

    迪安点点头。

    干完

    和

    出去

    这两个词是他现在最要听的了,这对我俩都一样动听。他朝医生的黑袋子走过去,在里面摸索着。医生的身体开始动弹起来,这么看,他至少没有中风或犯心脏病。这还不错。但是布鲁托尔看珀西的眼神可就不对了。

    “到隧道去,在运尸车边上等着。”我说道。

    珀西咽了口唾沫:“保罗,听着,我不知道……”

    “闭嘴。到隧道去,等在运尸车边上,现在就去。”

    他不作声了,脸上肌肉扭动着,好像受了伤害似的,接着就朝着那扇通向台阶和隧道的门走去。他抱着用完了的灭火器,像抱着个婴儿。迪安从他身边走过,拿着医生的听诊器朝我走回来。我一把拿过听诊器,装好耳塞。我从前在军队时就干过这个,它就像骑自行车,学会了就再不会忘了。

    我擦了擦德拉克罗瓦胸部的泡沫,一大块滚热的皮肤竟然从下面的肉上滑脱下来,就像是……唉,你知道的,就像烤熟的火鸡,我强忍着才没呕吐出来。

    “天呐!”从我身后传来了几乎是抽泣的声音,我听不出是谁的。“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也不会来的!”

    太迟了,朋友,

    我暗想。“把那人弄走。”我对迪安或布鲁托尔或随便哪个在听我讲话的人说道。我等到确信自己不会冲着德拉克罗瓦那冒烟的大腿作呕后,才说道:“让他们都到门边去。”

    我拼命强忍着,把听诊器的听筒按到刚才在德拉克罗瓦胸部拉出的那圈红黑色的生肉上。我听着,祈祷着千万别听到什么声音。总算,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死了。”我对布鲁托尔说。

    “感谢基督。”

    “是的,感谢基督。你和迪安去拿担架,我们把夹扣松开,把他弄走,要快。”

    5

    我们把他的尸体抬下十二级台阶,抬上了运尸车,一切顺利。我最担心的是当我们把他扔上尸车时,那一身烤熟的肉会从骨头上掉下来:老嘟嘟烤熟的火鸡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幸好,这事没发生。

    柯蒂斯·安德森在楼上安慰着(反正是试图安慰)见证人,这倒对布鲁托尔很有利,因为安德森没在那里看见布鲁托尔朝车头迈了一步,胳膊往身后一扬,打算把拳头狠狠地砸向珀西,站在那里的珀西一时惊呆了。我一把抓住布鲁托尔的胳膊。这一抓,对两人都有好处。对珀西好,是因为布鲁托尔的那一拳,力气之大,看样子是想把他的脑袋给打飞;对布鲁托尔有好处,是因为这一拳要真砸了上去,他也许得丢饭碗,甚至还得坐牢。

    “别。”我说道。

    “你这‘别’是什么意思?”他满腔怒火地问道,“你怎么能说‘别’?你明明看见他干的好事!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尽管他

    干了

    这样的事情,你还打算让这家伙的关系来保护他?”

    “没错。”

    布鲁托尔朝我瞪起眼睛,嘴张得老大,愤怒得眼睛都噙满了泪水。

    “听我说,布鲁托尔,你要是给了他这一下子,咱们大伙很可能都得走人。你、我、迪安、哈里,甚至还可能拖上杰克·范哈伊。其他的人就会顺着阶梯往上爬一两级,从比尔·道奇开始,监狱管委会再去雇三四个救济线上领面包的人来,填上底层的空缺。也许你能受得了,但是……”我竖起大拇指示意着迪安,他正呆呆地看着滴答漏水的砖墙隧道,一只手拿着眼镜,神色几乎和珀西一样迷惘。“但是迪安怎么办?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念高中,另一个也快了。”

    “那这事怎么了结?”布鲁托尔问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

    “我不知道海绵要浸水,”珀西说话的声音十分微弱、机械。当然啦,这个故事他事先早已排练过了,但他原先预料的是一次让人痛苦的玩笑,而不是我们刚刚目睹的那场灾难。“我们演习的时候海绵从来没湿过。”

    “呸,你他妈……”布鲁托尔说着朝珀西冲去。我再次抓住他,把他吼了回去。阶梯上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抬起头来,生怕看见的是柯蒂斯·安德森,还好,是哈里·特韦立格。他两颊惨白,嘴唇泛紫,像是才吃过黑莓馅饼。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布鲁托尔身上。“看在上帝的分上,布鲁托尔,德拉克罗瓦已经

    死了

    ,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一点,珀西根本不配你这么对待他。”难道那时候那计划、或计划的初始阶段就已经在我脑海里形成了?说实话,我一直在想这问题。好几年工夫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从来没找到满意的答案。我想,也许答案不答案的已经不重要了。但是我发现,很多事情并不重要,却总烦扰人心。

    “你们这些家伙说起我来好像我是个笨蛋似的。”从珀西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他还是有点恍惚和气急,好像有人往他肚子上狠狠给了一拳,才刚回了一点气来。

    “你就是个笨蛋,珀西。”我说道。

    “嘿,你怎么能……”

    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揍他。空空的隧道里,水滴不停地从砖壁往下滴答,我们几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奇形怪状,像爱伦·坡关于摩格街大猩猩的故事里的阴影,在墙上跳动着。雷声滚滚,但在隧道里面,听起来比较沉闷。

    “珀西,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那就是你重复说一遍,答应明天调往荆棘岭。”

    “你别担心。”他没好气地说完,朝运尸车里盖着被单的东西看看,赶紧移开目光,眼珠一转,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又避开了。

    “这样最好,”哈里说,“不然的话,你就有得尝尝野小子比利·沃顿的厉害了。”他略一停顿,“这我们敢担保。”

    虽说珀西有点怕我们,虽说他更担心的可能是,如果他还不赶紧走开,一旦我们发现他一直在问杰克·范哈伊关于海绵的事,海绵派什么用场,为什么总得浸在盐水里等等,不知道会把他怎样处置,但哈里提到的沃顿,却使他眼睛里露出了真正的恐惧。我能觉察到,他想起了当时沃顿如何一把拽住他,搓揉着他的头发,对他吼叫着。

    “你敢。”珀西悄声说道。

    “我就敢,”哈里平静地回答道,“告诉你,谁也不能把我怎样,因为大家都看见了,你太不把囚犯当回事了,而且还这么无能。”

    珀西攥紧了拳头,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色:“我绝不是……”

    “你就是无能。”迪安也插了进来。我们在楼梯底端围成半圆,堵住珀西,他甚至要往隧道里退回去也不可能了。他身后就是运尸车,旧床单下是那堆还在冒烟的肉。“你刚把德拉克罗瓦活活烧死了,这不叫无能还叫什么?”

    珀西眼珠一翻。他原先的计划是假装无知,这下他发现掉进了自设的陷阱。我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因为就在此时,柯蒂斯·安德森从楼梯上猛冲了下来。我们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从珀西身边往后稍稍退了一点,以免让他觉得我们在威胁珀西什么。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啊?”安德森咆哮着,“耶稣基督,楼上的地板给吐得一塌糊涂!臭死了!我让玛格努森和老嘟嘟把两扇门都开了,可我敢打赌,那气味他妈的开五年也走不了。那混蛋沃顿还

    又哼又唱

    的,我都听见了!”

    “柯特

    ,他唱得有调吗?”布鲁托尔问道。明白该怎么用一个火花把煤气灯点亮而不伤到自己吗?得趁煤气浓度还不高的时候。此刻就是这样。我们瞪大眼睛朝布鲁托尔看了看,立刻狂笑起来。笑声很高,有点歇斯底里,在阴暗的隧道里像蝙蝠一般地扑啦扑啦来回游荡。我们的身影在墙上跳跃闪动着。笑到后来,连珀西也随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终于,笑声停止了,大笑过后,我们都感觉好了一些。感觉

    神智正常

    了。

    “好了,伙计们,”安德森边说边用手帕抹抹笑出了泪水的眼睛,一边还喷着鼻息,间或打着笑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次死刑呀。”布鲁托尔说道。他说话时的平静语气把安德森给吓住了,但我倒没觉得惊讶,至少没到那程度。在匆忙中放慢速度方面,布鲁托尔一直很在行。“执行得十分成功。”

    “基督在上,你竟把这样的直流电手术叫做成功!我们那些见证人得一个月睡不好觉了!呸,那老胖婊子恐怕一年都睡不好了!”

    布鲁托尔指指运尸车,示意被单下的东西:“他死了,不是吗?至于你说的见证人,大多数人明晚都会对他们的朋友说,这是一次诗意的正义:那个德尔活活烧死了一大堆人,我们也把

    他

    活活烧死。不同的是,他们不会说是我们烧死了他,会说那是上帝的旨意,通过我们而得以实现。也许这话还真有点道理。你想知道会发生什么好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奇妙的事情?他们大部分的朋友都恨不能到场亲眼目睹呢。”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还用充满厌恶和讥讽的眼神看了看珀西。

    “就算他们的羽毛有点哆嗦,又怎样呢?”哈里问道,“是他们自己要来的,谁也没去强请呀。”

    “我不知道海绵该浸水的,”珀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机器人发出的,“演习的时候从来没浸水。”

    迪安用极其厌恶的眼光看着他。“你他妈的要尿多少年,才会有人告诉你得先把盖子掀起来,别尿到那玩意上面去了?”他怒骂道。

    珀西嘴一张,想要回应,可我让他闭嘴了。奇怪的是,他还真闭上了。我朝安德森转过身去。

    “珀西捅娄子了,柯蒂斯……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单纯而简单。”我又转向珀西,看他敢不敢说半个不字。他没敢,也许他从我眼神里读懂了我的意思:与其让安德森听到

    故意

    两字,不如让他听到

    蠢事

    。另外,在隧道里说什么都没关系,对珀西·韦特莫尔来说,有关系的、这世界上最最有关系的,是记录在案的东西,是那些大家伙、有关系的大家伙听到了什么。这世界上对珀西最有关系的是报纸上会怎么说。

    安德森看看我们五个,不知所措。他甚至还看看德尔,但德尔不会说话。“我看事情本来会更糟糕。”安德森说道。

    “没错,”我表示同意,“他也许还没死透呢。”

    柯蒂斯眼睛一眨,那种念头他脑子里可能根本没有过。“明天把关于整件事的详细报告放在我桌上,”他说道,“我没和穆尔斯监狱长谈这件事时,你们谁也不许向他提起,听见没?”

    我们都使劲摇头,表示不会说的。如果柯蒂斯·安德森要去向监狱长说什么,咳,怎么说都成。

    “要是那些写新闻的混账谁都不把它在报纸上捅出来……”

    “不会的,”我说,“即使他们想写,编辑也会把它们给毙了。这东西一家老小读起来太可怕了,他们连想都不会想去写的。今晚来的都是老手。小纰漏总会有的嘛,就这么回事。这一点他们和我们一样明白。”

    安德森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此刻他的注意力已转向珀西,平常挺喜气的脸上满是鄙夷。“你真是他妈的捣蛋,”他说道,“我可一点也不喜欢你。”他冲珀西点点头,后者正一脸哑然,惊讶不已。“你要是把我说的话传到你那伙蠢驴朋友耳朵里,我一定会矢口否认,除非罗迪大妈的老灰鹅死而复生

    ,而这几位也一定会站在我一边。小子哎,你麻烦大了。”

    说着他转身走上楼梯。我等他踏了四级台阶,喊住了他:“柯蒂斯?”

    他转过脸,眉毛一扬,没说话。

    “你别太担心珀西的事,”我说,“他很快要去荆棘岭了,那边更大更好,珀西,是这么回事吧?”

    “等调令来了就走。”布鲁托尔补充了一句。

    “调令没来之前,他每天晚上都会请病假的。”迪安又加了一句。

    这话把珀西惹急了,他到监狱时间不长,没攒下一天带薪病假。他看看迪安,眼神里明摆着讨厌。“你

    想

    都别

    想

    。”他说道。

    6

    一点一刻左右,我们回到办公室(除了珀西,他被命令把储藏室打扫干净,在整个干活过程中一脸阴郁),我有个报告要写。我打算在值班桌上写,要是坐进了更舒服一些的办公椅,我很可能会瞌睡过去。想到一小时前才发生的事,这一点可能听着让人奇怪,可我觉得,自前一天夜里十一点以来,我像是足足过了三辈子彻夜无眠的生活。

    约翰·柯菲站在囚牢门前,泪水从他那漠然而空洞的眼睛里不住涌出来,让人觉得像是鲜血从某处无法愈合却又并无痛楚的伤口中流出。靠桌子近处,沃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身体左右摇摆,哼着一支显然是他自己编造的歌曲,而且还并非全然胡诌。就我所能记得的,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去—烧—烤!我和你!

    又红又臭呸呸呸!

    不是比利,也不是费城的小菲利,

    不是杰基,也不是罗伊!

    而是热乎乎的小个子,那条滚烫的篶黄瓜,

    那人名叫德拉克罗瓦!

    “闭嘴,你这神经病。”我说道。

    沃顿一咧嘴,露出一口臭烘烘的牙齿。他不会死,至少还没死;他活着,活得很开心,事实上正在跳踢踏舞。“来呀,进来让我闭嘴,怎么样?”他开心地说着,然后开始哼起了又一段“烧烤歌”,歌词并非完全是唱到哪编到哪的。歌词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没错。是一种发霉发臭的智慧,从它本身来看还不失几分聪明。

    我朝约翰·柯菲走去。他用手掌擦了擦眼泪,双眼通红,看上去像被擦伤了似的。我觉得,他一定也筋疲力尽了。这家伙一天也就绕着操练场跑上两小时,其余时间在牢房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怎么会筋疲力尽,我不知道,但我丝毫不怀疑我亲眼所见,太明显了。

    “可怜的德尔,”他说话的语调低沉粗重,“可怜的老德尔。”

    “没错,”我说,“可怜的老德尔。约翰,你没事吧?”

    “他解脱了,”柯菲说道,“德尔解脱了,不是吗,头儿?”

    “是的。回答我的问题,约翰,你没事吧?”

    “德尔解脱了,真幸运,管他发生了什么呢,他真是幸运。”

    我觉得,在此问题上,德拉克罗瓦也许会有不同意见,但我没说出口。我只是朝柯菲的牢房瞥了一眼:“叮当先生哪去了?”

    “朝那里跑走了。”他指指铁栏外面,大厅对面的禁闭室。

    我点点头:“嗯,它会回来的。”

    但是它没有回来;叮当先生在绿里上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唯一一次发现它的踪迹,是布鲁托尔在那年冬天看到的:几小片色彩鲜艳的碎木片,加上从屋梁上一个小洞里散发出的薄荷糖气味。

    当时我很想走开,却没有走。我朝约翰·柯菲看看,他也看看我,好像很清楚我在想什么。我暗暗命令自己走开,回到值班桌边写报告去,但是我却喊出了他的名字:“约翰·柯柯菲。”

    “在,头儿。”他立刻说道。

    有时候,执意想要知道某件事情的人真的会倒霉,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我单腿跪下,开始脱一只鞋。

    7

    我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北边屋脊上空,亮起了迟暮的月光。我的睡意似乎随着乌云的散去而消失了。我完全清醒了,而且还能从自己身上闻到德拉克罗瓦的气味——“去烧烤,我和你,又红又臭呸呸呸”,我觉得这味道好久都不会散。

    詹妮丝还在等我,有死刑任务的夜晚她总要等我。我原来不想把事情告诉她的,觉得这样会让她担惊受怕,可我一走进厨房门,她就从我的脸色察觉到了什么,非要我全部讲给她听。于是我坐下,用冰凉的手掌握住她温暖的双手(我那辆旧福特车里的取暖器几乎不发热,而暴风雨一来,气温就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把她想知道的都说了。讲到一半,我竟然失去控制,哭了起来,这我可真没预料到。我感到不好意思,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倒是她,每当我的行为偏离了男人应有的轨道,反正是偏离了我觉得我应该遵循的轨道,她从不给我施加压力。我想,男人要是有个好老婆,那他就是上帝最幸运的造物了,而没有好老婆的,则是最最可怜的家伙,他们一生唯一的幸运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我哭着哭着,她把我的头抱在自己胸前,等我发泄完,感觉好点……反正是稍稍好一点,我觉得那准是在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不是鞋子,我并没指那个,是与鞋子有关,但不是一回事。我当时

    真正的

    想法是,约翰·柯菲也好,梅琳达·穆尔斯也好,尽管两人的体格、性别和肤色都很不一样,却有着一样的眼睛:充满哀怨、悲伤、漠然,是那种垂死的眼神。

    “上床吧,”我妻子最后说道,“保罗,和我一起上床吧。”

    我上了床,并做了爱,完事之后,她转身睡了。我躺着,看着暗淡的月光,听着墙上的滴答声,它们终于来了,把夏天换成了秋天,我想起约翰·柯菲说过是他帮了忙。

    我救了德尔的老鼠,我救了叮当先生,它是马戏团老鼠。

    当然啦,我想,也许我们都是马戏团老鼠,一圈一圈地跑着,隐约地觉得,上帝和所有天堂里的人都隔着明胶玻璃窗,看着木屋里的我们。

    我稍微睡了一会,大概两小时或三小时吧,天就开始亮了。睡眠状况和这些天在佐治亚松林的完全一样,那时我可很少这样:睡得很浅,睡一阵醒一下。入睡时脑子里想着的是我小时候的教堂。教堂的名称随我母亲和她姐妹们的欢喜随时改变,但实际上却是一样的,什么赞扬耶稣的贝克伍兹第一教堂啦,上帝全能教堂啦,等等。在这些突兀的方尖塔建筑的阴影里,随着召唤信徒做礼拜的钟声,人们心头时时升起救赎的念头。只有上帝才能宽恕罪愆,能够并的确做出宽恕,用在十字架上受刑的圣子那充满痛苦的鲜血,洗干净所有的罪孽,但这并未免除上帝的孩子只要可能就得赎罪(哪怕只因判断失误而造成的罪)的责任。救赎是强有力的行为,它是关闭你往昔大门的锁。

    我想着松林里的救赎,想着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骑在闪电之火上,想着梅琳达·穆尔斯,想着我那流不完眼泪的大男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这些思绪萦绕在我梦里。在梦中,约翰·柯菲坐在河岸旁,痴呆儿一般冲着初夏的天空口齿不清地发出悲伤的呼喊,对面的河岸上,一列货运列车轰隆隆地永不停歇地朝着特拉平格河上锈迹斑斑的大铁桥开去。这个黑人每条胳膊弯里都夹着一个赤裸的金发女孩的尸体。他紧攥着的拳头就像是胳膊末端的棕色巨石。蟋蟀在他周围鸣唱,吸血蠓在身边飞舞;天气沉闷炎热。梦里,我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跪下,拉住他的手。他松开拳头,袒露出里面的秘密。一个掌心里是一只红黄绿三色线轴,另一掌心里是一只监狱看守的鞋。

    “我没办法,”约翰·柯菲说道,“我想制止的,可来不及了。”

    这一次,在梦里,我理解了他。

    8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正在厨房里喝着第三杯咖啡(我妻子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她给我端来咖啡时,我能看到她脸上写着大大的“不同意”三个字),电话铃响了。我走到门廊上拿起电话,总机在对什么人说他们占了线,然后她对我说了声“诅你好用”(祝你好运),就挂上了……大概是这样吧。在总机,事情从来就说不定。

    哈尔·穆尔斯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它飘忽而粗糙,像是八十岁老头发出来的。我想,昨天晚上在隧道里柯蒂斯·安德森觉得一切正常,这太好了;让他对珀西的想法和我们的一样,这也太好了,因为正与我通话的人很可能不会在冷山再多干一天了。

    “保罗,我明白昨晚出了点事情。我也知道了,我们的朋友韦特莫尔先生与此有关。”

    “出了点小麻烦,”我把听筒紧贴着耳朵,嘴凑到话筒边承认道,“不过活儿干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当然啦。”

    “能问问是谁告诉你的吗?”这样我就能往他尾巴上拴个饮料罐——盯上他?我可没接着往下说。

    “你尽管问,但这实在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我还是把嘴巴闭闭牢吧。不过我给办公室打电话,问他们是否有什么消息或紧急事务时,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哦?”

    “是啊,好像是有一份调动申请搁在了我的文件篮里。珀西·韦特莫尔请求尽快调到荆棘岭去,一定是昨天夜班结束前就把表填好的,你觉得呢?”

    “听起来是这样。”我表示同意。

    “通常情况下,我就让柯蒂斯来处理了,但是考虑到……最近E区的气氛,我让汉娜在午饭时去看看,再向我报告。她已经欣然答应了。我会签字批准,今天下午就转到州府去。我看,不出一个月,你就能目送珀西走出大门了,没准更快。”

    他指望我听到这事会表现得很开心,他也确实有理由这么指望。他省出照顾妻子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而在平时,这样的事情起码得花上半年时间,哪怕珀西在上面有人也快不了。但是,我却心猛地一沉。一个月!也许,反正也不会有太大关系。它打消了一个完全自然的等待愿望,也推迟了一次冒险行动,而我当时正想着要做的事,还真的很冒险。有时候,碰上这样的情况,最好就是一鼓作气跨出去。如果我们还是得同珀西打交道的话(我总认为能让其他人和我一起完成疯狂的事情,换句话说,总是认为我们是一伙的),不如就在今晚。

    “保罗,你在听吗?”他稍稍放低了声音,好像他以为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妈的,我以为断线了呢。”

    “没有,我在听呢,哈尔。这消息太好了。”

    “没错,”他附和道,我再次为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苍老而感到震惊,真有点

    轻薄如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你不知道,监狱长,

    我暗想,

    再过一百万年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处决柯菲时我们的朋友也许还会在这儿,这倒有可能。我觉得,感恩节前柯菲肯定早该上路了。不过你可以把他放在配电间的,谁也不会反对,我觉得,包括他,也不会。”

    “我会那么做的,”我说道,“哈尔,梅琳达怎么样了?”

    长久的停顿,长得让我以为已经断了线,幸亏还听得见他的呼吸声。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又低了很多。“她越发不行了。”他说道。

    不行了。

    这位老朋友用这个冷冰冰的字眼,描写的绝不是一位濒临死亡的人,而是开始与生命分手的人。

    “头痛得稍轻了些……至少暂时这样吧……但她没人扶着就走不了路,没办法弯腰去捡东西,一睡着就小便失禁……”又是一阵停顿,然后,哈尔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句话,听起来像是“她脏了。”

    “什么脏了,哈尔?”我皱起眉头问道。我妻子这时来到前廊门口,站在那里,在一块擦碟子的布上擦着手,看着我。

    “不是的,”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在愤怒和哭诉间摇摆,“她

    说脏话了

    。”

    “哦。”我还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事实上也没必要,因为他自己回答了我。

    “她会在一段时间里十分正常,完全正常,谈论她的花圃,谈论在购物目录中看见的衣服,谈论她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罗斯福的讲话,说他讲得那么的好,然后,突然之间,她就开始说起非常非常可怕的话来,最最难听的……用语。她并不提高嗓音。可我觉得,她真提高了嗓音恐怕还更好,因为那就……你明白的,那就……”

    “那就听起来不那么像她了。”

    “就是这样,”他口气里充满感激,“但是,听她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讲着阴沟里的脏话……对不起,保罗。”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听见他在“咳咳”地清嗓子。然后他恢复了常态,声音也稍微有力了一点,不过难受依旧。“她想要唐纳森牧师过来,我知道他来了对她有点安慰,可我怎么能去请他?万一他坐在一边给她念着《圣经》,她突然间冲他讲脏话,那怎么办?她会的,昨天晚上她就是这么对我的。她说:‘你这舔鸡巴的,把那本《自由》杂志递给我,好吗?’保罗,这样的话她能从哪里听来的?她怎么会知道这样的词语?”

    “我也不知道。哈尔,今天傍晚你在家吗?”

    在哈尔·穆尔斯状态正常、头脑清醒、未受担忧或悲伤侵扰时,他的脾性中有着尖刻嘲讽的一面,他的下属也最怕他这一点,这比他发脾气或对他们不屑一顾还要可怕。他的嘲讽常常很不耐烦,非常刺耳,像硫酸般伤人。现在,这硫酸泼了一点点在我身上,这我倒没预料到,但总的来说,我听他这么讲还是挺高兴的。看来,毕竟他身上的好斗性还没有完全消退。

    “不在,”他说道,“我要带梅琳达出去跳方块舞。我们要去哆—西—哆,德国舞步向左跳,然后冲着提琴手骂他是个操他妈的鸡奸犯。”

    我用手捂住嘴巴,生怕笑出声来。谢天谢地,要笑的冲动很快过去了。

    “对不起,近来我一直没睡够,所以才怨声载道的。我们当然在家啦,你问这干吗?”

    “嗯,没啥事。”我说。

    “你不是想来坐坐吧,是吗?因为如果你昨晚值班,今晚也得值,除非你和谁换班了?”

    “没有,我没换班,”我说,“我今晚值班。”

    “反正那不是个好主意,看她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是吧,谢谢你告诉我。”

    “别客气,保罗,为我的梅琳达祈祷吧。”

    我说我会的,一边暗想,我能做的也许比祈祷更多得多呢。正如赞美耶稣教会、上帝全能教会里的人说的,自助方得上帝之助。我挂上电话,看看詹妮丝。

    “梅莉

    怎么样?”她问道。

    “不太好。”我把哈尔对我说的话向她复述了一遍,包括说粗话的那部分,不过省略了“舔鸡巴”和“鸡奸犯”这些字眼。我最后用了哈尔的话:

    不行了,

    詹妮丝难过地摇摇头。然后,她凑近来看看我。

    “你在想什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事情

    ,也许不是好事,都写在你脸上呢。”

    我是绝不会说谎的,我们之间从不以谎言相向。我只是对她说,她最好别知道,至少目前别问。

    “那……你会惹上麻烦吗?”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不出有惊讶的意思,她反倒有了点兴趣,这是我最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也许吧。”我说。

    “是件好事吗?”

    “也许吧。”我重复着说道。我站在那里,一只手依然拿着电话听筒,心不在焉地转着,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住了电话机的接通键。

    “你打电话时要我走开吗?”她问道,“乖乖小女子,调头出去吧?洗洗盘子,打打毛线?”

    我点点头:“我不会这么说话,不过……”

    “保罗,今天午饭有客人吗?”

    “大概会有。”我说。

    9

    我立刻拨通了布鲁托尔和迪安,因为两人都有电话。哈里没有,至少那时候没有,但我有他最近的邻居的号码,那邻居在。二十分钟后哈里来了回电,十分尴尬地说他只好用对方付款的方式给我打电话,还吞吞吐吐保证说,等电话账单来了,一定会“付他那部分”。我告诉他,等鸡蛋孵完了再数那些小鸡吧,关键是,眼下他能不能到我家来吃午饭?布鲁托尔和迪安都会来,詹妮丝答应做她拿手的卷心菜色拉……更别提她更在行的苹果馅饼了。

    “纯粹就他妈的吃午饭?”哈里将信将疑。

    我承认有点事情想和他们商量,但最好别在电话里说,哪怕声音再轻都不行。哈里就答应了。我把听筒放回电话架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思起来。虽然我们刚上了夜班,我并没有把布鲁托尔或迪安从睡梦中叫醒,哈里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刚从梦乡回来。看来,我并不是唯一受到昨夜事件困扰的人,考虑到我心里的疯狂念头,这也许是个好兆头。

    布鲁托尔住得离我最近,十一点一刻就到了。迪安过了十五分钟也到了,哈里是在迪安之后又过了十五分钟到的,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上班了。詹妮丝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了冷牛肉三明治、卷心菜色拉,还有冰茶。要在前一天,我们肯定会在室外侧廊上边吃边享受着阵阵微风,可是那场暴风雨之后,温度陡降了足足十五度,从山梁那边吹来的风有点刺骨。

    “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坐吧。”我对妻子说。

    她摇摇头:“我才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儿呢。不知道,不担心。我就在前廊随便吃点就行了。这星期我随简·奥斯汀小姐出游,她可是个好旅伴。”

    “谁是简·奥斯汀?”詹妮丝一走哈里立刻问道,“保罗,是你这边还是詹妮丝那边的?是表妹?漂亮吗?”

    “呸,你这笨蛋,她是个作家,差不多在贝齐·罗斯往我们的第一面国旗上绣星星的时候就死了。”

    “啊。”哈里一脸尴尬,“我看的书不多,大多是收音机手册。”

    “保罗,你在动什么念头?”迪安问道。

    “这么说吧,是约翰·柯菲和叮当先生。”他们有点惊讶。这倒在我预料之中:他们肯定以为我不是和他们谈德拉克罗瓦就是珀西,也许两人都谈。我看看迪安和哈里,“叮当先生的事……柯菲干的事……发生得可真快。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及时到了那里,看到了那只老鼠的惨相。”

    迪安摇摇头:“不过我看到了地板上的血迹。”

    我朝布鲁托尔看看。

    “那狗娘养的珀西把它踩烂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它本该死的,却没死。不知柯菲对它干了什么,反正它没事了。我知道没人相信,可我是亲眼所见。”

    “他也治好了我,我不仅亲眼所见,还亲身感受了呢。”我把自己尿路感染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告诉他们我怎么旧病复发,如何痛苦(我指指窗外的那根木桩,告诉他们有天早晨我痛得跪倒在地时不得不紧抓着它),而柯菲一触摸我,疼痛就立刻消除,而且不再复发。

    故事不长,我说完后,他们坐在那里,沉思着,嚼着三明治。过了一会,迪安说:“他嘴里有黑玩意儿出现,像虫子。”

    “没错,”哈里附和道,“反正一开始是黑色的,后来就变成白色,消失了。”他四下看看,想了想,“保罗,要不是你这一提,我好像早都忘了,真滑稽!”

    “这有什么滑稽,有什么奇怪的,”布鲁托尔说道,“我觉得人对想不明白的事情都这么处理,就是忘了它。没什么意思的东西对人没啥用处。保罗,你觉得呢?他给你治的时候有虫子出现吗?”

    “有的,我觉得那就是伤病……是疼痛……是伤痛。他先把伤痛吸进去,然后再吐出来,吐到空气中。”

    “伤痛在空气中就死了。”

    我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伤痛是否死了,也不确定死不死有什么关系。

    “他有没有把伤痛从你身上吸出来?”布鲁托尔问道,“他似乎是把伤痛直接从老鼠身上吸走的,那创伤,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死亡。”

    “没有,”我说道,“他只是碰了碰我,我

    感觉到

    了,是一种触动,像电击,但一点不痛。不过我既不是濒临死亡,也没有受伤啊。”

    布鲁托尔点点头:“触觉和呼吸,就像你听见密林福音巫师在作法似的。”

    “就是赞美耶稣,上帝全能什么的。”我说道。

    “我不知道这和耶稣有什么关系,”布鲁托尔说道,“但我觉得约翰·柯菲像是个能力非凡的人。”

    “好啦,”迪安说,“如果你们都说这些真发生过,那我想我得相信了。上帝实现奇迹的方式真的十分神秘,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嗯,这可是个大问题,不是吗?我深深吸了口气,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得目瞪口呆,就连喜欢看杂志上关于太空小绿人故事的布鲁托尔也惊呆了。我说完后,大伙好长一阵沉默,谁也不再嚼三明治了。

    最后,布鲁托尔用十分温和、理智的语气说:“保罗,要是给逮住了,我们都得丢工作,而且如果仅仅是丢工作的话,我们就算他妈的幸运了。也许我们还会被请入州监狱的A区,在那里做做钱包,两人共享一个淋浴头呢。”

    “对,”我说,“有这可能。”

    “我理解你的感觉,多少懂一点,”他继续说道,“你比我们更了解穆尔斯……他是你的朋友,也是大老板……我也知道你对他老婆……”

    “她是你能碰上的最可爱的女人了,”我说,“而且她是他的命根子。”

    “可我们对她并不像你和詹妮丝那样熟悉啊,”布鲁托尔说道,“不是吗,保罗?”

    “你们要是我,肯定会喜欢她的,”我说,“至少,如果你们在她挨这玩意折磨之前遇见她,就肯定会喜欢她的。她为社区做了好多事情,她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虔诚的教徒。还有,她很风趣,反正从前是这样。她能把故事讲得你笑到眼泪哗哗直流。不过这一切都不是我想帮她救她的原因,如果她还能治好的话。看她受折磨是一种

    打击

    ,妈的,是

    打击

    。让我们眼见耳闻心想都难以承受啊。”

    “说得很崇高,但我很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你那些古怪念头的真正原因,”布鲁托尔说道,“我觉得是因为德尔的事情,你多少想平衡一下。”

    他说对了,他当然说对了。我对梅琳达·穆尔斯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但说到底,也许还不到要请他们冒着丢工作(甚至还得失去自由)的危险去帮助她的分上,更别说还得搭上我自己的工作和自由。我有两个孩子,这世界上我最最不希望妻子做的事情就是使她不得不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父亲将受到审判,罪名是……啊,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准,最有可能的似乎是协助和唆使越狱企图。

    但是,德拉克罗瓦之死是我至今,不仅是我有工作以来,而是我有生以来,所见的最可怕、最丑陋的死刑,而我却是这一事件的其中一员。我们

    都是

    其中一员,因为我们都明白,珀西·韦特莫尔是最最不适合在E区工作的人,却依然默许他继续在那里待下去。我们都参与了这场游戏,就连穆尔斯监狱长也参与了。“不管韦特莫尔干还是不干,德拉克罗瓦的脑袋终归要烧的。”他是这么说的,也许这么说完全有道理,想想那小个子讲法语的家伙都干了些什么就够了。但到头来,珀西干的却远远超过了烧他的脑袋;他使德尔的眼珠爆出眼眶,还把他的整张脸也给烧了。为什么?因为德尔是个杀了五六个人的杀人犯?不,那是因为珀西曾经吓得尿裤子,而这小个子法国佬居然鲁莽到去耻笑他。我们都成了这一可怕事件的共犯,而珀西却会安然无恙。他会乐颠颠地调去荆棘岭,到了那里,又会重操那套残忍手法,把那里的人都整成神经病。我们对此束手无策,但也许现在洗去我们手上的几块污点,还为时不晚。

    “在我的教会里,这叫救赎,不是弥补,”我说,“不过我想反正都是一回事。”

    “你真以为柯菲

    能

    救她?”迪安轻声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敬畏。“怎么……怎么救?……把脑瘤从她脑袋里吸出来?就像……挖桃核?”

    “我觉得他能办到,当然还不肯定,但考虑到他治好了我……还治好了叮当先生……”

    “没错,那只老鼠可是伤得不轻。”布鲁托尔说。

    “但他

    愿意

    干吗?”哈里若有所思地说,“他

    愿意

    吗?”

    “如果他能,他会愿意的。”我说。

    “为什么?柯菲根本不认识她!”

    “因为他就是干这个的,因为上帝就是让他这样的。”

    布鲁托尔四下环顾着,提醒我们还缺一个人。“那珀西怎么办?你以为他会对此不闻不问?”他问道,于是我把如何处置珀西的计划告诉了他们。等我说完,哈里和迪安满脸惊讶地看着我,而布鲁托尔脸上则隐隐现出了虽不太情愿却充满钦佩的笑意。

    “真够大胆的,保罗兄弟!”他说道,“简直让我听呆了!”

    “但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迪安几乎是在耳语,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双手直拍,像个小孩。别忘了,迪安对我处置珀西的计划特别感兴趣,因为珀西差点没让迪安被打死,看他当时吓得丢魂落魄的样子。

    “没错,但完事后又怎样?”哈里说。他的语气有点阴郁,眼神却透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他眼睛一闪一闪的,透出希望能被说服的神色,“完事后怎么办?”

    “都说人一死嘴就闭。”布鲁托尔咕哝了一句,我迅速看了他一眼,以确认他这么说只是在开玩笑。

    “我认为他会闭嘴的。”我说。

    “真的?”迪安一脸怀疑。他摘下眼镜,擦了起来。“说说理由。”

    “首先,他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他会按自己的想法来判断我们,以为那不过是一次胡闹。第二,也是更重要的,

    他会害怕得什么都不说

    。我凭的就是这一点。我们告诉他,如果他写信打电话,

    我们

    也写信打电话。”

    “说出死刑的事情。”哈里说道。

    “还有关于沃顿攻击迪安时他被吓破了胆的事情,”布鲁托尔说道,“我想,让大家都明白真相,这才是珀西·韦特莫尔最害怕的。”他慢慢地点点头,思考了一会。“能管用,但是,保罗,与其把柯菲带去看穆尔斯太太,让穆尔斯太太去看柯菲不是更合理吗?我们仍然可以用和你讲的差不多的办法制住珀西,然后把她从隧道里带进来,而不是把柯菲带出去。”

    我摇摇头:“绝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是因为穆尔斯?”

    “对了。他这人太一本正经,都快把疑心重重的多马变成圣女贞德了

    。如果我们把柯菲带到他家去,我想能让他大吃一惊,至少同意让柯菲试一试。不然的话……”

    “关于用车的事,你怎么考虑?”布鲁托尔问道。

    “我首先想到的是用那辆客货两用车,”我说,“但它只要离开这大院,就没有不被注意上的,而且方圆二十英里之内,谁都知道它长什么样。我想,也许我们还是用我那辆福特。”

    “还没完呢,”迪安说着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就算你剥光了约翰·柯菲的衣服,给他浑身涂上猪油,再用一只鞋拔子,也别指望把他塞进你的车去。你对他熟视无睹,都忘了他体形有多大了吧。”

    我无言以对。那天上午我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珀西的问题上,少部分、但并非不重要的部分,集中在野小子比利·沃顿的问题上。这下我意识到,运输问题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哈里·特韦立格拿起没吃完的第二个三明治,看了看,又放下了。“如果我们真要干这件疯狂的事情,”他说,“我看可以用我的皮卡,把他放在后面车斗里,那时候路上不会有什么人吧,我是说半夜过后,是吗?”

    “是的。”我说。

    “各位忘记了一件事情,”迪安说道,“我知道,柯菲自打进了号子,一直十分安静,整天没干什么事,除了躺在板床上眯着眼睛。但他是个杀人犯,再说,他体形巨大,如果他想从哈里的后车厢逃跑,我们能阻止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开枪打死他。而且像他这样的家伙,一枪两枪还不一定管用,哪怕是点四五的。如果我们制服不了他怎么办?如果他弄死了什么人怎么办?我是不愿意丢工作,不愿意去蹲班房,我有老婆,有孩子,都等着我往他们嘴里填面包呢,可我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多死一个小女孩了。”

    “这绝不会发生。”我说。

    “以上帝的名义,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我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诉说我所知道的情况。布鲁托尔帮了我一把。

    “你认为那不是他干的,是吗,保罗?”他面带怀疑地说道,“你认为那大块头白痴是清白的。”

    “我肯定他是清白的。”我说。

    “耶稣在上,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有两个证明,”我说,“其中一个就是我的鞋子。”我朝桌前凑凑身子,开始说了起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