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九峰寨的四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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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里,雨在你没有预防的任何时候淅沥沥、哗啦啦地下来,在清晨、在中午、在晚上。

    雨下进稻田里、山上的玉米地里,河里的鱼塘里。雨下进孩子的书包里、眼睛里、头发里、衣服里、皮肤里。

    雨经常会下进罗莎、陈广学、陈福蓉、陈福建的嘴里,从2岁到12岁。

    在10年的雨里,他们从没有带过雨伞。山里的孩子野,不娇贵,何况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雨成了陪着他们长大的朋友,雨成了他们跟这个世界交流的朋友,雨成了他们张着嘴诉说的朋友。

    雨水流进他们的小嘴巴时,他们抬起头,张着嘴、疯跑着、追逐着、欢喜着。

    因为有雨,他们寂寞而单调的生活有了彩虹,有了色彩,有了味道。他们可以尽情地让雨湿透衣服,再疯狂地奔跑在雨里,然后回家,然后随便吃一点泡饭或者白米饭,或者炒饭,迅速再返回学校。他们身上的衣服从来不会因为被雨湿透了而换身干爽的衣服,他们也从来不担心被雨湿透的身体在山风的吹拂里生病感冒打点滴。他们每天往返学校和家的距离所付出的汗水,至少让他们能成为很好的运动健将。

    在平浪,外地人一进村子,全村人的眼睛都是警察。他们从头打量着陌生的外地人,当平浪人感觉外地人是由本地的老师或者有文化的人带来时,他们会一百八十度转弯,立马把你当做自家人。

    平浪的孩子最缺少的除了父母的陪伴,更缺少外地人到家里做客的机会。

    2014年7月中旬,平浪连续下了几天雨,雨消解了平浪的热度。平浪人说,最热的天也就是30度左右,而且时间很短。

    从平浪镇中心小学到九峰寨,走大路小跑需要半个小时。走小路,田埂路小跑需要20分钟。

    中午放学时,陈广学、陈福建已经飞回家,说是飞着回家,是因为陈广学、陈福建回家不走大路,走田埂上的路比大路快10多分钟。

    陈广学是罗莎的表哥、陈福蓉的堂哥、陈福建的堂弟。姊妹四人都在平浪中心小学上学,他们的爸爸妈妈最早都在深圳打过工,后来都去福建打工了。

    罗莎、陈福蓉知道我要去她们家很高兴,一直陪着我。

    已经中午12点了,我担心两个孩子饿了,问她们怎么走路回家最近?

    两个孩子说,小路近。

    什么是小路,我问孩子们?

    小路就是走田埂,在稻田里的田埂上弯曲着左拐右拐到家里。

    因为下雨,小路滑,我只能选择跟孩子们走大路。

    所谓的大路就是刚刚在黄泥巴路上铺了水泥沙子,成了一条雨天能走、车能走、摩托车能走的路。这条水泥路从平浪镇绕一个很大的弯,然后到达九峰寨。

    在路上,罗莎和陈福蓉一直开心地跟在我身边,给我讲爸爸妈妈打工的事。

    10岁的孩子在远离父母的日子里最缺少的就是陪伴。况且他们的童年一直是在缺失父母陪伴的日子里,一天天熬过来的。

    现在,有一个跟她们相处多日的老师,从曾经爸爸妈妈打工城市来的老师,她们的心突然间就拉近了我跟她们之间的距离。

    在她们缺少陪伴的饥渴的心灵里,我不仅是她们临时的老师,也是她们可以信任的大人,更是她们说话的朋友。

    她们在我的身边,她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太久了,孩子没有诉说的对象,没有被问询的关爱,没有被关注的重视。我仅仅一个陪她们回家的请求,在她们的心里都是快乐的。

    水泥路上的雨水在慢慢地流进旁边的水渠里,稻田里,清脆的流淌声唰唰啦啦地流进我的心里,我眼里的酸楚感是白内障的眼睛疲惫的感觉?还是为了孩子远方的父母?

    在雨里走了半个多小时,罗莎指着河前面的旧砖房说,到了。

    我跟罗莎说:去跟爷爷奶奶打声招呼。

    罗莎说:哥哥已经说了。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女子从旧砖房里出来,很礼貌的对我说:老师好。

    年轻女子是罗莎结婚半年的新舅妈,舅舅结婚后也跟妈妈爸爸去福建打工了。新舅妈留在家里照顾老人,还有田里的庄稼。

    罗莎年轻的舅妈在我的眼里像荷花一样开放,她白皙的皮肤看不出来在稻田里干活,也看不出来长时间在太阳底下暴晒过。她不瘦,是那种丰腴而不胖的女子,头发长长,笑容灿烂。

    她端过来平浪的西瓜放在我面前。

    她端过来婆婆做的灰粽子放在我面前。

    她在公婆的旁边坐着,她在我的对面坐着。

    罗莎的外公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外婆跟新舅妈坐在我前面的凳子上。

    外婆外公60多岁,不是很老。因为一直爬山过洼,他们没有多余的脂肪。眼神里对我唐突的到来表现出的是亲近、好客、欢喜、一览无余。

    外公有病,家里的活大多是外婆和新舅妈在做。在我旁边,外公的叹息时不时扑进我的耳边,深紫色的T恤下,是没有脂肪没有啤酒肚的骨干。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在外面打工,把孩子们都留给了本来有病却必须承担生活责任的父母。

    外公的眼神里是忧虑很久的瞳孔,他不像我的白内障,已经浑浊,已经发散不了忧虑的眼神。

    我看着罗莎外公的瞳孔,我的眼睛更模糊了,连手里拿着的笔记本都看不清楚字里行间的字体,行、和笔画。

    罗莎端了一个碗在门里闪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赶忙问,罗莎,你快吃午饭吧,饿坏了。

    一瞬间,罗莎放下碗筷,吃完了!

    有这样快的吃饭速度?跟行军打仗一样的速度?

    什么饭吃成这么快?

    外婆说,泡饭。米饭兑了开水。

    陈广学在表妹的话音里飞快的闪了一次,又闪出去。他闪着的动作里,可爱的笑容在他稚嫩的脸上跳跃着。

    外婆使劲地拿着灰粽让我吃。

    我知道灰粽是黔南州特有的一种用稻草灰和着糯米一起包的粽子。来平浪后才知道的一种端午节美食。

    用山泉水灌溉的稻米,和用山泉水长成的稻草烧成的灰。粽叶是长在山上的,没有农药,没有化学药剂。青黄色的粽叶裹着白色的有香味的糯米,这样的粽子一口口吃进胃里,它是温暖的美食。

    这么多孩子,你们怎么带?很辛苦吧?

    听到我的问话,罗莎外婆眼睛已红。

    罗莎两岁就在这里,一呆呆了8年多。

    8年多里爸爸妈妈很少回家,每个月打打电话问好。

    罗莎不吵着要见爸爸妈妈?或者打电话时会哭吗?

    外婆说:每次哭。哭完了,一个人呆一会,又出去玩了。罗莎听到说她,转了一圈又出去了。

    我隔着门问罗莎:想妈妈了?

    罗莎偎在门边,不说话。笑容里是淡淡的不经意的苦涩。

    陈广学来来去去地在门里和门外闪着,就是不坐下来。

    陈广学不哭?

    老人说,他不哭。

    陈广学又闪进来了,笑笑地说,我才不哭。

    陈广学的爸爸妈妈最早在深圳打工,那时陈广学5岁。每年爸爸妈妈都回来过年,只在过年的时候,陈广学才能跟爸爸妈妈见几天面。8岁时,爸爸妈妈又去了福建,跟罗莎的爸爸妈妈一起帮老板打工喂海参、喂鲍鱼、晒海带。这样陈广学和罗莎很小就留给了爷爷奶奶。

    孩子童年成长的时间里,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打工是爷爷奶奶经常跟孙子、外孙女说爸爸妈妈工作的一个词,也是罗莎和陈广学最早学会的一个词。这个词不仅让成年的我们承担了太多背井离乡的苦难,更让年幼的孩子体验了成年人苦难里跟亲人分离的情感。

    我不知道孩子们能读懂这个词的时候是什么年纪,我也不知道这些有着灿烂笑容的孩子把他们的笑容停留在什么时段。看着这些留在家里的孩子,成年人的我们经常会感觉语言枯竭了,文字贫乏了,思维凝固了,发音不准确了,嗓音哽咽了。

    成年人的语言在这些孩子面前很幼稚,还没有孩子来的直接。

    我问罗莎:如果有一个选择机会,让爸爸妈妈回来陪你再不出去打工了,你高兴吗?

    罗莎想了想说:不高兴!

    我奇怪地问:爸爸妈妈陪你为什么不高兴?

    罗莎的笑容没有了:我们家的房子是银行贷款建的,如果爸爸妈妈不打工了,我们的房子钱就还不上,还不上,我们就没有新房子了。

    在平浪镇,留守的孩子有70%以上。秀山秀水的平浪,出去打工的年轻父母把赚回来的钱一点点地修成了新的砖房。新砖房旁边是他们之前破旧的老房子,新和旧的对比不仅对比着昨天和今天的距离,也对比着出去赚钱的距离,对比着每个父母离开孩子打工的时间距离。

    罗莎的新舅妈在老旧的房子里做一个出嫁后的女人应该做的活,墙上的十字绣,家里的绣品,还有种稻收稻,种玉米收玉米。还负担了两个孩子的生活,内敛的性格里是农村女人纯朴的善良的心。

    老旧的砖房已经20多年,比陈广学和罗莎的年龄更长,罗莎新舅妈把自己留在家里的代价,能否在不久的将来等到丈夫能赚来一栋新楼?也许她想过、期待过、希望过。也许她从没有想过,在面对老旧的房子嫁给这里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什么是未来的结果。

    在爷爷奶奶两个老人的生活里,有善良的新舅妈的陪伴,对罗莎和陈广学是一种意外的幸福。

    陈福蓉从旁边的门里进来,她拉我去她的家。

    距离陈福蓉家仅仅一墙之隔的门,陈广学的爷爷奶奶、新舅妈把我送了很久。老人们一直在热情地说:晚上来吃饭,一定要来。有时间来家里。

    他们的话音在我身后的墙里响着,我没有回头,回声打在我的心里,灰粽子暖在我的心里。

    陈广学是陈福蓉的堂弟,陈广学的爷爷和陈福蓉的爷爷是亲兄弟。

    陈福蓉的爷爷奶奶去山上的田里干活,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陈福蓉的家在傍边的旧砖房里,房子外面连水泥都没有抹。房子是两层,应该在10年前就搭起来了,仅仅搭了个架子,两层旧的砖房已经在10多年的风雨中失去了红砖本来的颜色。橙红色的砖墙上面过多的是雨水淋出来的水印,还有太阳晒出来的斑印。

    陈福蓉不知在什么时候吃过了午饭。

    她的午饭是都匀上高中的堂哥做的炒豆角。铁锅里剩下的炒豆角有点发黑发暗,一直跟铁锅放在一起,留在铁锅里,菜已经氧化。孩子们还没有学会炒好菜后要把菜装在盘子里。也许堂哥一直等陈福蓉回家吃午饭,把菜一直搵在锅里。

    发黑发暗的炒豆角是陈福蓉和哥哥陈福建,堂哥的午饭。孩子们谁也不挑食,谁也不说豆角发黑了。这是他们原本的生活,没有修饰、没有攀比、没有抛弃。

    陈福蓉的堂哥在二楼,听到下面的声音,很有礼貌地下楼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躲在二楼再没有下来。从陈福蓉的嘴里知道堂哥在都匀上高中,周末回家,给他们做饭。陈福蓉的哥哥陈福建在很旧的床边看着我们说话也不参与,他脸上有着堂弟陈广学的笑容,却比陈广学安静得多。

    陈福蓉和陈福建是爸爸妈妈在福建打工时生的,所以连名字都用了出生地的名字。

    平时周一至周五,陈福蓉跟陈福建两姊妹在家有爷爷陪伴互相照顾,傍边的陈广学的爷爷奶奶也经常照应着,周末堂哥回来,陈福蓉和陈福建的生活就像家一样了。哥哥一日三餐都按时做好饭,就是简单到一顿饭一个菜,在他们的生活里,已经是很正常的生活了。堂哥不回来的时候,陈福蓉也会做饭,蒸米饭,然后炒饭。所谓的炒饭,就是把米饭放一点油炒一下,就是炒饭。炒饭是他们吃的最多的饭,简单容易,一学就会,而且不浪费时间。

    在陈福蓉的家里,我和孩子们一直站着,说真的,找个坐下来的地方都感觉很难。我扫视着整个房子,除了空空的已经陈旧的框架楼,家里什么都没有。而我身边的孩子们:陈福蓉、陈广学、陈福建、罗莎,少年不知愁滋味地笑着、讲着。他们的表情里没有成年人对贫困生活的担忧,没有成年人的窘迫、没有成年人的难堪。他们少不更事的年龄里,只有美好的盼望、期待,他们的父母总会回来的,他们的新房子总会修起来的。

    没有什么比空空的房子更空。

    在出门后的一瞬间,我的白内障眼睛一片模糊,我看不到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那些雨淋的痕迹斑驳在陈旧的红砖墙上,也斑驳在我的视线里。

    我带着孩子们像平浪小学的方向返回。

    雨已经停了,我们从小路返回。

    窄窄的田埂上是平时陈福蓉、陈广学、陈福建、罗莎上学的路,这条唯一的田埂已经被踩了5年多,已经踩成了一条成型的路。但是下雨天,稍不小心,就会掉进稻田里、掉进深的沟渠里。

    陈福建没有跟我们一起返回,他留在家里。

    跟我一起的罗莎、陈福蓉、陈广学像欢乐的小鸟,他们在田埂上歌唱,他们在我的前面飞快地穿行。他们又像快乐的鱼,在水里快乐地游淌。

    雨过天晴后的平浪,蓝天是蓝色的,稻田是绿色的,山上的玉米已经成熟,饱满的穗伸出玉米杆,像庄稼的一面旗帜。四周的山被植被包围着,看不到裸露的皮肤,看不到平浪曾经的贫穷,也看不到平浪现在的贫穷。

    平浪还没有被旅游开发,一切都处在最原始的自然环境里,没有工业,没有潲水油,没有黑心棉,没有毒大米,没有毒酱油,没有转基因,没有石粉参假的面粉。水泥路面上没有高级轿车,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小偷和骗子。

    每户的家门都敞开着,没有锁,也没有人家丢东西。

    这么美的景色,这么安全的地方,这么生态的大自然。它应该留给山区里这些缺少父母陪伴的孩子。

    罗莎、陈福蓉、陈广学仍然在我前面充当开路先锋,他们快乐的笑脸在我的眼前成为一幅画,一幅山水画,我愿意把这幅画带给他们在福建打工的父母,我知道他们思念孩子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深。如果在平浪的生活还有其他打工的选择,做父母的有谁还希望跟自己的孩子长期分离,这些留守孩子的父母们比任何人都希望留下来陪着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背井离乡去别人的城市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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