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教务主任开始敲门,边敲边喊,没有声音回复。
于是,他焦急又担心地干脆打门了。
5分钟后,刘运熹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学生是安全的,高度紧张过后的老师,等不及学生的问候,陈老师和教务主任几乎是破门而入。刘运熹也没有想问候,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不说话,不让座。凌乱的屋子里是烟头,酒瓶,乱扔的脏衣服。还是老师把刘运熹按在沙发上说,你先坐下来。
老师胸膛窝着一团火,面对学生的这副抵抗情绪,把火压到最低,最后话语变成了关切。
中考刚过,老师追到家里家访,主要是关心学生的中考志愿填什么?成绩差考不上高中,怎么上高职。父母不在家,老师既是老师又充当了父母的角色。陈老师和教务主任,其他任课老师轮番上阵:
老师:准备报什么志愿?
刘运熹:不知道。
考的怎么样?
不知道。
跟父母商量了报什么志愿吗?
没有。
如果考不上高中,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是不知道?
刘运熹不再回答不知道,也不再张嘴。他自顾自地玩手指和手机,把老师当空气。
教务主任和陈老师觉得再问也白费力气,起身走了。临走再三叮嘱刘运熹,如果想上职高,需要填报志愿给老师打电话。说完等刘运熹的回音,没有任何表情的刘运熹连身都没有起,坐在沙发上,像被钉子钉住了。
老师失望地走出家门,去找另一些家访的学生。
我没有离开,在刚刚跟阳光灿烂的小学阶段的留守孩子交往后,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初中生跟老师之间的交流是这样的结果。
从小学到初中,青春期的留守学生心理上的障碍如此鲜明。
老师们走后,我的心格外沉重,我终于可以仔细地看看这个新楼房新房子,和新房子里的家什。这是我在平浪见到的唯一一个新房子里有新家具的家,也是唯一一个三层楼的新房子里只有一个孩子单独住的新楼。
在这个三层楼的新房子里,面对一个很瘦的初中生刘运熹,有25年记者经历的我,不知道怎么张开我的会说话的嘴。如果我的第一句话问错了,说错了,我将无法进行任何交流。
我沉默着,刘运熹仍然玩他的手机,房间里还有华南农业大学支教的几个学生。其中的吴泽苓也是一个曾经的留守学生,父亲在她上学前班时就出外打工,一直到现在。她都上大二了,父亲还在外打工。
吴泽苓看到刘运熹这样,眼眶发红,鼻子抽搐。她也许想到了自己被留守的心理路程,她通过刘运熹看到了自己?
我终于艰难地张开嘴巴,我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穿墙而来。
这么漂亮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呀?
玩手机的人从鼻子里吐出一个字,嗯。
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也不害怕?
不。
爸妈放心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嗯。
这么好的房子怎么搞这么乱?
嗯。
没有叫同学一起来家里玩?
没有。
也没有让同学到家里和你住?
没有。
喜欢去上网吗”?
偶尔去玩游戏。
什么游戏?
英雄联盟。
你是一个人打游戏呢,还是团队打?
一个人。
怎么不叫朋友一起组队打游戏呢?
他沉默了。
你在学校有玩得好的朋友吗?
没有。
喜欢看书吗?
不看。
那你一个人在家住,白天上学,自己怎么做饭吃?
买面条回来,早上煮面条吃,然后中午回家把剩下的面条热一下吃,晚上放学回来就在集市买些菜回来煮。
刚老师叫你名字,挺好听的,我忘了你名字,叫什么呀?
他很轻的说:刘运熹。
很好听的名字,爸爸起的名字?
嗯。
你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多久了?
二年级的时候就在外面了。
那么小的你,爸爸妈妈打工去了,那你是和谁住呢?
和姨妈一起。
你和姨妈住哪里?
在墨冲镇。
你是怎么到这边来上学的?
从姨妈家后来转学到舅舅家那边。
你后来是在平浪中学读初中吗?
嗯。
那么大的房子你自己住,那多孤单呀?怎么不和朋友、同学啊出去玩,有什么事叫他们帮帮忙吗?
他再次沉默着,玩着他手里的手机。
是因为小时候老是转学了才交不到朋友的吗?
我看到他眼角泛着泪花,眼泪缓缓地掉了下来。但一句话都不说。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消瘦的脸,和他眼里汪着的泪水,我的心也已经沉重到谷底,我似乎觉得这样的交谈对他来说似乎有些残酷。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他迅速恢复沉默的样子。
我再问:爸爸妈妈经常打电话给你吗?
嗯。
那多久一次啊?
隔一两天吧。
爸爸妈妈还是很爱你的,常常打电话给你。
听到这话他稳定了情绪,恢复到一贯的沉默。
打电话是和妈妈说的多还是跟爸爸说的多?
和爸爸。
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姐姐,姐姐嫁到深圳去了。
爷爷奶奶呢?
爷爷奶奶在舅舅家。
初中三年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嗯。
跟爸爸妈妈见面多吗?
过年的时候父母回来,过完年又去打工了。
你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打工吗?
在浙江。
爸爸妈妈怎么给你零花钱?
一个月打一次,一次二百到三百。
你想爸爸妈妈吗?
不想,我已经习惯了。
他说不想的时候,眼睛又开始泛着泪花,要掉下来的时候用手背随意的擦了一下。
有没有想过去看看爸爸妈妈?
没想过。
想过出去玩玩,看看风景?
没想过。
你能给我你父母的电话,我回深圳跟他们联系一下。
他很快给我报了一个号:13758456051
我很高兴刘运熹给我他父母的电话,很高兴他信任我这个陌生人。我甚至在平浪没有想过拨一下这个号码来验证它的真实性,我从没有想过,我相信刘运熹。
吴泽苓流着眼泪出了刘运熹的家,我拍着她的胳膊,问她,你理解刘运熹?她点点头,红色的眼睛还在掉泪。
留守,这个单词,在刘运熹的新楼房里,让我读出了一个成年人的心酸。
在回到深圳的第一天,我按刘运熹给我的号码拨过去,在我准备着要对他的父母说什么话时,我听到的是手机号码的盲音。这个号码已经过期,我打了无数遍,是一个空空的无人接听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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